父 恩 难 辞
赵剑斌 著
第一部 平民青年在困境中成长
一
近来烦心的事接踵而至,不断地困扰着张志全,使他郁结的心境长久得不到解脱。
从令人窒息的科长办公室出来,张志全深吸了一口气。父亲上星期因突发心肌梗塞住院,他这几天晚上一直陪护在病房,今早一上班就被叫来开这个烦人的基建工程会议。
冯科长故作严肃正经的神态,空洞粗俗的言辞,还有那多少带点嘲弄人的眼神,整个儿在刺激着张志全。
“时间嘛就是金钱,就是人民币大白边,我们粮油二厂甲方一定要督促施工单位抓紧速度。速度嘛很重要,真是的!一定要赶到入冬前把新楼的门窗全部封闭,才能安装暖气片装修内部,真是的!”
几个口头语“真是的”之间,冯科长都要吸一口烟,弹一弹烟灰,然后转身环顾着与会的每一个人。当他盯住张志全时,特意叮嘱道:“施工员要负起责任来,不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真是的!怕得罪他们施工队怎么的,必要时可以跟他们说道说道,凭什么拖延工期?”
那正言厉色的语调俨然向人们表明:他冯科长早已负起责任,乙方的梁岩工长从没给他家送过什么,或者即使送过也要被他这般威严肃穆的作派所拒绝;所以他现在“理直气壮”地督促张志全这个施工员要认真负责,别怕得罪人。
会后张志全慢慢踱到工地。工地外面没几个干活的工人,空吊盘静静地躺在底层,稠稠的凝结的水泥浆早己从一边偏倒的狭糟车溢出来撒了一地,整块的砖和成堆的江沙随处可见,搅拌机早停了,一阵阵干燥的风吹起裸露的水泥干灰在工地上飞扬。张志全低着头走进已经封顶尚未竣工的七层大厦,空荡荡的没砌间壁的大楼里一片狼藉,楼梯口几个工人在打扑克牌,靠里面的拐角处有一对男女在喁喁私语。
“梁岩呢?”张志全推了推一个兀自打盹的青年木工。
“整材料去啦,梁工长让我们等拉回来门窗料再干。”这个木工随口敷衍他。
“整什么材料?整来材料也不施工!”张志全嗔怪地责备。
“这你怪不着我,我跟你一样都是听头儿的。”小木工不屑一顾地又埋起头打瞌睡。
张志全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心里想:“你冯科长收了人家梁工长的好烟好酒,吃了人家梁工长的大鱼大肉,却来让我负责速度问题,我一个小小的施工员管得了吗?”张志全想起去年大厦动工前厂里有人提出这个施工队同时揽好几处工程,干活不讲究信誉,施工进度慢,质量也常出问题,可是基建科冯科长说这是谣传,是嫉妒他们活干得好,结果别人说什么都白扯,只有冯科长自己说了算。冯科长为什么要偏袒呢?这里的奥秘谁都能猜出几分。当这些念头又一次在张志全的脑际萦绕时,他已经熟视无睹,见怪不怪。现在诸如此类的事随处可见,忧愤不平的感情似乎早已用过、用竭、用得麻木了,只是不知为什么却常常
突然间一再冒出来让他不得安宁。
扪心而问,张志全为什么近来不太爱管事?因为他自知自己没有干预、参政的权力,他不过是一个集体编制的小小施工员。只因为前几年靠自己勤奋好学考上建筑学院业余大专,坚持到了毕业,恰逢厂基建科缺乏这方面的人才,新上任的王厂长把实行招聘考试作为他施政的举措之一,才使二十五岁的张志全有机会从一个推车和灰的小力工晋升为小小的施工员,为此让厂里不少人好一番羡慕。但是也有人知道他的底牌,说他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无名小卒,否则,盛气凌人的冯科长也不能无缘由地责难他。
顺着楼梯上下走一圈,材料库门前有人在案台上割玻璃,看那尺寸规格不是用在本楼里的门窗上的。这种事以前他遇到过也曾管过,结果是他挨了骂又差点挨一顿打,科领导不给他做主,现在他无力去管,只能扭头走过去。
“哼,入冬前干多少活很难说,梁岩又揽到别的单位的活儿,这儿的活儿耽误几天不算啥,入冬后加温施工嘛,加温费又不要乙方付,当初合同规定乙方不完全负责包工包料,施工中一些追加的用工材料要由甲方负责。这个合同写得有毛病,人家就要占你的便宜,或者说倘若合同上写得太严密,冯科长他们个人还能有什么便宜可占吗?这年头有权的都学会了彼此勾搭、相互受益。”
张志全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来到二层临时办公室,打开门锁从里面划上挂勾,拽了件破大衣在拼起来的几张办公桌上躺下,他觉得身体这么疲乏,此时也需要给自己来点方便了父亲的身体一向是很好的,干了大半辈子搬运工,没等办理正式退休就突发心肌梗塞的重病,一个能走能动的人突然躺到病床上,需要人侍候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张志全近来总是神经过度紧张,总爱琢磨些问题。现在他蜷屈着腿进入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
二
张万金躺在病房里五、六天了。大夫说他的病现在危险期尚未过去,随时可能发生不测。张万金灰白色的脸庞不时地在枕头上缓缓地转动着,眼皮轻轻地眨动,嘴巴总想说点什么却不出声,那小小的眼睛里有一种让张志全从小就感受到的那么亲切慈祥的眼神,现在那眼神黯淡了,变得呆滞了。张志全隔一会儿摸一摸父亲凉丝丝仅有一点温热的手。
父亲的手似乎比刚住院时热一点。张志全拉开床头柜屉找出该服的药亲自喂父亲吃下。父亲的手被他握着,这双眼睛眨巴着默默地盯着他,微微地点头,表示理智尚清醒,对大儿子在身边的服侍感到欣慰。
张万金从二十岁起就干搬运力工,直到去年五十四岁才退休。原来他的身体一直很健康,没听说他找过大夫看病。对这些情况,张志全从小记得很清楚。
文化大革命那些年,粮食加工厂里取消了奖金和计件工资。张万金在装卸队担任小小的班组长,为完成生产任务,常常加班加点,二、三百斤的麻袋扛起来一阵风似的,腰挺得直腿也不打弯。张万金每月挣百余元的工资,养活七、八口人。那时候张志全爷爷奶奶仍在,姥姥家在农村生活困难,也时常寄上几十块回去。张万金爱喝酒,一顿总要喝上二、三两,老伴经常给他炒一个下酒菜,他舍不得独自吃,就常常留一些给孩子们。对待长子,张万金从来不例外地同样照顾他。
每逢月初和月中旬开工资,张万金总忘不了买回一斤不凭票供应的高价肉,这时候是全家最高兴的日子。小志全及他的弟弟妹妹早就盼望着这一天。但是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缺肉吃,那是因为妈妈病了,看病得花钱,孩子们经常饿着肚子上学,那时他家里情况拮据。张万金上班很累,老伴住院,爷爷奶奶后来相继故去,逼着张志全学着做点简单的饭菜,没滋没味的,家里人都不嫌弃,知道在那种条件下能填饱肚子就很不错了。
张万金没有多少文化水平却心灵手巧,星期天他蹲在家里给孩子们补衣服,缝帽子、鞋,老伴的病后来慢慢地痊愈,张万金又把心思转到班组上去。他一边扛麻袋,一边为组里的十五、六个同志的大小事操心,为工人们干活分活主持公道;下班后有时同事来家找他谈事,他取出酒瓶掏出钱,让孩子们去商店打酒割肉做几个像样的菜。那时候他家就住在这一大一小里外套间二十平米多点的房子里,张志全哥仨一个妹妹加上他妈被撵到七、八平米的小里屋,那个十三、四平米的大外屋留给父亲及其同事们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议论班组里的事情。他们这个班组倘若有谁和谁闹意见,张万金就把这两人叫到一起到他家来边喝边谈,直到两人和解。倘若有谁家房子坏了,他就带领班里工人星期天去帮着砌砖抹灰;倘若有的小青年要结婚没房子,他就三番五次地去找厂领导,俨然自己家的事。可是厂里分了几次住房,他自己家还是住那一大一小的旧房,没上水没下水,上厕所要走到200米外的街头公厕去。因为张志全只比他弟弟张志强大两岁,但没有他弟弟长得高、长得壮,所以家里挑水劈柴这些活几乎都让弟弟包下了,然而张志强却从不抱屈诉怨。张志全功课好,有点时间喜欢看书学习,这一点让他的弟弟妹妹很敬佩。张万金也因此而更加看重他、偏爱他,在家里树立他这个大哥的威信,使张志全从小就有颇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他很注重父亲的为人处世之道,留意父亲和周围同事、朋友的往来言行,他敬慕父亲的所作所为。
有一次全家人正围着炕桌吃晚饭,一盆小米捞饭,一盘炸菠菜醮酱,一小碟萝卜咸菜,吃得好香。正吃着听有人敲门,张志全下炕去开,进来一位他以前没见过的穿工人装的男人,手里提一个帆布兜。
“来,来,小刘,吃饭没有?”张万金急忙下炕热情地拉那人坐下,吩咐老伴说:“弄点喝酒菜。”
小刘是个身体瘦削的青年,白净脸上露出羞涩的微笑。他阻拦张志全去小铺买东西,也阻挠志全妈到厨房去炒鸡蛋。但是张万金用力一把拽开他:“你别管、别管,到了我家得听我的。”
“我吃过了,真的,张大哥!”小刘一再推辞,“不要费事。”但是志全妈弄好的酒菜很快摆了桌面,张志全和母亲弟妹也及时把自己的饭碗挪到一边,三口两口地吃完撤下。
张万金和小刘一边对酌,一边谈起来。从谈话里张志全听出小刘是新调到父亲组里的工人,以前是厂里科室的干部,因为犯了点什么错误被整下来扛大个,显然没干过这么重的体力活。他身体单薄干活感到吃力,多亏了爸爸在组里对他的照顾,常常给他分点轻活,使他很过意不去。这天特意给爸爸送了两瓶白酒、两盒点心。爸爸嗔怪地用力握着小刘的手,说了一句至今难以使张志全忘怀的话:“你要瞧得起我张万金,就别这样!”
小刘临走,执意要把礼品留下,张万金的倔脾气上来:“你再推我就给你扔出去!”小刘仍然攥住张万金拿着东西的手不放,张万金不能把东西返给小刘,于是不自觉地一使劲,一瓶酒碰到门框上破碎了。酒香四溢顿时飘进屋里,直扑人的鼻子。
十几年过去了,如今的小刘早回到工厂科室当上了人事科科长。张万金这几天正急着三番五次地找他,要求提前几年退休,以便让他三个都是集体编制的孩子们能有一个转为国营编制。三个人中选一个,让哪一个接班——张万金心里早有底数。但家里人都在猜谜,除了正在上中学的张志刚外,可能三个已经上班的孩子每个都报着希望。
弟弟张志强从来不提家里谁该接班,妹妹张志红也不提这事,但她对左邻右舍和她以前同学之中谁接班谁没接班却是兴趣极高。那些天一下班就免不了絮叨几句:她的哪个男同学接了他妈的班,哪个女同学比她哥哥优越接了她爸的班。那语气里带着羡慕、嫉妒还是抱怨,志全有时也免不了要揣摩一番她的用意。诚然,他也想接父亲的班,父亲过去曾说过老大文化水平高,将来会比别的孩子更有出息。这个意思是几个月前父亲当着家里人说的,现在一家人谁都不会忘记,但是张志全自己从不提此事,觉得自己说出来在弟弟妹妹面前他难以做人。
张万金不知从何处学会了召集家庭会议的办法。一家人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家里遇到过不少事,他从来没开过家庭会。那一天张万金晚饭前告诉他的儿女们,吃过饭有要事相商。于是孩子们饭后都没走,半导体收音机关闭了,每天收听的评书节目也暂时取消,忙着去看电影的张志红忘了擦脂粉。张万金若有所思地慢卷着纸烟,然后点燃一口接一口地吸着,像开班组会那样左顾右盼地瞅着家里人,接着宣布他的决定:“别人家都办了接班的事,咱们家也不能瞎了这个指标;你们妈没工作,指不上她,我一个国营单位的工人,没什么本事,就我这一个国营全民的指标,而且今年——八三年是最后一次接班的机会,以后国家再不会让子女接班了,琢磨了几次,”他搔了搔后脖颈,顿了顿,把烟灰缸里的烟头用手指肚按下去,“我想好了让谁接班就这么定了,名额少都不要争,我选定志全也有我的理由,不是我偏向他,志全他身板比你们谁都差,他长得矮,小时候没奶吃闹过病。”
“其实我没什么大毛病。”张志全及时地纠正父亲的话,同时困惑不解地瞅了父亲一眼,父亲的脸立即阴沉下来。
“该你说还是该我说?那时你还不记事!”张万金板着脸有些烦躁,不由分说地把大儿子的话顶了回去,“长得矮有病是其一,其二是他有大学文凭,文化水平高,肚子里有知识水儿,将来能干点大事,将来他有了出息,就能帮帮你们弟弟妹妹。”
“前途无量。”小弟弟张志刚帮着补充一句,冲几个兄长挤眉弄眼地逗起乐来,他是想活跃一下这个家庭会议的沉闷气氛。
“你们都不行,尤其是老二,跟我一样就知道傻出力气!”张万金乘机贬斥张志强,“你就得等着你大哥将来有出息时拽你一把,我看别人都不行!”
张志强坐在一旁一副心不在焉毫不介意的神态,听到爸爸说他,他也只是小声地驳道:“别说我,我没要求接班。”
张志红随着说:“谁愿接谁接,我没意见,反正我没分儿。”说完她把身子扭过去开始照镜子打扮。
“爸,我也不接,爸!”张志全语气坚决地表态,“我觉得应该让二弟接班,二弟出苦力挣钱供我上大专,我现在工作比他强。”
“这句话挺公道。”妹妹马上又显得热心起来。
“死丫头用不着你说!”张万金怄气地站起来,一脚踢开跟前的板凳,“我明天报谁的名字就是谁!?
“那你还开什么会?一寸照片少来景儿!”张志红不服而又撒娇地还了一句。
张万金没再发脾气,似乎他也觉得这样决定是有些武断。他故作镇静地把板凳扶起来,摸了摸女儿的小脑瓜。“爸爸不来景儿,让你去接。”他苦笑着,安慰女儿。
“我可没那个福气!”女儿胡乱地往脸上抹着粉,“我同意让我大哥接班还不行?!”她心里不平衡,也不得不向父亲讨好。
家庭会议就这么结束了。这些儿女们还没有像有些家庭那样因为由谁接班问题让父母难堪,儿女们自己没有由此而互不相让,吵红了脸。
这样,张万金去厂里找小刘——如今的人事科科长,刘科长当即答应了,他接着找人去派出所改了户口,使自己的年龄达到了退休的要求,又到医院托人开了假诊断,把该报的材料都报上去。开始张万金担忧改年龄开假诊断惟恐不妥当,但是一了解情况几乎一大半的老职工办退休都这么办,连人事部门都明着让他们作假,也就不以为然了。
过了几天,第一批退休职工的名单公布出来没有张万金的名字。张万金心急如焚地提了两条“牡丹”烟两瓶“汾酒”去刘科长家,刘科长很爽快地收下,嘴里一再答应给张万金帮忙。可是一晃又是十几天过去,有人说接班转制上级早就停办了,报给局里的材料都退回厂里;有人告诫他这是最后一次集体转国营的机会,送礼送少了办不成事,可别瞎了指标。
“操!这个忘恩负义的刘科长,这个勒大脖子的刘科长!怎么就吃人饭不办人事!”
一向心地善良倔强的张万金,想起接班转制中这些糟心事,一气之下突发心肌梗塞不能动弹,不便说话了。
三
张万金的脑袋在枕头上轻轻地摩擦着,眼睛闭上,胸口在微微地起伏着。病房里一股股潮湿气和消毒水味混在一起,刺激着张志全。张志全不敢到外边去透空气,长久地坐在父亲的病床旁边,注视着父亲的病情变化。
父亲的脸颊一向是红润的,嘴角边露着怡然的微笑,而现在却变成灰白色,嘴角那一抹自然的善良的微笑已演化成陌生的讥笑。他会讥讽什么?这个平时寡言少语,为人忠厚热情的老搬运工人,从来没有过高的欲望,从不轻易求人,但却常常热心帮助别人。记得父亲那几年曾说过小刘叔叔:“他肩膀嫩,以前没干过累活,我们应该多照顾他。”张志全知道,扛大个这一行不出大力不行,不能吃苦不行。父亲把小刘叔叔留在自己组里,别人扛四袋面粉,让他扛三袋或两袋。可是后来小刘回到科室已逐渐淡忘了曾在一起干过苦力的哥们,当上了人事科长,早就对父亲冷淡了。张万金平时不求人,要不是因为儿女接班转制的事,他不办退休也不会得这病。结果,班已不能再上,接班转制也没办成,父亲怎能不着急上火,火攻心病上来,父亲的嘴边起的火泡还是没有消退,所以微笑演化成讥笑,他是个扛大个的,他讥讽那些当官的不办人事。
病房外不远的街道上不时传来大小汽车摩托车飞驰而过的震动声,清脆而短促的喇叭声,窗外尚未褪光叶子的枝条被一阵阵秋风抽动着,在前俯后仰地摇曳。惊慌失措的鸟儿从枝条上飞走了。病房里静悄悄的,窗外的喧嚣和骚扰被溶化在静谧的病房里。病房里只设置这么一张床——一张抢救危急病人的床。张志全把视线从父亲那儿移开,注视着旁边的吊瓶和汩汩流入父亲脉管里的输液。喧闹的病房外和病房本身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那里边生机勃发,这里边却有一个默默地与病魔抗争的生命。女护士蹑手蹑脚地进门来送药瓶,检查输液情况,门开关时发出轻轻的碰撞声,父亲闭着的双眼睁开又合上。女护士拉开门走出去,他睁开眼转动呆滞的眸子,与张志全的眼光碰到一起,嘴唇翕动着。张志全立即用探询的表情俯下身去。
“爸,你要什么?”他低声问。
父亲没有说话,仅仅微微翕动一下嘴。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者身体哪儿不舒服。张志全等了一会儿,父亲却又闭上眼睛。张志全把眼光停留在父亲这以残喘的呼吸而维持着生命的躯体上,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手脚也俨然由这莫名的震惊而弄得战栗起来。他觉得此时的心境是以往任何时候都不曾有过的,以后也不再希望出现。这是一种吉凶未卜的忧惧,是惕厉灾祸随时可能到来的预感。他生恐过不多久就见不到这熟悉的可亲可爱的父亲魁伟的身躯。倘若真的如这所大医院的教授所说——那天一位头发斑白的男大夫把他单独叫出病房对他说:
“很难保证,你们家属现在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那么……他不愿想下去,眼眶里有些湿润。
张万金睁开眼睛,嘴唇轻轻地抿着,眼睛又默默地闭上。刚睁开眼睛似乎眼珠子翻了翻,扫了张志全一眼,张志全俯下身对着父亲的耳朵轻轻地用自己都不熟悉的怯生生的腔调问:
“爸,你想说什么?”
张万金的眼睛没有睁开,嘴角似笑非笑地咧开。张志全直起腰来看到窗外两只麻雀立在树枝上鸣叫,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在向人世间争相宣告。
早上七点半左右,张志强来了,送来一饭盒饺子,并且说:“冯科长派人到家里来找你,哥,他有事叫你到工地。”
张志全嘱咐弟弟先在病房里好好守候,一俟有什么情况马上找大夫反映并给他打电话。弟弟很痛快地答应着,张志全吃了几个饺子,简单地洗了把脸,从医院直接去基建工地。
四
“怎么工地上到处找不到你?”冯科长向张志全瞪起眼珠子。
张志全不经心地发现冯科长那胖圆脸和肥脖子又涨红了,不知是真地生了气,还是中午又到饭店喝多了。张志全以前经常挨冯科长的训,这次又挨他的斥责,心里不舒服,他以前同这位极爱面子又极爱报复的上司顶撞过几次,虽然张志全自己满腹牢骚,但强忍着压下心头的怒气,埋下目光听冯科长的训话:
“这几天没砖没水泥你也不跟材料员打声招呼,真是的!误了这么多天工,你倒清闲?真是的,没事似的!”
“砖和水泥一点不缺,工地误工跟我没关系,冯科长!”张志全不得不为自己辩解几句,他故意把“冯科长”几个音说得重一些,表面尊重上司,其实是提醒他注意自己当官的形象。“那你也不能擅自脱离工地呀!”冯科长自知没抓住对方的毛病,也不想让下属这么轻易地否定自己的指责。他的口气总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
“我父亲病了,住院了。”张志全简短地又为自己辩解一句。
“住院就住院呗,真是的!谁还没有点小病小灾……"冯科长不耐烦地又说了一句,无意再跟这位心里总是不服管的下属说下去,扭过头要走开。
“不是小病小灾,是心肌梗塞正在抢救。”张志全马上纠正他的说法。
“噢——噢,”冯科长不知是肚子里的酒饭又从喉咙里漾出来,还是心里有所领悟地简单表示一下,摇晃着脑袋移动着大腹便便的身子终子走开了。
张志全多次领教过这位领导无端的训斥,根本不在乎。他缓缓踱上楼去随时随地检查一下楼梯两侧刚刚抹上去的水泥墙壁是否平滑均匀,能否贴稳不像脱裤子那样掉下来。水泥墙尚未干燥好,但有的部位确实抹得不结实,有哗哗掉皮的地方。他急急地蹬了几步,在三层一侧找到工段长梁岩,也学着冯科长的腔调训斥起他:“来,来,来——,”他把梁岩拉到楼梯口掉灰的地方,“看看你们瓦工老师傅干的漂亮活儿,光图数量不求质量,干这奶奶样验收时甭想找我签字!”
梁岩有个好脾气,立刻赔礼道歉:“别生气别上火,我说张大施工员,我马上找人重新抹,重新抹,罚他们干活的奖金!”梁岩嘻皮笑脸地打着哈哈,佯装成俯首帖耳的媚态。
张志全遇到梁岩的这副好脾气,自己的坏脾气不便发作,心里好不郁闷。他知道这个梁岩也不是好惹的,验收时你不给签字,人家找基建科别人去签,照样管用。现在乙方人员已经掌握他张志全没什么背景,所以很少请他上酒店。再说有时请他,他还推辞。
现在梁岩打着哈哈听他张志全的批评就算给他一个面子,他不好再追究。他下楼出门,疾步来到烧热水的大火炉前。
一堆人正围在这里看热闹。原来,天已冷起来,为了保证热水供应,使水泥和沙子的搅拌不受影响,在烧热水的火炉外缠绕几层烂毛毡以便保温。现在火炉上的毛毡着火了,火舌呼呼地围着大火炉蔓延着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烂毛毡一块块地被烧黑了、烧断了。工人们围着大火炉观望着,有几个青年力工正在幸灾乐祸地笑着、叫着。
秋季的旋风把燃烧着的毛毡刮到空中,使其飞舞着、旋转着。离这几十米的不远处有木工作业后没扫净的一大堆刨花末,还有十几根没派上用场的脚手架。
“快喷水!快扬沙子!快找消火栓!”张志全立即警觉起来跳过去,推了那几个力工一把,操起放在地上的汩汩淌水的胶皮管,向火炉壁猛烈冲洒。
这时围观的人们后退一步,有的也拿起铁锹朝火炉,朝已经烧着的一堆堆木屑扬起沙土。缠在火炉壁上的烂毛毡被层层烧断,先后掉下,火苗子也掉下来,一堆火苗子分成几堆小的,遇到一堆堆木屑又燃成大火苗。
胶皮管里的水柱从火炉铁壁上顶回来溅了张志全一脸一身一鞋,使张志全感到浑身冰冷,但脸上却被火烤得热辣辣的,眼睛被烟火熏着,喉头发痒,不断地咳嗽。
几个青年工人跑过来抢他手里的胶皮管帮他浇水,顺手调皮地将水柱冲向那些喊叫的青年身上,嚷着:“烧死这帮王八蛋,烧死这帮穷鬼!”那些青年不得不机灵地跳着跑了。
几处火苗子已慢慢地熄灭,人们仿佛刚看过一场精采的文艺演出似的吆喝着散开了。张志全急匆匆地走回办公室,脱掉鞋袜、上衣,准备换一换衣服。旁边,冯科长正坐在办公室的一张破沙发上打盹,鼾声大作,一股刺鼻酒气传了过来。张志全感到全身疲乏极了。
他正在换袜子,突然刚才一个帮他浇水的青年工人连跑带喘地冲进来,把办公室的门摔得乒乓直响,震得冯科长扭动着身躯,睁了睁眼睛瞪了几下进来的工人。这个工人顾不得冯科长恼怒,一把拽住张志全:“你爸病危,你弟弟来电话让你快去医院!”
