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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向阳号的沉没(45-47)

第四十五回

好兄弟接连去世 众工人苦不堪言

  普通设备长期不开机械零件会生锈,数控机床长期不开电子元件会失灵,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向轴便竖大旗买马招兵,厂领导关心的不是工人的生机,而是“五环”的机器。

  各分厂新上任的一把手任命了各车间的主任,车间主任又任命了各个班组长,这些任命都是卖家板着一张不容还价的面孔交货,买家呈现一副阿谀奉承的笑脸掏钱,私下成交的。此次招工的原则为“宁可缺而忙,不可多而闲”,只招一千五百人,而且只要“买断”的年轻人。“内退”的老工人即使你的技术赛过铁匠的师祖李聃、超越木工的师祖鲁班都不要,因为他们受过“文革”的熏陶,不好领导。此时劳动力市场上插草标卖自身的“自由人”成群结队,而挺圆肚挎皮包买奴隶的商人廖廖无几,工人要想上岗比武松过景阳岗还难!但懂窍的不需要“正午结伙搭伴而行”,只须在“月黑风高”之时孤身一人拧个小包……,天亮就能上岗了。当然上岗后的待遇也是双方“协商”好的事,掌握分厂“工资、产值双承包”的领导想给你开多少钱完全随他的意:你碗里多了他锅里便少了;你碗里少了,他锅里便多了。因为要与成了大统的先进的民企体制和民企文化接轨,规定上班是十小时工作制,只有单休,没有加班费,没有……。

  2003年9月肖卫国下了岗,“五零”的他仗着眼前还过得去的四百块内退金在家逍遥了半年,读了六个月的书,对他来说能啃书本就是一种享受,仿佛乞丐能天天讨到白面馍便美气得不得了。但天不遂人意,物价像刚出土的竹笋一天长一尺还要加几寸,他这只书虫不得不到一家只有十多名农民工的小厂打工。因为国企出来的工人曾当过高傲的主人,说话气足,办事腰硬,与私企老板的关系无疑是“蜈蚣与公鸡——生死的对头”,在那干了不到一年便“双炒鱿鱼”。这一年的艰辛用他的话说,一个夏天流的汗比在国企干三十年流的还多;体重没话说,掉了十多斤肉。

  但也有收获:在那他认识了农民工。农民工与传统意义上的工人区别极大,就像低矮的灌木与高大的乔木,或者春来秋去的燕子与极念巢的信鸽,农民工蜕变成产业工人的前提是他们失去土地,成为真正的无产者。

  在那里他认识了资本家,他以前曾是国企里的干部,但他的心肠,他的手段与解放前的老资本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与时俱进的结果。当然他依旧高举着“自由”“民主”的大旗:进不进我的厂无人强迫你;可要拿我的钱不是那容易,先扒你一层皮。

  2005年一家棉纺厂的设备科长拿了个气流纺上用的转杯问肖卫国能不能修理?得知这种气流纺是国家863计划的产品,在国内有一定的市场,肖卫国决定开个小作坊,专门修理这种转杯。

  技术问题难不倒肖卫国,杯头里被棉纱磨出来的细沟槽他利用离心的技术将它填满修好,为此他花了一百多块钱做了台小离心机。磨损了的两处轴承档他用电刷镀的方法把它镀上,为此他自制了刷镀机的机械部份:在旧货市场上花四百元钱买了电动机、变速器、卡盘、槽钢、角铁,自制了一个小尾架,一焊一装便搞定了。电气柜是请原机修的电气工程师老张设计制作的,花了一千五百块钱。精磨轴承档他委托原机修的徐师傅干,他开了家小作坊。磨完后还有道关键的工艺——做动平衡。转杯的转速很高,每分钟达七八万转,动平衡要求不能超过四毫克。可买动平衡机得五千块钱!老父亲得知儿子的难处,冒着大雨到银行取了五千块钱给他……。肖卫国将转杯的动平衡做到不超过两毫克。

  技术对肖卫国讲不重要,重要的是市场。在特色社会主义的市场上肖卫国打了败仗,输得一塌糊涂。

  为了开发市场肖卫国跑遍了本省及周边几个省,由于他修的转杯价廉物美,市场很快打开了。可是众多的客户(主要是公司管物资的负责人)个个是铁公鸡,你拔它的毛难上加难,它啄你的米非常容易,他们无一例外地提些肖卫国这种老实巴交的人意想不到的要求:有的提出,你在提货前得请他吃一餐饭,饭后他还要“K”一下嗓子;有的要求,每次结账前你得请他喝一次小酒,酒后还要泡个妞;有的直接要回扣。五花八门的要求,形形色色的勒索,你不答应就不让你修。这笔额外的开支在“门外汉”肖卫国做生产成本、给商品定价时完全忽略了,他感到当个生意人真难。咋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能按潜规则行事:每次拿出修理费的百分之十来满足那些无耻之徒的贪欲,不管你咋喝酒,咋泡妞。

  2008年爆发了金融危机,中国的纺织行业受到致命的打击,恢恢天网之下众生无一幸免,肖卫国也在劫难逃:他所有的客户都不讲诚信赖起了账,干得越多亏得越多。心灰意冷的肖卫国万般无奈之下决定不干了。夫人给他算了笔细账:干了四年,平均每月净落八百块钱,自己给自己打工。四年间肖卫国浑身不舒服:国家百分之六的税像尖刀剥你的皮,强盗百分之十的回扣如利斧剁你的骨……。唯一的好处是上班的时间自由。

  肖卫国决定不干还有个原因,他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本市一家医院工作,待遇挺高,环境不错。可他和那些同时代的年轻人一样,受的是“先进文化”的教育,小巧的电动机加优质的润滑剂使他们每天必做“一夜暴富”的美梦:不是炒股票就是炒期货,甚至炒汇率——1比50的杠杆更刺激。

  肖卫国的儿子自己编了个炒期货的公式,电脑测试的成功率达百分之七十,不知天高地厚的他号称天下无敌,不跟家长商量便辞了职,决定在家撸起袖子大干。老俩口知道后极为生气,肖卫国说:“你那有把握只赚不赔?每秒几亿次的计算机算出的天气预报也有‘不测风云’。我劝你先试一试,试了行再辞职也不迟。”好说歹说总算将儿子劝回去上班,但肖卫国不得不答应每天在家帮他看盘,一出信号不是击鼓冲锋,就是敲锣撤退。因此他变成了电脑的奴隶,每天在网上帮儿子放牧着有限的牛羊,时刻提防突如其来的恶狼。

  2008年年头,百年难遇的大雪给南方的好几个省带来了极大的灾害,元月21日大寒这天,肖卫国的孙女天使般地来到人间,但她父母这一代“先进文化”教育出来的人是不会哺雏的杜鹃,这个至少得挑七八年的“千斤”重担便压在了爷爷奶奶身上。责无旁贷的肖卫国只能咬牙坚持着,靠那每月区区四百块的内退金熬到退休。

  2006年夏天,闷热潮湿的天气使多种疾病缠身的胡必定感到浑身极不舒服,特别是心脏,那个号称泵的噪音极大,很明显轴承坏了……,时不时的来个“暂停”,它早已达不到额定的输出功率。出院才两天,医疗卡上的那点钱早用得光光的不说,还跟亲朋好友借了一屁股债。短短的半年住了两次院……,绝对不能再住院了!给伢们减轻负担,积点德,不行就打它废品,回炉去球。

  躺在草蓆上的胡必定闭着眼想了很多……,他总有股子灵魂要脱壳而去的感觉。是时候了,现在该很好的总结一下一生的经历。可这个太难写……总结啥?从哪写起?老胡忍着心脏刀剜般的疼痛,强打精神,拼命思索……,这个总结的题目该叫《决不后悔!》——只有它才能提纲挈领,囊括一生。

  基本上跟共和国同年的我,前三十年应该说是“不悔”的,那段时期我跟全国人民一样:脚踏实地、勤勤恳恳、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无私地奉献着。能亲眼看到、并亲身享受到那些劳动成果,我奉献青春,奉献血汗,甚至愿意奉献生命。可后二十多年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创造的成果被那些先富起来的人抢走,我们变得一贫如洗……,为了这些成果我付出了多少血汗,换来的是遍体伤疤,一身疾病。但我不甘心:我参加了“三讲”;我卧过铁轨,堵过公路,堵过桥梁;我与防暴警察肉博过……。最后的结论应该是这样的:前半辈子心甘情愿的奉献,决不后悔!后半辈子捧在手里用血汗换来的劳动成果被坏人抢走了——战士只有仇恨!只能高唱《国际歌》与阶级敌人作“最后的斗争”,后悔的人是窝囊货!

