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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冶金部副部长袁宝华谈大跃进时期大炼钢铁及1070万吨钢的原委

  原编者按:昨天我转发了占豪的文章《“大炼钢铁”的真相和毛泽东的责任》,文章得到了大部分网友的肯定。然而,也有个别网友提出质疑,认为占豪的文章是在为某些观点“洗白”。根据一个网友的提示,我找到了《袁宝华回忆录》这本书。书中的第九章《“大跃进”和“大炼钢铁”》,详细叙述了大跃进时期大炼钢铁及1070万吨钢的原委。袁宝华从1957年起担任冶金工业部办公厅主任、部长助理,并且是冶金工业部党组委员。1959年9月,他开始担任副部长。他列席或参加了一些中央会议,并亲身经历了“大炼钢铁”的全过程。他的回忆录都是基于亲身经历提供了第一手资料,从多个角度全面地描述了运动的起因、过程和结果,详细记录了决策过程中的细节,深入分析了技术问题,客观评价了运动的后果,并且很好地体现了当时的历史背景和时代特征。这些因素共同使得这篇文章成为研究“大炼钢铁”运动的重要文献。这篇文章算是间接回答个别网友的质疑吧。

  “大跃进”期间,我先任冶金部部长助理,后任副部长,1960年6月又调任国家经委副主任兼物资总局第一副局长。作为经委副主任,仍分管冶金工作。这期间,我列席或参加了一些中央会议,亲身经历和参与了“大炼钢铁”的全过程。在那个热情有余、冷静不足的年代,我也满腔热情地付出了辛勤的汗水。全民关心钢铁,对从事钢铁工业的我来说,的确是喜出望外。我们都很想借此“东风”作出一些成绩来,所以做了许多头脑发热的蠢事。最深刻的教训,就是片面强调发挥主观能动性,忽视现实可能性;片面强调重点突破,忽视综合平衡;一味强调高速度,追求数量指标,忽视质量、成本、效益。

  我国钢铁工业在“一五”时期取得了巨大发展,1957年钢产量达到535万吨。1957年11月,全国计划会议编制的1958年钢产量指标是610万吨。1958年1月南宁会议前,国家经委提出的1958年计划草案把经济发展指标分为两本账:第一本账是必成的指标,即钢产量624.8万吨,生铁产量739.6万吨;第二本账是期成的指标,即钢产量700万吨,生铁产量800.1万吨。南宁会议后,1958年的计划指标第一本账未变,第二本账则改为钢产量711万吨,生铁产量895.3万吨。此外,又增加了第三本账,即钢产量883万吨,生铁产量940万吨。如此高速发展的指标,不仅外部条件不具备,在钢铁工业内部,如原料供应、机械、动力、运输设备等许多薄弱环节,都保证不了钢铁企业正常生产。

  1957年3月,我为《冶金报》撰写的社论《采取积极措施克服生产中的薄弱环节》,重点强调了当时钢铁工业内部存在的这个问题。但是在当时那种态势下,钢铁工业只能带着“病”,跛着脚开始“大跃进”。1958年钢铁工业“大跃进”的目标,就是为完成1070万吨钢而奋斗!这个指标更加严重脱离实际,是当时生产能力的两倍。最后的结果说明,这是经济发展过程中头脑发热的典型表现。

  1958年3月初,王鹤寿部长召集冶金部党组成员和部分大型钢铁企业负责人开会,连续务虚一周。大家对我国1958年的钢铁生产形势进行了热烈的讨论,有人提出钢铁工业还可以发展得更快一些。3月21日,王鹤寿在成都会议上作了《钢铁工业的发展速度能否设想更快一些》的报告,提出把红与专结合起来,从我们自己的教条主义学习方法中解放出来,我国钢铁工业苦战三年超过八大指标,10年赶上英国,20年或稍多一点时间赶上美国,是可能的。“二五”计划期间可争取达到1050万~1200万吨钢。