张志全的脑袋“嗡”地一下变得发木了,眼泪溢出了眼圈,他咬着嘴唇理智地使自己清醒过来,这时他已经意识到:一个最不幸的时刻终于到来,父亲的永久离别正在成为现实。
冯科长还在沙发上打鼾,张志全敞开办公室的门走出去。
再也醒不过来的张万金已经换上寿衣,躺在活动床里,带着尚有依稀温热的体温被推走了。
后面是一片抑制不住的哭声。张志全、张志强、张志刚、张志红兄妹四人呜咽着,抽泣着;张万金的老伴,一个被病魔纠缠多年却顽强地活下来的老太婆,头发梳得齐整,眼角挂着泪痕,被儿女们搀扶着慢慢地向前走。
五
马路还是昨天的马路,左胳膊上戴着黑纱的张志全骑自行车还想往自己单位的方向转弯,稍稍怔了一下才径直骑过十字街头。他现在不是去上班,而是要一个个去找父亲生前的亲朋好友报丧。母亲让他先去通知严玉柱大爷——父亲几十年来的挚友,一个早几年退休的老工人。妈妈特意吩咐过张志全:“一定要先告诉你严大爷一个信儿,你爸昨天早晨喘气困难,嘴巴还在念叨他严大哥的名,似乎有什么事,我再问他就没有力气说啦!”妈妈说着痴呆地望着志全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说:“你严大爷跟咱家人可不是一般的关系。”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呢?”张志全暗自思忖着,但又不好在这个时刻向母亲刨根问底。他只知道父亲生前最信任的朋友就是他的“严大哥”,有什么事都去找“严大哥”商量,而“严大哥”说什么都头头是道。小时候他常跟父亲到严大爷家玩,以后随父亲、严大爷、还有严大爷的儿子严东一起到松花江北岸去钓鱼。
追怀以往,父亲说过“严大哥”解放初期曾和他在一个猪鬃工厂当工人。那时严大爷在工人中间就有一定的威望,曾领导过震惊全市的工潮。当时解放战争刚刚结束,经济建设正在恢复,资金极其困难,唯利是图的私营厂长好几个月不给工人开工资,工人们不得不起来闹事,组织几百名工人罢工,结果弄得市长亲自出面调解,给工人们安排了新的工作。当时父亲和严大爷都在这个猪鬃工厂干活,过了几年严大爷进了一家锅炉厂,父亲进了粮食加工厂。虽然俩人早已不在一个工作单位,但是几十年相互之间一直没断了来往。每逢过年过节你来看看我,我去看看你。父亲遇到什么事也常去找严大爷商量,就是前不久父亲退休让谁接班的事,张志全弄不清父亲是不是找过他商量,他知道有一天父亲下班很晚才回来,嘴里一股酒气。听母亲说他到严大爷那儿去过。
父亲生前说严大爷是老共产党员,担任过车间工会干部,他帮工人群众解决了不少住房困难,生活救济,职工两地分居,一些工人工伤后的劳保福利问题,直到几年前退休,是颇得人心的。他积攒下不少人情,交识过不少朋友。
“这样的人物或许能对自己有所帮助,老年人经验多,阅历丰富,尤其是搞过工会工作的,见过世面,遇事有主见,以后有事可以去找他严大爷商量。”张志全边骑边想,不自觉地来到他曾经很熟悉的一个胡同。
严大爷十几年前就在这地方——城东区一个拐过许多大马路之后的偏僻的小胡同。低矮的半泥半砖的平房一排排拥挤着堆砌在这里,狭窄的泥泞土道曲曲弯弯使你进去一时难以再走出。一个在大型国营工厂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会干部竟然住在这里,真有点让人费解。
他下了车,在一个他曾经熟悉的小院门前停下来,敲门。
“大全子啊!”声音是从他背后传来的。一个六十多岁身材不高,精神矍铄,清癯脸膛上老年斑依稀可见的老头,手端一个装有几块豆腐的花瓷盆,颤颤地向他快走几步,“怎么,你爸爸他走了?”
张志全鼻子一阵发酸,眼泪一下子涌出来,默默地点头。
“屋里坐,屋里坐吧!”严大爷异常镇静地掏出钥匙打开院门,把他请进去。
通过厨房走进大屋,屋里有些潮湿、阴暗。十几平米的房间只有几件老式的柜橱家具,墙上挂着当年严大爷荣获的“优秀工会干部”、“先进生产者”、“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标兵”、“学雷锋先进个人”、“优秀共产党员”等称号的奖状,一大排大大小小的陈旧发黄的奖状摆了一面墙;旁边还挂着严大爷全家照:有儿子、女儿、儿媳、孙子和严大爷自己。以前听父亲说过,严大爷三个子女,大儿子牺牲在支援西北三线的工地上,现在他跟小儿子、儿媳及未出嫁的女儿住在一起。
一只黄色小猫正伏在暖炕上,见生人来了,“喵喵”地叫了几声,突然蹦下来,通过厨房蹿到另一间开门的小屋。刚才张志全进来的时候朝那小屋看了一眼,小屋只有大屋的一半大小,可能是严大爷鳏居的卧室——老人的老伴已去世多年,从外间看去也收拾得较为齐整、洁净,小屋的吊铺上飘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怎么这么快,这么快?”老人喃喃自语地摇头,仿佛不相信。他沉静地想了一会儿,颇有感触地说:“人这一辈子,其实是很短暂的,不抗混啊!”他停了停又有所思地表白:“老朋友又少了一个,唉——你爸这一辈子可是吃了不少苦,帮了不少人,好人啊!”
“好人净吃亏呀!”张志全也表白。
“吃亏算什么?!”老头子蓦地眼睛里闪着灼灼逼人的冷光,愤愤地反问道,这是张志全过去没见过的,“志全啊,我们不能动不动就谈什么吃亏占便宜的,这不对!”
看来这个老头子有些世故,城府很深,一时又难以让人理解。过了一会儿,张志全跟严大爷简单说了出殡的安排,就匆匆告辞。
严大爷没有出来送客,他只是坐在那张陈旧的八仙桌旁,告诉张志全:“我那天得去,送我的老弟走。”
六
第三天出殡,张万金所在单位的同事——退休和没退休的,张志全和他弟弟妹妹单位的同事,他们家的亲戚、朋友、老邻旧居来了几十位。严大爷早来了,和他的女儿严莉一起来的。人多更显地方小,大小屋里,小院里外,临街的马路上全是来送殡的人们。
张万金单位领导:一位副厂长和车间主任、工会主席,还有人事科刘科长一起乘面包车前来吊唁。刘科长向死者遗孀点头示意,并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两张拾元的票子放在桌子上,说:“大嫂,这是我的一点意思,请收下。”然后他做出一副虔诚的表情向张万金的遗像行了致哀礼,才毕恭毕敬地离开。
张志全看着刘科长这套举动并没熄灭他心中的怨怼之火,但终究克制了可能爆发出来的忿激感情。他看了看手表,这时已超过九点五十,快到十点,原来约定在九点半到的送殡卡车还没有开来。张志全一步赶上去叫住要离开的刘科长:“慢走,刘科长,你们单位原来答应的一台汽车怎么现在还没有到?”
刘科长故作惊讶地回答道:“哎呀,你们在等我们厂里的车呀,昨天晚上出去上外县拉秋菜去啦!恐怕今天上午回不来。”
“可是你们郑厂长答应上午九点半派一台车呀!”
“那你还得找郑厂长,他今天没来,委派古厂长和我来的,可没说派车的事。”刘科长解释着推卸他的责任,又想讨个好,“不然我回去再给你们催催看。”他走出院外拉开面包车的车门,“请多保重,我就不去火葬场了,回去还要开会。”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引擎响过后腾起一阵尘灰,张志全不由得向面包车刚才停留的地方吐口痰,抬臂再次看表,心里一阵烦躁。
“现在上哪儿去找车呢?”他犯难地发着感慨说,“这个单位的领导说话不算话!我老爸给工厂干了一辈子,最后连趟出殡的车都派不上,现在的工人就这么不值个?”
“上午去不上,下午出殡不好。”有人告诫说。
“谁有什么办法?该来车不来,真是不像话!”有人愤愤不平。
严大爷也几次从上衣小口袋里掏出他的老怀表,象大家一样焦急地期待院门外的煞车声。他从小院急促地出来,对站在院外翘首以待的张志全说:“我去邻近的单位,看看能不能有车。”然后在严莉的陪同下离去。
将近十点半,两台卡车停在门外,是建筑工地梁岩联系来的。
送殡的人们很快爬上车后厢,卡车先到医院装灵柩。卡车驶出街口拐角处刚要加速,只见车前一个老头和一个姑娘迎面赶来摊开双手拦截,人们认出那老头是严玉柱,父女俩正气喘吁吁地站在道路中间,卡车被迫停下来。
“严大爷您就别去了,这么大年纪您太辛苦。”张志全劝他。
“得去得去!”严大爷费力地和他女儿一起爬上卡车。
有人伸手拽严玉柱一把,也有人故意揶揄地问他:“您联系的卡车啥时候来呀?”
严玉柱只顾喘气不便回答,心里又忍不住因负疚而感叹:“现在社会上不少人忘恩负义,只知道现用现交!”
张志全安慰老人说:“车已联系来,您老别再上火。”说完又有些后悔,这种腔调无异于讥讽老人无能,但是事实的确证明了老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尤其是当老人费力地攀上卡车后厢时,一条腿重重地撞到硬邦邦的厢板上,使老人不住地用手去揉那碰伤的部位。
卡车很快驶到市立医院的后门,人们下了车,太平间的门上挂着一把结结实实的大铁锁。看门人不在。张志全问锅炉房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小伙子以一种冷漠的语气说:“我又没挣那份钱,谁管他看门老头哪儿去了!”张志全明白这小伙子的意思,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拾元钱递过去:“师傅,买盒烟抽,帮忙找找。”
“找找可以,找来那胖老头给不给你们开门我可管不着。”这小伙接过去得意地瞟了一眼那张纸币,然后到住院处楼内去找。
不多一会儿,一个胖胖的老头身子一晃一摇地向太平间门口走来,他抬起头望着一大群胳膊上戴黑纱的人们和几个头和腰部缠白布的,故意问:“你们谁是死者家属?”
张志全和张志强急忙答应着赶上去。
胖老头眼睛盯着张志全掏口袋,身子不再晃动,一只脚稍稍抬起离开地面,重心落到另一只脚上等着。张志全稍一犹豫只掏出两张票,胖老头阴沉着脸谢绝说:“不用不用。”他马上侧转身向来的方向摇晃起身子,“等着啊,我去取钥匙!”他要走开。
刚才严玉柱跟在张志全周围并关切地问这问那,张志全顾不得答对他,觉得他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却有些碍手碍脚。但此时站在旁边的严大爷却急忙上前及时叫住胖老头,从自己口袋里掏一把大票,摊开后掖到对方的手上,说:“您老弟再找找,是不是带在身上!”
胖老头垂着眼皮,从鼻子尖底下看到他手里的五张拾元大票,流露出一种守关者的专横神色,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单片钥匙去打开那扇存尸间的门。
等遗体抬出来开光、入棺、烧纸、磕头、摔盆、嚎丧、鸣放鞭炮以后,卡车又一次启动。当卡车离开医院时,张志全冷静地看了看表,十一点整。
在车上,张志全要把五十元钱还给严大爷,严大爷把张志全的手推回去说:“不忙不忙,等以后再说。”
卡车驶出市区时加速颠簸起来,张志全让严莉搀着她父亲站到车厢前面较平稳的位置,听到严大爷正跟他女儿针砭时弊批评社会上的不正之风:“现在这风气真不得了,泛滥得太严重,越来越厉害。刚才那老头在干什么,在明目张胆地勒索,勒大脖子!太让人气愤。”严大爷说着,眼睛瞅着前面眼神凝滞,“我真想损那老头几句,这死人的便宜也是好占的,卡油卡到死人身上来!但是又怕耽误事,只得把钱给他图个顺利!”
“嘿!社会上的人都这样,让你老头干这差,你也少不了勒卡!”有一个青年人说。
“哼!要我干?”严玉柱冷笑一声,“你看我是那号人吗?”
“哪号人?表面上大家都一样,不过实际上谁也不用说谁;现在谁得手谁都捞一把,我得手我也捞一把,就这风气!”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你们懂个啥?”严玉柱喟叹起来。
载着灵柩的卡车在郊外公路上疾驰,砭人肌骨的冷风迎面扑来,两耳灌满呼啸的风声。人语声被裹在风声里消散开,却没有从张志全的感觉里消失。天色阴霾黯淡,大块大块的乌云低垂在头顶,使人压抑,心情沮丧。
当大家远远看到火葬场那高耸入云的烟筒时,天空降下了稀稀落落的雨点,随之连成了细细的雨丝垂挂在天幕上。
车上的人们在抱怨天气,抱怨这出殡连台客车都没有。虽然只有片言只语,是无意中的些许发泄,但却拨动了张志全敏感的神经,使他焦虑忧郁的心情更加重了。他自感无力在社会上周旋,缺少四通八达的社会关系,内心中又多了一层难以解脱的自卑。
雨丝里混杂着薄薄的雪花,一落下来就化成了冷冰冰的水珠。卡车越开越快,大约十一
半停在高高的烟筒跟前,已经有几具简易棺材放在一旁排列等候。大家下了车,躲进休息室,只有张志全几个兄妹留在外边。
“哥!”张志强走来拉了张志全一把,张志全看到弟弟后面有一个跟随而来的女青年,她很不适宜地穿了一件绛红色的风衣,像被人展览的模特似的站在他面前等待介绍:“这是我同学的姐姐,我刚碰上的,她认识这里的人。”
那女的点点头:“有认识的可以照顾一下,快一点炼完。”
“那好,麻烦你给说说。”张志全如遇救星似的说。
女的抖了抖红风衣上的雨珠,反而迟疑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说:“人家到这里来有说法:上午来,不能把事情拖到下午。”
“那更得劳您帮忙。”张志全客气地求助。“我说哥,你真是——要这个!”张志强不耐烦地用手比划着,“我今天换衣服没带钱。”
“噢,对啦,对!”张志全简直急得发懵,连这么重要的要领都给忽略了,经人点拨才陡然醒悟,立即掏兜,刚才为买骨灰匣,口袋里的钱已掏空,今天又交了向饭馆定的白宴钱。“没带足,都花光了。”张志全翻过兜后窘困地说。
“那不要紧,我这儿有。”那女青年虽然面色不悦但却爽快地走开,不知是去交涉,还是故意躲开。张志全用眼色示意弟弟跟随她去解释催办。过了一会儿,女青年风风火火地返回来,兴冲冲地宣布:“快,你们一会儿头一个。”接着她毫不隐讳地报价:“我给他们100块钱,要是不认识,这点钱根本不够。”
“不多不多,”不知从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严玉柱再次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还给她,大家也都感到遇到女贵人。女的走了,严玉柱感叹地说:“现在社会,一个人从生到死每一步都得意思意思,不然就走不通,风气不好,老百姓日子难过啊!”
过了十分钟,火化工在喊“张万金”的名。
张志全粗粗地喘了口气,旁边有人宽慰地说:“唉,就这风气,现在社会就行这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送礼都得有人介绍,没人介绍,送礼还得费点事。”在他看来,对这不正之风,有人少见多怪义愤填膺,有人却习以为常司空见惯容忍下来。
七
自从父亲患病住院到去世,张志全很少有机会同吴美萍单独在一起,更没有时间去遛马路,逛江畔。因而办完丧事以后,在哀痛中沉寂下来以后很想见她。
在张志全看来,眉清目秀冰肌玉骨般的吴美萍,容貌娇好又不轻佻,厚一点的嘴唇不但性感,而且让人觉得温顺朴实。
寂寞时张志全想起今春的一个夜晚,那时他和吴美萍刚相识两个多月。俩人从俱乐部看过晚场电影出来,本来张志全想把吴美萍送到汽车站,由她自己乘公共车回家,可是不知怎么的,那一晚上,末班车一直没有等到,张志全就用自行车驮她回家。骑了十几分钟来到她家那栋旧楼的大门外面,吴美萍依偎着张志全扭捏地不让他骑车离开自己。俩人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说些没用却有情的废话。本来第二天又可以见面,俩人却难分难舍,仿佛分手后要很长时间才能相见。已是子夜时分,一切都沉浸在黑黢黢的静谧里。
吴美萍小心地想撤回留在张志全掌心里的手,却被终于鼓起勇气的张志全拉了一把。此时吴美萍没有退避,她就势将身子整个偎在他的怀抱里。他只感到她的被冷风吹凉的脸颊有些发热。他的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另一手摸索着在后面把住她的头,用饥渴的唇激动地吻着她。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对方的心脏也在怦然地跳,热吻中有一股甜丝丝软绵绵的滋味,使他陶醉,使他兴奋。
一种诱人的粘合力将他和吴美萍的情感融和起来。他和她在一起感到一种迷迷朦朦难以离舍的惬意。平时只要想起她,他内心的那种情感便泛现出来。他有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怯,感到鲁莽,同时更觉得吴美萍的一颦一笑显出的小鸟依人般的妩媚可爱。他多么想在不顺心的时候闻一闻她身上那股诱人的气息。
吴美萍在外人面前是一个沉静,稳重的姑娘,用他妈的话说:“这姑娘又知情达理,又勤快能干。”他妈相中了吴美萍,张志全对她也是一片痴情。
父亲病重时,俩人没时间单独在一起聊,好像吴美萍并不注重男女之间卿卿我我的爱恋表白,她更喜欢同张家的老少在一起谈天说地,在一起操持家务。她干起活来不知疲倦,不攀不靠,有如在自己家里那样。
她洗衣服时不管谁的都拿过来一起洗,甚至连张志红妹妹没来得及洗的都不放过。她洗得快,洗得干净,她切菜炒菜做饭干脆麻溜利索,火候找得好,味道格外香甜。她在他家闲不住,总能找到相应的活儿干,谁有事她都愿意帮忙。她给一家人的印象都很好,大家都喜欢她。
但是更主要的,她是一个颇有心计的姑娘,记得父亲生前那次召集家庭会议以后,张志全不想马上告诉吴美萍那个令他还难以接受的,虽然对他十分有利的“决定”。但是忍不住,他觉得不应对自己倾心的姑娘瞒住什么秘密,于是俩人在松花江畔的公园小径上走了一程又一程。先谈些无关紧要的话,以后他拉她坐在刚刚离去的一对恋人的长椅上,俩人在观望远处松花江大桥上向北奔驰的列车。飞速行驶的列车有时感觉俨如一支长长的离弦而发的箭,有时又如一条在钢桥上蠕动很快的毛毛虫。白色的烟雾从前面机车的烟筒里喷出来,在列车的上空弥漫着,扩散着,飘向高远之处,溶解在飘忽不定的白云里,更令人迷惘。
下面,松花江宽阔的江面上铺满了一片片闪烁着晚霞的涟漪,波浪拥着色彩斑斓的江水在上下翻涌,红艳艳的霞光浮在江面上跳跃。远处的水域有几艘汽轮载着晚归的游客向前驶来,近处的叶叶扁舟在浩瀚的江面上不知所措地荡漾着。岸上有人哼唱起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有人在嘻嘻哈哈地调侃着。时间在一秒秒一分分地过去,张志全和吴美萍相偎在江边的长椅上,空气似乎凝结在这里,时光似乎停滞在这里。
“如果还有什么变动的话,我就不应该先告诉她。”张志全想,一个念头像水中的波浪在拍打着他的思绪,“我说过不该我来接班,可是偏让我接,那么怎么办!是这么定下来,还是让给弟弟或妹妹?”
回头望了望旁边的吴美萍,她的披肩发被风吹落到他的耳边,骚扰着他腮边的皮肤,刺激着他敏感起来的神经。
“我得告诉她,她曾经问过我。她可能听我家人说过,她是故意不讲呢,还是考验我对她的忠诚?”张志全开始把胳膊伸到她的腰后,将她的身子往自己这边靠了靠。
“你在想什么?”吴美萍心领神会地向他笑了笑,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告诉你我家的一条重要新闻。”
“你家的新闻?”吴美萍转过来盯着他先是诧异地问一句,然后会意地一笑,那两个小酒窝浮现出来,那笑靥很迷人。
“我爸已经决定让我接班。”张志全还是觉得说出来痛快。
吴美萍用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是吗?我还以为你妹妹逗我呢。”“你早听小红说过?”张志全有点不解地问,刚才那股兴奋劲有些减弱。
“你家小红有啥都跟我说,就你拿我当外人。”吴美萍抬起头来白了他一眼,嗔怨地说。“那……你的态度呢,让我接我就接吗?我大弟弟也是个集体,扛大个的,干一天有一天的钱,不干活就不开支,而且他最近又闪了腰。”张志全不在意她表面不悦,而在意她内心怎么想,他要试探一下。
“就你考虑得周全?你家老子让你接你就接呗!我就知道你爸偏向你。”吴美萍一点没弄懂他的用心,虽然她平时很善解人意,现在却让他感到遗憾。
远处,驶过江桥的又一列火车已消逝了,新的一列正驶入大桥,恰似一条黑色的毛毛虫在桥中部蠕动,左边正在下沉的夕阳突然间显得那么大、那么圆、那么红,他纳罕自己怎么头一次发觉大自然中的夕阳这么壮观。天空中的云在逐渐地黯淡下来,江对面的灯光一排排闪亮了像涂上去的白颜色,没有太耀眼的色彩。坐在长椅子上久了屁股有点凉,俩人站起来重新漫步江堤。
吴美萍眼望着北岸,嘴角挂着遂意的微笑,两个脸蛋红扑扑的,使张志全又一次感到她的外形是多么娇美。美人应该得到美的待遇,可是自己能给她带来什么呢?张志全不敢奢望,他觉得自己虽然自尊,但在这个世界上,在自己周围仍有许多人是不尊敬他的,虽然他自以为做了一些有益社会的事情,他的身份地位还不足以让更多的人都能对他以礼相待。他为此苦恼过。但有什么办法呢?他要自己努力奋斗,还要有机遇。他知道自己很难得到家庭、亲戚朋友的帮助,因为他没有优越的社会背景,他不能指望别人只能靠自己。
父亲的偏爱是使他感到优越的因素,然而他不想变得这么自私,这么无情义。已经参加工作的弟弟妹妹都这么亲近他、尊崇他,他不能贬低自己的形象。可是此刻靠在自己肩上的吴美萍会是什么态度呢?吴美萍体贴关心他,正幻想有一个温馨安顿的港湾,有一个在社会上能自立门户的丈夫。为达此目的,她会怎么办?她要硬逼着他接班,还是允许他开拓别的途径在社会上闯荡一番,有所建树,有所作为,她会吗?
俩人手拉手在江堤公园的小径上踱来踱去,吴美萍的披肩发黑丝在他的脸上拂来拂去,他的神经不那么敏感了,他不感到有那么多的刺激了。“我们往回走吧!”他说。
公园的草坪上,风儿吹起一堆堆的落叶,路旁的柳树和榆树繁茂的树冠上,深绿色挂满枝头的树叶,正一片片地飘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季节。但是在江畔的公园里,在不远处的一对对恋人们的谈笑声里,有谁还能及时体验到深秋后的寂寥和荒芜,有谁还能进一步想象到冰封的江面上寒气袭人,空旷冷僻呢?现在是爱恋在一起的时刻,张志全多么留恋这个时刻呀!他又深情地搂紧了身边的情人。俩人面面相觑时各揣心腹事也好,心照不宣也好,现在还在相互窥测,相互期待着。
“我想让给大弟弟,把班让给志强。”张志全突然对吴美萍嚷出来一句。
吴美萍刚刚挂在脸上的微笑还没来得及撤回,眼神却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俨如里面放射出无数个问号,她沉吟着揣测着,忽然她一下悟到什么,又变得舒展了,俨如猜迷似的她自以为猜到了迷底。
“别逗了,开什么玩笑?你爸说了,你们家只要有你一个有出息,准能拉你弟弟妹妹一把,可你弟弟妹妹哪一个也不是当干部的材料。”吴美萍像把他家的老底都摸透似的说出来,“你爸这么做有你爸的意图,不然你弟弟妹妹转制当国营有什么用?”
张志全笑着摇了摇头:“意图,你知道我有什么意图?”
“什么意图,你又不是大傻瓜,你能有什么别的意图?”
“我要甘心当傻瓜呢?”
“那你我就此——”她说着把手轻轻甩着拉回来,“分手!”此时她停住脚步,用探询的微笑面向他,希望他收回原来的话再给她一个遂心的答复。
可是张志全微笑着走过来又拉起她的手:“没那么好分的,我一不想分手,二不去当大傻瓜,三呢,也不接这个班,我有我的特别打算。”
“特别,特别打算?”吴美萍惊疑,除了转制接班还会有特别途径:无非是去当个体户挣大钱,或者去招考什么;她知道社会上虽然一些个体户能挣大钱当倒爷,或当集体企业经理、工长,但是那条路决不是大多数跟她吴美萍这样安分守己的工人所能走的;社会上那些个体户在发家致富过程中也各有各的难处,发家后的家庭难免不发生一些变异,比如说丈夫妻子因为有了钱而另找新欢,分头出入舞厅、赌场,吴美萍可不希望自己将来面临这样一个家庭;再说虽然暂时能挣一些大钱,但是谁能想到以后会发生什么变化,哪能比在国营企业里挣固定工资更稳当呢?吴美萍所希望企求的无非是这么几条老标准罢了。
“你想不到吧?以后再告诉你。”张志全也故弄玄虚地跟她虚晃一枪,因为他实在舍不得跟她分手。
父亲病重住院期间,吴美萍几乎每天都去医院,但顾不上跟张志全谈上几句属于他俩在一起才能谈到的悄悄话,所以也就把“当不当傻瓜、转不转制”的事忘掉了。
父亲病成这个样子,谁还有心去谈那个话题呢?也许老张家的儿女们谁也转不了国营职工呢!老张家都是平民百姓,办事没有靠山呀!
现在父亲已经去世,吴美萍在出殡前后那几天在张家帮忙弄得很累,以后好几天没来张家,也该让她休息几天。人家为了帮忙耽误了好几天工作,别说尚未过门,就是过了门的媳妇又能怎样?