  人生如梦,只说明世态的炎凉,但它不能改变我老胡人生的信仰;岁月沧桑,只证明变化的巨大,但它不能扭转我老胡奋斗的目标。作为一名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中国共产党党员,我不应该也决不可能后悔!看来我胡必定跟临死前的保尔·柯察金有相同的感想:这一辈子都不后悔!我没有虚度年华,我把自己宝贵的生命献给了人类最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

  一个人坦坦荡荡、毫无后悔地走完一生,你有啥遗憾的呢?应该说没有了,老胡脸上露出了微笑。此时他预感到那个有毛病的泵马上要停止转运了,他双臂交叉在胸前,左手摸着右臂上那块“一等奖”奖牌,右手摸着左臂上那块“二等奖”奖牌……弯曲着双膝的两脚后跟向下一蹬,身体笔直了,他感到自己飞了起来,扇着双翅飞向那令他向往的蓝天……。

  老胡去世时才56岁,还没熬到正式退休。

  胡必定的爱人前些年解决户口后,被安排在厂家属区值班,还有点收入。厂里改制时管她的那个机构剥离出去了,无人开工资了。既无一技之长又超过“四零五零”的她失业了。老胡去世时大女儿刚刚结婚,那个“不该要”的小女儿还在读高中,为了生存胡嫂只得在街边摆个靠背椅给别人擦皮鞋,厂里她是第一位干这种不需要多少本事、不需要多少投资的生意人。这种天天跟陌生人打交道的职业与路边的妓女差不多,毫无尊严可言。

  因为厂区内熟人较多,乡下人出身的胡嫂总是低着她那颗自认为卑贱的头,她那双美丽的但充满羞怯的大眼专注地看着地面,迎来送往地盯着从眼前走过的每一双脚。如果经过“感应区”的是一双略有灰尘的皮鞋,她口里便机械似的发出哀求的声音,“老板,擦擦皮鞋吧!只收一块钱。”穿皮鞋的“老板”总是一声不吭地走了,似乎压根没听见这跟叫花子差不多的乞讨声。有一次肖卫国闯进了那片“感应区”,当他听到这令人心碎的声音便停止了脚步,十分礼貌地说,“不好意思,谢谢你。我总是自己擦。”这从未有过的客气话深深的打动了胡嫂,她终于抬起了那颗低了一天的头,想看看这位同情自己的人。当四束眼光碰到一起时两人同时发出了最惊讶、最心酸、最羞愧、但又最无奈的声音,“胡嫂!……”“卫国!……”肖卫国的眼淚唰的一下淌了下来,他痛苦地摆了摆那沉重的头走了。在夕阳的余辉下他艰难地踏上一级级的石阶,这条林中小道的尽头便是设在山顶的灵堂,他可爱的师兄胡必定的骨灰盒安放在那里……。

  2006年隆冬寒风凛冽的一天清晨,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在香江二桥的主桥段有个身材短小的男子在不断地徘徊。他的眉头紧锁着,只有老佛爷才有那把能打开它的钥匙,他脸上还有泪痕,那泪痕如同土坯墙上雨水冲刷出的痕迹:绝对不是三五次流泪形成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后背的双手,右手紧紧地扼住左手腕,仿佛是一对终生相爱的伴侣,女的挂在悬崖边,男的爬在山顶上抓着她的手不放,一旦他松开手,心爱的人将一命呜呼……他也会跳下悬崖随她而去。很明显这不是一个看风景或者搞晨练的人。毫无疑问,徘徊了许久的男子大脑内的矛盾在进行激烈的斗争。到底谁胜谁负,时空的延续最终作出了无情的裁定:这个身患严重强迫抑郁症的男人终于松开了右手,很坦然的、明知会产生无法挽回的后果还是义无反顾的、手脚并用地翻过栏杆,一头栽到江里……。死者就是王愿!人们在他贴身衣兜里一个密封的塑料袋内发现了他的遗书,遗书很简单,只有一句话,“可恨啦!报国无门。”

  肖卫国是1970年10月1日认识王愿的,这是一个很好记的日子,母亲的生日比个人的生日好记得多。这一天向阳轴承厂在枣阳县招收的一百多名插队的知青要赶到厂里报到,下午三点,这些新工人的行李装上几辆卡车,人员分乘几辆大轿车,浩浩荡荡地驶向向阳轴承厂。

  对这批知青而言,成人后的道路很漫长:一年零八个月当农民的经历结束了;当工人的新生活在脚下刚刚启步……。车轮下坎坷不平的道路,道路旁向后飞驰的白杨,让车上这些充满活力、善于向往的年轻人十分兴奋,分外激动,像坐“过山车”一样。姑娘们换上了平日里不常穿的新衣裳,但脸上仍然保留着太阳公公给他们抹上的健康色彩,身上还散发着很浓很浓的泥土的芬芳。一路上她们不停地说呀、笑呀、唱呀,像一群欢快的金丝雀,热情浪漫的她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设计着新的生活。而稳沉刚毅的小伙子则不一样,他们更多的是怀旧,是深情地回头望:他们回忆在“广阔天地”的峥嵘岁月,回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那些奇闻趣事……,他们怀念着那些曾经对他们极为照顾的大伯大妈、那些跟他们般般大的姐妹兄弟。

  从新寺区招上来的肖卫国看见他旁边一个小个子的男青年与众不同,他双手捧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着,看一会他便合上双眼,嘴巴皮不出声的上下动着,似乎在背诵什么。肖卫国低头一瞄,见他手里拿的是本初中的英语课本,原来他在学习英语,真沉得住气!车上的人个个似刚出窑烫手的红砖,唯独他像晶莹剔透的冰块,好样的!这个小伙子就是王愿。

  通过交谈肖卫国与王愿彼此有所了解,王愿也是WH市的知青,他比肖卫国高一届。文化大革命耽误了他俩的学业,但“广阔天地”让他们学到另一类实际的知识,特别是增强了与劳动人民的感情。现在国家建设需要他们换一所学校,他俩走到一起了。物以类聚,“爱学习”也算得上一类人。

  进厂后没几天就分了工作单位、分了工种,王愿是机修车间的镗工,肖卫国是机修车间的刨工。在厂里搞基建的那段日子里,白天大家修路、搬砖、运水泥,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只学过一年英语的王愿像个小老师似的教肖卫国英语音标,校正他的口形、发音,为他启蒙……。

  二个月后这批从枣阳招来的知青和几十名转业军人浩浩荡荡地开到上海,他们将在闻名全国的上海机床厂实习三年。在上海机床厂肖卫国与王愿同分在二车间六工段,打那以后小哥俩再没分开过,仿佛砣不离秤,秤不离砣。

  上海机床厂之所以闻名全国,除了它生产高精度的磨床外,还因为1968年7月21日毛泽东在论教育革命的一次讲话中提到了上海机床厂。毛泽东说,“……走上海机床厂从工人中培养技术人员的道路。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到学校学几年以后,又回到生产实践中去。”当年能够得到毛泽东的肯定那是多么的荣耀啊!是个人,这是皇上钦点的状元;是个厂,那像获得御赐的金匾。

  上海机床厂办的“七二一工人大学”分初级班和高级班,学员是业余时间上课。初级班普及初、高中的文化,包括讲授“三视图”、“电工”之类工人必备的知识。高级班讲授机械原理、传动原理之类的专业知识,包括机床设计和工装夹具设计。

  初级班设在厂俱乐部二楼,白班、夜班几个教室同时开课,肖卫国和王愿上的同一班次,在同一个教室里坐同一张桌子。打那以后他们全部的业余时间都泡在那里,学数学,学制图……还有王愿最喜爱的英语。这小哥俩像两粒杉树种子,在这肥沃的土地里贪婪地吸收着水份和养料,发了芽后迅速长成幼苗,日后无论移植到何方都能长成参天大树。

