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郑天
2025年6月曝光河南汝州德源伟业工人住所及食物(微博@上官正义)
屡禁不止的黑砖厂
黑砖厂,在我国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黑砖厂事件不是偶然的、突发的事件。
上官正义说,“他们失踪了10年、20年甚至30年,解救后都表示还有更多人在各地砖厂干活,这就印证了这种现象从未间断,一直存在。”这绝非虚言。
早在2007年6月7日,《山西晚报》爆出骇人听闻的洪洞县黑砖窑事件。从2006年3月开始,工头衡庭汉等人先后从西安、郑州火车站诱骗或强迫32名农民(其中9名智障人员)到砖窑做工。他们早上5点上工,干到凌晨1点才让睡觉;而睡觉的地方是一个没有床、只有铺着草席的砖地、冬天也不生火的黑屋子,打手把他们像赶牲口般关进黑屋子后反锁,30多人只能背靠地“打地铺”,而门外则有5个打手和5条狼狗巡逻;一日三餐就是吃馒头、喝凉水,没有任何蔬菜,而且每顿饭必须在15分钟内吃完;农民工们只要动作稍慢,就会遭到打手无情殴打,因此被解救时个个遍体鳞伤,而烧伤的原因是打手强迫民工下窑去背还未冷却的砖块所致;因为没有工作服,一年多前穿的衣服仍然穿在身上,大部分人没有鞋子,脚部多被滚烫的砖窑烧伤;由于一年半没有洗澡理发刷牙,个个长发披肩、胡子拉碴、臭不可闻,”身上的泥垢能用刀子刮下来”。一年多来,这30多名外地农民工没有领到一分钱的工资。
不止是强迫劳动,还有命案发生。2006年农历腊月,患有先天性痴呆症的甘肃籍农民工刘宝因干活慢,被打手赵延兵用铁锹猛击头部,当场昏迷,第二天死在黑屋子中。几名打手用塑料布将刘宝的尸体裹住,随便埋在了附近的荒山中。
事实上,2007年成为新闻风暴爆发点的洪洞县黑砖窑事件,并非是事件的起点,此前就有对这类案件的揭露和处理,包括媒体的报道。
2005年4月11日《山西日报》报道:”一座占地80余亩的砖厂,一个挣着黑心钱的包工头,一帮狠毒的打手,先是骗取外地农民工的信任,继而强迫农民工劳动案。26名筋疲力尽、伤痕累累的外地农民工被成功解救。”
2006年1月27日山西新闻网报道了晋南某县一个14岁的农家孩子几次被骗到黑砖厂的事实。报道称,这个孩子起先被一个介绍工作的人骗到了榆次的一个黑砖厂,一次趁工头不注意逃出来。没多久,他先后又被骗到运城和临汾的几个黑砖厂。
中新山西网2006年9月28日报道,2006年年初,晋中市公安局榆次区分局破获”黑砖窑”打死智障民工的恶性事件。此案发生后,山西省劳动和社会保障厅的负责人指出,智障人员、社会流浪人员和残疾人员成为非法用工重点侵害对象,用工单位必须杜绝使用智障民工。
仅媒体报道黑砖厂至少就存在了20年,事实存在时间只能更长。
黑砖厂二十年之变化
二三十年过去了,关于黑砖厂,发生了什么变化?