  毛主席对这个报告非常赞赏,号召其他部门也要像冶金部一样,克服干部中的教条主义、经验主义和本位主义的倾向,克服右倾保守倾向和不问政治、只专不红的倾向。此后不久,毛主席提出了“十年可以赶上英国,再有十年可以赶上美国”的目标。

  1958年5月5日至23日,党中央召开八大二次会议。在这次会议上,正式通过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这条总路线从字面上讲并没有错,它反映了广大人民群众迫切要求改变我国经济文化落后状况的愿望,也鼓舞了人民群众的革命与建设的热情。但在当时的形势下,这一指导思想实际包含了夸大主观意志作用的成分,加上在宣传中强调“速度是总路线的灵魂”“‘快’是多快好省的中心”,实际是助长了片面追求高速度的思想和做法。

  八大二次会议修改的“二五”计划指标,较之八大通过的计划指标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农业生产提高了20%~50%,粮食产量从5000亿斤提高到7000亿斤;工业生产提高了一倍,钢产量由1050万~1200万吨,提高到2700万~3000万吨。这次会议以后,各地区、各部门继续修订计划指标,又提出了更加不切实际的高指标。农业提出“以粮为纲”,要求五年以至三年内实现《农业发展纲要》第四十条规定的粮食产量目标;工业提出“以钢为纲”,要求五年以至三年内实现赶上英国的目标。

  1958年6月7日,冶金部向党中央报送的《一九六二年主要冶金产品生产水平规划》中,乐观地预计1962年钢的产量为6000万吨,比八大二次会议通过的指标提高了一倍。6月中旬,国家计委汇总各地报上来的数字,向党中央提出1958年钢产量可能达到850万~900万吨。

  在中央领导讨论提高钢铁生产指标的同时,各协作区也在开会研究修订计划指标。6月16日,华北协作区会议在山西省太原迎泽宾馆召开,会议由河北省委书记林铁主持,研究了华北地区钢铁“大跃进”的规划和布点。我代表冶金部参加会议,部长助理徐驰、计划司副司长赵岚也一同参加。会上,大家思想解放,敢想敢说,开了有大半个月。在生产指标层层提高的情况下,这次会议也不例外。1958年初,按全国产钢711万吨的计划(第二本账),华北协作区的计划是106.25万吨。从华北地区钢铁工业能力来说,这个指标已经很高了。但是,经过大家热烈讨论,决定把1958年华北协作区的钢产量计划指标提高为138万吨,1959年预计达到600万~700万吨,1962年预计达到2000万~2180万吨。

  为了达到这些“大跃进”的目标,华北各个省市在会上都强调自己的条件好,要求加快发展。北京要发展首钢;天津已开始建设北仓钢铁基地;内蒙古除了包钢之外,还要新建呼和浩特钢铁厂;河北的口气最大,南有邯钢,北有承钢,老钢铁厂唐钢也要大发展;山西除了太钢以外还有阳泉、长治,又要在临汾建设钢铁厂。这次会议规划华北协作区钢铁工业发展的具体布点为:建设包头钢铁公司、太原钢铁公司、石景山钢铁公司、唐山钢铁厂和天津钢铁厂5个大钢铁厂;搞18个中等钢铁厂,包括邯郸钢铁厂、长治钢铁厂等;搞100个小钢铁厂,实际上就是100个小铁厂。记得当时全国有种说法叫“三大五中十八小”,华北则叫“五大十八中一百小”。

  为了在华北五省进行大规模的钢铁工业建设,各省都成立了冶金局。在会议期间,我和赵岚都感到压力很大,因为搞这么多项目,必然要向我们要投资,可我们哪有这么多资金呢?