  这批知青进厂后每个月拿18元的生活费,以后逐年的加,直到转正定级。当时上海这个高消费城市的生活水平是这样的:在上机厂的工人食堂一毛钱可买到一盘糖醋排骨或者一盘红烧肉;五分钱一盘的素菜里掺有肉丝或肉片;二分钱一碗的汤里肉是没有的,但菜、油水、味道既可观又可口。那些想攒钱买好衣服的女徒工每月花七八块钱的伙食费就行了,而饭量大点、吃得好点的男徒工顶多花十块钱的伙食费。

  上海这个全国最大的城市与枣阳这个山沟沟里的小县城相比无疑有天壤之别,即使是从WH下乡插队的知青到上海也是大开眼界。实习队的年青人毫无思想负担:他们像山坡上的杜鹃花,尽情地开放;他们像洁白的道林纸,随意地描绘。他们每个星期天都要到市里潇洒走一回,领略一下都市的风情,享受一下人生的美味。

  在锻工学习打铁的几位小伙子,星期天早上一下三班连工作服都不换便乘车到市里吃早餐,他们穿着带有油污和粉尘的工作服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进闻名全中国的“国际饭店”,人往那一坐,女服务员马上笑着脸迎了上来,十分客气地问你想吃点啥,你一点完,片刻工夫她就给你端到桌上。两块面包一杯牛奶不到一块钱。钱是花得多了点,可那个味足的很!有心人可以观察到:那些高鼻子凹眼、西装革履的洋人,那些穿着很体面的机关干部,在这里的“礼遇”还要排在穿工作服的工人后面:明明是后来的,服务员先给你“上菜”。

  在机修学精细的手艺活的几个小伙子喜欢到“四川饭店”吃午餐,四川菜的那个麻辣,四川酒的那个醇香,令他们赞不绝口。麻婆豆腐三毛钱一盘,麻辣香菇三毛钱一盘,麻辣子鸡六毛钱一盘……点上三四盘菜,再来一瓶一块钱的“绿豆大曲”,几个人吆三喝四地划起拳来……。周围斯文的上海人无不投来惊讶的目光:既羡慕WH人的豪爽与酒量,又佩服九头鸟的心机与技巧。

  实习队里的女徒工有一个共性:爱逛商店。每个星期天她们都要逛南京路、淮海路。大的商场、小的商铺,逛了一遍又一遍,专捡那些价廉物美、内地罕见的物品买。城隍庙也是她们常去的地方,爱吃零嘴的姑娘在这里可买到她们喜爱的各种甜食:糖糕、糖饼、糖碗豆……还有那闻名全国的“城隍庙五香豆”。

  那些在山沟里长大、爱开眼界的老转喜欢游西郊公园,那里有从没见过的非洲大象、长颈鹿,憨态可掬的熊猫、金丝猴……令他们流连忘返。当时已婚的老转享受每年一次的探亲假,厂里给他们一项优惠政策:他们不回家,他们的爱人可以来上海探亲,路费照常报销。每当他们的配偶来到上海,实习队的领导都会为他们腾房子。带老婆去“西郊动物园”看动物是件必干的事,播下爱情的种子以示纪念也是件必干的事,好几位老转的媳妇从大上海回到大山沟后生的娃子取名叫“海生”,听说是老转中的秀才、极具浪漫情怀的张志新带的头。

  大上海确实是个花花世界,二百人的实习队里每天流传着各式各样的新闻:某人在某地看到某种新事物;某人在某地买到某种好东西;某人在某地吃到某种好食品……。五花八门的消息从实习队的一间宿舍传到另一间宿舍,从一个人的口里传到另一个人的耳中……。它像一阵阵和煦的春风荡漾着每个年青人的心,它像一声声悦耳的号角呼唤着每位热爱生活的人。

  唯独两个人除外,他俩压根不受这喧嚣的感染,不受这世尘的诱惑:上班他们精心钻研技术,下班他们专一学习文化,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工作学习。他俩像深山老林里的和尚,不懂人生的乐趣,潜心参禅修佛,向往极乐世界,他俩就是王愿和肖卫国。

  “七二一工人大学”初级班教英语的是位二十多岁年轻的女性,王老师长得很美,秀气的五官,匀称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像朵盛开的白玫瑰。那年头妇女们穿戴差不多,既不兴烫发,又不兴穿高跟鞋,但无论王老师走到哪都给人一个“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感觉。特别是她那“大家闺秀”的形象和“学者气质”的完美结合,给人留下很深的第一印象。

  王老师对来自实习队的两个小伙子特别关心,从对他俩的提问次数远远高于其它学生,就能看出对他俩的青睐。她对他们总是用汉语提问,而要求用英语回答,“大胆地讲,不要害怕”,“不要害羞,慢慢会好的”,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她对王愿特别的关爱,除了王愿学习努力、成绩优秀外,她还觉得王愿嘴皮子薄,发音清、脆、爽,是个学外语的好料子。她认为有这个天赋当工人屈了才,仿佛用高档的毛哔叽做工作服。

  课余时间王老师经常向他们询问实习队的生活,在她的印象中“内地”就是山区,就是落后的代名词。内地人有机会到上海这个最繁华的城市生活三年,确实是件很荣幸的事,也可能是终生难以忘怀的事。看到实习队里那么多的人休息时逛南京路,游淮海路,而这两位却拜在自己门下勤奋地学习英语,年轻美貌的教师竟发出了老气横秋的感叹:“来上海实习三年多不容易啊!那么多的业余时间玩也玩过去了,可把它们全换成‘课时’,真不知能学到多少知识。你们要惜时如金啊!”两位“大”学生当然明白这位“小”老师的意思:这就是生意经里说的‘一分钱一分货’;就是农民口头上挂着的‘一分耕耘一份收获’;要掌握一本教科书的知识,你还非得硬碰硬地花几十个“课时”不可。

  三年的时间也是“弹指一挥间”,实习队结束了在上海机床厂的学习,二百多人坐轮船,转火车,乘汽车,千里迢迢地返回了向阳轴承厂。

  回厂后肖卫国和王愿同在机修大型组工作,肖卫国决定“全面开花”,他的业余时间全用于自学数、理、化,当然学的那些英语他没丢,这为他以后考电视大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王愿走的是“一枝独秀”的路,他的全部业余时间用在自学英语,如果有程度超过“废寢忘食”的形容词,用到他身上还显欠缺。在他的心中那个摘取了数学王冠、证明1加1等于2的陈景润是他的楷模。回厂没多久王愿报名参加了上海外语学院的函授班……。他的英语水平仿佛三伏天大河的水面,日见提高。

  向轴厂价格最贵的机器要数1972年打破封锁后从意大利进口的龙门组合机床,全国共引进三台,向轴能分到一台说明它在周总理心中的份量,“天下老喜欢小”,好果子总是留给幺儿子吃。75年这台洋机器准备安装,分厂领导指派技术过硬的肖卫国操作它。可这洋玩艺的说明书是英文的,肖卫国视它如天书。要开动它太难了,仿佛大山里的汉子要降伏一匹草原上的“汗血”宝马。肖卫国找到了王愿,看他有没有办法。

  王愿很随意地翻阅了两页说明书,歪着头,闭着眼,摸着额,面部呈现出苦色。很明显,这是让一个残疾人去攀登珠穆朗玛峰,而且还要拿个名次。王愿摇头晃脑地说:“难度肯定有,而且不小!生活用语与科技用语本来就有差别。不说别的,一本《英汉科技字典》就有两寸厚。不好啃啦。”

  事到如今,肖卫国只能恳求王愿,他相信小个子王愿能挑这千斤重担。当然他也有准备,万一王愿回绝他就当“愚公”,就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啃,也要把它啃下来,但那不知到了猴年马月。既然有能人,还得靠能人,总得像毛泽东说的那样相信群众、依靠群众。肖卫国不停地给王愿加油、打气,“难度肯定大,但我相信再大的困难也吓不住你王老哥。我们是工人,在翻译机械方面我们有相对的优势,比方啥是轴承、齿轮、变速箱、传动轴、丝杠、键等等,以及它们的功能,我们的理解就比不是工人的翻译人员深刻的多。我们有劣势,但也有优势。关键要有信心。再说这不是台一般的机床,把它开动起来意义重大……。”

  王愿当然是个明事理的人,响鼓不用重敲。看到老朋友、大班长、小兄弟那带着恳求的眼神,王愿当仁不让地讲:“老弟说得对,我们干这事有优势,但关键是我们工人有骨气。知识学得再好,不为人民服务有个屁用。你看这样行不?我先拿回去大致地看一看,然后找两章比较容易的让你翻译。一句话看不下来我们就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查字典,搞个八九不离十,再用我们掌握的工业知识把它们组合起来,最后融化成一个既符合机械原理、又符合语言逻辑、工人看得懂的句子来。我翻译的那一大部份我负责,你翻的那两章我看一下,帮你把把关。老弟,你放心,我会拼全力干的。希望你也卖点劲,这匹大洋马以后是你的坐骑。你参与翻译说明书就等于了解它,调教它。你翻译得越多,以后驾驭它就越得心应手。我说的在理吗?”