为了冲淡父亲去世后的哀伤,张志全很想见她,想跟她在一起捕捉人生的乐趣,感受一下异性的魅力,即使在一起随便谈上几句,相互摸摸手也好,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岁青年小伙未婚前常有的心态。尤其是刚刚遇到家中变故,他想以此来改换环境,调解情绪,重新恢复曾经有过的在一起谈情说爱的气氛,虽然他们的言谈里实际并没有多少谈情说爱的内容,但是只要在这种气氛里,每一句无关的话里都蕴含着那么多爱的情意、爱的引力和魅力。
八
外边的门吱溜地响,张志全猜到她来了。晚上一家人聚在外间大屋观看张志强从朋友那儿买来一台八英寸黑白电视。张志全看过新闻节目回到小屋阅读一本有关行为科学的书,书里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关于人的层次需要的理论吸引了他。不过听到门外走廊有人走动和说话声,他确信是吴美萍来了。虽然他没能从窗口看到她,只是听到她走路的声音,简短的打招呼的声音,他一下子就判断出来。
他放下书,等待着她走近自己,因为她有十几天没来找他,他感冒闹肚子也没去她家,他很想见她跟她聊聊。可是她停在大屋和母亲妹妹闲谈、看电视,他得从小屋里过去。
“我还想上你家去呢!”他对她毫不掩饰地说,“这几天感冒肚子痛,出不了门。”
“你可别去,这是有规矩的:出了丧事,你家的人一年之内不能串门子。”吴美萍当即告诫他。
“是吗,还有这说道?”张志全不解地问。
“是有这规矩,”他妈说,“可是有的人家讲究,有的人家不讲究。”
“我妈说还是信这个规矩好,”吴美萍对张志全笑笑,“这几天我也感冒了,跟我妈埋怨你没去我家;我妈说你家人一年之内不能到处串门子,我这才来了。”
“噢——。”张志全在自己母亲面前想说点道理,欲言又止。
“还噢呢?我以为你早懂这规矩,还读书人呢!”吴美萍自欺欺人地揶揄他,“读了那么多年书,啥也不懂!”
“哎——,书里哪有这些规矩,这不过是讲究迷信!”张志全反唇相讥地答复说。他常常不胜遗憾地感到这个不怎么喜欢书籍的姑娘满脑子这么多没有道理的规矩,真是难以弥补的缺陷。
但是一看到她这令人兴奋的白净净的脸蛋和这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他所有不愉快的心境就随之改变,什么都不去计较了。
“走吧,到外边走走吧。”他提议,到小屋放好他刚读过几页的书。
“你不是肚子痛吗?”吴美萍关切地问他,跟他走进小屋,顺手翻起他的书,“还是在屋子里待会儿吧。这书写的什么意思,有什么用?”她禁不住好奇地问。但不等张志全回答,她自己又无端地批评起来,“你净看这些没用的书,你得看你们业务上技术上用得上的书。”
“这也是跟我们业务有关系的,”张志全纠正她说,“你别不学无术没弄明白瞎评论。”“你才瞎评论!这本书就是没用!中国的理论都没学好,学什么外国的?”吴美萍强词夺理,使张志全困惑地感到彼此间倏地增加了一些不和谐的因素。
没有共同语言的苦恼折磨着张志全,过了一会儿他拿了帽子要她跟他出去走走。
“我不去,外边怪冷的,我刚感冒好。”她突然间改变了主意,显然是刚才他的话刺激了她的自尊心,她没有意识到也没有能力意识到自己短浅的见解理应受到批评。
志全妈走过来,发觉他俩发生点口角,马上劝解道:“志全啊,别出去了,外面冷,美萍刚感冒,别再冻着。”
张志全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重新挂到墙角的衣勾上。
“大娘没关系,我感冒好了,出去走走不要紧。”吴美萍旋即改变了腔调,机敏地顺应了志全妈,使人感到她这么能善解人意。
小院的门在后面关上了,俩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初冬的时节,外面飘着毛绒绒的片片雪花。潮湿阴冷的空气越发使人头脑清醒。
刚走出大院门口,吴美萍紧走几步赶上张志全。
“哎,我问你,接班的事还能不能给你办?”她突如其来地再提出这个问题,“我跟你说,我妈的指标可是给我了,我妈正在厂里给我办手续。”
“我妈的指标也给我了。”张志全应时而诙谐地说,一副风趣盎然的神情。
“谁跟你开玩笑,你妈没工作,你爸刚没,工厂保证能给你办,只要你抓紧,该表示得表示上去。”吴美萍这回可是一本正经地跟他谈。
张志全脚踩着松软的雪地,街口的风将雪花拢成一堆堆的,人一走上去就陷成一个穴窝。抬眼望去,天色阴沉,迷迷茫茫的天空被无数片雪花织成的帷幕笼罩着,一团团相互撕扯着的阴云汇聚着,越聚天色越黯。
“如果我不想给自己办,我还有别的更好的打算呢?”
“我不管你别的打算好不好,你不办拉倒!”吴美萍不假思索不容解释的答复里明显地蕴含着她的强硬态度和决心,“咱们……”后面的话她没能直接说出来,但张志全猜得出她的意思。
吴美萍紧走几步兀自走在前面,张志全跟在后面想再跟她解释一番,但一时找不到要表达的方式和词句。他知道倘使按自己以往的思维习惯和观念来跟她争辩,他跟她一时也难以说清楚。
她站住了等他,他看到她抹了几次眼泪,披在肩头上的绒巾一角被她扯在手里,放在嘴边咬着。这几个非正常的举动使他怜悯起她来。他不忍这么绝情地否决她的要求,也不能完全束手就擒地按她的意思办,他还要选择一回。虽然那天严大爷已经去找过刘科长和古副厂长,厂里有关领导已经答应让他家重新递交接班的材料。
前几天,张志全去严大爷家谈了他的打算,严大爷夸他说:“真没想到,你还是一个这么大度这么有志向的年轻人!”
在严大爷家他坐到晚九时,上夜大学的严莉回来他才走。严大爷让严莉出门送他,严大爷对女儿说:“以后有些事你也得向你志全哥学习。”
想起来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老头子,他竟然支持自己独闯出一条路来,他是认真想过还是随便说说,张志全搞不清这老头内心里到底想让他干什么,因为有时连他自己都有些举棋不定。
落满雪花的地上又软又湿,走上去沙沙响,各种汽车喇叭声,行驶的震动声不绝于耳,只有他和吴美萍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明显的声息。
张志全看着她那流过泪的眼睛,注意到她那执拗地不肯改变初衷的神色,内心里产生出一些感慨:自己将来能否同她在一起生活,不但取决于他们之间相处的感情,而且要取决于能否同她一样拥有一个国营职工的社会身份;在当今社会上有些人待业,有些人因企业亏损而收入不济,而有些个体户、集体企业的职工因改革开放的形势所带来的新的转机已成了万元户、十万元户,还有一大部分人想靠“铁饭碗”吃一辈子饭,并将一生的赌注都下在这方面,这不是太让人可怜吗?!当然,万元户、十万元户们也不是那么容易当成的,在大多数中国老百姓中谁都愿意找最顺当最便利的路走,谁都不愿意冒险取胜,连这个贤慧能干的吴美萍也是如此。
可是张志全确信自己的意图也有一定的道理呀!
张志全默默地走得离她更近些,摸了摸她的脸蛋:“嗬,哭啦?”他明知故问,想调调情,改换一下气氛。
“去你的,你说你怎么办?别来这一套!”
“那好,我明晚告诉你,今晚咱门先不谈这个,明晚保证让你满意!”
吴美萍低下头,看着自己揉弄绒巾的指头,依着张志全伸过来的胳膊,靠在他的臂弯里,缓缓地向前走。
街面上的雪越下越大了。
九
张志全一下班就碰到张志强和他的对象朱桂琴在大屋跳迪斯科。录音机里播放着一支节奏紧张的曲子,女不女男不男的嗓子在喊着,港台味十足。张志强显然不怎么会跳,朱桂琴时而停下来给他做示范,张志强像个小学生似的笨手笨笨脚地比划着,对自己不灵活的动作表示遗憾。厨房里他妈忙着,热油在锅里的爆开声和急促而疯狂的旋律混和在一起。朱桂琴嘴唇涂抹得血红,脸上的白粉不均匀地被汗水冲淡了。单薄的牛仔裤和紧身毛绒衣将曲线率过高的几个部位突出地衬托出来,尤其是那两个向前探出来颤动的乳房,让人想到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妇女。在张志全看来,这个女人跟吴美萍绝对是两种人,两码事。他怀疑她已经不是处女,而弟弟却对她很钟情,已经给她买了几套衣服,买了手提皮兜,有时在外面跟她厮混到深夜一两点钟才回家。尤其是父亲去世以后,他对自己更放纵了。张志全对弟弟告诫过两次:“别弄出事来,出去玩早点回家,别让咱妈惦记着。”
“没事,没毛病,大哥!”志强冲他诡秘地一笑,食指和大拇指一搓,弹出个响指。
“出去少喝点,注意钱包!”
“大哥你放心,她得供应咱,咱小伙儿不囊,叫哪个姑娘站下那个姑娘都不敢抬脚,不是吹牛,大哥,明天刷她,后天再找一个。”
他知道近来弟弟牛皮吹得厉害,也不分跟谁,他找不到对象时苦闷得不行,找了几个对象以后又放纵得不行。说实话,志全长得比不上他两个弟弟,志强和志刚都长得差不多有1米80的个头,魁梧而端正;然而张志全却仅仅够1米70,略微瘦弱,谈不上很英俊,但清秀,眉宇间透出一股聪颖的书生气。一些注重外表的姑娘一定会垂青两个弟弟而不会是他。张志强头脑简单,上学时成绩不好,全凭膀大腰圆在班级里称王称霸,以后下乡参加工作跟别人动辄操起武把势,摔跤打拳都会两下,只是不精通。
张志强从小就爱打架,记得一九七四年志全头一年下乡在父亲单位的知青点插队,第二年志强也奔那个知青点。志强去时带了一个破羊皮大衣改制的毛皮褥子,哥俩住在一起两个行李铺在一起各垫一半毛皮褥子。那时候知青们睡大通铺,也叫大炕。不知谁在整理大炕时将这块皮褥子弄串了位置,惹起志强的不满,睡觉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骂起来:
“我操他祖宗八辈,偷我们哥俩的皮褥子,有种的出去练练,欺负我们姓张的怎么的?”这时候那个收拾行李的向他解释了几句,他不容分说就把人家揍个鼻青脸肿。
还有一次在知青点,有个坏小子偷邻居社员家的鸡杀完后藏匿起来,人家邻居来知青点找,大家不知情只能不承认。那个邻居一口咬定是这个知青点的人偷了他的鸡,要到伙房和宿舍来搜查。那个坏小子不让搜,志强也不让。邻居要强行进屋来,被志强揍了几拳,志全上去拉都没拉住。挨了打的邻居憋了一肚子气走了。晚上熄灯以后,那个偷鸡的坏小子独自跑到伙房去煮鸡,被打更的发现,闹得大家都知道,把他一顿臭骂,骂得最凶的是志强。志强那时候爱打抱不平,也爱逞英豪,仗着他个高力气大,谁都怕他几分。那个坏小子刚刚回他几句,他的拳头便雨点似的打过去,连志全都劝不住。
志强也有怕志全的时候:有一次他们这个知青点的和当地另一个单位知青点的两伙人打群仗,志强也要去,并顺手从伙房拿了一把菜刀,被志全喝唬住没去成。后来这两伙人有一个被刀子捅成残废,一个被锹镐打死,上面公安机关来人,双方都有人被抓。如果那次志强不被他哥拦位,即使不被人砍伤也要砍伤别人,被公安局抓走蹲几年监狱。
志强有股子傻虎劲,但心眼不坏;志全从小就看得出父亲有点看不上志强却一直偏爱他自己。因为志全不抽烟不喝酒,而志强却有这两样嗜好。所以志强每次回家交钱,母亲都偷偷地返给他一部分,志强又偷偷地分给哥哥,从不自己独贪。
平时志强自己花销大,尤其是返城当上了装卸工以后,抽烟要抽牌子好一点的,没有门路买平价的,就摆谱似的买高价烟一甩手一张拾元大票,然后一甩手一个月工资去饭店吃一顿,去朋友家搓一通宿麻将也学个体户派头,“和”一把输一把都在上百元左右,后来他去舞厅迷上了跳舞,结识了朱桂琴。
本来,志全返城初期也被分到父亲所在的第一粮食加工厂当装卸工,他干不了主动要求调到第二粮食加工厂——后来也叫市粮油二厂当力工。因为他从小就长得单薄,一百多斤的体重难以承受二百来斤的麻袋,他这方面的体力简直没法跟父亲年轻时相比,也不能同现在的志强比。当初在第一厂遇到要调一部分人去支援第二厂,他就主动报名。虽然两个单位都在一个粮食系统,但是父亲开始不同意他调离。父亲说:“我虽然是个小班组长,但还有点人缘,你就留下吧,别走啦,你们兄弟之间好歹有个照应。”
可是张志全还是把名报上去了,他不像有些人是因为二厂有亲戚朋友的社会关系,他没有这方面的背景,于是他就这么去了,他要独立地去闯一闯,去开拓一条自强自立的路。
果然,在新厂没干上两年力工,他就考上建筑学院业余大专,实现了自己一定要上大学的宿愿。
在知青点他本来有一次上大学的机会,当时他负责团的宣传工作,每期坚持必出的黑板报都让他包了,而且他能团结大家,帮助别人。因而上边派下上大学的名额,经大家选举基层领导决定推荐他去,可是那一次却像以前的几次一样,让一个跟他们带队队长相好的小姘头去了。他们甫队长是个年近四十的色鬼,小女孩子已经让他给诱骗好几个。当然凡是让他物色得逞的都能得到返城招工、上学参军的好处。那一次有些心计的张志全决心治一治这个甫队长,他想好了主意。
当下一个被甫队长蒙骗的女孩子上勾时,他趴在离队长办公室对面不远的高梁地里钉梢,策划着等办公室里的灯一熄,他就到知青点的宿舍去招呼人。
可是趴了两天都没有等到熄灯,那个谈完话的女孩头也不回地从办公室里出来不情愿上钩。张志全没灰心,继续去趴着等,直到半个月以后终于有一天灯熄了,女孩子没有走出来,他爬起来飞快地向宿舍跑。
“同志们,哥儿们,快去看看西洋景儿,快去呀!”
大家一哄而起,把队长办公室围得水泄不通。这时候张志全又派一个会骑马的去邻近公社找武装部的人员来验证。
这样一来,那个甫队长就被抓起来。新派来的孙队长对张志全不得不敬而远之,不太敢怠慢他,但又不会真照顾他,直到返城,他再也没得到上大学的机会。
张志全自费上业大,要占用很大一部分时间,影响了正常出勤上班,因为厂里没人给他假去上学,他不得不请事假,每月开支他开不满全资,没有奖金。他上学所交的学费、书费,有很大一部分是张志强接济他的,也有一部分是他父亲偷偷地瞒着母亲省下来给他的。
别人的上课时间算出勤,别人的学书费能全部报销,对于他一个没有后台没有关系又不会送礼的力工,一个立志上大学的青年来说,他享受不到这一切应有的待遇,但他并不在意。他很刻苦,坚持一边工作一边学完每一门课程;别人考试时打小抄,做作业时请别人代劳或者抄书,但是他绝不对付,他每次都能独立并取得良好、优秀的成绩,直到他毕业。
后来新上任的王厂长适应改革新形势的需要,学习外单位的经验打破所有制界限,搞了一次科室管理人员招聘考试。他参加了笔试、面试,终于被聘用为厂基建科的施工监督员。虽然那一次招聘尚有一大部分是靠拉关系走后门、贿赂领导而被聘用的,可张志全完全是靠自己的能力,自己的知识,自己的拼搏应聘的。
从此一些人羡慕他,父亲更偏爱他,认为他将来会有大出息,时时鼓励他进取,增强他的自信心。
父亲生前要把国营指标给他,他开始很高兴,后来又决意转让给弟弟;父亲去世后母亲也有要他转让给志强的意思,只是没明确地说出来。
“你有大专文凭还愁没有好工作,你得可怜你傻弟弟,就知道出力干活。”母亲有一次对他说,他当时正帮她涮洗衣服,他看见母亲眼睛潮湿了,用衣角擦拭快要流出的泪水。
张志全劝慰着说:“妈,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得很轻松,也很清楚,不知母亲是否听明白了他话里的含意。
昨晚半夜时分,回来很晚躺下便酣睡的志强忽强忽弱的鼾声搅得志全睡不着,心里有事也搅得他辗转反侧心烦意乱。他几次下决心要做必须做的事情,但脑海里一浮现出吴美萍那含情脉脉的眼睛就不知所措,决心也只能是决心,离实现尚差一个阶段。
母亲说志强这几天正忙着筹备跟别人合股开饭店,说朱桂琴怂恿志强借钱筹款五千元入股。母亲说志强今年和别人搭伙从广州进服装,从云南进香烟,被工商局扣留罚款,已经赔了两千元,现在志强手中分文皆无,并且今年春天在厂里的装卸队扛麻袋扭伤了腰,至今未能痊愈,再扛不动麻袋,所以就一直没上班。因为当时没能及时上报工伤,厂里只给开了半年工资,半年以后不再负责开支。对一个集体编制的职工,厂里没有别的工作给他安排,逼得他只得跟朱桂琴去干个体户。但是志强是个好兄弟,他从不跟哥哥说自己的难处。母亲纵然疼爱志强,也不能将父亲的那几千块钱抚恤金都给他,母亲恐怕他再粗心大意地全赔上。母亲更担忧他窘迫得会不会干出强抢偷盗一类的事来。
在知青点,志强私自学开拖拉机,故意压死过社员的一条大黄狗,拉到伙房扒皮煮肉吃了好几天。后来有人告了密,志强不得不赔人家五十块钱。这事,志全一直帮他瞒着父亲。赔人家的钱不好意思向吃狗肉的大伙儿要,也是志全帮他凑上的。
母亲说过:“二强子的工作环境不好,扛大个的都喝大酒花大钱,他能不跟着去喝?得帮他找一个好点的工作。”
母亲的话里是什么意思,张志全听得出来。他明白弟弟的问题不仅是一个工作环境的问题,上几个月听说志强赌博输了几百块,他自己一点不在乎,因为还有人比他输得更多。那时候他父亲正在住院,他不守在医院,他没那个耐心劲。
张志全有时批评志强几句,志强不反驳也不改正,他不能再说什么,弟弟也已经年龄不小了。何况自己还欠他的人情,对那几千元的学费就是志强不说,他当哥哥的心里也总觉得是一笔人情账。这笔账不仅是怎么还的问题,而且是还什么的问题。他们亲兄弟之间,包括跟正在上中学的志刚之间彼此没什么可计较的。大弟弟志强跟他志全表面上没什么,只是内心里在对人对事的看法上,彼此存在着不小的差别。
录音机里那个傻男人和傻女人的混和音还在回荡着,朱桂琴的屁股还在跟志强相随着扭来扭去,似乎对张志全下班回来并没有反应。疯狂地扭动只限在这个弹丸之地,虽降低了它的等级——远不如在豪华大酒店那么气派,那么显贵,但在这里,却破坏了一个刚办完丧事不久,哀痛未了的家庭气氛。俨然这个家庭改换了新的主人,改变了旧的习俗。张志全很生气,一把拉住跟随朱桂琴扭动而不顾一切禁忌的志强。”志强,不要跳啦,这是在家里。”
“怎么啦,大哥?别管我行不行?!快去办你的转制吧!”志强还了他一句,这是一句有点让人寻味的话。
“志强,你注意点,不要在家这样,”他仍然在劝他,“爸爸刚没一个月,你得注意点。”
志强斜睨了他一眼,放慢了扭动的速度并终于停了下来,关闭了录音机,坐在旁边的床上,告诉他:“今天下午严大爷来咱家,他说以前认识刘科长,他问咱家办转制到底报谁的名,我说报你的,因为咱爸在的时候是这么定的。”
随后朱桂琴也停止了扭动,以一种不便直言的怨尤眼光盯着张志全。张志全曾劝阻弟弟不要跟朱桂琴相处,现在他能敏感地揣度到她这种怨尤的来由。
“她跟吴美萍绝对是两种人,两码事。”他心里又一次想,但嘴里却在答复志强的话:“我一定去一趟严大爷家,我知道该怎么报。”他办事从不露声色。
这时他妈从厨房探出头来,喊道:“志全,二强子,吃饭了。”
十
吃过晚饭,张志全推出自行车到严家去。严大爷没在家,他儿子儿媳刚吃过饭。他儿媳是个已过中年,体态略胖,性情温和的妇女,她动作麻利地在收拾碗筷、饭桌。她丈夫严东,一个白净脸高个子戴眼镜颇有风度的知识分子,埋头在审阅一篇文稿。他抬起眼皮,从眼镜框外看了张志全一眼,向他点头示意并顺手拉了把椅子让他坐,然后继续恢复他的阅稿,上面用红笔划了些杠杠。
“我爷爷去帮人家打官司,找律师去了。我老姑这几天下班总是晚,到现在还没回来吃饭。”严大爷的孙子,一个脖子上戴红领巾的小学生,从他爷爷的小屋里走出来向张志全解释。“给不给小莉和爸把饭菜热在锅里?他老人家可是不爱吃人家的饭,即使帮人家的忙也不沾人家的光。”严东夫人从厨房走进来,向丈夫请示,同时为自己当着一个外人说这话而难为情地微微一笑。
“那就给他们爷俩热上。”严东仍没抬眼皮地说。
“热上也没什么好吃的,芹菜炒土豆丝,烧饼大米粥,这年头肉是不能常吃,猪肉总是涨价,已经涨到三块钱一斤啦!牛羊肉涨得更高,你们报社还一个劲地吹市场繁荣,物价稳定,建国以来最好时期呢!”严东夫人发着牢骚。
“哎,要不是三块钱一斤,猪肉不还得要票?现在可以随便买嘛——只要你有钱!”严东说着取出一盒烟,先敬张志全被谢绝后他自己动作斯文地点上吸起来。
“随便买?你开支拿回来多少钱?就说咱们上班挣那点有数的工资,还是看人家吃大鱼大肉吧!”
“我爷爷说吃大鱼大肉得脂肪肝,动脉硬化。”红领巾在小屋抢了一句。
“写作业没有,小胜利?”严东严厉地询问儿子,然后放下文稿,从皮包里取出几份《北龙晚报》翻看着。
小胜利没回答,只是再次走出来伸伸舌头,取出书包里的本子,伏在桌子上写作业。
张志全也从严东身旁的报纸堆里抽了几张翻阅起来。
严东用手指着一张报纸上的文章:“你看这篇怎么样?”
张志全注意到一篇约有一千多字的文章《致富不忘国家——记个体汽车修理户陈钣金》,署名严东。写这个陈钣金主动购买二万元国库券,捐赠四千元给附近一个学校办教育的故事。
“这是真的吗?”张志全问。
“当然是真的,我采访的,人家陈钣金财大气粗,一个月赚上万元,现在有几十万,赞助学校这点钱算什么?!”
这时严东夫人转过头插了一句,口气有些愤愤不平:“我听说陈钣金靠修理汽车多开发票、给司机回扣、管司机饭发的财,而且要休妻娶女秘书,给了他原配夫人十万元。”严夫人收拾完厨房又要洗衣服,一边往盆里倒水,一边问她丈夫:“这样的人物你们报社还给吹?”
“我听说这个陈钣金前几年蹲过监狱。”张志全同时附上一句。
严东放下报纸,摘下眼镜,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了捏被眼镜夹疼的鼻翼,不以为然地答复说:“现在谁有钱就给谁宣传,宣传当然要宣传过五关斩六将,不能揭露人家走麦城;你们不知道,人家昨天请我们报社几个记者吃饭一甩手就几百几百的,我下一篇采访他的报道明后天还要发。”
“下一篇是什么内容?”张志全问。
“人家陈钣金思想进步要求入党,一甩手几万几万的,真有经济效益,提出几次申请,党内有些人就是保守、闭塞,吃着人家拿着人家不肯给人家说话!”
严东矜持地侃侃而谈,俨然他最了解也最同情最能公正地对待那些发了横财的个体暴发户,他为陈钣金鸣不平引起他夫人的不满。
“行了行了,好像你得了什么好处,二两臊尿把你们给灌得不知东南西北,人家几万几万地甩出来也没甩给你,你也犯不上那么卖力!”严东夫人立即回敬他几句。
严东像被打了一闷棍,又仿佛领悟些了什么,有所保留地沉默起来。
严东夫人把她丈夫顶了几句以后笑咪咪地议论说:“算了算了,我们不提他陈钣金。现在社会上的人要想吃得开,不是有钱就得有权,我在工厂当会计,”她转身对张志全说,“我们厂长带老婆孩子老妈一大家子去大连疗养,回来还是照样全部报销,一概用公款,谁敢说个‘不’字!”
“那好呀,等我们去给你们厂报道报道。”严东说,“你们厂长也没几天干头了。”
“你报道?你要整我呀!你不让我在厂里呆呀?你们报纸算个啥,你吃饱撑的?你整人家不一定能把人家整倒,人家反过来不整你?我们厂长家有亲戚在市委,在局里,有钱有根有背景,那么容易整倒人家吗?”
严东又不说话了,只是向张志全故意地努努嘴,表示没必要跟夫人争辩,是不屑一顾呢,还是没有力量论争?张志全弄不清,他又拿起一张报纸翻阅着。
这时严莉回来了。这是一个身材颀长,容貌端庄的姑娘,她腼腆地冲家里来的客人莞尔一笑。小胜利放下写作业的笔,从小屋里跑出来给他姑姑拿拖鞋,拉着他姑姑的手问:“给我买什么好吃的?”
“买了几斤桔子,”严莉说,“给你叔叔拿几个吃。”
“对!先给叔叔吃。”小胜利很热情地用姑姑的桔子招待张志全。
“怎么又回来这么晚?”嫂子问严莉。
严莉又笑笑:“班上有点事。”
“我以为你今晚又有课呢,”嫂嫂说,然后转向张志全说明着,“我们胜利他姑考上了师范学院夜大中文系,已经念了一年啦。”
“经过单位同意了吗?”张志全问。
“没有,我们幼儿园领导不同意,学费都得自己拿,自己给自己报销。”这时严莉已换了鞋,洗过手和脸,到小屋的柜子里取了几件衣服换上走出来,随口回答了张志全的问话。嫂嫂把饭菜端出来,她一边吃一边解释今晚迟归的原因:“我们幼儿园的一个小朋友爸爸出差,妈妈又病了,打电话让我给领着送回去,晚上无轨电车太难坐,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返回来。”
继续写作业的小胜利插嘴道:“爸爸应该给姑姑写篇稿,我姑姑是活雷锋。”
严莉笑了:“你先给我写篇稿吧,你爸爸没时间,我看你的作文水平怎么样?”