  1958年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头,面对夏粮大丰收的形势,农村刮起了高估产、“放卫星”的风潮。“敢想、敢说、敢干”“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成为当时响彻云霄的口号。农业“大跃进”的形势给工业“大跃进”带来了更大的压力。

  1958年6月18日晚,毛主席召集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彭真、李富春、李先念、薄一波、廖鲁言、黄克诚、王鹤寿等谈话。主席赞成提高钢铁产量指标,经过讨论研究,提出1958年产钢预计数为1000万吨。

  第二天,即6月19日,毛主席在中南海游泳池又召集中央一些同志继续商量。毛主席问王鹤寿:“去年钢产量是535万吨,今年可不可以翻一番?”王鹤寿说:“好吧!布置一下看。”就在这天晚上内部商定1958年钢产量为1100万吨。

  8月17日至20日,党中央在北戴河召开了政治局扩大会议。当时,我作为冶金部部长助理参加了这次会议。在这次会议上,人们对浮夸风造成的农业大幅度增产的假象异常兴奋。会议不仅没有纠正已经出现的浮夸风,反而认为1958年粮食产量预计可达到6000亿~7000亿斤(以后经过落实只有4000亿斤),要求1959年达到8000亿~10000亿斤。会议通过的“二五”计划指标,比写个月前的八大二次会议确定的已经很高的指标又翻了一番,要求1959年产钢2700万~3000万吨,1960年产钢5000万吨,1962年产钢8000万吨到1亿吨。头脑发热到天上去了。1958年的钢产量指标究竟应该定为多少?北戴河开会时气温高,人的热情也高,冶金部的同志又惊又喜,喜的是钢铁地位捧上来了,惊的是产量真能上来吗?因为这个指标远远超出了现实。冶金部副部长刘彬从北京打来电话说,汇总各大协作区上报数字,当年产钢1240万吨有保证。会议决定:内部计划指标1100万吨,公布指标1070万吨。

  对1070这个数,毛主席虽很高兴,可心里仍不踏实。会后,他专门找有关地方和中央部门的负责人开座谈会。参加会议的有上海市委书记马天水、太原市委书记麻书贵、鞍山市委书记赵敏和重庆市委书记阎红彦,还有鞍钢、武钢、太钢等大型钢铁企业的党委书记。中央各部门参加会议的有薄一波、王鹤寿、刘彬和我。

  毛主席第一句话就问:你们报的数字究竞行不行?他一个一个地问大家,会上没有一个人说不行的。毛主席问王鹤寿,王鹤寿讲:“主席亲自抓,看来可行。主席号召,大家动员,潜力可以发挥出来,完全可以做到。”毛主席问刘彬,刘彬也说行。毛主席问我,说实话我很难回答。我是做具体工作的人,头脑虽热,但心里不托底,说行,完不成怎么办?我只好讲:“我们冶金系统的10个生产环节里,每一个环节都有一面红旗,矿山、耐火材料、炼焦、炼铁、炼钢、轧钢、机械、辅助单位都有,只要大家都能够达到10面红旗的标准,完成钢铁任务就没有问题。”毛主席问薄一波,薄一波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主席,大家都认为可以,而且汇总的数字超过了翻一番,请主席考虑是否把数字在报纸上公布,登报以后,让全国都知道,大家奔着一个目标去,有可能完成。”实际上薄一波有看法,他信心不足,但毛主席又强调一吨不能少,而且关于这个指标国外也知道了,已经骑虎难下。听了大家的回答,主席说:“好,发表还是1070万吨,剩下的几十万吨装起来,作为准备。”并说:“公布也有道理,有利于动员群众。”当场薄一波拿起电话告诉起草公报的胡乔木:“明天见报。”于是1958年生产1070万吨钢就写进了会议公报,从此,为完成1070万吨钢而奋斗,就成了钢铁工业“大跃进”的动员令。

  后来,毛主席问陈云1070万吨究竟怎么样,陈云很谨慎,说要调查研究一下。他对会议确定的1958年钢产量计划指标持怀疑态度,北戴河会议结束后,他找王鹤寿和我谈话,仔细询问了钢铁生产情况。我们向陈云介绍小高炉、小转炉的技术情况,告诉他“两小”技术上能过关,还举了唐山钢厂、上海钢厂搞转炉的例子,同时也汇报了建多少小高炉、多少小转炉,需要多少钢材和耐火砖等,并且说鼓风机、卷扬机已经开始大量制造。陈云听后,打消了疑虑。他对毛主席说:原来有点怀疑,听了冶金部算的细账后,看来“1070”有可能。