一是涉及地域更广。07年前后的报道集中于山西一省,其它省份是受害者的输出地,这次上官正义举报黑砖厂的足迹,遍及湖南、湖北、河南、河北、山西、广西、云南等省份。在黑砖厂还发现了缅甸人。“砖厂还有缅甸人长期在里面干活,这次在湖北也看到了缅甸人,这些属于‘三非’人员。”
二是“商业模式”更成熟。上官正义报道的工头大多是家族式、老乡式的,多来自河南淅川、云南曲靖和昭通、贵州毕节和遵义这几个地区,“他们都是互通消息的,在全国各地有自己的圈子。要是哪个厂子人少、效益不好、出砖少,他们就会把人调到其他厂子去,总之不会让这些人闲着,而工钱全进了工头的腰包。”
07年报道的黑砖窑工头衡庭汉等人需要亲自到西安,郑州火车站诱骗或强迫农民工。对比一下,今天的黑工头建立了全国性的用工网络,对受害人实现了实时调配、实现了跨省甚至跨国调配。
三是有关部门的反应远不如当年。2007年6月11日起,“黑砖窑事件“成为国内各大门户网站的头条新闻,海外媒体也跟进介入,形成大的舆论压力。多位领导人作出重要批示,国务院向山西派出了联合工作组,并召开常务会议听取”黑砖窑”事件汇报,要求彻底查清、严肃处理这一事件。中央纪委,监察部对”黑砖窑”案件查处工作也提出了明确要求。
而今年6月以来上官正义跨越多省,举报27家黑砖厂,主流报道力度明显弱很多。几个月来,只有凤凰网、南方周末、央广网、新京报、红星新闻、三联生活周刊等媒体有过零星报道,部分报道影响力甚至不如一些自媒体。执法部门除了事发地例行公事的通报外,没有当年的雷霆之势。
四是打拐志愿者的处境堪忧。上官正义早在2010年就被央视提名为感动中国候选人,被《都市快报》评为2010年度“中国好人”,被多家媒体誉为“民间打拐英雄”。
当年另一位进入黑砖厂卧底取证的调查记者崔松旺,也曾获得很高的荣誉。崔松旺2011年假扮智障人员潜入驻马店黑砖厂,他曾连续四天在火车站捡烟头、食剩饭伪装流浪,以500元被贩卖至黑砖厂,后磨断绳索逃亡后协助警方抓获8名涉案人员并解救30名智障奴工。同年崔松旺获正义网中国正义人物奖,2013年入选央视《致青春》系列节目《青春榜样》。
今天这些民间打拐志愿者和调查记者,已不复当年的荣耀,更多是在自媒体上受到追捧。上官正义人身安全受威胁是家常便饭。
上官正义并未停止脚步,仍坚持行侠仗义,近年来曾举报湖北省襄阳健桥医院等医院贩卖出生证明、调研多地的非法代孕机构引起社会关注。因为去年10月举报青岛代孕实验室,有人在微博上公然威胁上官正义,叫嚣“我们是不会放过你的,你自己走路上小心点吧,老天爷是不会让你善终的”,“之前的主任我们也都安排去国外吉尔吉斯斯坦继续操作手术了”,“人家赚的照样是你这辈子都赚不到的!你只有仰望我们的份”。
二三十年过去了,事情发展的方向出乎大多数人的预料。
雇佣劳动制与奴工
被网友评为“资乎”的某社交媒体上,常年有这样一个提问“为什么资本家不使用奴隶来生产产品?”
好,现在这个问题结案了,对此还维护资方立场的非老板人群的完全可以学卧底记者吃屎喝尿装疯卖傻,然后被黑砖场主理人们看中,来个“劳动养老”体验下。
说回来,这种抓残障人士强制劳动的行为,为什么在当代“文明”的市场条件下还如此猖獗呢?