  这些年肖卫国一直把王愿当兄长看待,这次为了“自己的”机床王愿主动承担重担,还吩咐自己要勤奋努力……,这是多大的胸怀,多强的责任心啊!肖卫国顿时觉得身高不到1米6的王愿比乐山的大佛还要高大。肖卫国心悦诚服地说:“老哥讲得蛮在理。各尽所能是共产主义精神:你的能力大,多贡献点;我的能力小,拼着命地搞。我会把握好这次学习的机会。”

  王愿是个很讲信誉、很有毅力的人,他想干的事那就是淬了火的钢棍,咋整都不会弯。打那以后,每天早上五点不到他就进入车间,(当时厂基建还没结束,王愿、肖卫国等年轻人还没结婚,住在车间办公楼或工段办公室)在他的镗床边检查站的椅子上坐下来,那里有现存的台灯和桌子。他拿出《机床说明书》和各种工具书,便逐字、逐句、逐段、逐章地翻译起来。黢黑的车间里只有那一盏灯亮着,小灯尽情地、不受干扰地放射着它微弱的光芒,它在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与那貌似强大的黑暗争夺领地。瘦小的王愿像个精灵坐在那艰难地咀嚼着意大利的牧羊草,而他每天都奉献给心爱的向轴一盘高质量的奶酪。晚上七点他像新闻联播那样准时开始工作,这时车间里是喧嚣的:既有男单身打牌的争吵,又有女单身聊天的嬉笑,当然少不了夜班机床的隆鸣。王愿有法子克服这些干扰,他备有两个游泳用的耳塞……。他一直干到十二点夜深人静才洗了睡。

  肖卫国怕分散王愿的注意力,在他的龙门刨旁搭了个一平方米的小窝棚,独自一人在那翻译着王愿分给他的章节,那个模样跟搞地下工作的特工藏在墓穴里收发报一样。

  经过他俩近半年的辛勤劳动,意大利龙门刨的《机床说明书》终于翻译完了。分厂管技术的厂长和几位工程师看后给予极高的评价,“小王翻译的好,看得懂,不说还以为是原配的中文说明书。”“上海机床厂‘七二一工人大学’培养的学生就是行,他是我们工人阶级自己的知识分子。”“工厂需要这样的工人”……。完成了这项艰巨而又光荣的工作,王愿和肖卫国成熟了许多,他们由蛹蜕变成了美丽的蝴蝶,他们不光是拿月薪三十八块三的二级工,更是有强烈的责任心、强烈的主人翁意识的中国工人。

  为了这本说明书王愿付出了很大的心血,身上“失踪”了十多斤肉不说,年仅二十四岁的他头上已冒出了不少的白发。王愿本来是个小个,这一瘦人就显得更精怪了,像根没长到尺寸的豆芽。因为他擅长烹饪,喜欢裁剪,乐意助人,元老工人送他个雅号“王老板”,翻译完说明书,厂里那些不知情的熟人看到他都调侃地说,“王老板最近肯定做了笔掉得大(亏损大)的生意,要不咋瘦了一截。”而王愿总是笑眯眯地回答,“损失小小的,收获大大的。”实在话,唯一的收获就是他的英语知识。那时奖金这粒罂粟的种子还装在沈厂长的衣兜里,他畏惧那个把烟袋锅当大刀的军代表而不敢让它面世。那时穹苍是蓝天白云,没有丝毫的雾霾,工人像勤劳的蜜蜂在万花丛中忙碌,只讲奉献而不索取。1976年王愿被评为厂里的劳动模范,奖品是一张白纸,上面印着几个红字,下面盖着“向阳轴承厂”的红印章。

  肖卫国仔细地阅读了意大利龙门刨的《机床说明书》——那是王愿用心血浇开的花朵。他全面掌握了这台能铣、能刨、能磨的洋机器,这台设备在他手里调教得像匹通人性的千里马,直到他上电视大学时才离开它。

  厂领导非常重视王愿的这个特长,过了两年便将他调到刚成立的“轴研所”任专职翻译。没有几年的时间,勤奋好学的王愿不光精通英语还粗懂日文,随着向轴的不断壮大,引进国外的机床越来越多,王愿像只欢乐的海豚在大洋里尽情地跳跃,像只无忧的苍鹰在蓝天上自由地翱翔。人们都说王愿是自学成才,而他总是谦逊地说,是毛泽东这个园丁开拓的那块苗圃——上海机床厂的“七二一工人大学”培育了他。

  2003年王愿肖卫国他们那批建厂元老被“一刀切”的下岗了。眼见着自己亲手建起来的工厂要垮了,自己为之负出的艰辛将被那个不讲道理的老佛爷一笔勾销,王愿的头发急得全白了。市场经济的无计划性必然造成产能过剩:钢铁过剩,水泥过剩……。同样的必然造成知识过剩:百分之五十的大学生改行了;其中大多数人把所学的英语、日语像破鞋烂T恤扔进了垃圾箱……。王愿不再是千亩地里的一棵苗,他那样的人才如满山遍野的红杜鹃比比皆是。穷毕生的精力学到的本事无用武之地,相当寄托着一年收成的种子全烂在地里;为人民服务的炽热之情无人赏识,仿佛丰收在望的庄稼,遇到突然暴发的泥石流而毫无办法;有赤子之心却报国无门,甚至生活都出现了困窘……内心的压抑比万山还沉重,王愿这个小个子终于被压倒了。

  开完王愿的追悼会,肖卫国沿着山间的那条小道茫然地走了下来,站在大路上感到一阵阵的惆怅、无限的悲伤,他转过身来仰望着阶梯终端山顶上的灵堂,仰望着灵堂上乌云滚动、黑压压的天空,一种极大的恐怖涌上了他的心头,顿时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仿佛看见面目狰狞的阎王站在云端,拿着那枝判人死刑的毛笔在名单上不停地划勾……清晰可见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向轴下岗工人花名册》!他不敢再看了,他对着灵堂大喊了一声:“王老哥,一路好走!小弟我不远送了。”天上响了一个炸雷,那似乎是王愿的回答;紧接着下起暴雨,那仿佛是王愿的泪花。在泥泞的路上肖卫国冒着大雨迈着沉重的步伐趔趄地走着……。

  2007年5月机修大型组的吴发源驾鹤西去了,噩耗是从黄陂传来的,三言两语的很简单,跟讣告上写的几乎一样。那年春节过后吴发源回黄陂老家租了一间带大院子的房子,他想在院子里养食用狗,冬季卖给WH市的餐馆。院子里堆着几大堆建筑垃圾,他没钱请工,便学那移山的愚公,用扁担一担担的往外挑,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肖卫国得知这位参加过“二七大罢工”工人的后代,这位2005年向轴高举“造反有理”大旗的急先锋、他的老部下、老哥哥去世了,心里多难受哟!他夜里经常做梦,尽是伤心梦、噩梦,梦魇之后大汗淋漓、泪流满面。本来就不多的头发又掉了不少,剩下的全白了。

  2008年历史的巨人将装满市场经济产物的麻袋提起来使劲地抖了抖,里面为数不多的大米沉入袋底,而较轻的、体积占到百分之九十九的粗糠浮在其上,他伸出大手捧起这些连猪狗都不吃的垃圾,毫不吝惜地将它倒入粪缸,“金融危机”这个温疫顿时传遍了全球。

  机修大型组内退的老工人黄万金在广东一家玩具厂打工的女儿黄小丽,因厂里生产不景气被老板炒了鱿鱼。“屋漏偏逢连阴雨”,在回香阳的火车上,她辛辛苦苦争的五千多块钱,又被专在火车上行窃的扒手偷走了。回到家伤心到顶的她抱着两岁的儿子痛哭了一场,然后打开窗从五楼跳下去自杀身亡。等肖卫国得知消息赶去看望时已是三天后的事。