  钢产量要翻番,如何翻?我们手中的一张王牌就是大量建设小高炉、小转炉,走“两小”路子。实际上,当时在冶金部党组和大企业负责人中,对“两小”,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

  1958年3月初,冶金部曾研究过这个问题,多数人认为,小高炉、小转炉技术已过关,建小高炉有抗战时期日本人在华北搞小高炉的经验,鼓风机、卷扬机、耐火砖搞起来也比较容易。小转炉有大转炉经验,不用煤气,吹风就可以使原料自身的杂质氧化转化成转炉的燃料,比较容易建。所以,多建小高炉、小转炉,可以大幅度地增加钢铁产量,计划到6月在全国建成一万座小高炉、200多座小转炉。正因有了这个基础,冶金部才敢于拍胸脯。我们向陈云汇报的依据也是这一点。毛主席后来在武昌会议上说的“两小无猜”,就是指的小高炉、小转炉。

  另一种意见虽属少数,可态度坚决。就是以鞍钢副总经理马宾为代表,并得到包钢总经理杨维等人的支持。马宾认为,炼出合格的钢铁是有条件的,这是客观规律,不能违反。他说大量搞小高炉、小转炉,在技术上不可能,在经济上不合算。对马宾的意见,当时大部分人听不进去,为此,治金部曾召开会议想说服他,但最后也没能说服得了。后来被点名批评,并被免职,1959年调到辽宁朝阳地区办钢铁厂去了。在东北批判马宾的时候,内蒙古也在批判杨维。此外,时任中共中央工业工作部副部长的高扬也提出反对意见。一次高扬到河南调研,参观炼铁先进县一禹县,发现农民炼铁,一是炼出的铁质量太差,二是浪费太大。他向河南省委提出意见,说不能再这样干了。河南省委把高扬的话报到北京,于是中共中央工业工作部批判高扬,高扬不服被撤职,下放到贵州矿山机器厂当了个副厂长。

  经过这一系列批判,许多懂技术的领导于部和技术人员都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了。本来小高炉、小转炉技术上是否可行,经济上是否合理,是一个技术和经济问题,不应用政治标准来评判。以后的实践也证明,马宾、杨维等人的意见是正确的,但在当时人们都是以政治标准来衡量。况且“1070”已经公布,冶金部话已说出,重任在身,不上“两小”怎能完成,完不成,政治影响太大!

  “1070”公布后,我们感到既兴奋又沉重。兴奋的是有毛主席亲自抓,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钢铁工业可以大发展;沉重的是作为专业部感到任务太重,担心完不成。毛主席也坐不住了,他亲自下去调查研究。他先是到了武钢,一看形势很好,武钢正处在即将投产尚未正式生产的时刻,厂里干得热火朝天,毛主席很高兴,说:长江下游看了一下,心里托底了。从武钢出来后,紧接着到了马鞍山钢铁厂,看到形势并不像介绍的那样好,那里面临的困难很多。他给周总理打电话说:从马鞍山的情况看,“1070”有问题,究竟行不行,我有些怀疑了,睡不着觉了。王鹤寿知道这一情况后,压力更大,多次找我们谈话。他说:“完不成任务,不是一个部门的问题,事关党和毛主席的威信。大家动手,全民动员。”大家表示,为了让毛主席睡好觉,也要拼命干,想什么办法也要完成“1070”。

  可是,热情代替不了科学。1958年1一8月全国仅生产钢400万吨,也就是说,要用剩下的四个月时间生产600多万吨钢,靠现有钢铁厂,包括治金部安排的小高炉、小转炉(人称“小洋群”),也没法完成这么多钢铁生产任务,只能靠土法上马了。为了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于是在全国范围内组织动员并开展了全民大办钢铁的群众运动。据后来的统计,全国有6000万人上山找矿、采矿、挖煤、砍树,建起了上百万个小土炉、小土焦炉,土法、洋法一齐上。一时间“小土群”遍地开花。