一般而言,“文明社会”的资本家不会使用奴隶用工制度。
奴隶主需要负担奴隶整个生命周期的费用,需要考虑奴隶的可持续使用,因此会如同爱惜自家牛马一样爱惜奴隶,而资本家只需对他所购买的那段打工人的生命负责,“只要用不死,就往死里用”,在资本家的这段购买时间内,打工人加起班来真的可能不如牛马;
奴隶主需要自己训练奴隶掌握生产技能,而资本家只需在劳动力市场购买那些自己付出过教育成本的打工人;
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资本家的剩余价值,也需要自由的打工人的消费去实现,资本家再怎么胡吃海喝,消费的量毕竟有限。
对资本家阶级而言,雇佣劳动制是标准的用工制度。
但这只是一般情况,现实更复杂,个体资本家不同于作为阶级的资本家。
利润、利润!为了利润,没有不可能的事——“为了100%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这是资本社会永恒的真理,一切道德说教都苍白无力。
砖厂为省事,将制砖、出窑、装车等劳动环节外包给他人,砖厂仅监督生产进度与质量,对用工问题视而不见。贵州兴义市龙某平承包某砖厂劳务,强迫五名疑似智力障碍人员劳动,2016年8月至2018年5月,不到两年时间就非法获利四十余万元。
黑工头不需要投入任何生产资料,仅需要五名工人,就能获取如此高额的利润,天下哪有这么好的生意?如果是50名、500名工人呢?
获取残障工人的成本是多少?上官正义举报的山西临县砖厂的工头承认,有一位残障工人是从河南安阳地区购买来的,“介绍费”约三千元,还有一位是从一个安徽人处“租借”,“日租金”100元。
这不是“300%的利润”,是一本万利。更重要的是,根本无须“冒绞首的危险”。黑砖厂中的工头即便事发,一般仅以强迫劳动罪被立案批捕,而我国《刑法》规定,强迫劳动罪的法定刑分为两档:普通情节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罚金;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现实中,绝大部分案件被告人刑期多为三年及以下。部分厂区活动空间存在开放性,甚至没有门禁,往往难以形成完整证据链证明“剥夺自由”的状态,导致“非法拘禁罪”适用率极低。
而事件中的受害人大多是智力障碍者,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维权能力低下,极容易被控制——虽然法律不允许,当年高层也曾重视过,最后还成立了专门的组织处理此现象。但又如何呢?
打工人与这些被强迫劳动的奴工之间,并没有一条截然分明的历史界线。历史上奴隶贸易见证了资本主义的诞生与发展,而奴隶制、奴隶般的强制劳动又始终是雇佣劳动的补充。
在被某些人视为灯塔的美国,早在19世纪60年代即以立法形式正式废除奴隶制,但强迫劳动问题在美国依旧根深蒂固。据美国全国广播公司2021年12月报道,佐治亚州的一家农场,从墨西哥与中美洲被偷运到这里的移民劳工被迫在枪口下工作,徒手挖洋葱,挖满一桶洋葱只能得到20美分的报酬。还有一些劳工被贩卖到其他州的农场。至少有两名劳工在工作时死亡,其他一些人被绑架并受到死亡威胁。对移民工人来说,这并不是孤例。
美国监狱系统里强迫劳动、农场对童工的大规模使用,则是系统化的、公开的强迫劳动。美国至今仍未批准《1930年强迫劳动公约》、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和《消除对妇女一切形式歧视公约》。
这不是个别国家的现象,联合国的数据让人触目惊心。据国际劳工组织2024年报告,全球私营部门当中存在的强迫劳动每年产生2360亿美元的非法收益,与2014年相比,这一数字增长了37%(640亿美元)。分析指出,遭受强迫劳动的人数增加,以及剥削活动的利润提高,共同推升了非法收益的大幅增长。(劳工组织:强迫劳动每年产生2360亿美元非法收益,欧洲和中亚占比最高,https://news.un.org/zh/story/2024/03/1127476)
报告显示,在强迫劳动每年产生的非法总收益当中,欧洲和中亚的占比最高,达到840亿美元;其次是亚太地区(620亿美元)、美洲(520亿美元)、非洲(200亿美元)和阿拉伯国家(180亿美元)。