“我的作文,小偷拉电门——贼闭!”
“跟你爸爸一样就会吹牛,”严东夫人走过来哂笑着,对儿子指责说,“期中考试语文才打了85分,还吹呢!”
小胜利撅起小嘴,眼睛看着天棚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服气地表白:“那我下次作文就写我姑姑,写我爷爷,不写你和我爸,整天钱呀钱的,都钻到钱眼里去了。”
小胜利话说得认真严肃,说得大人们都笑起来。严莉也格格地笑,张志全发现她笑得很优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鼻梁端正,笑起来洋溢着少女的天真和朝气。
小胜利走过去难为情地埋在姑姑的怀里,执拗地说:“我就写你,就写你!”
于是大家又起劲地笑。在大家笑的时候,严玉柱已经从门外走进来,看见大家都在笑觉得纳闷,等张志全向老人一作解释,严玉柱也跟着笑起来,并对张志全说:“我这孙子愿意听我的话,思想作风正派,将来有出息。”
听父亲这么说,正翻阅报纸的严东把报纸弄得哗哗响,及时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微微撇撇嘴角,他抬眼看看张志全,与对方的目光碰到一起默默地表示了他的不屑。
严玉柱接过儿媳端给他的碗筷,没急于吃饭却先讲起他出去帮人家打官司的事:
“我有个朋友,他孩子单位去年普调工资,是先靠级后调级,他应该长两级。可是就因为给他们科长送礼少了点,只给他调一级。他没听他爸的话,愣小子敢捅马蜂窝——写了封检举信给市纪委,说那个科长有贪污问题。上边来人一查,吓坏了那个科长,上下一活动,就把这事压了下来。后来那个科长猜出是谁干的,于是就串通人事科长找了一个借口,说他旷工二十二天把他除名了。可是实情是他到沈阳他姐那儿接他妈看病回来,事先请的是事假和换休假。他现在兜里还揣着一个星期的换休条,走前已经跟他们组长打了招呼,可是那科长偏说他没请假……”
“那这事怎么办呢?”张志全问。
“怎么办?打官司解决,已经找了市劳动局。市劳动局维持厂里决定,不行又找到区法院,我给他找了一个律师,今晚我领他儿子去找律师谈。”
“后来怎么样?”
“后来还没定,不过据律师说,这官司不难打,有百分之九十的希望打赢。”
“那么,爸,你那朋友的儿子,”严东又放下报纸面向父亲,一字一板地诘问,“没好好请请你,请请人家律师?”
倏地,严玉柱的脸色沉下来,瞪了儿子一眼:“请什么请,我的面子还用请?!你就知道请呀,送呀!”
儿子被严厉地训斥一顿,显得很局促,不再那么自鸣得意。
严玉柱训过儿子后谈话的兴致越来越高:“我一听这事就气得不行,这么欺负人怎能不告?据说厂里答应取消除名的决定,但要改成记大过处分,还要孩子写份检讨。哼,检讨个屁!我告诉他一个字不写非告到底不可!”
张志全这时劝老头说:“告到底也没什么好处,见好就收吧,胳膊拧不过大腿,早晚得在人家手下干活。”
“不——行!谁要让人欺负住,就永远翻不过身来,告到底,他们就不敢再给他小鞋穿。”这时张志全注意到严东在一旁矜持地抿着嘴唇,显然他不赞成父亲的意见。张志全也不再跟老头辩白,直截了当地提到他到这里来的用意。
“请严大爷再费费心,帮我们家办一办那转制接班的事。”
严玉柱眨了眨眼睛,喝了一口粥,咬了一口烧饼说:“接班的事我看问题不大,只是现在最后要问清楚,你们家到底定你接还是定你弟弟接班?”
“是定的志强。”张志全说得很坚决。
严大爷用一只手捻着下巴上的胡子,沉吟着说:“那天你说过这事,我说可以,但我想你爸在的时候曾跟我商量过,他是想让你接的,你应该再想想这事怎么定妥当。”
张志全解释说:“当时定的是我,可是后来我又想志强没多少文化,扛大个扭伤腰一直没好,不能老干这个集体队的装卸工,我让给他,我自己不要紧,大专毕业生——就是集体编制,到哪儿干个好工作,挣碗饭吃不成问题,而且……”
“好!好!好!”严大爷没等他说完连声说好,“你的意见我明白,你做的对。明天你赶紧去找刘科长,我已找他谈过,他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你爸在世时他把这事耽搁了,现在你可以直接去找他,赶快把名字改过来,明天上午就去……”
“行!”张志全答应着,看了看手腕子上的表,快到九点了,他于是起身告辞。
严东主动出来送他。在屋门关上以后严东俨然又恢复了他那气宇轩昂的风度,以记者那满腹经纶的口气告诫他:“我劝你别改名字,你现在大专文化不弄个国营指标,将来晋升使用都困难。你别听我父亲的,你自己拿好主意,我父亲不过是五十年代的老古董,他的一些想法早已不合时宜。”说着他拍了拍张志全的肩膀,友好地朝他笑了笑。
面对严东的规劝,张志全礼貌地点头致意,他不想再改变已想好的事。他向严东招手告别,骑上自行车拐过胡同奔向大马路。
十一
妈妈这几天总是唠唠叨叨地要志强感谢哥哥,志全正在给他弟弟办转制的事;她说办得差不多了,不让志强跟朱桂琴开饭店,因为能转成国营编制当个电瓶车司机也比干个体的强。志强不爱听老娘的唠叨,他心里烦得很。哥哥真是多此一举,似乎这么一来就可以还了供他学费的人情帐。志强从没想到向哥哥讨还的事,不过他现在确实需要一笔钱款:朱桂琴跟别人开饭店要他入股,他找了几个哥们朋友才筹到一千块钱,离他要的数目差三、四千,有些让他垂头丧气。平时处的那些酒肉朋友到关键时刻都不帮忙,他感觉受了愚弄。人家闹事求他保镖打仗,人家做买卖求他帮着抢摊床,他都干过;上饭店喝酒他手头宽裕时也不在乎一百二百的钱,说甩就甩出;上赌场有要好的朋友输钱向他借,他也从不吝啬从不拒绝,可是当他需要钱的时候,他那帮狐朋狗友三孙子却都学会了装熊,让他恨让他恼。
朱桂琴上个星期跟他说:“饭店开在热闹市区,地点好不愁每月净赚两、三千元,你要无论如何筹到钱款。”
昨天他跟朱桂琴说:“恐怕凑不到那么多。”朱桂琴扭动着腰肢走过来,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对他说:“别人不也有欠你的钱吗?你得口气硬点要回来,不要白不要!”
志强可不想这么干,他觉得有几个欠他钱的朋友是确实没钱,骂几句逼他们还钱不仁义,他要想别的办法筹借钱款,可是事情总是不如愿。
他讨厌老娘的唠叨,他没说哥哥什么,他领哥哥的情就是了。但是他一开始就没想跟哥哥争转制接班的事,老娘把他的腰伤说得太厉害,他还不至于再扛不动麻袋,哥哥把接班让给自己,吴美萍不会对自己有意见吗?他不希望哥哥和吴美萍因此而分手。
他躺在小屋的床上嘴里叼着烟卷不断地吞云吐雾,两只皮鞋架在床头的小柜上。
他妈走过来,不满意地唠叨起来:“哎呀,快把鞋脱了,这么能糟踏屋子,你从来不收拾!”说着把他的鞋脱下来放到地上。
他索性一跃而起,掐灭烟头懊恼地盯了老娘一眼,把皮夹克往身上一披出了门。
外面天色阴沉,裹着小雪粒的冷风吹打着脸,直往脖子里钻,地上已积成薄薄的一层雪,雪片时时被一股股街头刮来的旋风吹起,旋转着,呼啸着,袭击着路上的车辆和行人。
他背过身子又点燃一支烟,把空烟盒随手扔掉。他吸着烟也吸着街上清冷空气,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冷空气和烟味刺激着气管,时而使他咳嗽几声,他使劲咳出一口浓痰,狠狠地吐到路边。
他走到农贸市场的街口,卖猪手、猪肝、烧鸡、熏兔的和卖苹果、桔子、香蕉的一个个摊床,相对两排一字列开,中间夹着熙熙攘攘的顾客、行人。小贩子们在摊床前吆喝着招揽顾客,眼睛紧盯着不断过往的人们,注意揣摩着来往顾客的举动,看他们神情里是否有购买的意思。
“烧鸡啦,刚出锅的,保证烂保证香,大嫂你尝尝味道怎样?大哥你来一只!”一个卖烧鸡的小妞长得真靓,一双涂了眼膏的黑眼睛那么情意绵绵地盯着张志强,向他飞送着眼波,她那薄薄的红嘴唇灵巧地吐出一串串清脆的叫卖声。
张志强停下脚步,垂下眼皮欣赏着烤成酱红色散发出肉香味的一只只烧鸡。
“大哥,买一只吧,味道保证好,你可以尝尝。”小妞说着从烧鸡上撕出一小条肉丝送到他面前,“你尝尝味道,不好不要钱,你买了保证吃了这回想下回。”
他经不住这香喷喷肉丝的诱惑,伸手把那一小条取下来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尝,觉得味道确实不错。他咽了口垂涎,用那只没夹烟的手碰了碰裤口袋,里面是空的,心里一怔,尝了鸡肉不能买,让他怎么好意思从这个摊床前走开,这太使他感到难为情,他真的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窘相。
“大哥,你要一只?”小妞紧逼他问,将一只鸡放到秤上,“二斤一两,十块零五毛。”他只得继续咂了咂嘴,轻轻地摇了摇头。
“大哥你再尝尝这个,”小妞不甘心又要给他换一只,“要大的肥点更香。”
他摆了摆手。
“买不买呀?”小妞急了问他。
“你这个味道不行,比我昨天买的差远了!”他努着两片嘴唇,向小妞调皮地摇着头。小妞马上厌烦他,用手挥动着驱赶他:“走吧,走吧,买不起别尝,装什么人?”
张志强尴尬地笑笑,心里不舒服脸上却显得不以为然,用手轻轻地弹了弹肩头的薄雪,摇晃着身子缓缓地继续往前走。
卖海味的床子上坐一个炉子,海茄子、乌鱼、鱿鱼片浸在冒热气的水盆里,穿大褂的小贩子们手操笊篱给顾客往台秤上捞着卖。
张志强爱吃海鲜,自从他当装卸工用扛麻袋的钱没少给家里买海味,可是今天不能买了。这些天没上班口袋里的钱花空了,上几回赌场玩麻将没赢回上次输的本钱,却又扔进去二百多块,连存折上的那几百块也所剩无几。多亏前几天朱桂琴和他倒了一些服装,挣了几百块,可是钱都存在朱桂琴那儿,他不好意思张口向她要。那小妞也反对他赌博,要替他攒钱,说平时小打小闹,扔个几块十几块可以,几百块的赌注绝对不能玩。
他走出农副产品贸易市场,两脚互换着踢起一堆堆地上的积雪,积雪飞扬起来,在他的四周飘。
他懒散地闲逛着。
口袋里没钱对他来说是十分沮丧的事,刚才他在那卖烧鸡的小妞面前一意识到这点就不敢在自己身上翻动,他怕翻不出钱来让人家骂“穷鬼”。现在走在行人稀少的街上,他开始仔细搜寻自己的周身口袋,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二十块钱,他瞅准不远的一个食杂店走了进去。他要了两瓶啤酒、三两白酒、半斤花生米、半斤小肚、半斤豆腐卷、两个鸡大腿,坐在临窗的一张方桌前,桌上铺着油渍斑斑的塑料布,他吃着喝着消磨着时光。
窗外的雪下得大了。远处的建筑物上树冠上,疾驰而过的汽车上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顾客们走进食杂店要弹弹身上的雪花,跺跺脚下的雪片,带进来一股股袭人的寒气。时而冷清时而热闹的小食杂店里,左边柜台的女售货员一直站在那里给不断出入的顾客拣水豆腐,一板板的水豆腐卖空了,光秃秃的豆腐板一摞摞地码起来。张志强注视着这个售货员,她的背影是苗条颀长的,有着某种女性的诱人力。只是她一直没能转过身来,使他看不到她的脸部,他转动着身子,不时往她那边张望。
有个女的跟卖豆腐的售货员争吵几句,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说我要这边的豆腐,你偏给拣那边的,大小块也得均匀一些,不能都给我小块的!”“这就够均匀的,也不能都给你大块的!”
听那顾客的声音很熟,张志强睁开有点迷离的眼睛,看清了来买豆腐的人是吴美萍,他起身走过去。
“哎,你就照顾照顾吧,不他妈就是两块豆腐吗?!”他帮吴美萍说几句,同时也看清了刚才那转身背朝他的女售货员,一脸的雀斑,小鼻子翘着,声音虽然清脆,但是相貌却不能让人提神。
吴美萍也认出了他,没理他,端着已拣完豆腐的盆子要走。
他拉住她,问:“你怎么不去我家?”
吴美萍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嗫嚅地答道:“我不想去。”
“我哥天天问你来没来?”张志强临时编一大套唬弄她,“我哥这几天都上火啦!”
吴美萍抬起头气恼地凝视着张志强因酒泛红的脸,仿佛在问:“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但只问了一句她最关心的:“那你为啥跟你哥抢着争转制接班?”
张志强嘴角撇了一下,打了一个响嗝,以矢口否认的语调焦急地辩白说:“谁抢啦?我根本就没打那个谱!我大哥非要让我接不可,我还不稀罕。我现在正筹备开饭店,那国营指标就得瞎啦,这扯不扯,你还埋怨我?”
吴美萍端着盆子的手哆嗦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委屈的眼泪都快溢出来,同时下嘴唇往牙里紧紧地抿进去,被上牙齿咬着。
“原来是这样。”她似乎醒悟到什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然后再不理张志强,她一转身急促地往食杂店门外走去。
“喂,喂……”张志强想招呼她回来或站住,但一时不知称呼什么,因为他一着急忘了她芳名,平时又从来没称她为“姐姐”,她可能比自己的年龄还小呢。
吴美萍头也不回地走了,张志强又不好意思去拉她。他没想到吴美萍会因接班的事气成这样,他本来想向她说明哥哥张志全对家人多么宽厚、仁义、而她却偏偏不理解。
他回到方桌前,把剩下的残酒胡乱地倒进嘴里,吃了几粒花生米,急匆匆地赶回家去。他要向哥哥讲讲今天跟吴美萍的邂逅。
十二
妈妈总是有点偏爱志强,但自从志全给志强办了转制接班以后,她又感觉有些对不起志全。志强那孩子脑子不开窍,志全把他爸在世时定下的转制机会让出来给他,他却不知道感谢和珍惜,一门心思要开什么饭店。妈妈知道志强根本不是那块挣大钱的料,如果他真能行,志全也不会轻易把到手的好机会让给他。“志全才是个懂事的孩子呀!”她想,心里为抚养了这么个孩子而感到欣慰。
下午三点半钟,上班上学的儿女们还不到回家的时候,然而没上班的志强也不知到哪儿游逛。妈妈独自一人在家,早早把煤炉子点上,烧得旺些再压上火,继续缝制那条给志全做的棉裤。志全的旧棉裤已穿三冬了,棉花旧了不抗寒。她本想在今年入秋前给志全、志刚、志红做几件棉衣服,因丈夫有病以后就没有空闲做活。现在有点时间先给志全做吧,他在基建工地常常在外面跑。志强这几年赶时髦不穿棉裤过冬,穷酸臭美地追求什么体型,再说她现在也不爱管他。她觉得有点对不起死去的丈夫,丈夫是有些偏爱志全的,把转制的事定给志全时她有想法,但是做不了丈夫的主。现在情况变了,她又觉得志全太可怜,毕竟是她自己从小养大的,口口声声管她叫“妈”。她现在恨志强不争气,呆头呆脑的,她更品出志全的仁义、敦厚、爽快、刚强、上进的特性。
棉裤将很快做完,只差最后几针。她看看了小闹表,已经到四点半,她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棉活,从炕上下来到厨房把用煤压着的炉子捅开,炉火燃烧得旺了,她开始炒菜做饭。
五点半钟,志全从外面回来,他妈从厨房里出来让他试一试她的新棉活,志全很快脱了身子穿的,换上新的。
“妈,挺合适的,这棉裤多厚实呀!”志全穿上新裤乐不可支。
他妈看着志全试穿棉裤,告诉他:“这是去年买的几斤新棉花,今年去了几次百货商店都没碰上这样的好棉花,看来不好的棉花也得再买几斤,志刚志红的棉衣服还没做……”
“那你先给他们做多好!”志全说。
“给谁都得做,给你先做你就先穿吧!”
志全要套外面的罩裤,他妈急忙制止,“还差几针,你还得脱下来。”
“噢,这儿还露棉花呢,真是好棉呀!”志全弯腰从棉裤上抽出一缕棉绒来瞧了瞧,然后兴致很高地边说着边脱下新棉裤。
妈妈回厨房做饭,志全坐下来翻他的一本书看,刚才脸上的微笑已经转换为异常严肃的神情。妈妈知道这孩子内心里隐藏着不便言明的苦衷:不单单是转制,联想到有好多天没见吴美萍来,她不能不替志全分忧。前几天她问志全:“吴美萍怎么一直没来,你们俩闹别扭啦?”
“没有,妈,她这些天工作忙,总是加班。”志全搪塞着。
妈妈起初相信志全说的,今天她做棉活的时候仔细琢磨过一番,她已经不信了。
她发现志全跟她说话时脸上总是有装扮出来的笑,可是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的神情是那么严肃那么忧郁,是在想他爸,是在想工作,还是在想吴美萍?她开始猜他的心思,使她感到他的心思那么重,因而她当妈的心里更不好过。
她不能问什么,她不愿勾起他的思念,悄悄地提起大屋里的一个暖水瓶到厨房去灌开水。这时候志强满嘴酒气地从外面进来,一进屋就扳志全的肩膀,急于报告一件要紧事:“哥,你猜我碰到谁了?”他不等志全说,自问自答,“我碰到吴美萍了,我跟她说转制接班是你主动让给我的,不是我争的……”他还想说自己不稀罕,准备开饭店,但觉得跟自己哥这么说不合适,他介绍了吴美萍的态度,“她不理我,不听我解释,哭天抹泪地扭头就走,喊都喊不回。”
志全听弟弟说这些话,简直气得脑子发昏,这个头号直筒子,怎么能说这些,他埋怨弟弟:“你还解释啥?你越解释她越来气,她就是那号人了!”
他当着弟弟的面只能说她是那号人。那么他指的是哪号人?他没有再作说明。
本来志全想今晚去吴美萍家谈谈,他已顾不上什么忌讳。他想跟她谈谈今后的工作打算,就是他上次跟她还没透露出的“特别意图”。他不是跟她开玩笑——虽然说到这儿时他像开玩笑似的说得有点耸人听闻,他要向他们粮油加工厂的厂长,那个以改革者姿态新上台的厂领导进一言:创建市粮食局系统自己的基建工程队,他这个念过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的大专毕业生也可以不凭国营职工的牌子而有所作为。他想跟她好好谈谈,平心静气地说服她,可是志强这个没脑子的憨弟弟,这么一来不是把事弄僵了吗?
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志强胃口好又吃了一餐,俨然他在外面根本没吃过什么。志全喝了一碗粥吃了几口菜,本来掰开的馒头又放回盘子里。
志全重新安排了晚上的活动,他对妈妈说他要到工地办公室去写一个材料,就提着人造革兜子骑车离开了家。
他妈盯着他放回盘子里的馒头发呆,含在眼里的泪珠簌簌地往下掉。
十三
道路上松软的积雪被过往的汽车压成薄冰,光亮而平滑,象新涂上去的一层油漆。这时候的大小汽车像蜗牛似的在道路上缓缓爬行,骑自行车也不能快速行驶。张志全骑着车子缓缓地驶过光彩炫目的繁华夜市,驶过只有几支孤灯的沉寂的小街巷,思考着他和吴美萍近来使他困惑苦恼的关系,琢磨着今晚将要执笔的那个材料——《关于创办厂劳动服务公司基建工程队的建议》。这个材料将送交王厂长。为了写这个材料他已经酝酿几个月时间,他觉得厂里的劳动服务公司规模太小,容纳不了多少职工子弟,厂里一些下乡返城的职工子女和已从中学毕业没能继续升学等待分配的职工子女数量不少,况且主要是全市粮食系统至今没有一支基建工程队伍,各粮库粮油加工厂那么多的库房维修改造,厂里基建设施的扩建增容,极需要有一支这样的队伍。只要有这样一支队伍存在,他这个学工民建的业余大专生就不愁没有用武之地。他不满足于在这个工地上当一名小小的甲方施工员,他也要成为承包建筑工程的责任者、设计者,权力的行使者。因而一想到这些,他觉得自己前途似锦,展望乐观。只可惜吴美萍这个鼠目寸光的小女子没有文化缺乏判断能力,对他用那种平庸世俗的标准来衡量并要求他就范,实在不应该,也实在让他感到遗憾和扫兴。
可是他的红颜知己在哪儿呢?他现在找不到。在这种时候,他非常需要一个既能给他以女性的温情又能给他以理解和爱情的知音。想起吴美萍那动人的眼神,那诱人的脸蛋,想起他怎么也忘不了的俩人在一起柔情蜜意的时刻,他觉得自己不能失去她。虽然他的理智告诉他她这号人是不值得留恋的,可是他的情感却反而使他对她更痴情。
父亲去世时他悲痛不已,现在吴美萍又要和他分手,即使是失去一个平庸的女子,他的已经脆弱的神经也将难以承受。
近来他后背上长了一个痈,每活动一下都痛得很,昨天他到医院贴了膏药,今天又找同事挤出些脓水。他不愿把这事告诉母亲、弟弟,他在家里不知怎么总有一种孤独感,有许多话不能谈出来;尤其是父亲去世以后,家里的主心骨仿佛没有了。母亲毕竟是个家庭妇女,考虑问题狭窄得多,大弟弟不爱动脑筋,二弟弟尚未进入社会,妹妹志红涉世不深,也是各有自己的心事,一家人很少在一起交谈什么。只是母亲在他要办转制接班手续时多跟他谈了志强的情况,表达了她的担忧。他完全能够理解,他本来想跟母亲谈谈自己的打算,就像以前跟父亲曾经谈过那样,但是他谈不下去,他以前从来没跟母亲交谈过除了家庭以外的事情。这一次他想试着谈谈,但一直没有机会,母亲所关心的,所感兴趣的还是那较为可怜的一点家务事。近来他感觉出母亲把关注已转到自己身上,母亲为他的工作忧虑,为他的婚姻问题忧虑,因为他把转制接班的指标让给大弟弟,母亲格外感激、亲近、疼爱他,但他的感情的阀门未必能在家里为宣泄而开启。
现在他有自己思想活动的小天地,有自己情感融汇的小天地,他想在自己独处的小天地里接纳一个可亲近可爱恋的女性进入,但是那个女性却不能与他携手同步,不能容纳自己,他强烈地感觉到孤独和悲哀。为了排解悲哀,他原打算再找吴美萍深谈的念头也打消了。他今晚简单吃了点饭——因为他实在没有食欲吃得更多,决定饭后回到工地办公室去撰写材料。
一辆卡车在黑黢黢的街道上颠簸,两只车前灯像两只怪兽的眼睛,亮晃晃的灯光逐渐逼近他,使他一下子什么都看不清。他骑着车子往道旁靠过去,一只脚着地停下来,开过来的是一辆捷克产的大翻斗,车身高而庞大,装满了一车冒热气的泥土往远处拉运。他知道附近有正在挖地基的基建工程。十几年来入冬后挖地基是这个北方城市的作业习惯,虽然造价高,施工难度大,但这习惯不知为何一直延续下来。在这个城市有许多事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他等卡车驶过去就骑起来,眼睛注视着前方,让疲乏的两腿再用些力去蹬车轮。
驶近他所去的工地,远远地望见拔地而起的七层粮油贸易大厦,大厦旁上千度的探照灯将对面用小栅栏围起来的材料库照得雪亮。里面的木材、箱玻璃、捆钢筋、袋水泥一垛垛地堆码在一起,外面罩着破烂而不规整的篷布,篷布上落满了厚厚的污雪。工地打更的刘师傅在大厦附近踱步巡查,看到张志全热情地打招呼:“又来学习?”张志全微笑着点头并问候刘师傅:“冷不冷呀?到屋子里暖和一会儿吧,从里面也能看到材料库。”
“不用,不用,我穿得多,现在还不冷。”刘师傅说。
张志全推车进了大厦的门廊,放好车,来到他的临时办公室。
这些天,大厦内部的装修工作正在进行,取暖的管道、暖气片早已安装完毕,锅炉已经试烧,大厦内比外面暖和。张志全在尚未装修,白天当作工人临时休息室的房间安装了一张简易木床,借了一套旧被褥,一件旧羊皮大衣,准备下班后在这里读书写字,然后到深夜就寝。他从提兜里掏出笔记本、白纸和几本建筑施工方面的书籍,坐在桌前写他的材料。促使他下决心给王厂长写这个建议报告的,是他近来遇到的几件事。他的一个业大同学陆鹤祥,年龄比他大十岁,两年前因为家庭人口多生活困难,没等毕业就主动放弃国营单位去市郊一个乡镇办的基建工程公司应聘,在这个公司从白手起家干起,几年来使这个公司有了长足的发展。不但在本市,而且在省内外承揽过十几项大型建筑工程,拥有资金几千万元。前不久他和这个同学在街上不期而遇,人家老陆可是鸟枪换炮:上千元一件的大皮夹克、水獭帽、大皮靴和他过去上学时那套衣帽不整的寒碜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可见他的收入不菲。张志全不完全考虑收入高低的问题,他最需要的是寻找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在事业上发挥潜力大显身手贡献社会并被社会所承认。
老陆当时握着他的手说:“你们粮食系统也离不开咱们这一行,常年有活干,你为何不在单位建议成立一个基建工程队,那么你就可以……是吧,何乐而不为呢?”