  “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一进门肖卫国感到黄万金憔悴了一截子,原本花白的头发像土地老似的全白了……,受苦难折磨的人是“一天等于二十年”的衰老。黄万金紧紧地握着肖卫国的手,还没开口已是老泪纵横,呜咽了好一阵后他才说:“卫国,现在我算明白了啥是二遍苦,啥是二茬罪。你看看我的家,看看我们大型组,看看我们向轴……这些年工人过的啥日子哟……。”说完便嚎啕大哭。

  这些话让肖卫国想起那天在李安华家“打平伙”时,黄万金说的“每天上下两趟班;回家喝上二两小酒,啃它两个蹄花;晚上看两集武打片:这样的二遍苦,我是愿意吃的,这样的二茬罪,我是愿意受的。”哎唷,现在他是真尝到“二遍苦”、“二茬罪”的滋味了。

  黄万金的话让肖卫国想起胡必定、王愿、吴发源,这三位老哥都赶上了“新时代”:厂改制后原属工会管的灵堂也私有化了,要停三天尸、开个追悼会,不掏上千块钱你别往山上抬。这里原是向轴职工寄托哀思的公墓,现在要想入内你也得拿钱买张昂贵的门票,向轴人深深地感到:死,都死不起了!许多老工人死后在家“安息”三天便送去火化,然后在家属区内的电线杆上贴张讣告了事。那讣告是玉皇大帝给逝者发的请柬,不留意看你的亲朋好友驾鹤西去多时都不知道。

  黄万金的话让肖卫国想到改制后向轴家属区的人在逐渐减少;“一分为二”的家庭却在不断增多;有些向轴工人在外地打工客死他乡;有些多年杳无音信,家人不知其生死存亡……。

  黄万金的话让肖卫国想到改制后向轴日渐增多的精神病人,忧愁夺走了他们的灵魂,苦闷风干了他们的精气神,他们像毫无表情的模特儿。

  黄万金的话让肖卫国想起了许多在苦难中煎熬的下岗工人。

  欲知向轴董事长张元彪的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入红尘净空无奈 出囹圄元彪悲伤

  8月的承恩寺风景格外秀丽。

  “八一电影制片厂HB基地”内通往承恩寺的大道旁,参天的大树交叉地伸展着巨大的臂膀,用它们婀娜多姿的枝叶为游客挡住阳光的暴晒,一阵阵凉爽的山风迎面吹来,一股股扑鼻的清香沁人肺腑,让人好不心旷神怡,无人不说“养腰子的很啦!”

  夏季雨水充沛,泉流涌动,道路边水渠中的流水潺潺,葱茏寂静的山林,偶尔从中冒出一两句清脆悦耳的鸟语,庄严肃穆的寺庙,三不知传来几声宏亮而深沉的钟鸣,听到这世间绝响、天籁妙音,无人不说“养耳得很啦”!

  春天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现快入秋,满山的苹果,梨子,柿子,虽没成熟,但已挂满枝头,它们仿佛摇篮中熟睡的婴儿粉扑扑、胖嘟嘟地沐浴着金风,享受着日照,看着蛮喜欢人;山上村姑们穿红披绿,背筐篮,或在果树间忙碌,或在梯田上采茶,如此恬静,这般仙景,无人不说“养眼的很啦”!

  就在这个时候承恩寺迎来了一大批游客,他们是向轴XX级的电大生,二个班共88名学生聚会到承恩寺。

  这些年随着佛教的日益传播,承恩寺的名望如日中天:信徒慕名而来,源源不断,有乞富贵的、有求平安的;香火袅袅不绝,贡奉颇丰,有捐现金的、有献物资的;“万善同归”的“功德箱”里钱总是满满的。

  这些年承恩寺里的和尚学会了经营庙产:他们用障碍物加围墙把承恩寺圈了起来,进山门要买门票了;撞钟跟佛爷讲句心里话也涨价了;寺里的小卖部经营的各种旅游品琳琅满目,如首饰、玉器、字画、古玩,以及各种佛事用品;附带还有当地的土特产,如从山上采来的各种中草药,像鸡血藤、伏苓、灵芝、何首乌、葛根……;以及山里人视为野草,城里人当作至宝的兰花。

  这些年承恩寺日进锭金,月收斗银,彩电、冰箱、空调、沙发随之而来,小和尚们与时俱进地哼起了流行歌曲,脱口便是“你问我爱你有多深……”,“妹妹你坐船头……”。寺庙的高音喇叭里传出的不是哼哼叽叽深沉的梵曲,就是萎靡不振的港台的小调。小和尚们的利益得到充分体现,他们引领着时尚:戴欧米茄手表,穿盛记的皮鞋,高档料子的袈裟里套着名牌的T恤衫和牛仔裤,擦脸用的大宝……甚至洗头用的都是海飞丝。佛教的清规戒律他们全忘了:红烧肉的美味搅合着供佛的烟香在大雄宝殿里盘旋缭绕,似乎在有意挑逗佛和菩萨的胃口。哎哟,小和尚个个穿戴得风光亮丽,可佛祖还是老样子:乌眉皂脸、破衣褴衫……遭孽呀!

  同学们到承恩寺后随意的游玩,想烧香的烧香,肯磕头的磕头,愿撞钟的撞钟。合伙拍照以便留恋,摄影取像当作珍藏……。组委会主任、极有组织能力的二班长黄德昉却忙着另一件事:他给庙里捐了一笔不菲的香火钱,经他再三恳求,年已古稀的净空大师答应晚上给同学们作场报告,介绍他的养生之道。

  净空大师的养生报告在制片厂的小礼堂里举行。净空大师一开口就不同凡响,“我晓得现在的女士怕谈年龄,我不怕,出家人四大皆空。明道告诉你们,今年我整整一百岁。”听众席上的同学们感到惊讶,“一百岁呀!……”“看不出来啊!……”主持人黄德昉拍了两下巴掌,高声说道,“安静,安静!听大师接着讲。”

  “我出生在湖北黄陂县一个杏林世家,6岁开始背汤头歌诀,8岁跟着父亲行医,18岁考入国立中央医学院,也是有大学本科文凭的。年青时我想行医报国,拯救国民,孙中山、鲁迅年青时也是学医的,一开始他们也有我这样的想法。无论是晚清还是民国初期,民不聊生啦……。我们都感到这样不行:孙中山改行当了政治家,他为推翻满清四处奔走;鲁迅改行当了文学家,他为唤醒民众极力呐喊;老衲另辟蹊径,皈依佛门,想超渡众生,这光头和尚一当就是七八十年,风风雨雨我都经历过。

  “黄施主一再请我讲长寿之道,说实在,没啥讲头。老衲最近常思想孔子斥责原壤的那句话,‘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意思是,你小时候不懂礼节,长大毫无贡献,老了还不死,白吃粮食,是个害人精!孙逸仙弃医从政,周树人弃医从文,虽都短寿,但普渡了众生,按我佛的说法他们修的大乘道,成了真佛爷!老衲不图功名利禄,不贪富贵享受,一生平平淡淡与世无争,安安稳稳没有烦恼,可有时想想:草木一秋,禽兽一生,老衲与它们有何区别?夜深人静我常扪心自责:枉活百岁了。今晚能为各位贤达讲讲养生之道,也算老衲的一点贡献吧:既报答了黄施主,又不枉一日两餐。”

  净空把他的长寿归纳为四点:

  一,合理的伙食:不在乎山珍海味,莫追求鱼脂肉膏;常吃素,刻意“杂”。

  二,规律的生活:按四季气候的变化更改居行与穿着,照经络运行的规律决定起卧与饮食;常运动,莫闲着。

  三,平常的心态:能包容,宽以待人;须谨慎,严于律己。无人我,去是非,免烦恼。不贪、不嗔、不痴、不慢。莫妄想,不执着。

  四,坚定的信仰:这是净空大师十分强调的。“信仰是思想的灵魂,是人体的脊梁。没有信仰,思想之花不能盛开;没有信仰,理想之果不能成熟……人类的信仰名目繁多,门类颇杂,世界上有佛教、基督教、天主教,还有信仰马克思的洋教。即是佛教,也有十大宗派。任何一种教都要求‘与人为善’,‘为他人着想’,‘为人民服务’。所以不管你信哪种教,都会成为一个心地善良、为人宽厚、受人尊敬的人。讲到信仰就要说到虔诚,我吃斋念佛几十年深有感触:虔诚能够净化人的心灵;虔诚能严格人的操守;虔诚能规律人的起居;虔诚也就必然地增强了人的体质。我是信仰阿弥陀佛的,早念五遍经,晚思三遍过,几十年如此。为村民治疾,为居士看病,为僧人疗伤,分文不取。人善心宽,心宽体胖,长寿也就自然了。贤达们,你们若想长寿首先得树立一个信仰;有了信仰,一定要做到虔诚,就像孔子说的‘君子无所不至其极’:如此你就可以长命百岁了。国民党的宋美玲、张学良都是虔诚的信徒,都是百岁老人。没有信仰、抛弃了信仰、甚至背叛了信仰,你必定会百病缠身,必定会短寿。医圣只医能医之病,我佛只渡能渡之人。贤达们牢记。阿弥陀佛。”