  严峻的问题出现了:本来寄予厚望的“两小”(小洋群),先前虽已做了大量准备工作,但由于配套产品质差、量不足,不能完全发挥作用。如耐火砖质量差,本来一座小高炉建成至少应该使用一年,可当时建的小高炉十天八天就烧穿了;小高炉建了那么多,没有焦炭,就用煤和土焦代替,炉温达不到1600度,结果炼出的铁人们叫它烧结铁,含硫也很高,用这种铁炼出的钢轧出的钢材很脆,不能用。

  当时治金部除了拼命抓“两小”还有一张牌一抓大钢厂,派人下厂督战。我一年去了四次鞍钢坐镇。那时鞍钢的设计能力为年产钢600万吨,当年实际能力不过300万~400万吨,要求它产钢600万吨,只能顾数字。于是大家只好想办法,在炼钢的平炉里“多装快炼”。“多装”要装到什么程度呢?最紧张的时候,装到不是从平炉“耳朵眼”向外流出铁水,就是从吹煤气口往外流铁水。厂长何进比较实事求是,他一看到这种情况,大喊大叫着冲上去了,说可不能这样装了。可是,不多装怎么能多出钢呢!那么,“快炼”又是快到什么程度呢?炼钢必须造渣,而且要造几次渣,要有氧化期、还原期,这样才能把钢炼出来,但提出“快炼”以后干脆把这个过程简化了,只要把炭脱掉了就行了。

  这样炼出的钢质量很差,好多钢不能轧钢材。“多装快炼”还导致炼出的钢水多,钢锭模子少,没有地方倒钢水。钢锭模子原本是铸铁做的,因为缺少钢锭模子,大冶钢厂发明用沙模代替钢模,就是在地上挖个坑,填上沙子,打个洞作为模子,钢水就往沙模里倒。结果钢锭浑身都是眼,根本不能轧钢。

  我们还到全国各地去督战。虽然各地大办钢铁热气腾腾,可是生产都不理想,小高炉真正顺利的没有几个。小炉子的炉温本来就低,达不到1600度只能连渣子带铁一起出来。我们看了以后心里很沉重。

  广西鹿寨县的农民群众没有炼铁知识,可是又要完成分配给他们的炼铁任务。他们就想出个奇招,选了个山沟,把两个山口堵住,把山上的树砍下来,山沟里放上矿石,然后点火烧,烧了三天三夜,说炼出了多少吨铁。冶金部副部长夏耘到那里一看,说这哪里是铁呀!听夏耘这么一说,当地老百姓抱头痛哭,说辛辛苦苦几昼夜,炼出来的竞然不是铁。夏耘一看这种情况,也不敢说这不是铁了,只好违心地说是铁。农民群众听了就说,冶金部副部长说是铁,那就是铁。后来冶金部的电话会议上把这种做法作了介绍,鞍钢的总经理袁振听到这个消息后,明知没有道理,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于是就在大孤山铁矿附近的一个小山沟里堆了些矿石,放上焦炭封起来烧。大家都明白,这是烧不出铁的,无非是应付一下。

  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江西吉安县的农民挑着担子给一个炼铁的高炉送矿石,每次送去矿石,都要写“今天收到××担矿石”,炼铁工人问农民:“一吨是多少?”农民回答:“一吨就是一担”,也就是我们说的一挑子。所以,那个地方报多少吨,实际可能就是多少担。

  那么土法究竞能不能炼钢?能,但要有条件。1958年12月,我参加武昌会议时,听说湖北省麻城县有几百年土法炼铁炼钢的经验。会后,我专门去看了一看。他们是用铁砂和木炭炼铁炼钢。铁砂是从河的上游流下来的,经过自然淘汰,到了麻城,河里有一层层的黑砂,再经过水淘洗,是较纯的铁砂。铁砂与铁矿石不同,它的接触面大,容易还原。木炭又是很好的还原剂。炉子是两节,人力鼓风。人们一边拉着风箱还一边唱山歌,真像李白诗中所描写的情景:“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炼出的铁水倒在坩埚里,但实际不是炼钢,而是炒钢,经过搅拌就成了带杂质的钢,稍成形就拿出来锤打,目的是把杂质锤打掉。这还算是不错的钢,因为是千百年形成的传统工艺,拔出的铁丝也不错。