数据显示,强迫劳动问题在不断恶化。在2021年的任何一天当中,全球都有2760万人在从事强迫劳动,相当于每1000人当中就有3.5个受害者。而从2016年到2021年,从事强迫劳动的人数增加了270万。
这种状况,与国际共运的持续低潮同步。全球工人阶级的阵地仍在沦陷,战线仍在后退。
作为打工人,看到黑砖厂的新闻,重要是反思的是,不要以为离我们很远,与我们无关。不要以为我们智力正常、以为读了本科研究生就可以漠然处之。
不消灭一切奴役制,任何一种奴役制都不可能消灭
《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里结论性的段落:
德国唯一实际可能的解放是从宣布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个理论出发的解放。在德国,只有从对中世纪的部分胜利解放出来,才能从中世纪得到解放。在德国,不消灭一切奴役制,任何一种奴役制都不可能消灭。彻底的德国不从根本上开始进行革命,就不可能完成革命。德国人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这个解放的头脑是哲学,它的心脏是无产阶级。哲学不消灭无产阶级,就不可能成为现实;无产阶级不把哲学变成现实,就不可能消灭自己。
有学者认为,这是马克思从革命民主主义向共产主义转变时期的观点,马克思此时认为德国可以不经过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毕其功于一役,这些观点并不符合历史的真实进程。
然而从更深远的历史的角度来看,马克思的论断是正确的。
无情的现实告诉我们,即便经过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奴隶制度、奴工现象也不会自动消亡。
这些形形色色的奴役制,极有可能伴随资本主义始终。雇佣劳动制度不灭亡,其它奴役方式也不会灭亡。
打工人与奴工,在很多方面并无质的区别。
马克思甚至把雇佣劳动制度称为雇佣奴隶制度。
雇佣奴隶制与古代奴隶制,在人身依附方面,两者都受他人支配,无非一个是雇主,一个是奴隶主,一个是短期支配,一个是长期支配,而短期内受某个资本家支配的打工人,长期来看仍然要受整个资本家阶级支配;
在强迫劳动方面,两者都是被迫工作,绝少有人出于兴趣而工作,区别在于一个是长期的强迫工作,一个是被分段购买的强迫工作,打工人所谓的自由,只是更换强迫自己劳动的老板的自由,除此外没有更多的自由。
普通牛马和在黑砖厂里的奴工,也不过就是五十步一百步的区别。
启示也就呼之欲出了,在现在这个光景下,作为打工人的你如果仍然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就只能一路朝着这些黑砖厂的奴工地位的而去。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退而又退,退成原子化各扫门前雪,对奴工们的不幸漠不关心,最后不就黑砖厂给人当奴隶吃潲水的越来越多,自身地位也难保。
打工人没有什么权益是他人发善心滴漏下来的恩泽,从来都是团结团结再团结,用尽全力一起争来的。
或许你不在砖厂上班,你的老板光鲜亮丽,笑容可掬。但他们西装下面不代表没藏着皮鞭,而更多的时候这个“皮鞭”还是我们脑子里那个“事不关己”的钢印。
我们必须向那些燃烧自己发出微光的打拐人士、调查记者致敬。
请记住他们的名字:上官正义(仔仔)、崔松旺……
上官正义想不通,为什么在黑砖厂问题上,自然资源部门、人社部门、应急管理部门、生态环境部门,属地的镇、社区,这些隔三差五就去检查的部门,居然多年没有发现问题。但想不通的上官正义仍然二十年如一日,坚持奋斗在打拐第一线。
崔松旺在冒着生命危险卧底黑砖厂救出30余名奴工后,也继续奋战在新闻调查一线。地沟油、假鸭血、瘦肉精、病死猪等事件,都是经由他和同事们的镜头而大白于天下的。
我们这个时代,从来不缺乏为民发声、为民请命,捍卫社会底线的勇士。
做奴隶不得已,做奴才可耻,漠不关心底层的苦难可耻。打工人的目光,绝不能停留在劳资领域。奴工,代孕,地沟油,假鸭血,瘦肉精,病死猪,桩桩件件,关乎每个打工人!
不消灭一切奴役制,任何一种奴役制都不可能消灭。反对奴工制,与反对雇佣奴隶制的斗争本是一体。
还是鲁迅那句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