  停顿了片刻,净空仍以平常的心态、平和的语气说道,“诸位看到了,承恩寺已被小桀纣们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些年轻人刚入我佛门还有点道心,日久则殆,真是‘出家一年,佛在眼前;出家两年,佛在西天;出家三年,问佛要钱。’现在他们一不拜佛祖,二不读经书,三不拒烟酒,四不戒女色。哪有出家人的样子。他们号称修的禅宗,‘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他们人多势大,打我,不让我吃饭,骂我是‘老顽固’、‘老不死’;指责我‘不思改革’,‘因循守旧’。他们打算下个月搞民主选举,选新的主持。他们想赶走我这个修传统净土宗的老和尚。哎唷……。”成了精的大师此时也感到苦恼,知道忧愁。叹出了这口佛气,几十年的修炼顷刻化为乌有,他坠入红尘,钻进俗套,成了凡人。

  “他们不赶我也会走的,舜尧不与桀纣为伴,佛爷不和魔鬼相处。这两天我常想,你能往哪去咧?满处都‘与时俱进’了,就连承恩寺这个腰子角都难逃此劫,看来我佛没有落脚的刹了。佛祖释迦牟尼、观音菩萨的阳寿快尽了!阿弥陀佛。

  “我不想跟这帮佛门败类去吃水梭花(鱼),去咽穿篱菜(鸡)(佛教的说法),实在不行,我也搞单干:租两间空房开个诊所,我当坐诊的医生,自食其力。好在当年我‘中央医学院’的毕业证还保留着,有这个本本开个诊所政府不会找岔。请各位贤达相信我,即使再活一百岁我也是佛门弟子,我决不会背叛信仰!我决不做基督教里的犹大,决不做共产党里的甫志高。谢谢各位了。”

  年轻时的医学硕士、年老时的佛学教授,净空的文学水平也是蛮高的,演讲的口才也是蛮溜巴的,他言简意骇地讲完了他的长寿之道、做人的哲理。他的人生最终是个悲剧?还是个喜剧?只有他的领导、从不开口但总是一脸笑的佛祖知道。听完报告,同学们心里沉甸甸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毕竟他是个百岁的孤寡老人,经不起折腾……。

  不到十点净空大师的报告就结束了,同学们回到招待所三五成群地玩了起来,或打麻将、或斗地主。肖卫国的兴致未尽,心里一直想着他在闯王寨看到的那个人。

  下午一到承恩寺同学们便分散地游玩起来。肖卫国对承恩寺再熟悉不过,当年向轴鼎盛时在制片厂内办疗养所,肖卫国是第一批光临此地的工人,承恩寺玩一天就够了,剩下的几天他跟钓友们在“八一”水库一展身手,在那钓鱼太来劲了,收获不小。

  这次来承恩寺前听人说有两处景点他上次没玩到,它离承恩寺有点远:一处是隋朝的隋阳公主墓,一处是明朝的闯王寨。隋阳公主墓估计是一抔黄土,两丛荒草,三块砖头……,没啥看点。闯王寨非去看看不可,“开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当年李自成确实是位叱咤风云的人物。

  肖卫国独自一人登上了离承恩寺三里远的另一个山头——闯王寨。闯王寨由无数块大石头围成,方圆数千平方米。寨门早已毁坏,当年的房屋只能见到基础。在萧瑟、强劲的秋风中有几丛齐腰高的荒草顽强地抗争着,仿佛当年的兵勇与前来攻寨的敌人以死相拼。满目的残垣断壁经历了几百年的风吹雨打、日晒夜露,甚至电击雷劈,此时在夕阳的余辉下显得十分苍老、格外悲壮。那些开始风化、逐渐剥落的大石块非常庄重地告诫凭吊者:人生是短暂的;历史是无情的;“粪土当年万户候”。

  说实在,肖卫国并不知道这个寨子是闯王造反进京途中的寨子,还是闯王兵败逃跑途中的寨子。若是进军途中的寨子,当年定是旌旗招展,锣鼓喧天,人欢马叫,斗志昂扬;若是兵败逃跑时的寨子,定是偃旗息鼓,人疲马乏,漏网之鱼,如贼似盗。也可能苍天这样安排的:先是造反进京,途中在此安营扎寨,而后兵败逃跑,又在此负隅顽抗。不管哪一种,闯王寨都够得上历史古迹,值得后人凭吊。李自成走的那条自取灭亡的路后代执政者应引以为戒。

  从闯王寨下来,肖卫国注意到凸出的山崖下有人因地制宜地盖了间茅草棚,棚子是新近才盖的,连门都没装。肖卫国想,敢到闯王寨安家落户的人肯定不一般,这古战场的孤魂野鬼何止千万……。猜想他可能是闯王的后人,或者是他坚定的崇拜者。房主人不在家,肖卫国不敢擅自进入,他站在门口朝里打量:房子的柱和梁是松树杆子,墙和屋顶是编排的松枝加茅草。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个单人床,一个小柜子,两个当作凳子的树墩,墙角有一小灶,灶和烟筒是才砌的,新鲜的黄泥刚刚受过烟火的熏陶证实了这一点。住在这样一间矮小但飘溢着松香的草屋里,主人肯定快乐得像只活蹦乱跳的松鼠,因为这里的一切远离城市的喧嚣。

  屋里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一幅一尺宽三尺长的竖轴,主人用钉子将它挂在背墙上——山崖的石壁上,条幅上写着“知不知知”四个字。字在肖卫国眼里写得还算马虎,但他瞄了半天不解其意,因为他对佛教的“般若智慧”一无所知。从字面上看觉得它暗藏玄机,极负哲理,有点像黑格尔的“正反合”,有点像马克思的“否定之否定”。而落款“风月老人书于六面壁”九个字倒引起肖卫国极大的兴趣:这位老人一定久经磨难,饱受沧桑,他所承受的风是刺骨的寒风,没有一丝的暖意,他所见的月是昏暗的残月,不放温情的光芒;他认为这个世界是冷冰冰的、毫无人情的、毫无友爱的;是个肮脏透了的,尔虞我诈的,没有礼仪不讲廉耻的世界……。“老人”,有多老?耄耋之年?有可能。也可能根本不是七老八十的人,只不过自觉看破红尘,自认风烛残年,如今这种人太多了——人没老,心已衰。“六面壁”是间啥样的房子?囚牢?太平间?

  远远的有人咳了一声,打断了肖卫国的思路。肖卫国调过头见从刚走出来的小道上过来一个人,此人身材高大,压得低低的草帽遮住脸,他肩上扛着一把镢头,裤腿衣袖挽得高高的,一副放开手脚大干了一场的模样——可能他刚刚开了一块荒。

  来人走到草棚门口,用手向上推了推帽沿,对肖卫国挺客气地说,“屋里坐。”肖卫国与他双目对视的一瞬间惊讶得胳膊上都起了鸡皮疙瘩,他脱口而出,“你是张元彪?”已进了门的那个人背对着肖卫国说,“你认错人了,我不叫张元彪。”当他摘下草帽,将它挂在柱子上的一颗钉子上时,肖卫国万分的确定他就是张元彪:他那身高、那光光头、那汉川腔、那脖子后特有的一块青色的胎记,“你就是张元彪!”