  专家们认为这是成功的经验。但是没有麻城的特殊条件不行,而且这种生产方式规模很小,不可能扩大。我的家乡河南南召县,原来也有个炼铁厂,是铸锅炼铁,也是用河里的铁砂和木炭炼铁。1958年冬,这个县建起许多小土炉子炼铁,群众都到山上伐木烧炭。当时《冶金报》报道这个县日产1000吨铁,我大吃一惊。“大跃进”把我家乡伏牛山上的树基本上都砍光了。

  “大跃进”造成了整个冶金工业的破坏,不仅设备,连“软件”也在劫难逃。在那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年代,笑话闹了不少。鞍钢一位负责人突发奇想,他认为破除规章制度才能解放生产力,提出要像烧地主的地契一样把所有的规章制度全部烧掉。此事被中央工业工作部一位处长反映给李雪峰,李雪峰告诉王鹤寿,要冶金部派人去鞍山检查处理。王鹤寿让我去制止,可是晚了一步。当我到鞍钢时,辽宁省委书记喻屏已在那处理此事。烧毁规章制度这件事,使鞍钢遭受了很大损失。规章制度是客观的东西,是科学,是人们在生产劳动中用血的教训写出来的,怎么会阻碍生产力了呢?鞍钢大石桥镁矿的大转窑是苏联帮助设计的。

  在破除规章制度中,大转窑一位工程师悄悄把操作规程藏起来,这事被一个青年工人揭发出来,厂里要批判他,他只好拿出来烧掉。结果因为不知道怎么操作,很长时间大转窑无法正常生产。在“大跃进”那个年代,经验教训实在太多,真的是无奇不有。

  1958年风调雨顺,本来是个农业大丰收的年头。可是到了秋收,由于强壮劳力都大炼钢铁去了,人民公社化运动又挫伤了农民的积极性。结果丰产不丰收,一些地方粮食没抢收回来,棉花没抢收回来,白白烂在地里。那年秋天,我从南方回京路过邯郸,从火车车窗向外看,大田里棉花已经熟透了,棉桃却没有人摘,落得满地都是,令人痛心。

  在大炼钢铁和人民公社化运动轰轰烈烈开展中,毛主席并不放心,他亲自下去做过许多调查,当时传达他的讲话也比较多。记得1958年11月1日,毛主席的专列在河南新乡火车站停留,邀请新乡地委及几个县的负责人汇报关于人民公社、“大跃进”和大办钢铁时的一段对话,令人深思。林县县委书记杨贵向毛主席汇报工作。

  毛主席:“林县有林吗?”

  杨贵:“山上土薄石厚,原有一部分自然树木,这次大办钢铁砍了不少”

  毛主席:“你们一天能炼多少钢铁?”

  杨贵:“大体两三万吨,绝大多数是硫铁,铁渣也不少。”

  毛主席:“灰生铁有多少?”

  杨贵:“不到10吨,而且大部分是用回收的废铁和砸碎的铁锅投炉的.”

  毛主席连连摇头,把目光投向在座的其他人:“这个情况可能有普遍性吧!”又问:“办钢铁你们上了多少人?”

  杨贵:“地委让上15万,我们才上了五六万。”

  毛主席:“五六万人怎么住?”

  杨贵:“住在野地里。”又说:“今年庄稼长势好,是个大增产的年份,可惜不能全部收回来。”

  毛主席:“怎么回事儿?”

  杨贵:“强壮劳力出来办钢铁,庄稼顾不上收,棉花顾不上摘。”

  毛主席点了点头,接着问:“五六万人住在野地里,生病的多不多?”