是啊,他何不试试身手呢。
比他碰到老陆的时候更晚些,他有一次到厂部大楼内的财会科办事,他被曾在前些年下乡插队时结识的齐燕叫住。齐燕和他在乡下一起劳动过三年,彼此有过交往。那时齐燕是个初中毕业不久的小姑娘,单纯、能干而热情。她父亲是粮食加工厂的机械工程师,母亲是粮库化验员,她初中毕业离别父母到乡下插队落户。在当年知识青年的大家庭里,齐燕和张志全一样彼此都是平等的成员,相互尊重,相互帮助。张志全他们男同志帮助她们女同志劈柴、赶车、干重活,齐燕她们女同志帮助他们男同志洗补衣服、织毛衣、做饭。张志全记得那时齐燕似乎对自己有过好感的表露,只可惜他当时没这方面的经验,也没这方面的打算。现在想起来不能说他不喜欢这个姑娘,但至少是如果有人出面介绍他不会拒绝。后来许多事已经时过境迁,不可同日而语,就是说过去的感情,过去的关系和现在的情况已有所不同。
齐燕的父亲已晋升为厂总工程师,母亲五十岁就办了病退,齐燕接她母亲的班,先在车间当工人,后在厂部办公室当秘书。据现在厂里一些权威人士说齐燕很有写作能力,这可能不是假话。但张志全记得在下乡知青点,有几期黑板报组稿,张志全约她写的稿子让他蹙着眉头改得面目全非。
以后齐燕返城在厂里当工人,后来考上师范专科中文系,毕业时本来应留在子弟学校当教师的,不知是否靠父母的关系以后分到厂部当上了办公室的秘书。
齐燕仍如以往那样对他很热情,很坦率,也很随便。毕竟是老相识、老同事,在厂部大楼走廊里她把他拦住,主动向他透露了刚刚结束的厂长办公会议中有关基建方面的内容:明年工厂计划盖两栋工人宿舍楼。她喋喋不休地向他说:“自从你们建了粮油大厦以后工人们意见大了,每次职代会都提意见说粮油大厦里面有几十套干部宿舍,面积大装修好,设备齐全,标准高,工人们说几十套明显是给干部盖的,工人一间没有怎么办?这就使王厂长下决心想办法筹集资金给厂里更多的工人建宿舍楼。”
“这是好事,厂领导应该为大多数工人着想谋福利。”张志全说,心里越发坚定了要创立基建工程队的信心,当时他想跟齐燕谈一谈他的建议,可是不巧有人喊齐燕去接电话。
齐燕离开时向他挥手笑笑:“有事来找我,打个电话也行。”
这以后张志全真地打电话给她,简要地跟她谈了自己的设想,齐燕马上支持他把报告写出来。
他斟酌了几天,腹稿已经打好。现在坐在简陋的办公室里,夜深人静,他的笔在纸上移动着,酝酿成熟的想法正在成为一页页文字材料。
十四
昨晚建议书写到半夜一点仍没写完,剩下结尾一小部分,他想今天下班后继续在这里写,然后修改誊清。他急于早一天交上去。临下班前他打了一壶开水,准备冲点油茶嚼一个干巴面包权作一顿晚餐。
下午他已向吴美萍的单位挂了电话,吴美萍刚听出他的声音就把话筒撂下了。是她真在生气,还是电话里不好谈?无奈,他又打电话给妹妹张志红。妹妹跟吴美萍一个厂不一个车间。他告诉她晚上自己不回家吃饭,并请她今天有时间到厂里劳保库找吴美萍解释一下,告诉她志强腰伤不能再扛大个的事。妹妹很爽快地答应他,并且说得很调皮:“请放心吧,大哥,我会把你的好心传达到,我要是把未来的大嫂请回来,你可不能忘了请我吃一顿。”
“好说,那一定,你说到哪个饭店吧!”
“上福梅,还是上东来顺?不用不用,你给咱买个烧鸡就行!”
这个鬼丫头,单纯得一点负担都没有。张志全此时挺叹羡妹妹无忧无虑的乐天性格。想起来,妹妹的乐天同弟弟志强不同,妹妹反应快,转变灵敏,适应能力强,虽然有时也耍点小聪明,但对人对事坦诚、热情,即便对谁有点芥蒂也不会总那么耿耿于怀。她不跟吴美萍那样爱嫉妒、爱虚荣。
然而妹妹终归是妹妹,吴美萍也是没能让自己完全绝望的女朋友,他期待着妹妹能把事替他办好。
下班前一个多小时,负责内部装修的工人们陆陆续续地走光了,剩下几个水暖工在检查楼内的暖气管道。休息室里有四人在打麻将,加上几个看热闹的。麻将牌在桌子上被弄得哗哗地响,看来他们要在这儿打一宿,不能将地方让出来,张志全又无权撵他们走。
这时候疾步走来的工长梁岩笑嘻嘻地把张志全叫到楼梯口,说:“加班费发下来了,多亏你给多打几个承认;一会儿别走,晚上我安排你,”他拉了拉张志全的胳膊,“去回民馆涮羊肉。”
他以前跟他们吃过几次,他一个小施工员无非是遵照冯科长的指示给他们多打几个加班的承认。他知道这个人情他不做别人也会去做,他不能把工人们都得罪;只是现在他不想去吃,一没胃口二没时间,晚上若喝多点,什么事都干不了。
“算了,我晚上还有事不一定去。”张志全想到打麻将的这些人不走,自己还是下班回家为好,回家听妹妹说说找吴美萍的情况。
“别说不一定,你得去呀!”梁岩客气地再三向他发出邀请。
“收摊,收摊!”梁岩走到麻将桌旁,制止那四个人继续打下去,“一会儿去回民馆快收摊!”
一局刚刚结束,另一局即将开始,几个人在搓洗牌,一个叫老九的工人站起来说:“不玩了,涮羊肉去!”
另三个人中有一个叫狗子的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你他妈的赢了就不玩啦?老子还能捞回来呢,坐下坐下!”
老九轻蔑地笑道:“你他妈是个手吗?还想捞?我看你兜里还有币子吗?”
“拉倒吧,别捞啦!”梁岩拍拍狗子的肩膀,“输了多少哥们给你补上。”他又拍拍自己的上衣口袋,那里面鼓囊囊的。张志全早听说有不少工长吃空头,梁岩也不会例外。
“你他妈光说不掏钱!”狗子无可奈何地咧嘴笑笑,“这次该你安排。”
这几个说着收拾牌局穿上大衣要走,梁岩又来催张志全:“走呀,小张。”
张志全委婉地一再声明自己家里晚上有事不能去。
这几个人骑摩托车的、骑自行车的一个个都走了。
张志全把休息室的门锁上,自己到附近的商店里去买点吃的。
当他买了面包、香肠走出商店时,他看到商店旁边的烟摊前一个中年人在买烟,身上穿着他熟识的皮夹克、水獭帽,他认出了是老陆。
“老陆!陆鹤祥。”他喊了一声。
手拿一条“红塔山”香烟的老陆抬眼看到他点头一笑,说:“怎么样,小张,你们自己的工程队成立没有?快了吧,如果不困难,我们可以跟你们搞联营。我们的工程现在是越干越大,前天哈尔滨的代表回电报,一个万余平米的宾馆建筑任务已包给我们公司。现在搞改革,都在讲究经济效益、成本核算,谁的标的低,又能保证质量、保证要求,谁就能中标。”张志全禁不住啧啧地赞誉道:“你们嘛,人才济济,越干越红火,越干越大发!你们经理真行,有一手!”
半小时后,张志全与老陆分手走回工地,工地材料库前停着一辆日野五吨卡车,这是他从没在工地见过的卡车。有几个人正往车上装东西。他扒上车厢上瞧了瞧,木方、成型的门窗框子、袋水泥、玻璃,快装了一整车。他走上前去问:“你们是那儿的?谁让你们来拉这么多东西?”
“我们?我们是哪儿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车上一个陌生的小伙蛮横地反问他,继续接过车下送上来的袋水泥。
“别装啦,你们别装啦!”张志全过去制止车下的人。
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工人走过来,向张志全解释:“我们公司头儿,已经跟你们冯科长打过招呼,先借点以后再还上。”
“你们有条子吗?”
“条子给那位师傅啦!”
这时张志全才看清更夫老刘头和梁岩从大厦门口走出来。
“让他们装吧,冯科长有条子。”老刘头说,并递上一张便条。
张志全接过条子认得是冯科长写的。可是上面只写“付给来人五袋水泥,两套门框”,没写让你们什么都装呀。再说即便是冯科长答应的事,也应该通过保管员才能出库。想到这里,他心里提高了警惕。他把条子还给老刘头,没说什么,走进大厦门里。梁岩紧随他后面,他明白了他的意图:惟恐他打电话通知厂保卫科。于是他一手托着买来的食品来到临时休息室门前,一手取钥匙开门。休息室没安电话,梁岩随他走进屋。
“你怎么没回家?”梁岩问。
“你怎么没去饭店?”张志全反问。
“这不是等你吗?”梁岩明显地在说谎。
张志全明白了,这家伙起初确信自己会回家,便乘机找人来偷东西。如果他跟他去饭店,他会更放心安排人来干这勾当,总之他是想把他支得离开工地才下手。
张志全拿出吃的东西和书:“一块吃点?”
“你不去饭店啦?走吧!”梁岩真要来拉他走。
“不去啦!”张志全推脱的同时,心里在考虑如何对付这伙人。
梁岩看了看他从兜子里取出的书,相信他是要利用这段时间看书学习,就自己走出去。
梁岩走后不久,他从床垫子下面掏出刚才水暖工小顾留下的钥匙串,然后从二楼跑到三楼,用钥匙打开科长办公室拨动厂保卫科的电话:“喂,工地上有人偷材料,开来一台大日野车。”
厂保卫科值班人员答应马上派人来。他又锁上科长办公室的门,悄悄地溜回休息室,吃他的便餐,吃得津津有味。
十五
梁岩是个精明人,别看他有时跟大家嘻皮笑脸,甚至低三下四地,像个软骨头,但是肚子里的鬼点子不少。上个星期他遇到一个主顾想买一些基建材料,他今天就把人家领到工地来了。但事先他安排张志全去饭店,又找几个陪客。可是张志全没去只说回家有事,梁岩信以为真——认为这是一个偷工地建材的好机会,原来他是嫌张志全碍眼,怕他知道后张扬出去。借着张志全曾给他们工段补几个加班为由,请张志全去吃饭,过去他也曾宴请过张志全。他了解到张志全这些天经常吃住在工地不回家,他就想以请客来调虎离山。张志全因为没跟他去饭店,他拿出十几块钱让几个打麻将收摊的工人们自己去吃,说自己还有事要办,工人们见他无诚意也就各自走开。
后来梁岩赶回工地,按事先的安排他把冯科长写的条子交给卡车司机,司机开车直驱工地的材料库前装车。他看到一切都进行顺利之后就到附近的食杂商店买了些熟食和一瓶白酒,回来路上遇到张志全正和一个陌生人闲谈,他就有了些预防。他是准备回去跟更夫老刘头就着熟食喝酒的,以拖住老刘头让司机他们尽量装满车,并不时地望着窗外,以防备张志全返回。
果然事不如愿,张志全来到工地干涉起工人们装车。梁岩出来观看张志全的神色并跟随他进入大厦休息室。当他看到张志全简单地问了工人几句后回来嚼着面包悠闲地看着书时,他装作若无其事的神情走出休息室,到楼上安有电话的科长办公室门前瞧挂在门口的大锁,然后他返到老刘头的小屋,问老刘头:“水暖组的小顾回家吃饭回来没有?”老刘头说:“一时回不来。”他才放下心来。他坐在窗前一边继续和老刘头吃喝,一边留意地盯着大厦门口是否有人过往。
可是他没想到他刚离开大厦,张志全就上楼用小顾给他留下的钥匙打开门用电话通知了厂保卫科。
厂保卫科马上派人来工地,梁岩注意到窗外面来了一伙经济警察。
这时司机已关好车门,装车的几个小伙已上了卡车,车已启动。但从工地外进来的十几个经济警察拦阻了这辆车。梁岩吐掉嘴里没嚼烂的酱牛肉,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经济警察的举动,恍若明白了什么。他叫老刘头去把冯科长的条子拿给经济警察们看:“快,你快拿着这条子去解释解释!”他自己则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他到工地外厂区宿舍楼,亲自找冯科长来解决这里的纠纷。
冯科长当然不会听任事态的扩大,他急忙穿了衣服来到工地。梁岩却没有随冯科长一同去工地,他独自到附近的单位借台电话。
“喂,饭店的朱桂琴吗?我是梁岩,你帮我找一台卡车,再找几个工人到我这儿来一趟,我这有点货要拉走。”
对方答应了,他才把电话撂下。他以前常去朱桂琴所在饭店,也认识了张志强,并跟他一起喝过酒打过麻将。只是前一个月张志强主动提出他有个当施工员的哥哥张志全在粮油二厂,梁岩才知道这两个长得很难说相像的人是哥俩。
现在工地上有两辆卡车,一辆满载着基建材料,一辆空空的正等着装车。
冯科长早已来到工地,朱桂琴从空车的驾驶室里下来跟他交涉,然后让司机将车开到材料库门前。冯科长转身对盘查的几个经济警察说:“本来我让他们白天上班的时候来拉,可是他们却拖延到晚上来。是呀,都是关系单位,咱们也有求到人家的时候,现在拉多少记多少,过后借多少还多少,还不上按数交钱!”
“那你的条子开的数不对,你答应的才几样,可他们装了一汽车!”有一个经济警察提出了质问。
“我让更夫老刘头都记下来。”冯科长向对方解释,然后招老刘头过来,“老刘,你都记
来了吧?”
“是,都记下来了。”老刘头随口答应着。
这十几个经济警察因为有冯科长的口头应允没再拦阻,让先装满的车开走了。新开来的车上四个小伙开始抡开臂膀往车厢里快速地装木料,装水泥。
更夫老刘头站在一旁,认真地在一个小本上一笔笔地记载装到车上的材料。
这时候,早下楼来的张志全也默不作声地站在材料库旁听经济警察的质问和冯科长的斡旋。他愤愤不已,但更让他气恼的是他突然在四个装车的小伙里认出了他的弟弟。张志强忙于往车上搬袋水泥,没有看到他,于是他急忙转身闪开。但这时他听到梁岩在喊他名字:“张志全来呀,我这儿有酒来喝两盅。”
梁岩的喊声出于什么意思,张志全一时弄不清,但是他的声音却使张家兄弟俩在这里相认了。
“哥,这是你们厂的工地?你怎么晚上不回家?”张志强认出哥哥后用问话来向他打招呼。
“你替谁干活?怎么能什么忙都帮?连正常出库手续都没有。”张志全没回答弟弟,却责怪地向弟弟反问。
张志强一边往车上扛袋水泥,一边满不在乎地回答:“这有什么,你们领导都同意了,什么正常手续?领导一句话就是手续,哥,你怎么吃饱撑的啥都管?”
梁岩已经走过来,拍着张志全的肩膀:“怎么你弟弟也来啦?你们哥俩长得一点不像!”张志强也认出了梁岩,招呼说:“你们是在我哥哥这儿施工,哥你得多照顾照顾梁工长。”
“没说的没说的,张施工员一向挺照顾我们的!”梁岩笑嘻嘻地说,不知是讨好,还是讥讽张志全。
张志全在这里什么都不便说,他对弟弟参与这种行为十分不满,同时他更恨梁岩和冯科长他们狼狈为奸的舞弊勾当。他知道一个月前基建科保管员就建议将剩余的基建材料拉回厂里大院仓库,以防止丢失。实际上这些建材天天都在被盗,谁来谁拿一点,谁得手谁捞一把。这不仅仅是基建工地上的管理水平问题。
他心里恨透了这些公家企业里没被逮住的硕鼠们。他明天回家,一定要狠狠地骂自己的弟弟一顿,让他以后别帮这种忙。
十六
粮食加工车间里的传送带不断地延伸着,山一样高的苞米袋垛逐渐地缩小,缩小之后又逐渐地增大。库房场地上一袋袋装满的苞米袋敞着口立在一起,等待着封口码垛。张志红自从上班就被分配在这个车间补麻袋上的窟窿,给麻袋封口。手里总是攥着一缕细细的麻绳,一根特大号的缝针,没完没了地缝呀缝。每天每月弯着腰缝口袋,扎着口袋嘴,两年发一套的工作服已经穿旧了,又领了新的。冬天披着露着旧棉花的棉大衣,在没有暖气的库房里,只能戴露了手指头的手套,两手被冻得通红。她羡慕那些穿白大褂的女化验员以及女保管员、女记帐员、女会计。她有时到厂部办公室去看到那些打扮入时穿着干净,根本不用上班后换工作服的小女孩——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们,看到那些坐在办公桌前打打算盘,使用电子计算器,或者写字划表的人员,她就有一种不可超脱的自卑感,也有一种冰炭不相容的敌视心理。她刚来上班的时候还埋怨自己的父亲没权势,怨恨自己没生在一个有门路有社会关系的家庭里。久而久之,她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也就习惯了,不想别的事。她每天缝麻袋照样跟别人嘻嘻哈哈有说有笑。
她因为是一个集体编制的职工,在厂里归厂劳动服务公司管,上一天班给一天工资。她从来不肯轻易请一天假,因为一分来工作就不享受病事假工资照发的待遇,所以她也曾希望能是个国营职工。虽然她在家里没有姐妹,一向被父母所宠爱,但是父亲生前没把转制接班的名额留给她,她也争不去。后来大哥把这一名额让给了二哥,她仍然没指望。现在她恨二哥太不知趣,他那两下子开什么饭店?她同情大哥,好好一个转制的指标不要,别人谁也没跟他争,却让了出去,弄得吴美萍跟他闹别扭。然而从根本上说,集体职工又怎么样,什么职工不是干活吃饭?如今改革开放,打破大锅饭,国营职工也不完全是“铁饭碗”。今天下午大哥给她打电话,她放下手中单调的工作,头脑立刻兴奋起来,向组长请了一小时假,去离厂部不远的那个小旧楼找吴美萍。吴美萍跟她在一个工厂,在厂后勤管发放劳保用品,比她的工作好。
她身上穿着半新半旧的棉大衣,头上戴着一顶京式男帽,走在厂区的甬道上,像一个神情潇洒的小伙子。一辆在厂区内行驶的电瓶车开过来,她一步窜了上去,返身坐在司机后面的车厢板上。
“到劳保库!”她告诉那位真正的小伙子司机。
电瓶车开得飞快,车身带起了一阵风。她的两颊被冷风吹着冻红了,脸蛋像只大苹果。电瓶车猛地一下煞住,她又一步从车上跳下,用力跺着两脚活动着身子,紧走几步走进眼前的劳保库。
吴美萍正坐在库办公室跟几个工人在一起聊天,脸上挂着轻易不肯褪去的笑意,看见张志红走来,知道是来找她,就主动站起来迎上去,只是把刚才不属于给她的笑猛然间收敛了。因为两人虽然在一个工厂,又有着那种关系,但是张志红却很少有闲暇来拜访她,也很少有事来求她。
“你该领什么?大衣,鞋?我记得你的工作服是新领的。”
吴美萍显得很窘迫,一再主动地问她不相关的事,却只字不提工作范围以外的私情,使旁人不至于因此而以为她俩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不过她对她比对厂里的一般同事显得更关照些。
张志红在几个星期以前,一直是把吴美萍当作自己未来的嫂子看待的,而且也一向对她留有那么好的印象,和她保持着亲昵的关系。吴美萍开始跟她大哥处对象到她家里来,赶上吃饭,张志红总是热情地拉吴美萍入座,给她往碗里夹菜,吴美萍总是腼腆地向她笑着致谢。吴美萍后来教她织毛衣,帮她买衣料,剪裁缝制连衣裙。张志红佩服她的眼力和手艺,赞誉她是一个稳重、勤恳、聪慧的女人。可是现在她跟自己说话却拉开了距离,不苟言笑起来,这使她心里有些别扭。
“我什么都不领,我为我哥的事找你。”张志红直截了当地跟她挑明。
吴美萍冷冷地瞥她一眼,果断地示意张志红跟她走出库房,离开那几个盯着她俩不知情的工人,来到外面没人干扰的空场。
“以后别跟我提你哥的事,你哥已经跟我没关系,我们早就黄了。”吴美萍说得很干脆,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张志红两眼疑惑地注视着她,真不希望就此跟她疏远,也不相信她是这么一个说变就变脸的女人。
“你听我说,我大哥将来会有发展的,他绝不是一般平常人物。”张志红想找几句恰当的话来表示自己对大哥的评价,“我大哥人品好、有才学,你跟他不会吃亏。”
“是吗?”吴美萍开始以怀疑的口气反问,后来就明确地告诉她,“我的看法跟你的不同,我看他太发傻。”
“那你是为我大哥和二哥的事误会了,我二哥扛麻袋腰扭伤了,不能再干搬运工。再说你应该理解我大哥,现在连国营职工都不是‘铁饭碗’,集体职工靠劳动吃饭,不比谁矮三分……”她委屈地为大哥鸣不平,想把所有的辩护理由一下子说出来。
“好了好了,你别说这些,谢谢你的好意,以后有事来吧,小红!”吴美萍冷冷地阻止她说下去,对一个走过来的同事,倏然热情地招呼起来:“喂,老秦师傅,你今年的劳保鞋到期了,快来领呀!”
那人走近跟她搭讪起来,张志红被晾在一边很尴尬,以前她从没领略到吴美萍性情中这样傲慢冷酷的一面,她对她心灰意冷了。“吴姐,我走了,你还有事吗?”她礼貌地向她告辞,心存侥幸地希望她能改变态度。
“小红,我该说的都说了,你回去告诉你哥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吴美萍突然绝情而后又笑嘻嘻地低声对她说,“再见吧,常来玩,小红!”
张志红心情懊丧地回到自己的库房,一声不响地缝她的麻袋,往日那有说有笑、兴致勃勃的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
晚上回到家里,她问妈妈大哥今晚回不回来,妈妈说可能不回来,她才略微松了一口气,她犯愁自己如何向大哥汇报今天找吴美萍的情况,因为她一向不善于撒谎,但又不能完全把今天的真实情况跟他讲,她感到为难了。大哥晚上不回来她还可以再考虑一下怎么说不会伤大哥的心。
她躺在床上,觉得身体疲乏,觉得家里到处让人不舒心:窄小床铺前有一块用合页连在一起的搭板,在低垂着不时地扇动,旧桌子上的梳妆台早在自己出生前就摆在那里,颜色早已变深,陈旧不堪,镜面里的人影变了形。
吃饭的时候,妈妈注意到女儿只顾吃而不言语,和她平时又说又笑的神态有些异样,于是问她:“小红,你怎么了,感冒了吗?”
“没有,我今天到吴美萍那儿去了。”
“她说啥,还有希望和好?”
“啥希望也没有,人家嫌我大哥不是国营,跟她不能门当户对不般配。”
妈妈不再问,苦恼地抿着嘴唇,眼光呆滞地注视着一个地方,从屋里走到屋外,洗碗时独自抹起眼泪。张志红走过去帮她,见母亲哭天抹泪的样子知道自己说走了嘴,想劝解一番。妈妈却突然间向她叙说起来:“这都怨我呀,你爸要你大哥接班,我要不说你二哥的事,你大哥也不能。哎,我对不起你爸,吴美萍接了她妈的班就应该让你大哥也……”
志红劝妈妈说:“吴美萍对我大哥是假心假意,她要是真心,也不能因为这点事就黄了。我大哥以后说不定再找一个比她更好的,她算个啥呀,今天还跟我牛哄哄的。”
妈妈用凝滞的眼神眄视着女儿,抹了把眼泪,继续干手中的活。但心里却不再像刚才那么郁悒。
第二天晚上张志全回家。吃饭前,志红悄悄地把哥哥拽到小屋,简单地将她到吴美萍那儿的情况介绍了一下。张志全苦涩地笑了笑,没再详细问什么,轻声说:“咱们高攀不起就算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志红却有些激动地劝她哥说:“大哥,你别着急,就凭你一肚子学问,将来干出点名堂,找什么样的找不到?”
张志全急忙用一个指头堵在紧闭的嘴上,示意让她不要张扬,然后不放心地问:“妈知道吗,你跟妈说了?”
志红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大哥蹙着眉头对她表示遗憾说:“这事不应先让妈知道,妈又该跟着操心了。”
志红无奈地为自己辩白:“说就说了吧,妈早晚得知道。”
十七
早晨上班后,张志全在粮油大厦楼里上下左右转了一圈,又跑到锁着门的冯科长办公室看了看。这座大厦首层是营业大厅,二、三层是招待所,四至八层将成为干部宿舍并将在近期内交工。现在楼里干活的人不多:招待所里有几个木工在安房间的门,往门上镶暗锁;几个外请的工人在用壁纸裱糊房间的内墙。三五个不认识的厂区干部来这里参观,品评赞叹着房间的格式、住房的设施。有可能分到房子的为能享用这样高标准住房而祈祷,不报希望的一些工人则咒骂这些专门分给干部的高标准住房简直奢侈腐化,发泄一些气愤的言辞。
每天都有人来参观,一批又一批地络绎不绝。
几家提前得到钥匙的房主已经请人在这里开始装修房间,封闭阳台,铺设地板块,或者打新家具等。
张志全不再想听那些分房有望的干部们对新宿舍的啧啧称赞和自我庆幸,也不再忍听那些分房不沾边的工人们愤愤不平的诅咒和牢骚。他只是要楼上楼下地转转,为准备有关领导初步验收大厦工程事先再自检几遍。他知道这座大厦除了一些小毛病难以克服外,整个工程基本上施工质量还算可以,这是他当施工员尽职把关,尤其工程后期使乙方干活不敢糊弄。
张志全后来去冯科长办公室想汇报一下自检的情况,听到新调来基建科刚刚提升任副科长,其实对基建什么也不懂的白成国——一个二十六、七岁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复员兵,正在谈论什么。冯科长见到张志全就毫不隐讳地提起几天前晚上工地上的风波,有些狐疑地问他:“你给没给厂保卫打电话?”