  肖卫国对坐在床沿上的张元彪说,“大彪,真不认识我了?我是肖卫国呀。零五年向轴工人游行示威时我劝你莫倒着走……;再往前,你每个星期‘干部参加劳动’必来我们机修大型组……;再往前,你和你的老乡老汪,我和我的师兄老胡常在一起打‘升级’(扑克游戏)……;再往前,你进厂那天还是我帮你扛的箱子咧。真要忘了那才是猪脑壳。”

  糊是糊不过去了,张元彪不认可自己的“七斤半”是猪脑壳,“小肖,进来坐。”肖卫国坐在低矮的树墩上,仰着头与张元彪对视了好一会,“大彪,你长胖了。”张元彪见肖卫国一个劲地称他“大彪”,他感到很亲切,蛮舒心,这是他承包向轴前厂里的元老工人对他的昵称。承包后他的地位变了,变成了九霄云上的玉皇、丰都鬼城的阎王,人们瞄他用仰视的角度、畏惧的目光。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僚仿佛午睡后幼儿园每人发了一根棒棒糖,嘴甜得不得了,对他的称呼全带着官衔:“张总”、“张董”、“张老板”……。似乎老张称了孤道了寡,他们能由县令升知府,知府当宰相。一开始张元彪极讨厌这一套:与兄弟拉手搭肩、与姐妹胡侃聊天的亲热劲全没了;接着来的尽是阿谀、奉承、拍马、溜须。时间一久,不说铜铁会生锈,连黄金都会氧化,“习惯成自然”了。好了,现在我老张从云端掉到地面,浑身的皮肉不放光了,上上下下不挂任何官衔……。还认自己为老朋友的小肖又喊我“大彪”……,九九归一,返璞归真:张元彪有了顿悟的感觉。

  “小肖,你和胡老九还好吧?”这话问得肖卫国十分伤心,“我师兄前两年病故了,他没钱看病死的。我嘛,下岗工人就那回事,饿不死吧。”张元彪显得十分痛苦,“罪过呀!都是我的罪过。”“大彪,话不能这样说。”肖卫国极力地安慰他,“现在工人都明白,搞垮向轴的不是你大彪,是一手遮天的佛爷的苦心孤诣,是全知全能的上帝的精巧安排,国企不垮那才怪。不说你,换个人当头向轴早十年就垮了。对工人而言,今天的向轴远比不上你当头时的向轴:‘双休’免谈,‘八小时工作制’延时了,加班费、夜班费全没了……。分配上干部工人的差距太大,钟步高的年薪达几十万……。生产一线的工人怀念你呀。”

  肖卫国的话让张元彪得到极大的宽慰,自责心变小了,仿佛一个无知的少年犯得受害者的谅解,免于起诉。

  肖卫国十分关切地问,“大彪,你不是判的无期徒刑吗?咋这早就出来了?”张元彪答道:“那是邹坚锐气头上办的事,第二年他想开了,睡醒了,给我减刑为二十年。当然主要是我的表现:我没检举揭发任何人。这年头‘坦白从严,抗拒从宽’,反着在搞。前两个月我因心脏病、血压高、糖尿病,申请了保外就医。说实在话,呆在那里无聊得很,我们香阳被抓的几个头早就保外就医了,沈收银判的十七年,他在里面还没呆到五年就出来了。所谓的监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囚犯,这几年水大得不得了,但来的快,去得也快。所谓的服刑也在搞形式、走过场。”

  “在里面你肯定吃苦了。每天干活吗?”“哪来的苦吃?我们那个监狱就是个三星级的疗养院,里面的囚犯冒摸一个都是县团级以上的大官。那里的犯人每天除了看书、读报、瞄电视啥事都不干。我在那里是图书管理员,早晚还跟沈收银他们几个常委打个照面,见了面彼此间不是牙咬得硌嘣响,就横眉竖眼板着脸。在号子里第一次看到沈收银是他找我借书,一见面我们两个都感到惊讶,在此相会实在令人尴尬。沈收银这老狗日的瘦多了。他还蛮懂牢里的规矩,不叫我的名字,他说,‘七十八号,我借本《地藏经》。’不知为啥,这时我又对他恨之入骨,想把他抱得紧紧的,像吸血鬼似的咬他的脖颈。不给他好脸,我恶狠狠地说‘别人借走了’。他打着官腔,还润着当书记的味,‘哪个借的?’我老张懒得屌他,就想亮点狠气,‘明道告诉你,没人借,我老张留着自己看。气死你,怄死你,放个屁臭死你。’这个权在我手上,他狗日的没门。沈收银殃不及及地走了,我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句‘县官不如现管’。哪晓得他耳朵尖,听到后回过头来顶了我一句,‘捡根鸡毛当令箭’。我得意洋洋地说,‘管你么样嚼,你还得服我的气。’说来也怪,我管的图书上万册,可最热门的是啥书?你想都想不到!关在里面犯有各种罪行的高级囚犯,包括我市的几大常委,当然还有我老张本人,最爱看的是有关佛学、佛教、佛经方面的书籍。我比他们学得早,我曾经是‘正觉’的罗汉,但现在我跟他们的学习目的、学习态度、学习方法完全不一样:他们逃避现实,潜心学佛,做梦都想着‘立地成佛’,现在我学佛是‘一根筷子吃藕——专挑缺点’,我在找佛教的岔,找它里面的自我矛盾;他们学佛是想进佛门,去闯荡那块他们认为崭新的天地,而我学佛是想出佛门,我已看清了那里面的虚伪、狡诈,我十分反感那里的花露水、麻布纱。连他们这种人都想进佛门,看来佛家里也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普天之下还有块值得人们想往的‘丛林’吗?(‘丛树’即佛徒的学校)我看没有了。真的。”

  “那你来承恩寺……还想皈依佛门?”“哎……,”张元彪长叹一气,“现在我无家可归了。在我服刑期间老婆女儿从没探过监。出来才知道:老婆和女儿先后出家当尼姑了;儿子去美国杳无音信;我那可怜的八十多岁的老娘得知我被捕的当天哭了一夜,天亮时喝药自尽了。罪过呀,罪过!都是我造的孽。”说罢张元彪泪如泉涌,嚎啕得惊天动地。

  隔了好一会才风平浪静,老张接着讲,“我没有亲近的人了。只有承恩寺的主持净空大师同情我,理解我,我只能投奔他。谁知他在寺里吃不开了,一帮年青的和尚拱他,撵他,我不能在寺里住。我只能在这搭个棚子,砌个炉灶,白天开荒种地,夜里闭门思过,一餐两大碗干饭,日子倒还清静。”“那你没想过出家当和尚?”“净空大师早有传我衣钵的想法,以前我也有出家的强烈愿望。但现在越来越淡薄了,可以说完全没有了。”肖卫国追着问,“为啥?”张元彪犹豫再三后答,“一言难尽,还是不说为好。”

  肖卫国再三的追问是因为他对佛教完全的陌生,他觉得佛家门大巷子深,此时他想打听里面究竟有些啥类似迪尼斯乐园中趣味无穷的杂耍,竟能深深地吸引住张元彪那颗老成坚定的心,使他一度沉湎其中不能自拔,仿佛时下的青少年玩游戏机上了瘾。善于察颜观色的肖卫国看到张元彪在佛的家门口犹豫不决地徘徊,他想一探究竟。

  张元彪确实有顾虑,因为他没摸清肖卫国的来路,在他眼里肖卫国是地下冒出来的“土行孙”。冒然回答他的问题无疑是自己嘲弄自己,更为甚者,那就是揭自己的疮疤,撕自己的脸皮。确实是的,佛门里的“过山车”张元彪坐腻了,佛门里的“大变活人”他早知底细……,他对佛门里的一切不感兴趣了,即使你不收他的门票。

  一张嘴想问,一个口不答,二人就这样僵持着。看看天色不早,肖卫国想到晚上还有聚餐,得赶回去,只得起身告辞。临时张元彪一再嘱咐他,“小肖,我在此的事请不要对任何人讲。讲了会给我添麻烦。谢谢你了。”“放心吧,”肖卫国满口答应,“大彪,我走了。”

  听罢净空的讲座十点多了,肖卫国对组委会黄主任打了个马虎眼,乘着朦胧的月色他独自一人向闯王寨摸去。欲知肖卫国与张元彪谈了些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张元彪深夜谈禅 肖卫国黎明顿悟

  对肖卫国的到来张元彪深感惊讶:他胆子够大的,黑灯瞎火的一个人敢摸到这来;但又感到高兴,他看到自己在肖卫国心中还有斤有两,他视自己为一个有点青疤的红苹果。这一个月张元彪最大的感触莫过于寂寞,仿佛鲁滨逊漂到孤岛上,无人说话,语言功能开始退化。既然肖卫国摸来了,就与他好好呱嗒呱嗒。

  张元彪烧了锅开水,给肖卫国泡了碗从山上采来的“花红茶”,然后像长年漂流在海外的华侨,向久别重逢的乡亲了解起老家的变化。肖卫国先给他介绍了干部队伍:厂级是“千亩地里一棵苗”,仅留下了那个神通广大的小个子钟步高,其余的几位像除杂草似地锄得干干净净,市里派了个比钟步高略高一点、长着张娃娃脸、“副科级”的胡济来向轴任董事长兼党委书记,钟步高任总经理;元老级的中层干部像打了农药的野草全死光了,新长出来的幼苗还是他们留下的种,生活态度、工作作风由他们的基因克隆,但达尔文的“进化论”决定了幼苗比老草更加贪婪,更加残忍,更具有耐药性。之后他又细说了这几年厂里去世了的那些张元彪认识的元老工人,包括大型组的胡必定、王愿、吴发源。张元彪默默无语地听着,看得出他的心情颇沉重。肖卫国讲完后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话:“向轴工人生活在地狱之中啊!”