  杨贵:“现在还不多,但已有苗头。”

  毛主席不停地摇着手说:“太冷了,那么多人睡在野地里,冻病了怎么办?不敢再上人了,已经上去的留下少数建设小高炉,其他人赶快撤下来。”

  毛主席经过亲身调查研究,也冷静下来,率先提出纠正他已觉察到的“左”的错误。11月,他在郑州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说,到10月产钢720万吨,还差400万吨,真是逼死人。头脑里尽是钢了,农业没有人抓。现在支票开得太大,恐怕不好。他要大家读点马克思主义理论著作,使自己头脑清醒点。他批评了急于“向全民所有制过渡、向共产主义过渡,否定商品、商品交换,否定价值法则和按劳分配等”急急忙忙往前闯的错误思想,提出“价值法则是一所大学校”,批评陈伯达提出的“按人口比例,我们中国必须生产4亿吨钢”的论调,说:“生产这么多钢,是能吃还是能穿?先不说可能不可能,首先是需要不需要。”

  临近12月了,把全国产钢的数字一统计,离完成1070万吨钢还差一大截。中央领导很着急,治金部领导和地方领导更紧张。那时,冶金部几乎每星期开一次电话调度会,让派往各地的督战人员汇报情况。

  我的印象里,电话会议就是从那时开始普遍使用起来的。为完成任务,冶金部想尽了各种办法,就连冶金部机关大院都盘起了小土炉子炼钢,其他部委的机关里也盘起了不少小土炉子炼钢,许多省、市、县等地方机关也盘起了小土炉子炼钢。不只是党政机关,文化、教育、卫生等部门也都投入到大炼钢铁的热潮中。全国到处都在收集废钢铁,农民把做饭的锅都砸了,可炼出来的都是废钢,真是劳民伤财!拼死拼活干,到年底全国钢产量达到1108万吨,可是合格的钢不过800万吨。

  这年11一12月,毛主席在武昌召开了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和八届六中全会,我参加了这次会议。毛主席在会议上提出要冷热结合、压缩空气。他说:我看我们中国人大概包括我在内,是个冒失鬼,现在吹得太大了,我看不符合事实,没有反映客观规律。头脑要又冷又热,冲天干劲是热,科学分析是冷。八届六中全会通过了《关于人民公社若干问题的决议》,力图澄清当时思想认识的混乱。

  实际上人们发热的头脑在怕右、不怕“左”的状态下,并没有冷静下来,在编制1959年钢铁计划指标时再次显露出来。1958年8月北戴河会议曾议定,1959年产钢2700万~3000万吨。实践证明,搞1070万吨钢都非常困难。那么,1959年的钢铁指标怎么办?毛主席说:要总结经验,搞这么一点铁,这么一点钢,要6000万人,我们中国究竟有几个6000万人?这个总不妙吧!他又说:我们这次唱个低调,把膨胀的头脑压缩一下,把空气变成固体空气。但是在讨论中,大家发热的头脑并没有冷静下来,有人说可以定3000万吨,有人说2500万吨,有人说1600万吨就不少了;也有人说内定1800万吨,公布1600万吨。最后中央决定,钢产量指标由2700万~3000万吨降为1800万一2000万吨。后来的实践证明,这还是个高指标。当时虽然在“压缩空气”,但仍然没有摆脱对高指标的迷恋,后经党的八届七中全会讨论,确定钢产量指标为1800万吨,其中好钢1650万吨。会上,毛主席就生产指标问题,提出“计划要留有余地”,提出“质量第一,品种第一”。毛主席还作了自我批评,说:发生了错误,我也有责任,不能怪人家浮夸,我们听进去了,这是我们的责任。对于会议确定的指标能否达到,他仍不放心。