张志全矢口否认:“我上哪儿去打电话?你这屋我没钥匙,我根本打不了,梁岩知道。再说有你的条子谁也没权管这事。”
他扯过这几句谎以后也感到奇怪,自己的表演为什么装得这么自然,使冯科长看不出一点破绽。因为事后他已找水暖工小顾师傅,并嘱托过他不要泄露。
搪塞过去以后,他向冯科长请了假:“我到厂财务科报销药费。”冯科长用鼻子哼着答应。他用手摸摸上衣口袋那份已誊写清楚的建议书,怀着令人激动的希望,表面上若无其事般地镇静,步履轻捷地走出尚未竣工的大厦新楼。
进了工厂大门,站在门口的经济警察孙成——因为跟他是初中同学,友好地向他挥挥手。他走过去以局外人的口气向他探询那天晚上的事。孙成告诉他:如果不是冯科长来袒护挡驾,他们本想把拉材料的连人带车扣下审个明白。可是没想到冯科长去解了围,人家好歹是个科长,总得给一个面子。
张志全点点头表示理解,他没时间再听孙成说别的,着急去办他的事情。
厂部办公大楼靠近厂门口。大楼走廊里很肃静。每个办公室的门都紧闭着,进进出出的几个人神色都很庄重,威严,走路平稳。楼里没有像车间、库房那样响成一片的机器轰鸣声和工人们嘈杂的喊叫声。
张志全走进了一楼财务科。
这几个月,他感冒几次,体力虚弱,身上又长了痈,去了几次医院,确实得来这里报销医药费。他前几年刚上班时,集体编制工人看病的医药费,工厂一概不管,从今年开始工厂经营转亏为盈,厂部决定改善集体职工的福利待遇,医药费可报销一半。财务科的女同志看了一眼他递过来的药费票据,问他哪个车间哪个科?他有点难为情地回答:“劳动服务公司的。”
一提起劳动服务公司,厂里人谁都知道是厂内集体职工所属的部门。现在他在基建科是作为集体职工跟国营职工混岗作业,业务上归基建科,工资福利劳保等还是归劳动服务公司。作为劳动服务公司的职工,在厂内被人看作等外人员,有时遭到一些人的冷眼。这就迫使张志全这样一个颇为自尊的年轻人,在国营职工面前难免不有点难为情。
报过药费,出了财务科,张志全将二十几块钱装入口袋,又摸了摸口袋里鼓鼓的地方。他满怀信心地上了楼。
他此刻的意识是很明确的,上衣口袋里的材料其实比二十几块钱药费重要得多,那十几张纸片蕴含着自己的真实价值,也寄寓着自己的希望所在,是将促使自己命运转折的动力因素,他为此激动过多少天,感叹过多少回;他的天真的丰富的想象告诉他,他将为之奋斗的崇高事业,将降低企业基建成本费用的实际效益和自己大展宏图的理想,以及让别人认为过高难以认定的期望值,现在都浓缩在这里,依附在这里,新的幸运的一切将从这里开始。
他跟吴美萍已经确定无疑地分道扬镳了。他以前在农村知青点曾经和齐燕相处过的几年中那种暂时被冷却了的友情,此刻又有了恢复和升温的可能。他为此也报着希望,他的希望是以口袋里的材料作为依托的。他此刻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急于来这里让她来欣赏他的才气,向她展示自己的志向。
他以前见到齐燕时的心情是平静的,神色自如的。今天他还能吗?他现在快步蹬上二楼,心情激动,热血沸腾,什么生活中的烦恼,什么事业上的曲折,他都不在意,都要一扫而光。他要搏击他要奋斗他要征服!
他失恋过,但现在仍然渴望着爱情。他期望一切重新开始,重新安排,他将以焕然一新的姿态出现在他所倾心的女人面前。
但是他尚不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办?自己最让人信服的力量在哪里?他最怕自己所信任所倾心的人也对自己不屑一顾,因而他不仅激动着,而且也担扰再次的失意是否也潜在地等待着他,随时会来折磨他。
他到二楼一间办公室门前敲了敲,因为他以前进过这间办公室,没等有人应声便开门向里探望,间或感到自己的举止有些不礼貌、不文雅,从而为自己激动的缘故而害羞,来不及纠正自己平时跟工地工人打交道时养成的粗野习性,他来不及认真检讨自己,就发现自己要找的人不在,办公室里有几个穿着齐整的干部正聚在一起谈着什么,其中一个青年不满意地问他有什么事、找谁。
他说找齐燕,那人打量他一番以后让他到对面房间。
对面是厂常委会议室。他这次轻轻地敲门,等了片刻,听到里面有一个女同志清脆甜润的声音:“请进!”他才推门而入。齐燕用微笑点头来欢迎他。
在厂领导常开会的长桌旁,齐燕整理着不久前常委会的会议纪要,她示意他先坐下等会儿,她马上就干完。
他注视着她整理的材料,注视着她写字时的姿态,环顾着常委会议室的布置:长条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桌旁十几把软席大头椅,靠墙角摆放一台二十英寸的彩电,周围的墙上挂满了近几年工厂受到省市粮食局等上级部门表彰的奖状,桌上放着暖水瓶、陶瓷水杯。
齐燕果然很快整理出会议纪要,站起身取了一只杯,往里放了一小包茶叶,然后用暖水瓶里的开水冲开。
“这是菊花茶,党委常委们开会用的。”她向他嫣然一笑。
张志全接过沏好茶的杯子,心里一阵热浪冲过,激动之余不知从何说起,他伸手把口袋里的东西取出,送到齐燕面前。
“什么?”齐燕一怔。
“我上次跟你说的。”
“噢——!”齐燕俨然从深沉的忘却中醒悟过来,“你写完了。”
“请你先过目,再烦交王厂长。”
齐燕乐呵呵地调侃着:“我先欣赏欣赏,审查审查,过了我这关才能往上呈送。”她接过材料并没马上看全文,只是扫了一眼题目和开头,就将它夹在那本装会议纪要的本子里。
“看你写的东西我觉得有点吃力,”齐燕坦然地对他说,“你的写法和我们写的机关应用文不太一样。”
“你并没有看这材料,你怎么知道?”张志全疑惑地问,同时想到:“写法是不应该有太固定的格式,套话连篇的八股文有什么看头!”但他没有说出来,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显得太清高孤傲,求人家帮忙不能让自己锋芒毕露。
但是这时候齐燕却恭维起他来:“以前我们在知青点看过你写的稿子,总是感觉和我们大家写的迥然不同,得先把握住你的思路,因为你论述问题的角度往往与众不同,有独到见解,我得一句一句地琢磨,需要十分冷静地去读……”
一个人得到另一个人的赞赏,而且赏识他的人又是他可能倾心的人,这使他更兴奋。他此刻有好多话想说,但犹豫着不知所云。他没有胆量将他的意思向她稍稍透露一下。
他的脸热起来,感到发烧,眼光凝视着眼前的几只水杯。
“我写的东西考虑时间长,使用的材料详实,而且我不喜欢照别人用过的格式,比如说这篇建议书……”他想详细跟她谈谈建议书的写作背景和表达要点,可是被她一下子打断了。“你这篇材料我看还是写得通俗一点好。我不是说王厂长没水平看不懂,而是说你搞得太玄乎,容易引起别人对你的误解。因为你这不是写毕业论文,你得讲究实用价值,你懂不懂,要讲究实用价值。”
齐燕很快由赞赏者转为批评者,指点起他来。这时候,张志全才恢复了平静的心态,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跟齐燕在思想观念上,在厂内职务上尚存在着一段难以弥补的差距。说是“难”,不是不可以,甚至可以超越于她,只是尚需要在事业上继续努力奋斗,以争得社会的承认,厂领导的赏识,尚需要有实际的作为当资本。
张志全不动声色地听齐燕讲,虽然反感于她的“实用价值”说,但用心琢磨她所表达出来的用意。
“咱们不是搞学术研究的,写东西不能太深奥了,有的人喜欢舞文弄墨,整出一些外来词语,仍然说不到点子上。”齐燕说这些不知道是指什么,总不能指他张志全吧。
齐燕在他面前总想发表点高人一等的“真知灼见”,但说了一大篇却原来也是无的放矢的泛泛之谈,齐燕也感到自己谈的乏味,于是她转移话题,问了一件她关心的事。
“哎,我向你打听点事,咱们谈点正经的。”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嗓音突然放低了。
“什么事?”张志全问。
齐燕煞有介事地站起来,把虚掩的门重新关严,又回到长桌旁踌躇着该怎么开口。
张志全不知她要谈什么,什么事会使她显得这么神秘。他心绪复杂地揣测她或许会提那个曾使他激动而敏感的事,或许会提到厂保卫科前天晚上去大厦工地抓贼的问题,或许会问下乡的几个同事如今返城后的工作安排,或许她要他帮点什么忙。他知道自己肯定猜不准,只能眼睛紧盯着她一会儿,疑惑地观察她表情不明朗的面孔,惶恐不安地等她说。
“我问你白成国这个人——你们基建科的吧?”她略带点神秘地问,“他为人如何?”张志全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定下心来,他用不着胡乱猜想别的方面了。
“原来是他呀,我对他可不太熟悉,因为他刚到我们基建科三、四个月。”
“他是复员兵,二十七岁、副科级、党员,据说很有些社会背景,”齐燕本来要向他询问,现在却主动给他介绍起这个人,“他父亲原来是咱们厂的党委副书记,现在调到市粮食局当计划处处长,他叔叔在区委当纪检书记,他哥哥在法院。”
“那么说你比我了解他,我还不掌握他这些情况呢!”张志全不知齐燕为什么要跟他这么介绍白成国,她这么对这个男人感兴趣使他感到嫉恨,甚至有些压抑。因为他对白成国没有好印象,他不管白成国是否真有那么多的社会关系和门路,他蔑视他是有根据的:这个白成国根本不懂基建业务,只是干涉欲很强,什么事都想插一手,自己不明白的事也不虚心请教认真学习,还想摆出个臭架子胜人一筹。比如他几次竟然以质问、审查、命令的口吻要张志全向他全面介绍基建业务。张志全很讨厌他那不学无术而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态度,虽然他常常西服革履,领带常换,容发常修,鼻梁上架着变色的仰目镜,对普通工人连一丝笑容都没有,而到了冯科长等略有权势的领导面前,则有说有笑殷勤备至。
张志全轻蔑他,鄙夷他。
看来齐燕跟白成国已经有了一定交往,是刚刚开始还是已处了一个时期?但是不管怎样无论如何,张志全都觉得有必要向她透露一件事,有关白成国的一个秘密,这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被他发现的:一个月前的夜晚,约有十点半钟,在大厦侧楼门口,正当张志全在休息室读书以后熄了灯,走到窗台前舒展一下身子,散散心的时候,他蓦地注意到白成国领一个个子很高,穿着时髦的女人走进楼里,迟迟不见出来。早晨,他出去到小食铺吃油条回来,看见白成国和那女人睡眼惺忪地走出新楼。后来他才知道,白成国的父亲虽然已从工厂调走,但厂里将干部宿舍中的一套三屋一厅的住房预分给他父亲。他父亲不缺房子,这套房子自然是分给他儿子的,虽然他儿子尚未婚配。
“我告诉你一件事吧。”张志全也神情严肃地向齐燕耳语着,把那件事向她讲了。他内心里涌上来一种要为齐燕负责的感情。
她开始瞪圆了眼睛很有兴致地听他讲,后来当他讲到关键的情节,她低下脑袋遗憾地蹙紧眉头。“他太不道德了!”齐燕恚然地抬起头气愤地表白,“我可不会上他的当!”
听到齐燕这么说,张志全已确切地揣度到她现在跟白成国的关系,他不想问她什么,只是知趣地起身告辞,并且叮嘱齐燕为他转交建议书越快越好。他在等待着,他知道,现在他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一种等待中了。
十八
王厂长:
此建议系我厂基建科施工员张志全同志所提,我已看过,觉得关于创建厂基建工程队,为解决我厂职工子女就业及安排编外富余人员工作很有现实意义,也很有发展前途,
请王厂长百忙中抽出时间审阅。
我的意见仅供参考。
齐燕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王呈祥厂长上午主持了有各车间科室主任科长参加的生产例会,刚刚散会,齐燕递给王厂长一份文字材料,要他有时间过过目。王厂长看了如上推荐的便条和材料的题目,简略地翻了翻里面的内容,然后将材料放进口袋里。
“好,我要看看,如果全厂职工每人给我写一份建议书,我这个厂长的日子就好过了。”他向齐燕笑笑说。
下午市粮食局开会,王厂长乘坐厂里的吉普车,趁中途司机到加油站排队加油,他将材料掏出来看了前半部分。几分钟后加了油的吉普车疾驶起来,一路颠簸使他看不下去,不得不把材料放起来。车开到市粮食局,他在局机关会议室内找一个不显眼的座位,掏出材料继续看。局长在台上讲话,他听着也有点心不在焉。
“厂内有能人啊!”他一边看一边暗自地想,“这个建议的确很有价值,值得考虑,回厂以后应该找基建科的领导、陈副厂长通通气,研究研究。”
局长讲完话,白成国的父亲白忠仁处长讲话,无非是老生常谈的一些套话,索然无味。坐在台下的王厂长注意力却集中在这份建议书上。他翻阅过一遍又翻看一遍,然后扔掉手里的烟头,在题目的天头上批了如下几个字:
此建议颇有见地,请陈峰、基建科冯富涛阅,并提出意见,能否实行待开会研究后定。
王呈祥
十一·二十三
开过局里的会,王厂长回到厂里,将建议书交给分工负责基建的陈峰副厂长。陈副厂长阅后又找基建科冯科长磋商几回。
一个星期以后,王厂长、陈副厂长、冯科长,坐在王厂长的办公室里。
“这个建议好是好,不过创立工程队我们厂没有经验、没有人才,风险性很大。”年过五十八岁,脑门已秃顶的陈副厂长表态说。
坐在旁边的冯科长吸着烟,朝陈副厂长点头赞同。
“你的意见呢?”王厂长问。
冯科长猛吸一口烟,嗓子被呛得咳嗽起来,然后埋下眼睛说:“真是的,我认真看过这个材料,我认为目前厂里没有技术人员、设计人员,没有瓦工、木工、水暖工、基建电工,现培养来不及,所以说这个建议再好也是纸上谈兵,空对空。陈厂长说得有道理。”
“我是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实行,你对张志全的建议有什么具体意见,不要简单下结论。”王厂长提示他。
“我的意见嘛,这个,真是的,小张他是我们科的施工员,是个集体职工,工作时间不长,平时表现一般,没有多少实际经验,善于纸上谈兵,很多具体问题他不懂,理论脱离实际,爱出风头,不自量力。”
王厂长听得不耐烦,再次提醒他:“我没问他的表现,我是问你厂里建立一个工程队到底行不行,大约得多长时间能筹备起来。”
冯科长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珠,把没吸完的烟头掐灭放进旁边的烟灰缸里,喘了一口气继续说:“这个意见嘛,”他顿了顿,抬头有意瞅了一眼王厂长和陈副厂长,“我看一两年内难以实行,我们厂懂基建的人才少,都没读过专业学校呀!”
“那么张志全也没读过吗,他不是业大毕业的吗?”王厂长问。
“我是说这方面的人才少,不是没有。“冯科长为自己辩解。
“你是说都没读过专业学校。”王厂长纠正他,“这个材料你既然看过了,里面也谈到人才问题,他不是说可以招聘引进人才吗?”
“啊——?对!对!对!”冯科长答应着,扫了一眼陈副厂长的秃脑门,因为他来这里前,已同陈副厂长交换过意见。
陈副厂长虽然这两年分工主抓基建工作,但他对这一工作是个门外汉,不胜其任。王厂长不能刚上任不久就调离他干别的工作,况且他已临近退休年龄,仗着局里一位领导的关系,他暂时还想在副厂长的位置上混两年,他看过张志全的建议书,但内心里根本无意考虑创立什么工厂自己的基建工程队问题。倘使真有这么一个编制,他就吃不到工程回扣得不到施工单位给他经常送来的“贡品”了。
现在陈副厂长耐不住性子先笑了笑,说:“我说王厂长,这事不可太着急,我们还可以再考虑考虑,冯科长说的也有些道理,我们可以测算一下,除了技术人才缺乏以外,建立基建工程队以后有没有那么多活儿干,自己的活儿干完以后怎么办?工程质量能不能保证,这可是需要全面考虑的大事。”
他把来这里开会之前与冯科长一起磋商研究对付王厂长的反对意见放了出来。
王厂长思考了一会儿说:“咱们厂里的活儿不多可以向局里要,找兄弟单位联系,每年的粮食仓库都要增容、维修,各兄弟单位也要建一些宿舍楼,总能找到活儿干的,不过有些事得先请示局领导决定。”
涉及到局里的事,王厂长犹豫了,他知道陈副厂长如果心里不同意,局领导那里也难办,事情不那么好解决。
于是这个小型的碰头会便暂时告一段落,没有定论。
王呈祥当厂长只有两年多的时间,威望尚未完全树立起来,有许多事需要找副手们以及各生产业务部门的中层领导协商,这不但是履行民主集中制的原则,出了问题自己有话说,而且是照顾各方面关系的需要,促使副手们和厂内各部门的中层领导团结在自己周围,开展长期工作。但凡事都找一大堆人协商后才能拍板,这就否定和限制了厂长负责制的作用,往往议而不决,拖拉敷衍,贻误良机。
当了两年多厂长的王呈祥,深深地感到了这一点,然而他没有别的办法。在当今社会条件下,人情关系、社会关系、上下级关系,这些往往决定你的社会地位、你的权威。你想干点啥往往被这些关系所制约,你既要为党工作为职工谋利益为企业争效益,又要照顾到方方面面的私人关系,绝不能忽视这些关系中控制你命运转向的因素。
因而王厂长办事为人除了有一定远见和主见之外,还不能不时刻保持着一定的警惕,防止他的权力网被人暗中冲破,防止各种不满的势力派别自发地增长起来,威胁他的工作。有时候,他有乖巧和圆滑的一面,处处注意保持事态发展的某种平衡性。
对于建立基建工程队,他基本上赞同。但他召开碰头会是想听听副手及各具体业务部门的意见,了解一下这一建议的可行性,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现在既然大家有不同意见,那就暂时放一放再说吧。
晚上经常不能按时下班,即或八九点钟到家后也有人在等他。他虽然已四十五、六岁,尚在精力充沛的年纪,但身体时常出现疲乏不安的状态,支气管扩张哮喘、脑供血不足引起的头晕疼痛,四肢麻木,这些是他这几年为厂里的事劳累所致。回家他极需要休息,但又不能不接待来访的客人。因为中国人现在常常不在公开的场合办事,到家里来,无论是公事、私事、大事、小事,办成的机会多,双方情绪好,效率高。而晚上到家里来的人,手里总不会空着,总要加上一些人情的法码,总有一些礼尚往来的背景。
由此,王厂长又不得不应付来家里拜访他的人,虽然白天他们之间可能见过几次面,但有些公开场合彼此交往可能有些拘谨。
碰头会开过后,王厂长去车间解决几个实际生产难题,回到家已是晚上七点半。遇到白成国在他小小的卧室兼客厅的房间里跟他儿子在一起下象棋,显然也是在等他回来有事要办。白成国自从复员这几年一直是他家常客,因为白成国的父亲白忠仁过去在厂里曾是他的上级,而且他自己能晋升厂长,也有白处长从中推荐的一部分作用。几年前,老厂长离休,竞争厂长这职务的有几个对手,如果论资排辈白忠仁应该是第一位,但是白忠仁嫌在工厂当头头操心担责任便在粮食局另谋了处长的要职,使粮食局刘副局长推荐提携王呈祥当新厂长有了机遇。
白成国最近常来他家,绝不像有些人那样举止言谈显得忸怩拘束,因为王家不会把他当作应疏远的客人。他来这里很随便,遇上便饭吃便饭,遇上改善伙食也跟着喝几杯。他跟王厂长念初中三年级的儿子在一起,有时还谈得挺投机,处得很融洽;对王厂长的夫人也是一口一个“王婶”地叫。
白成国今天给他家用摩托车驮来一筐苹果,说是他父亲在局里分了好几筐。这筐苹果是分的还是别人送的,他王婶没必要调查清楚,也不能再让他驮回去,只有取出钱来,白成国说什么也不让付款。他王婶只好晚上睡在丈夫身边再吹吹枕头风:“小白的问题你想不想给办?”
所谓“小白的问题”就是调他去供销科的事。最近厂里委托供销科在新建的粮贸大厦新办一个粮油批发部,白成国认为这是个比基建科更有油水的地方,一心想干批发部主任这个肥缺。这也是白处长几天前曾跟王厂长提示过的事。王厂长心里却有些想法:小白在局团委干了几天临时工作无功无德刚提升为副科级不久,调回厂里的基建科已经不错,凭什么见异思迁再去供销科?本人没什么政绩资历,厂里的好位置凭什么随他挑?别人会怎么想,他这个厂长为什么要这么迁就他,迁就了他再怎么去做别人的工作?难道就凭他老子一句话,这算什么本事?他想起这些有些不情愿去成全他。
白成国见王厂长回来并未起身,只是朝他点头笑笑,仍跟他儿子下棋,俨然在自己家里似的若无其事。
王厂长下班晚,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但是因为他的胃肠消化功能差,吃过又不能看书写字,所以他吃得少而慢。现在他边吃边跟白成国搭讪着:
“小白,你们基建科有个叫张志全的?”
“对,有,怎么的?王叔,他……”
“这个人怎么样,很有才学?”
“这个——我不清楚,我去基建科时间短,但我听人说这个人不知天高地厚狂妄得很,不懂得尊重老师傅、老领导,平时他给我的印象又有点呆头呆脑,说话不着边际,平时没见他有什么本事。”
“噢——,”王厂长应着,问:“这个人是个大专生吧?”
“就是有张文凭,其实真正水平不高。”白成国下着棋,随口答复着王厂长,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王厂长并没有跟他谈关于他的工作调动,白成国也没有提一个字,但两人之间在谈话时从语气、神态上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
吃过饭,王夫人端来一盘苹果。王厂长吃着苹果凑过来观看白成国和儿子对弈,然后嘻嘻哈哈地随意谈论几句关于棋艺的话。
两个星期以后,厂纪检委的老郭到王厂长办公室里跟他谈一件事:有人揭发厂基建科领导,在新建粮贸大厦的工程中,管理混乱营私舞弊,费用大量超支,浪费严重,大量基建物资去向不明。老郭将一封市粮食局纪检委转下来的检举信交给王厂长过目。
王厂长心事沉重地点上一支烟,神情严肃地看这份用标准仿宋体写成的检举信。
信里列举了一些具体事项来说明粮贸大厦施工中的费用超支情况、物资浪费情况、材料被盗丢失情况。这封检举信对王厂长来说不过是起了再次提醒作用,因为他早就找人对大厦工程费用按市场行情价格进行过测算,他虽然不太懂基建业务,但大厦严重超支情况他早就心里有数。
“先查一查,落实一下吧。”他对老郭说,“这事先不要声张,我们自己先查查,然后再找李书记谈。”
老郭知道李书记是基建科冯科长亲戚,先不告诉他是想进一步查实,因为李书记平时不愿同王厂长协调,老郭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十九
工厂的两台日野卡车停在大厦门前,工人们正在把一箱箱玻璃、水暖器材、瓷砖、一袋袋水泥等基建材料往车上装,要拉回厂里。
“别都拉走,冯科长说有的还要使用。”梁岩阻止工人们装车。
“冯科长快说了不算啦。”司机告诉他,“他要调走啦,这是厂长让我们来拉的!”
梁岩无可奈何地离开汽车到办公室给冯科长打电话,电话没打通,但是冯科长过一会儿就从外面回来了。
“冯科长,他们把基建材料都要拉走。”梁岩迎着冯科长说。
冯科长阴沉着脸,看了梁岩一眼没说话。梁岩试探着又说:“冯科长,你交待的几家装修活儿还没干呢,得留点料。”
冯科长苦笑:“算了算了,没料就不干,让他们都拉走吧!”
“那活儿不是你答应的吗?”
“我答应有屁用?我还不知上哪儿去呢?”冯科长自嘲地说。
梁岩诧异地凝视着他,明白了司机所说的话果然有些来头,就颓丧地悄悄离开。
很快,冯科长要调离基建科的消息不胫而走,工地上不少人都在私下里议论:
“这家伙捞肥了,也该走了。”
“谁盖大楼谁肥,300万的预算支出了400多万元,能不肥?”
“能不能撤职,抓进去蹲几年?”
“这家伙厂里有根,不能把他怎么样。再说物价上涨也是个客观原因。”
中午,梁岩又来办公室找冯科长几个人去饭店,冯科长踟蹰一下还是去了。下楼时碰到张志全,手里拿着刚买来的面包和豆腐卷,梁岩顺手拽他一起去。
“我这买了。”张志全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
“买了下顿吃。”梁岩抓住他不放,“今天大伙一起乐呵乐呵。”
张志全知道盛情难却,便把拿的东西送给别的工人。
在饭店的酒桌上,冯科长闷闷不乐地一连喝了几杯酒,脸色被酒熏红了,目光呆滞而凶恶。
“真是的,我日他祖宗!告老子用的是匿名信仿宋字!”
梁岩不断地给他斟酒,冯科长的酒杯斟满又被啜干。张志全只是小口地抿着,心里战战兢兢地听冯科长粗鲁地咒骂检举他的人,梁岩几个人一边陪他喝酒,一边劝他,说些同情的话。
“是够缺德的,有本事不能用匿名信!”
“告也白告,你冯科长上边有人还能告倒?”
“真他妈混蛋,没人味,又是人整人!中国人就会整人,有本事他妈的你也捞哇!捞不着眼红就告人?”
大家七嘴八舌地替冯科长鸣不平。因为在这些人看来,能占公家便宜,盗窃公物,损公肥私往自己腰包捞的不是坏人,不是缺德损寿的贼,而告发检举的人都成了没人味的“混蛋”,而且见不得人。张志全虽然气愤,跟这些人格格不入,但心里却免不了有些胆怯。他怕这些人认出自己是会写仿宋字的检举人,反而佯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跟着喝酒吃菜,点头应酬。
“来,小张,”冯科长凑过来给他斟酒,“真是的,咱爷俩干一杯,平时我老冯有什么对不起你的请你多担待,我可要调走了。以后不在一起,有事找我去,咱们还是同事,还是爷们!”
张志全窘迫地随着他举起酒杯,狠狠心一饮而尽。
饭后回到大厦休息室,张志全躺在床头倒头便睡,一直睡到下班时候。别人都走了,他摸了摸发昏发胀的脑袋,坐在床上发愣。
饭店里那些刺激他神经的话语像一颗颗炮弹在冲击着他,使他难堪、尴尬,虽然他终于闯了过来,现在他回想起来仍免不了胆战心惊,后怕不已。他怕自己说漏嘴让那些人给骂得狗血喷头,再让那些人给狠揍一顿。尤其是冯科长咬牙切齿地咒骂的神态,三番五次地复现在他脑际使他惴惴不安。
等他回想着醒过来,他似乎悟出了冯科长同他干杯的用意,揣测出梁岩他们找自己去喝酒的用意,感到他们对自己不过如此怀疑一番,用酒没能灌出他的真话来,索性使他壮起胆子神情坦然起来。
这几天他为写那封检举信,找了几本有关工程费用测算的书和资料,天天晚上在这间休息室里看。现在建议书已呈上去还没有反映,检举信寄到局里已转了回来有了这么大的反响,他想到连仿宋字都让被检举者知道了,自己还有什么不能豁出去的呢!但是他又想:既使他们看到了仿宋体,那么他们就抓不住他的把柄。他仍然需要谨慎些、隐蔽些跟他们逢场作戏。他把床底下的几本工程测算书收拾起来,放在他随身带的兜子里出了大门口,骑着自行车稳稳当当地回家。
“或许他们根本就没能猜出写信的人是谁!”他骑着车想,但不管怎样他已感到精神振奋起来,感到自己是一个初战告捷凯旋归来的勇士,而不是像在饭店里那样被众人所指的“缺德鬼”。他是光明正大的,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了胆量,用力蹬车加快了速度。
第二天他去找齐燕。齐燕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碰上他,把他领到常委会议室。他直截了当地问到冯科长的事,齐燕反问他:“你们也都知道啦?”
“就知道他要调走,因为工程费用超支。”
“可能要调回生产车间当主任。”
“还当官?”
“那当然,你不知道冯科长在厂里有后台?”
“谁?”
“是谁你别问,反正后台很硬。”她本不想说,但又忍不住:“我告诉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往外说,冯科长的老婆跟咱们厂党委李书记的老婆是亲姐妹。”
“啊,是这样。”
张志全又失望了。他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心里有股不知如何发泄的恚怨之气,恨不得用拳头把墙上装饰板捅一个大窟窿,但是他不得不装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态。
二十
冯富涛终于离开基建科。
陈峰副厂长亲自到基建科召开全科大会,宣布免去冯富涛基建科科长职务,调到三车间任副主任。基建科由新调来的副科长白成国主抓,实际上白成国已被当作正科级使用。
旧官调走,新官上任。科里的同志表面鼓掌拥护领导的决定,私下里却议论纷纷:旧官犯错误换个地方照样当官,新官凭老子权势官运亨通连连晋升;大家都不那么情愿把它当成既成的事实。
白成国行使职权的第一项安排,就是全科下午去大酒家为欢送冯科长举行宴会,其实也是庆贺他自己的上任。科里的小金库———帐外的活动经费要在冯科长离任前花掉一大笔。陈副厂长应邀参加了这次盛宴。
宴会上大家频频举杯祝冯科长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以后常来科里看看,祝白科长荣升,将来把基建科搞得更好。这次宴会谁也没提冯科长犯错误被贬,谁也没提匿名信的事。但是许多人都了解一些内情,有的替冯富涛惋惜有的暗自庆幸,有的表示无所谓,谁来当官都如此。酒菜很丰盛,白科长还不断地要服务员添菜,给大家斟酒。
有人私下里议论说:“这个白科长还行,对科里人挺大方,不像冯富涛那么抠搜。”
“那不一定,还得看以后,现在他刚开始当上正科长,得收买人心;再说这些钱是冯科长以前攒下来的,冯科长带不走,只能吃光喝光。”
“这倒是个理,来吃光喝光,干!”
几个人一饮而尽。
张志全平时有点酒量,虽然他也想同大家多饮几杯尽尽兴,但他怕酒后失言,因而他只能小口地抿,任别人怎么劝也不贪杯。
晚上他独自留在粮贸大厦的休息室,看一本有关企业管理的书。
白成国也是个很有些酒量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精力充沛、身体健康,能达到“喝白酒七两八两不醉,打麻将三宿四宿不睡,跳舞四场五场不累”的地步。
他今年夏天被调来基建科,不久就成为冯科长得意的红人。冯科长了解他的背景,开始就没有架空他这个副科长的意思,但没想到这么快让他主抓工作,对自己来个取而代之。
白成国常陪冯科长去饭店,有时是两人,有时是由梁岩请客,冯科长拉着他,两人有一定交情。冯科长离开前两人作过深谈,也是在饭店由白成国做东。
“咱们科里有小人,你得小心。”冯科长叮嘱他。
“我都知道是谁。”白成国说。
“谁?”
“张志全那个小白脸,小穷鬼!”
“不一定吧,他是个书呆子。”
“跑不了他卖青酱的!”白成国说得很肯定,“你可别看他平时装得老实。”
“我看他不像,也许是别人,这几年我得罪不少人。”
“我不怕得罪人,得罪就得罪到底,不然就别轻易得罪!”
“话是那么说,可是不一定是那么回事。”冯科长拍拍白成国的手背,“你还年轻,有些事还没经历过,不过你以后能比我强!”
“不一定,我不懂业务,对基建是外行,不过我这个人不懂有不懂的干法,关键是把科里人都管得服服帖帖。”
“慢慢来吧,要和科里人搞好关系,不能光靠硬的。”
“那当然,要有软有硬。”
两人喝到晚上十点才散。白成国回到粮贸大厦宿舍他那套房间,进楼时他望见二楼休息室的灯还亮着,就知道张志全在那里看书。
他讨厌他装模作样地学习,他自己对看书学习早就不感兴趣。
在部队他是凭跟他们连的指导员搞好关系才入的党,在厂里他是凭着他父亲的门路时常去王厂长家才被晋升的科长。
他懂得关系学的重要,因而进了基建科,就把各个人的亲属情况社会关系政治背景摸了一遍。他十分轻蔑喜爱看书学习的张志全,知道他什么背景都没有。
上个月领他原来的女朋友芳芳来这里住过几晚上,现在他跟她已互不欠账地分手,经人介绍他跟厂长办公室秘书齐燕处上了朋友。齐燕开始时对他很痴情,很依恋,可是后来几次在一起遛马路却改变了态度,并且一再追问他以前的朋友是怎么吹的,有没有过不检点的行为。这就使他感到纳罕:她怎么知道这么多?他怀疑是张志全向她透露的。张志全有可能掌握他那点事,因为张志全常在粮贸大厦里过夜。他问齐燕是否认识张志全,齐燕摇头否认,但他听王厂长说过张志全有一份建议书是经齐燕转上来的。
今天陈副厂长来科里宣布了任命状,白成国当科长的第一步棋是让大家知道他办事多么大度而精明,对人多么热情而宽厚。那么下一步就要显示出他当科长的权势,该给谁来个下马威了。
想了想,他没有走进通往自己新房的那扇门,而是进了暂作基建科休息室的这个门廊,径直朝有光亮的房间走去。
“砰砰!”他用拳头砸了几下门,透过门缝看里面的人在干什么。
门开了,张志全出现在门口。
“白……白科长,”张志全诧异地盯着新上任的科长,不想让他进来又不能不请他,“请……请进。”
白成国马上注意到他的举止言行有些慌乱不知所措,心里窃窃得意。他走进去环顾四壁,拾起放在床上的一本书。
“这种书有意思吗?”他问。
张志全简单地试着向他介绍书的内容,谈到信息论、控制论等方面的知识。“没什么意思。”他听得不耐烦,兴味索然,随后俨如平时很轻松地否决一件事似的对张志全说,”“我看你以后就不要再在这里‘值班’了,咱们这楼很快就要验收交工,休息室也该撤了。”
“我家里屋小没地方。”张志全企图向他诚恳地解释。
白成国的态度突然不通情理地强硬起来:“没地方也不是我能给你解决得了的,这休息室马上改作别的用处,你能在这儿长期占用吗?”
“我不是想长期占用,只是想多用一两天。”
“多一天也不行!”白成国板着脸,态度蛮横,“你明天搬走吧!”
张志全只得强耐着性子将顶撞他的念头压下去,不作声地表示同意搬走。
白成国趾高气扬地走了,张志全独自在肃静的房间里再也看不下书,躺在床上睡不着,索性起来在空寂的房间里踱来踱去。
他感到白成国这个人接替冯科长并非好事。白成国刚来科里的时候,对科里每一个人都很热情、尊重;有一次他找张志全谈基建工程的质量问题,非常谦虚地向张志全请教;可是没过多久,在工地上再遇到他就俨然没接触过,彼此视作陌生人般冷谈起来。张志全揣度出其中的缘故,他不再对自己感兴趣是因为自己没有靠山、后台,他用不着拉自己的关系;而业务知识算啥,现在他不懂业务照样晋升为科长,主抓科里的工作,而且故意摆出一副轻视人的神气;可见他是一个势利之徒,是个价值观扭曲的市侩和政客。
他猜到齐燕或许跟他说了些什么,他揣摩他或许怀疑冯科长调走跟他张志全有关。
建议书递上已有半个多月仍不见反响,检举信却很快引起了风波。白成国上任后情况变得对自己更加不利,张志全此时有一种将被排斥挨整的预感,这是一种工作得不到稳定,人要遭劫难的危机感。
第二天上午他又去找齐燕,齐燕不承认向白成国谈起过他,更否认向白成国泄露过那次他俩在厂常委会议室的谈话内容;但是张志全从齐燕向他瞥过来的不自然的眼神里,从她忸怩作态难免有些尴尬的神态里,感觉到她在说谎,她用她那城府不深的拙劣伎俩极力掩饰她那上层人士的自尊。
她说:“白成国托人说情找了我好几次,我同他一共就遛了两次马路,再就没理他。后来他直接找过我一次,让我跟他去看电影,我婉言回绝了。”
张志全知道她曾经信任过自己,但此刻早已不倾心于自己,他只得避开这个话题,问了问建议书的事。齐燕说王厂长现在忙得很,可能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
“我的问题还没被安排到日程上来。”张志全恢谐地说,同时带点自嘲的玩世不恭的语气,“那么,王厂长忙的是什么样的比我的问题更重要的大事呢?看来我的事远不是重要的。”
这次齐燕没必要再掩饰什么了,她如实地向他透露:“厂里各单位正要整顿人员编制,精减二线人员,同时也为整顿劳动纪律,成立富余人员服务大队做准备。”
“那么说富余大队是由各单位甩出来的人员组成的?那么要求这些人干什么?”
“有什么活干什么活,一边学习一边干活,头半年开基本工资,没有奖金,后半年再决定分配,分不下去就让回家不给开支。”
“那么各单位根据什么条件甩人呢?”
齐燕眼睛盯着他忍俊不禁地笑了:“你在这儿要审问我?你不用担心,都是一些二滑蛋,不干活不听话的,不这么整,厂里的劳动纪律就保证不了,浮闲人员就甩不出去。”
张志全也苦笑一下:“你不太理解我眼下的处境。”
齐燕惊愕地看着他,推了他一把:“得了吧!你别悲观,你不至于……白成国他对你不敢怎样。”
张志全听齐燕这么说似乎觉得身上轻松些。他从厂部办公大楼走出,回到厂外的粮贸大厦。水暖工小顾告诉他,白科长正在找人谈话,征求科里同志的意见,并且要重新安排和调整科里一些人的工作。
“我听说厂里要成立富余大队。”张志全说。
“对,对!我也听说了,可能就是和这事有关。”
下午三、四点钟,小顾特意找到张志全,把他拉到一个没人的房间,不知从前谁曾在这个房间的水泥地上屙了几摊屎,屎已风干,但仍然让人看了恶心。
“我告诉你,你别说我说的。”小顾神秘地然而诚挚地说,“上午我们找科长批钱买水暖件,白科长取出一张纸写批条,结果拿了一张写了人名的纸,那上面有你的名字。”
张志全听到这里,怔忪地望着窗外几片急骤汇集到一起的白云,不敢相信已预感的事情会真的出现。他不敢问,只是焦急地等待着小顾继续说下去。
“咱们科给富余大队上交三个人,你是头一个。白科长是想先报上去以后再一个个通知你们。”
张志全拉着小顾的手紧紧地握住:“谢谢你。”他在好朋友面前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也没有因受贬斥而委屈地激动起来。他咬了咬嘴唇,心里开始考虑怎么应付这次工作上的挫折和变故。
小顾同情地安慰他几句先走了。张志全留在这间堆着几摊干屎的房间里独自待了一会。下班前他已经想好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二十一
事情已到这地步,只有去找王厂长解决。晚饭后张志全没有心思看书,他早早地在里屋躺下,虽然睡不着,但可以独自静静地想事情。
他思忖着明天如何去找王厂长,见到王厂长后自己应该怎样说,揣量能否解决问题。他想:“即使没有今天不利的消息,自己也应去找王厂长谈谈。”他心里明白自己不善交际、不善言辞,没有跟领导在一起交谈的习惯,更不会娓娓动听地将自己的思想见解通过言语让领导当面领会。因而他觉得现在应该将明天要说的内容一一编排起来,措辞拟一下腹稿,以便当场表达得更清晰准确,且不失尊严和风度,给王厂长一个好印象,有助于问题的解决。
大屋里的电视播放着刀枪棍棒相互搏击的武打片,而躺在小里屋床上的张志全也在自己脑际的屏幕上导演着预排着明天在厂长办公室的戏。他在想入非非。
齐燕把他领进王厂长办公室,为他介绍一番。王厂长走过来热情握住他的手:“哈哈——你就是张志全,早有所闻,早有所闻。”王厂长请他坐在沙发上,给他倒了一杯茶,说:“你是我们厂难得的人才!你的建议书写得太好啦,我们正在研究,还准备找你谈呢。”“王厂长,”他开始叙说起来,“我想跟您谈一谈富余大队的组成,咱们厂不是马上要成立一个富余人员服务大队吗?我们科有三个名额,其中把我作为第一名推荐上去,我到富余大队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我想以这个组织为基地创建我们的基建工程队。”
在王厂长面前,他一改自己平时忸怩的形象,没有一点局促不安的表现,却是侃侃而谈,显得那么雍容大度,那么风趣幽默,于是他感到很满足。王厂长先是惊诧地听他委婉反映问题,后来愤然“拍案而起”,他用力拍一下沙发上的扶手,感叹道:“原来还有这等事情,白成国欺上瞒下不爱惜人才,还要摧残迫害人才,我马上找他纠正!”
迷离恍惚中张志全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想:“不,王厂长不会这么说,这样乐观地解决问题不可能,他也许将我推到人事科呢。”
张志全不愿往令人悲观的方面猜想,他知道这种事总不会向更坏的方面发展,他现在冷静地思考一下遇到的问题,他觉得内心里已经平静下来,曾过分紧张的神经也松弛下来,慢慢地让自信伴着希望完全进入了梦乡。
早晨醒来,他仿佛感到一切都已经过去,王厂长已经跟他当面谈过,问题解决了;他去上班,人们将对他刮目相看,喊他“张队长”,因为他已经是基建工程队的队长了。
他笑了,洗脸吃饭时他为了自己美好的梦幻和天真的愿望而感到内疚。于是又自嘲地认为自己有股子“阿Q”气,“精神胜利法”,自欺欺人。想到上班后即将面临的真实表演,他又不知如何站在王厂长面前,如何说第一句话,如何把自己的问题和要求反映出来,他有些自卑有些迷惘。
上班后他照例在粮贸大厦里转了一圈,处理了一件小事,为梁岩手下的一个组长递过来的工票签了字。不然,那位组长在撤走前要楼上楼下到处找他,容易引起白成国对他今天行踪的注意。
终于他觉得可以利用目前的时机去一趟厂部大楼。他的两腿不知为什么有点发颤,心里有点发慌,如同他今天的表演已经开始,到厂部大楼之前,他边走边背诵着昨晚编的台词。来到厂部大楼时,他意识到今天自己是来找王厂长的,因而全身的神经紧张起来,心跳加快了。他一边告诫自己不要这样没出息,见不得世面,一边再重新想象着王厂长接见他时的情景。
上楼梯拐弯,他先去找齐燕,敲了会儿门没有反应;他推开门,房间里空无一人。他不能进去等,走了两步来到隔壁挂有王厂长牌子的门前。他轻轻地敲门,心在急促地跳动,好在听到里面有人走来,拉开门迎面看到的却是冯科长,使他的胆怯又平添几分,冯富涛冷漠地问他:“你找王厂长?”
“是,我找王厂长有事。”张志全鼓起勇气不假思索地应道。
“王厂长在陈厂长办公室,你找他有什么事?”冯富涛微微冲他一笑,脸上的表情比以往变得温和平易些。他对张志全来找王厂长流露出骇然和关注的神情,这使张志全想到冯富涛目前的困顿处境,便索性走进门,落落大方地坐在厂长办公室里的大沙发上,跟冯富涛聊起白成国要把他撵到富余大队的事情。
冯富涛默默地听他讲,脸上挂着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略表同情地对他说:“小张呀,你可知道,当初是我把你要来基建科的,真是的,我对你可不孬啊!”
冯富涛这么说弄得张志全不便反驳,又不便应诺。
不多时王厂长从外面走进来,瞥了一眼新来的客人并向他点头示意。
“你还是去车间吧!我已经跟陈厂长说了,基建科那头你就不用再操心了。”王厂长对冯富涛说得很不客气。
冯富涛眼里闪着狡黠的目光,含笑向王厂长提出问题:“那么基建科再出啥事我可不管啦!我的问题已全部清楚啦,我回车间可没时间再过问基建方面的事。”
王厂长故意伫立在冯富涛面前,领悟着他的话,考虑着如何答复他的问题,然后他转过身来面对张志全,回想着跟这人似曾相识,从而避开对冯富涛的答复。
这时张志全从容地站起身作自我介绍:“我是基建科的施工员,找您有事。”
“啊,你是基建科的。”王厂长点点头,“请坐,请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张志全并没有立刻坐下来,见到王厂长他恨不得一口气把情况说出来,但又忘掉了背好的台词,只是木讷地站着,听王厂长的问话,他才让人摸不到头绪地随口说了几句:
“我在基建科一直干得好好的,我从没给单位惹过麻烦,这个冯科长了解我;可是白成国看我眼眶子发青,要把我,把我从基建科放到富余大队去。”
王厂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走到办公桌前坐下看桌上的文件。
“你叫什么名字?”他头不抬冷漠地问。
“张志全。”
“噢,是你!”王厂长抬起头站起身,一改刚才冷漠威严的神态,兴奋地走过去,中途又返回桌子旁找出一叠材料,“这是你写的!”
张志全看到自己写的建议书被王厂长拿在手里,心里涌起一股自豪而激动的热浪,急于想知道厂领导对这份材料的意见,便脱口问道:“王厂长,您对这份建议书有什么想法吗?”“有的,找时间我会跟你谈,我现在要跟老冯谈些事情,你先到隔壁办公室等我一会儿。”张志全顺从地走出,独自站在僻静的走廊里,他希望能在这里遇到齐燕。
大约有二十分钟,王厂长送冯富涛出门,注意到兀自在走廊里等他的张志全,走过去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亲热地问:“你找我是谈建筑工程队的事吗?”他显然已把张志全刚才先说的话忘了。
“不完全是,我想。”张志全停顿一会儿,战战兢兢地努力寻找台词里可在这里用得上的句子,“我想既然白成国科长想把我从基建科放到富余大队,我想以富余大队为基地,建立建筑工程队。”
他一口气说完,心里感到畅快些。
“什么?”王厂长纳闷地眨了眨眼睛,对张志全的话用心地回味一下,突然爽朗地笑了。“哈哈,你这个人挺幽默,你怎么能去富余大队那地方?”
他马上神情威严起来,思忖着拍了拍张志全的肩膀,说:“你说的有道理,富余大队可以和基建工程队联系起来,不过这是以后的事,现在不需要你去。”
他拉着张志全往回走返到办公室,请张志全重新坐到沙发上,听他讲了上访的主要事由。
此刻张志全胆怯和拘谨的心理已经不知不觉地消逝了,他想就此机会进一步跟王厂长好好谈谈科里的其它事情。可是遗憾的是这时外面有人敲门,进来几位厂里的中层干部。
王厂长开始接待后来的几位,一时把张志全丢在一边,进来的人跟王厂长谈起来没完没了,王厂长不得不让张志全暂时回去以后再谈。
张志全站起身,因为被冷落了一会儿,刚刚兴奋起来的情绪又降下来,而且当着几个领导干部的面说话又有些拘束,“那么……”他不知所云。
“你的事我会跟白成国谈的,你放心。”王厂长猜出他的心思,明确地向他说明。
二十二
当天,白成国接到王厂长的电话。
“张志全是你们科的人吗?这个人工作怎么样?”
白成国没想到王厂长会突然打电话问到张志全,心里十分不悦,但又不能不答复:“据群众反映,这个人干活不勤快,劳动纪律不太好。”
“什么?据群众反映,还是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我来科里时间短,对他不太了解,具体情况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他。”“告诉你,张志全是个人才,要用在你们科里,不能随便往外推!”
“我们没那个意思啊!”
“没有吗?我刚去过人事科,富余大队的名单我看过了,不过你现在说没有就好。”
对方电话挂上了,白成国把电话筒气恼地摔下来。他心想早晚要找机会整整这个张志全,否则他就白当了这个基建科科长。
他从桌子里取出一张便笺写了几个字,装进信封里封好,叫一个科里人送交人事科。然后随手拽出昨天刚由建筑设计院送来的一摞图纸,他看不懂这些图纸,但他知道这是准备明年盖两栋职工宿舍大楼的设计图。
他坚决反对厂里创建建筑工程队,倘若厂里有了自己的工程队,就没人经常关照他的经济收入。他已不再想调到供销科而决意留在基建科,就是要像冯富涛那样请外单位作乙方以便他能暗中吃到回扣;陈副厂长不同意组建工程队,其用意也在这里。
建职工宿舍大楼需要到市里有关部门审批地号,办理施工许可证等手续,需盖七、八十个公章,要一个一个地盖,一个机关一个机关地跑,是个苦差事,需要找一个能办事善于搞公关的人,同时还要有一定的社会关系。可是找谁呢?说实话,这可是个硬任务,自己去办可以在市里托托人情找找关系,但能否办成也没个准。办成了好说,办不成多丢人,这么说自己现在不能亲自出马,必须先要有人去碰碰钉子,然后自己才能知道这事办理的难度,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那么让谁先去碰钉子呢?
他正在生张志全的气,于是自然想到让张志全先去碰这个钉子,这使他聊以自慰:“哼,这个书呆子,让他跑跑,让他碰了钉子回来见。”
晚上白成国去王厂长家。王婶正在做饭,液化气罐没气该换新的。白成国帮她把空罐从五楼扛到一楼门外的板棚里,再取出一罐灌满气的扛到五楼,累得呼哧呼哧喘大气。王婶觉得不好意思一再向他表示感谢。饭做好后,王厂长也从厂里回来。大家坐下来吃饭,白成国推托说在家已吃过,但王厂长仍让他坐下,取出一瓶“中国玉泉”方瓶酒,王婶特意到厨房炒了几盘菜,切了些俄式风味的力道斯香肠。
饮着酒聊着天,自然又谈到白天在电话里说过的话题。
“让你主抓基建,你应该学会团结一批有业务能力的人。”王厂长一边给白成国挟菜,一边叮嘱他。
白成国听出王厂长话里的意思,他今晚到这儿来正是想向王厂长解释他对张志全的态度问题。
“当然,王叔说得对,我在这方面欠考虑,光听一面之词,人家说张志全只会纸上谈兵,没有真本事,干活又不行,我也就信了;人家说他的大学文凭是假的,是考试前偷题弄来的,我就以为这样人可不能重用。”
“你都听谁说的,简直是造谣生事,他那建议书你不也看过吗?没点真水平能写出来?”王厂长不服气地为张志全争辩。
“那好那好,我这个人没头脑听风就是雨。”白成国立即学得很乖巧,“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对待他,就怕他瞧不起我这个外行,摆弄不动他,这小子可是傲得很,眼里根本没有领导!”
王厂长点头沉吟着:“这有可能,能否用好人才,就看你的领导能力啦!”
“我准备让他去办地号审批手续,他在建筑部门有不少同学、老师,社会关系肯定少不了。
昨天设计院已经把明年两栋职工宿舍大楼的图纸送来了,我们得赶紧去办审批手续。”白成国边说边注意王厂长的神态反映,看他是否能识破他的用心。
王厂长对这个提议没有说什么,只是提醒他几句:“我们刚盖的粮贸大厦前年审批地号时,找的是施工单位帮的忙。我们那次让人家讹去好几套房子,这次我们自己去跑地号办手续可以少花点代价,多省下几套房子给自己职工分一分不是更好吗?我们厂的房子还不够自己职工分呢!”