  4月30日,周总理主持会议,再次研究钢铁指标问题。会上,邓小平、陈云都提出指标要退下来,要实事求是,要从实际出发,退到可靠的阵地,然后再前进。5月2日至24日,陈云主持中央财经小组会议又研究这个问题,我参加了这次会议。会上冶金部提出1959年钢的生产指标可从1800万吨退到1650万吨。薄一波说,经委的意见,钢生产指标退到1400万吨。说实话,陈云抓这件事,我们都高兴。他和中央财经小组与我们座谈了一个星期,针对矿石、焦炭、耐火材料、钢铁冶炼、钢材品种以及有关情况,一个厂矿一个厂矿地详细询问。陈云十分认真、细致,他甚至询问到每一个矿山的地质储量、开采能力、运输方式、运输能力、路途远近、选矿设备、采矿的机械化程度等。最后根据综合生产能力,他建议1959年钢指标降为1300万吨。陈云说:我总在想,与其把脖子吊起来搞1800万吨、1650万吨,不如脚踏实地搞1300万吨。会后,陈云向毛主席报告,并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作了发言。他说:把生产数字定得少一点群众会泄气,我看不见得。定高了做不到,反而会泄气。毛主席对陈云的建议很重视,于是,中央书记处会议决定,1959年生产指标调整为:钢1300万吨,铁1900万吨,钢材900万吨。事实再次证明,陈云坚持实事求是的做法是认真贯彻执行了中央冷热结合方针的。这件事至今我仍记忆犹新。

  6月5日,李富春找我们冶金部的几个同志谈话,希望打通我们的思想。6月25日,彭真专门把鞍钢的杨士杰找来,要了解鞍钢生产情况究竞怎么样,王鹤寿和我参加了这次交谈。可见,中央领导都十分关心钢铁生产情况。

  对完成1959年钢铁任务,大家仍寄希望于“小洋群”。在1月全国工业书记会议上提出,要实行定点、定型、定组、定员、定领导的“五定”方针。冶金部也组织全国冶金设计力量对“小洋群”的资源、厂址、交通、动力、设备,生产、建设、成本,劳动力等做了全面调查,从经济的合理性对各地小型钢铁厂的发展前途做了研究分析,有区别地解决其生产中存在的问题。在规划布点时,对没有生产条件的小钢铁厂限期下马,这样,1958年大办钢铁时建的小土炉全部停产。

  小高炉炼铁含硫太高的问题,关键在于矿石和焦炭的质量。这时,黑色冶金设计院和钢铁研究院在河北涿州建了一座小焦炉叫红旗2号,设计比土焦炉先进一些,有推焦机能把焦炭从碳化室推出来。我经过实地考察认为可以推广,回来商定拟限期建成1500座。不料,在我向国家经委汇报时,都不同意,说冶金部不接受教训,不顾实际可能,是劳民伤财。对这种批评我当时心里很不服气,认为不走技术改造的路子,小高炉很难发挥作用。

  4月28日,薄一波主持经委生产会议,对1958年大办钢铁进行检查。他在会上严厉批评冶金部牛皮吹得太大,摊子铺得太大,建设那么多小高炉,用什么来“喂”它?算生产能力的时候,只数炉壳子,不讲综合能力。他认为小高炉、小转炉搞那么多,效果很差,毛主席说的“两小无猜”,那是原谅我们的话。接着,他批评治金部又要搞小焦炉的做法是错误的。他问:小焦炉的风机需要多少?小焦炉的煤炭没有经过洗选,能脱硫吗?焦炭里含硫那么多,能炼铁吗?汪道涵、李锐、彭涛等也都发言,批评冶金部,说冶金部在毛主席那里“打保票”,到处铺摊子,造成那么大的浪费。说实话,对这些批评,治金部也不服气。

  1958年下半年冶金部铺了个大摊子,但1959年想收摊也很难,想下也下不来,因为指标还压着呢!把铁的质量搞上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在焦炭上做文章。因为没有生铁的质量,就没有钢的质量,没有钢的质量,又怎能有好钢材?没别的办法,我在济南召开生铁质量会议,还是介绍了红旗2号焦炉,希望推动这个技术。

  1959年,仍然是治金部紧张的一年。在部机关里几乎见不到几个人,大家都下去督战了。我所到的工厂,干部、技术人员和工人都在拼命干,许多人眼睛都熬红了。1300万吨能不能完成,我也有问号。难哪!一方面要义无反顾,尽力去争取:另一方面也实在担心,思想压力特别大。

  1959年拼搏下来,产钢1387万吨。这才松了一口气。后来大家讲,这真是打了一场烂仗。

  来源:《袁宝华回忆录》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05 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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