“我会尽最大努力,我们这次绝不会白白再给人家讹去那么多套房子了。我知道上次是乙方帮我们办的,这次我们得自己去办,无论如何这块硬骨头也得啃下来。”
白成国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对能不能办成没有多少把握。长期以来,白成国已经养成了事先没把握就吹牛的习惯,现在没在意地又吹了一次。吹成了是自己的功劳,吹不成再找机会找借口推掉责任,比如说推到张志全身上去。于是他紧接着补充一句:“不过暂时还没有认识规划局的,想想办法吧。”
“那就想想办法。”王厂长向他甩过去一句,“你真得把它当回事办。”
第二天上班,白成国把张志全找来他的办公室。
“坐,坐下谈。”他对他显得分外客气,又递一支“红梅”烟。
张志全摆摆手说不会。
白成国吸着烟,悠然地喷着烟雾,用手指轻轻搔了搔卷曲的头发,面带微笑地说:“这样吧,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你昨天是不是到王厂长那儿去告了我的状?”
张志全坐在他对面,猜出他会问到这个问题,就毫不隐讳地回答:“是的,我告了你的状,因为你要把我踢到富余大队。”
“什么?富余大队,哈哈!你这个大学生——有用之才,我想用都用不过来,还敢把你踢出去?真是无稽之谈,无稽之谈。”稍等一会儿,他又冷静下来问:“你听谁说的?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张志全冷冷一笑说:“据可靠人士透露。”在这个问题上他可不能直言。
“可靠人士?哈哈!齐燕——对吗?”
“我不认识此人。”
“不认识?好,算了,就算你不认识。不过我告诉你,你们这些有文凭的,有文化水的,整天没事就是爱猜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犯不上嘛!”
张志全不吭声,坐在那里猜不出白成国又在卖哪个葫芦里的药。但他心里有了底:白成国已不可能再把他从这个科里弄出去,王厂长已跟他打了招呼。
“这样吧,给你个任务,这个任务很重要,关系到我们科明年的工作,关系到全厂几百职工的住房。”白成国还在跟他绕弯子。
“你直说吧,白科长。”张志全不耐烦地催他亮出底牌。
白成国又诡谲地微微笑着说:“我已请示过王厂长,王厂长说这个任务应该交给你,你完全能胜任下来。”
“什么任务?”
“到市规划局跑地号,到有关部门办理明年建两栋职工宿舍大楼的审批手续。”
听到这里,张志全心里马上警觉起来,他考虑了十几分钟没表态。白成国却在那里信口雌黄地替他罗列办这事的有利条件,什么你有同学老师在建筑界啦,什么你这个人很善于交际啦,连王厂长都能联络——会走上层路线啦,这时候捧他无非是给他戴高帽,准备看他的笑话,嘲讽他在这方面的低能。
张志全揣度出对方的用心险恶,可是他不是那种愿说熊话的人,虽然他知道这差事确确实实不好干,考虑到自己缺乏这方面的实践和关系,最不适合自己的工作就是公关交际这差事。
可是无论哪方面自己不干出点样来,就不能让人服气;如果自己只谈自己的长处,不能补充自己的短处,自己就永远不会有大出息;仔细想想这确是锻炼自己考验自己的机会:一个有作为的人应该勇于向命运向机遇挑战,自己给自己加重担,否则会授人以嘲弄之柄。
他叹了口气,横下一条心说:“好吧,我先接受下来,不过我先说清楚,我可什么人都不认识,遇到疑难问题我得找你,找厂长帮助解决。”
白成国讨厌他动辄去找厂长,没想到他又把厂长搬出来压他,于是告诫他:“遇到问题找我就行,你不要直接去找王厂长,王厂长很忙,实在不行,你可以去找陈厂长。”
张志全没吭声,但心里自有主张。
白成国站起来,把桌子上的一堆图纸推给他,意味着要结束他的谈话。
“那么你明天就开始去办,遇到问题再说。”
二十三
自从张志全跟白成国谈过话以后,他用心回想着他业大学习时接触过的同学,没发现有在规划局工作的。下班回家,他找出同学录翻看着,有某某建筑公司的,有某某房管所的,有市政工程部门的,有些同学都可以找一找,求他们帮帮忙。可是现在求人帮忙是少不了要搭人情的,他拿什么往里搭呢?他们业大学生当时只是坐在一个阶梯教室里听课,二百余名学生课后各有各的工作单位,很少有机会有时间在一起交谈、处事,相互之间感情交流不多。何况张志全又是一个没有什么职务权势,没有什么社会背景关系的集体编制职工,在班里的同学中他根本就不惹人注意。有些同学平时给老师办事送点东西,考试前找老师套题,套出来的题根本不会透露给他这样的无名之辈。他们之间或者相互交换题型,或者以此为条件来相互促进社会交往,相互提供办事的方便,促进经济效益、政治效益、人事关系效益。而在这些活动中张志全是一个被人遗忘,被人忽视的人物,他是凭个人的努力刻苦钻研获得毕业文凭的。他的考试成绩中的每一个分数都凝聚着他自己的血汗和脑汁,他自己的诚实的劳动。他在课间休息时从不打听别的同学所在的工作单位、社会交往的关系。也有的同学听说他在粮食综合加工厂,试探着问他平价油、大米、特制精粉能不能买点?他都一一摇头。在厂里只要有点关系有点本事的人都能买出来,可是他不能,他不能轻易答应别人。除非是工厂过年过节时分给每个职工的那一份,他不能不往自己家里拿而让给别人,他那时还没有认识到有必要这样做。正因为这样,班里的同学们不重视他的存在,他也不重视和同学们的来往,他为此而感到遗憾。他现在需要硬着头皮去找人闯荡一番。
果然,一找到几个有点关系可求助的同学,就谈到敏感的交换条件——购买平价粮油问题,不仅是自己消费,而且要批量购买搞经贸,眼下时令正面临着年节,非马上解决不可。他把这个问题及时汇报给白成国,白成国一口答应下来。他到厂长那里批了个条子,到供销科要了几十个优惠票自己留下用。因为厂里的平价粮优惠票是发给关系户的,当然也不能阻止一些领导干部将其散发给自己的亲朋好友们。白成国以前就弄出过不少票子,现在有职有权更可以名正言顺地公私兼顾了。
白成国答应张志全的事迟迟不办,又过了一个星期,张志全不得不去找王厂长。王厂长给他写了一个便条,让他去供销科。可是供销科的优惠票已经发光了,需要年后补发。
申报基建工程需要找市计委、市园林、市政、动迁办、防疫站交涉,对张志全来说最难办的是通过市土地规划局审批处这一关。
对市规划局的大楼他是熟悉的,从孩童时代他就经常路过这里,但从来没有走进去过。以前每当他来到市中心的闹区,走近秋林商场,面对一座本世纪二十年代建造的欧式风格的四层灰楼,他都要以好奇的眼光留连地观赏着这座由圆拱,圆窗、圆柱、浮雕花饰构成的巍峨瑰丽的建筑。他总觉得这些欧洲风格的建筑物里隐藏着某种秘密,是属于另一个神奇世界的产物。他走过这里免不了要驻足多看它几眼,并渴望着能有个理由走进去对它的内景欣赏一番。此刻他怀着难以承受的使命和郁郁寡欢的心情来到这里,走进一个带圆拱的大门。空旷的门廊里肃穆庄严,高高的天花板下宽宽的长廊里,偶尔走来几个面孔陌生神情冷漠的人。清静寂寥的环境更使他感到这里有一股神秘莫测的气氛。
在收发室登了记,他来到审批处递交有关申报材料和图纸。
一个伏案办公的中年妇女不情愿地抬起头,冷淡地告诉他:“先放在这里吧,下星期五你再来。”
“下星期五能审批下来吗?”
“哪能这么快?!”那女人又埋下头去看她的材料,一头蓬松的卷发发出一股刺鼻的发蜡味。
星期五上午他再次来到这里,见到走廊、办公室里站满了来办事的人。他在走廊里等着,等排到他进办公室,答复他的是一位个子不高,头已拔顶,戴眼镜的胖子,他操着略带江浙口音的普通话答复他:“你这地号不行,不能批!”
“为什么?”他问。
“什么叫为什么?”这位胖子板着脸眄视他一眼,装腔作势地回答:“我告诉你,你要记好,我们不能无缘无故地不批准,我们绝不是勒卡谁,勒卡哪个单位!我告诉你,你们单位盖房子不能光顾你们自己的利益,你们把新楼建起来,你们东边的旧楼怎么办?”他边说着边指着早已打开的图纸,“你们把空地占了,把平房拆了,却把有动迁安置负担的包袱甩下来了。这怎么行?我们审批部门不能光考虑你们一家,还要兼顾规划的整体性、长期性。你们单位需增加建筑面积,把东边的旧楼包括进去一起动迁,一起规划,新楼建得更大些,才能通过我们审批这一关。”
随后胖子“啪”地一声将厚厚的一个材料袋扔给他,冷冷地说:“你把材料和图纸拿回去修改吧!别再甩包袱!”
张志全不得不跟他据理力争:“我们甩包袱?那栋旧楼的东边也在建新楼,他们占用的空地,平房拆迁比我们多,动迁负担比我们少,为什么不让他们负担一些呢?为什么偏偏让我们一个经济力量不足的单位全部包下来呢?!”
但是胖子并不理会他的申述,只顾同另一位来办事的在一起谈起让人似懂非懂只限两人之间可以意会的私事,对张志全跟他争辨的那一套道理根本不屑一顾,甚至有些厌烦了。
“你说这些没用,回去修改图纸吧,多盖点就多盖点嘛,我们批地号也要从大局考虑,统一规划,照顾更多老百姓的利益嘛!”
跟胖子谈事的另一位也劝他:“回去吧,这里审批是有原则的,回去修改图纸后再来。”旋即他又转过身接着他和胖子的谈话:“你要的东西我明天上午找车给你拉去,你家得留人!”胖子咧嘴笑了:“谢谢,太好了。”
对方轻声说:“谢谢就不必了,咱们谁跟谁,以后求你办的事痛快点就行了。”
张志全这次不得不走了,以后他又到这里来了几次,仍没有解决问题的希望。
他找人了解到:旧楼东边的施工单位是市总工会,也是正在办理待建职工宿舍的审批地号手续。他回厂汇报以后,王厂长不服气地说:“市总工会比咱们有钱,应该由两个单位共同分担动迁旧楼的包袱,仅仅由咱们一个单位承担这个旧楼,咱们也不干!”
张志全打听到审批处跟他打交道的胖子姓王,不过是审批处里一位管具体审批工作的工程师,审批处里执掌大权的是一个姓施的处长,在王胖子办公室斜对面办公。他有一次去敲门,出来的也是一位中等身材,不算很胖的长者,他没有那个王工程师的块头大,一头白发,不很白净却刻了些皱纹的脸膛,鼻梁上架一副名贵的眼镜,透过镜片可以见到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眼睛下面的鼻翼是宽厚的、挺拔的,整个面貌给人一种和善的、深沉的、有些忧悒的印象。可是他只是拉开一条门缝,没让张志全进去。
“你找谁?”开门人微笑着上下打量他。
“我找施处长。”
“你哪个单位的,有什么事?”
“我,粮食加工二厂的,为的是审批……”张志全开始谈他们单位面临的问题。
对方没等听完便收敛了脸上的微笑,冷漠地不容置疑地告诉他:“这事你不能直接来找我,你到对面办公室去解决。”
说着他把门很快关上,把张志全难堪地留在门外。
又到规划局公开办公的接待日,收发室放进来许多人:有的是批地号的,有的是来解决动迁问题的居民,有的是来办私事的。
施处长从他的办公室出来,锁上门,躲开了这一时闹哄哄的地方。不少人在找施处长,因为找不到而焦躁不安。可是像张志全这样早来的人即便找到了,见了面又能怎样呢?他应该不管不顾地走进他那间办公室里跟他花上十分二十分钟地谈一谈。可是他生来就是一个爱腼腆的人,何况他从来没练成那种“闯荡”的习性。
他又来到斜对面的办公室,站在王胖子的后面听他跟一个自称是市总工会的女干部在谈话:“你们市总工会不要等审批手续,局、处领导不是口头有指示吗?你们现在可以先挖地基,先施工后办手续,这是对你们特殊照应。”
张志全简直是竖起耳朵在听。回厂以后他将此情况汇报给白成国,白成国打电话转告给王厂长。
王厂长放下电话吸着烟,思索一会儿,然后又打电话指名把白成国和张志全叫来厂部研究了好一会儿。王厂长指示说:“你们想想办法,找个能搭线的人私下问问市规划局,最好是找那个施处长。只要不让我们再扩大动迁面积,他们要什么条件?咱们该疏通就得疏通,花些代价也值得!”
白成国爽快地答应着:“好,我找人打听打听,小张你也找找你的同学,现在有些事就是公一半私一半地办下来的。”
张志全身子埋在王厂长请他落座的柔软舒适的沙发里,想说自己没这方面关系的同学,但是欲言又止,只是尴尬地怔忡地盯着眼前的地面,不知对王厂长发出的指示怎么去实施。
二十四
白成国往往对自己说过的话转身就忘,他对王厂长的承诺根本无心去兑现,他有时间正忙于自己的私事。他向王厂长汇报的情况全靠找张志全询问。
“不要急,慢慢办吧,我知道这是很难办的事。”他拍了拍张志全的肩膀,狡黠地向旁边的人微笑着,微笑在他的嘴角上伸展开演化成轻蔑的讥讽。
晚上,他到王厂长家坐了一会儿。王厂长关切地向他问起地号的事。
“很难呀,王叔,没想到市规划局这一关这么难过。”白成国摇着头对王厂长说。
“小白呀,你不能撂挑子呀,知难而进嘛,你们还得想想办法活动,努把力!”王厂长一边看着电视节目一边鼓励他。
“跑是可以多跑几趟,可是光靠小张不行,小张这个人……”白成国说到这里向王厂长瞥了一眼,注意到王厂长没有异常反应,嗫嚅地说:“他办不了什么事,为人为事愚笨些,不很精明。”
“何以见得?”王厂长问。
“我不能凭白无故地说他不行,他有那么多同学在建筑界,在规划局也不是搭不上线,可见他的办事能力,交际公关能力太低。”
王厂长笑着理解地说:“他这个人见的世面少,有这方面的毛病,不过以后可让他多锻炼。”
白成国以为自己的话已得到王厂长的认可,就继续说:“锻炼要时间,可我们现在不能等着他锻炼好以后再办事。”
“那你可以亲自参与嘛,或者可以再找一个能办事的。”
“我是要参加,但是我那一摊子事也不少,我想找一个有办事能力的,我有一个战友,在咱们一个车间当工人,那可是个会办事的能人。”白成国及时地推荐起来。
王厂长颔首,赞同地说:“那就打个报告调到你那儿去吧!”
从王厂长家出来已经将近九点半,白成国没有回家,他心情舒畅地骑着摩托车绕过工厂家属区的楼房、平房,在压平了的雪地上飞速行驶起来。几分钟后他将车停在一栋新住宅楼前,抬头望见那一扇经常光顾而熟悉的窗户里面亮着灯光。他三步并两步地进去一口气上了楼,急匆匆地敲门。从房门里过来的人骂了一句:“他妈的,这么晚谁他妈的来捣乱?”
他不回答,他已听出隔门在里面站着的来人就是他的战友,或者说是他在部队当班长时的部下皮三保。
皮三保仍不开门,惹得他急了,弄出一句:“别他妈磨磨蹭蹭!”
皮三保听出是白成国的声音,才把门打开:“操,我以为派出所来抓赌的。”
白成国推开皮三保,径直进了里屋,圆桌前坐着三个人,一个座位空着,摆好的麻将牌等着出牌。
“皮三保的牌不错,有个王八命!很快就有了‘庆’,‘和’了!你他妈的‘和’了!!”白成国连骂带叫地刺激着他的战友部下。
“这才哪儿到哪儿,哥儿们今天‘和’了好几把啦!”皮三保得意洋洋地说。
“你是有个王八命,那事我给你办成了!王厂长点头啦!”
“工作调动?”皮三保惊喜地睁开他的小眼睛,转而谄笑着问,“调我上哪儿?能离开快不开支的富余大队就行!”
“把你从车间调到我那儿去,工人不干了去当施工员,明早我找人给你开调令,趁年前办。”
皮三保拍拍自己的脑门困惑地说:“我他妈的哪懂基建,出了差错怎么办?”
“出了差错我包着,你先去跑跑地号。”
皮三保又胁肩谄笑起来:“哈哈,谢谢白班长,不,谢谢白大科长!”
“怎么谢法?”
“明天去玛迪亚酒馆吃西餐,怎么样?”
白成国不以为然地哼了一下鼻子,推了他一把。“算了吧,现在哪有个人请客的,只要你听我的,”说着他站起身,拿起骑摩托车用的帽盔,“在科里不愁没有你白吃白喝的机会。”“听你的,听你的,咱哥们什么时候都听你的。”皮三保讨好地向他表态。
其他三人要挽留白成国玩几把,白成国摆摆手说:“改日吧,明早我有事,皮三保你明天去我那儿,给我精神点!”
二十五
时令已进入三九,零下三十几度的天气,张志全的自行车内胎又跑气了。他把自行车推到街口修车亭,借来充气管火柴,蹲在地上烤着内胎的气门嘴,两手伸在外面冻得刀割似的疼。
烤开气门芯打足了气,他骑回粮贸大厦把自行车推进锅炉房的一个小屋里。下午四点半下班时来取车回家,发现车子不在小屋,他到外面去找,外面也没有。他摸了摸裤子口袋,常放车钥匙的地方是空的,才想起钥匙竟忘在车上,车子已被别人骑走了。
他不得不走着回家。在粮贸大厦门口,一个新调到科里来的人骑着自行车进院,张志全认出他骑的车子正是他要找的。
“这是我的车子。”他走过去。
皮三保冲他笑笑:“白科长叫我驮一袋沙子面,没车子,正好找到这台。不然,过了年我这张优惠票就要作废了。”
他接过车子骑上去,心想自己直到现在还没弄到一张沙子面优惠票呢,别说给个人,就是给单位办事用的优惠票,白成国也没给他兑现。平民百姓,无权无势干什么都难!,想到自己是社会最底层的青年,张志全心里难免有点酸溜溜的。
车子行驶仍不轻捷,他不得不抬腿下车检查,两个车轮的内胎又快瘪了。他把车子推到街口,修自行车的老头已经收摊,无奈他推着自行车往家走。
现在自己怎么啦,心里这么烦,不顺心的事又是这么多,今天刚上班,白成国把他叫去,介绍他同新调来的皮三保认识,要他们俩人一起去跑地号。
皮三保对他嘻皮笑脸地客套几句,跟他握了握手。白成国说:“王厂长介绍来的,以后去规划局你们一起去,相互配合点。”
既然安排两个人办事,张志全觉得有个伴儿,遇事可以有个依靠,共同商量一下。他想跟皮三保谈谈跑地号遇到的困难,可是皮三保跟他只见了一面就不知去向。他说有事出去一趟,让他等着他。他等了一天,把他的车子都骑跑了。这么个不懂情理的家伙,挺象个地痞癞子。以后自己怎么跟他相处共事呢?
“车钥匙怎么没拔下来,哎——!”他感到自己越来越心不在焉,丢三落四的。
他忧心忡忡地沿着马路边走着,想着心事,没看清眼前街口的红绿灯,继续往前走。交警示意他停下等一辆无轨电车开过去再通过,他反应慢没能及时止步。那交警用指挥棒指着他喊了几句,他才停下来。他并不在意交警说什么,那交警反而转变了态度,等他走到身边关切地问他:“怎么啦,车子坏了?”他苦笑着点点头,“没气了。”交警领他到交通岗亭前,借给他一支充气管。他又腼腆地借来一盒火柴烤热气门芯,然后把可以松动的气门芯拔下来,用手揉弄软些,重新安上再打足气。
“一、二、三、四……”他用力地打气,充气管上下抽动着,把冷却凝滞的气体压到车轮内胎里去。这时,他却觉得全身这么冷,这么疲乏,身体一点气力都没有,摸摸脑门子,那地方热得烫手,他想到自己感冒了。
回到家,他不等吃饭就躺在里屋的床上,蒙上被子仍觉得全身冷。他妈特意为他擀面片,打了两个荷包蛋冲开一碗姜汤。他喝了姜汤却吃不下面片。妹妹志红又替他找了几样感冒药让他吃了下去。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入睡前,他脑子里不时地响着一句话,这是今天上午白成国给他介绍皮三保时说的话:“王厂长介绍来的,以后去规划局你们一起去相互配合点。”
张志全从心里不喜欢这个大下巴大嘴叉,一笑起来把他那小眼睛都淹没了的新同事。皮三保长得其貌不扬,头型却颇为讲究,港式的大包头,吹风上蜡,蓬松的发卷在额头上面高高地颤动着,俨如重叠地长着两个脑袋。
皮三保笑着,大嘴叉咧开发出嘻嘻的笑声,把心存芥蒂的张志全送入梦乡。
梦幻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打地基的大土坑,张志全和一些不相识的力工们站在坑里挖地基,一锹一锹地挖土,扬土,地基在扩大在加深,张志全感到身子的两条胳膊两条腿累得这么酸痛这么乏力;头上的蓝天在一圈圈地缩小。他们这些力工们在挖着扬着,机械地动作着,身体在往下陷落。在地基上面,有一个人站着两手叉腰,睁开他那含着嘲弄人的眼睛,冲着他们下面干活的喊:“地号是我跑下来的,你们这些劳工、苦力、下等人,你们应该受罪!”
张志全也面有愠色地瞪着坑上的人,指着那大嘴叉说:“你们这些门子户,你们这些狼崽子,你们高高在上搞特权,你们欺压平民百姓!”
张志全憋出一头冷汗,骤然惊醒,把他妈吓了一跳。
“志全,志全,你怎么啦?”
张志全睁开眼回忆起梦里所见,蹙紧眉头心绪郁结。看到妈妈为自己怏怏不乐,于是解嘲地安慰妈妈说:“没什么,做了一个梦。”
他妈自大儿子躺下入睡,一直坐在床头守护,不时地给他拭去额头上的汗,摸一摸他那热得发烫的额头。他妈感叹起来,为大儿子的重感冒,刚刚遭到的失恋和工作上的波折担忧着。
自从志全把国营指标让给志强,志强又不争气,使得妈妈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内疚得很。
老伴临终前单独交待给她的事,迄今仍在她心里压着。以她的见解这是不能告诉志全的,可是老头子却执拗地让她找一个机会跟他说明白。志全从学会说话起就一直叫她“妈”,她已经听惯了,听自然了,不会想到把她叫成别的什么称呼。她相信即使把实情告诉他,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不会改口叫她别的,把她看成除了“妈”以外的别的人。但是她想到自己不该让他把接班的指标让给志强,志强是自己亲生的,但是他远远不如志全那么懂事那么要强那么会体贴她这个妈妈。她感到有些对不住志全,想起老头临终前嘱托给自己的话,她确实想找个时机跟他说一说。
第二天,张志全觉得身体比昨天好些,烧已完全退了,张志强要叫出租车拉他去医院看看,他不肯,非要自己走着去。他自己乘公共汽车去厂医院看了病,开几天病假,打了针拿了药。他又到粮贸大厦去看看。因为快到年关,这里没有几个来上班的人。他没找到皮三保,更没找到白成国,自己便蹒跚地走到车站乘公共汽车回家。
家里只有妈妈一人在干家务活。妈妈见他回来,放下手里的针线,问过他的病情后跟他来到里屋,特意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然后很神秘地对他说:
“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也该让你知道了。”
张志全从没见过妈妈以这般神秘兮兮的语气和表情跟自己的孩子说话,有些好奇更有些莫名其妙。他规规矩矩地坐着,打起精神听妈妈讲给他听一件鲜为人知的往事。
他妈坐在椅子上犹豫着,思虑着该如何开口讲,心里思潮起伏。
“妈告诉你的是真事,你的亲生父母在你不到一周岁的时候遇到了难处,托人把你送到咱家。当时咱家我跟你爸结婚好几年没生孩子,就决定要了你,后来才生了志强志红志刚他们,孩子多了起来。”
张志全从没想到自己的妈妈会告诉他自己会有这么个难以料到的身世,端详眼前妈妈庄重认真的神色,他又看不出妈妈在瞎编,在杜撰一个不真实的轶事。
他紧握住妈妈伸给他的手,听妈妈讲下去:
“你亲爸当时——是1957年吧,被打成了右派,官职也被刷了,你亲妈又病故,你亲爸养不活你,就托你严大爷把你抱到咱家。你在咱家长到现在。你爸去世以前说过,现在只要你亲生父亲还健在,恐怕会官复原职落实政策。你以后可以找你严大爷,让他帮你找找。”张志全紧握着妈妈的手,眼泪潸潸地流下来,脑袋伏在妈妈的胳膊上,喊了一声:“妈,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呀,你可是我亲妈呀。”
“不,我不是,”妈妈用手抚弄着他的头发,更坦然地对他说,“本来,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可是你爸走前嘱咐过我,让我找时间把这事告诉你。过去没告诉你是怕你受右派的牵连,现在告诉你是因为你亲爸可能要比咱们平头百姓家好过,有职有权你会沾上好光。”张志全不愿承认这个现实,他早就确认这个家里已故的父亲和眼前的妈妈就是自己最亲最亲的父母,但是妈妈告诉自己的事情使自己必须承认这个现实:亲生父亲正在向他招手,自己也有权力有义务找到亲生的父亲,或许自己人生的新天地会更开阔,生活的道路更宽广,自己也可能生为干部干女,有一番更大更顺利、更发达的作为,有一个更令人乐观的前程。夜晚睡不着,他躺在床上思来想去。他笑了,他的笑蕴含着对未来的憧憬。他觉得自己还有条件、有希望。
过了几天,他去问严大爷,严大爷说他跟他的生父早在二十几年前就失去了联系,当时他曾下放到伊春地区,现在不知他生父在什么地方,他将竭力帮他找一找。严大爷又特意告诉他:“你的生父姓史,大家都叫他史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