  张元彪的这句话缩小了他与肖卫国之间的距离,肖卫国自然又想起他关心的那个问题,“大彪,听说你在厂里就热衷佛事,下午我听你那个口气又不打算皈依佛门,咋拉?难道你想逃学。”

  张元彪无神的双眼聚焦着小方桌上昏暗的煤油灯,仿佛从那提取答案,“现在我觉得皈依佛门,特别是皈依只念‘阿弥陀佛’的净土宗实在荒唐。这几年在‘号子里’我当图书管理员,那里的书真多,儒家的书按说不少,可佛家的书比它多几倍,千百年来一直是这个比例。在那我没别的事可做,全天候、全身心地研读了几年佛家的经典。对佛教我有了新的认识。”

  肖卫国的兴趣来了,他嬉皮笑脸地对张元彪说,“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佛教?我对它知之甚少。请你告诉我佛爷家的门牌号,说不到哪天喝醉了酒我也到他府上闹闹。孙悟空醉游兜率宫偷吃了老君葫芦里的仙丹,由此长生不老:佛爷家肯定有类似的妙药,我去搞它两颗。”

  张元彪思想了一会严肃地说,“佛家的书读多了对佛教的认识就改变了:先前不了解佛教,觉得佛界是安宁、祥和、神圣、不可侵犯的一块净土;现在晓得它并非如此,它是个充满诱惑、十分狡诈,充满矛盾、十分虚伪,而且内部斗争不断的是非之地。

  “凡是想入佛门者都会先问师傅,啥是佛?啥是佛法?啥是佛教?我当年就这样问过净空法师,他也给我解答过。可佛教的经典是咋样描绘师生间的问答?学生迦叶问佛,世尊拈花不语,迦叶微笑得法;徒弟文殊问法,师傅维摩默然,文殊便知其道。答的啥?全然不说!明摆着故弄玄虚。这种看似‘于无声处胜有声’的‘虚’,给日后不计其数的‘伪’留下了可乘之机。‘杜撰禅和’是佛门中骂人的话,可千百年来哪一位佛门大师不是杜撰的行家?哪位禅宗掌门不是造假的高手?

  “《圆觉经》讲得清楚,‘一切众生本来成佛’;《华严经》说得透彻,‘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换句话说,众生与佛是平等的,没有差别。现在我们把智慧德相失掉了,咋失掉的?佛用一句话把我们的病根说了出来:‘但以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这里有矛盾:地藏菩萨发过大誓愿,‘众生渡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地藏菩萨妄想吗?执着吗?他就是头倔驴!众生不可渡尽,按说他成佛的日子渺渺难期,可他还是披上了菩萨的袈裟。

  “唐朝时佛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革,佛教中产生了新的一派——禅宗。禅宗的祖师解放了思想,推翻了教理,将创始于印度的佛教逐渐实用主义的中国化了:最先的祖师竖起自己的旗帜,随后的继位者在其基础上总结出自己的理论,再后来的接班人又阐叙了自己的发展观……。他们对佛教的诠释一个比一个荒唐,后人说这是‘杜撰禅和’。

  “唐代僧人法常参见著名禅师马祖道一,提出了禅者最感兴趣的问题,法常问,如何是佛?马祖答,即心是佛——心就是佛。佛性便是心,心便是佛;后来发展成理论‘见性成佛’——有性者皆可成佛;再后来甚至说‘九窍者皆可成佛’:狐狸、老鼠皆有九窍,都能成佛。你说荒唐不荒唐?

  “五代时僧徒问,如何是佛?智洪禅师答,即汝是。即汝是——你就是。

  “五代时学人问,如何是正真道?道希禅师答,骑驴觅驴——摸石头过河。

  “‘即心是佛’、‘即汝是’、‘骑驴觅驴’都确立‘自我’在参禅中的主体地位。”

  张元彪给这个话题下完结论,便细心地观察肖卫国的反应。肖卫国想,禅宗这个实用主义的唯心论多么像改革开放初期搞的“解放思想”:那次运动毁坏了民族意志的根基,否定了国家统一的主义,人人都成了有智慧德相的佛爷,都是超过马列毛的哲学家、政治家……多了不起!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国民都有了彻底解放的感觉……多幸福!可历史的发展竟那么出人意料,几千万工人下岗了……原来“解放思想”是阴谋家设的圈套。不知张元彪意识到这一点没有,估计意识到了,只是碍于不太了解自己的政治观点,这种敏感的话题不便说破而已。

  张元彪用充满友好的眼光瞄着肖卫国,仿佛一个大学生给一个小学生出了道“微积分”,那神情似乎在问,“你能解这道题吗?”肖卫国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他俩来了个“佛祖拈花,迦叶微笑”。

  “《临济语录》里有这样一个故事”,兴趣盎然的张元彪接着讲“公案”,“有一天,王常侍到禅寺访问,主持义玄禅师陪着参观僧堂,常侍问,这一堂僧人读经吗?义玄答,不读经。学禅吗?不学禅。常侍十分疑惑地问,经又不读,禅又不学,究竟干什么?义玄禅师满怀信心地答,他们都能成佛的。

  “禅宗里最有名的故事:相传神秀大师作偈,‘身为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试,莫使染尘埃。’六祖慧能反对此观点,作偈,‘菩提原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此偈是禅宗解放思想的理论基础,它彻底地否定了佛教的原旨教义,开创了一个新天地。由此慧能走了红、出了彩,由一个僧厨一下子升为主持和尚。

  “慧能的大弟子怀让的《语录》云:马祖道一居南岳传法院,独处一庵,惟习坐禅,凡是来访者都不顾。(师)一日将砖于庵前磨,马祖亦不顾。时久之,乃问曰:作什么?师云:磨作镜。马祖云:磨砖岂能成镜?师云: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能成佛?说坐禅不能成佛,是说道不可修。马祖的《语录》云:问,如何是修道?师云:道不属修。若言修得,修成还坏,如同声闻。若言不修,即是凡夫。禅宗认为得道的方法是非修非不修,非修非不修就是无修之修。有修之修是有心底作用,就是所谓有为。有为是灭生法,是有生有灭的,所以修成还坏。

  “《坛经》神会云:声闻修空,住空,被空缚;修定,住定,被定缚;修寂,住寂,被寂缚。

  “小肖,这老和尚的话不好理解吧?修啥被啥缚……不修又是凡夫,成不了佛。”

  张元彪打住话头,又给肖卫国出了道“微积分”。

  肖卫国猜到他下面的话,“信谁的主义被谁缚;走谁的道路被谁缚;谁都不信,无人缚——这样才能解放思想,搞改革开放。”肖卫国对着张元彪微笑着点了点头,两人心领神会,来了个“文殊问法,维摩默然。”

  肖卫国完全被张元彪说禅、讲公案(即讲故事)吸引住了。他不解地问:“哪禅宗是咋样参禅悟道的咧?”

  “想听公案吗?想听我再给你讲两个。我刚接触禅宗也是被它有趣的公案深深地吸引。”张元彪已戒了烟,喝了几口花红茶他精神十足,“无门和尚有颂曰,‘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精神境界顺乎自然、自在无碍,便日日是好日,夜夜是良宵。如执著坐禅,因诵经而废寢,念念不忘变罗汉;因抄典而忘食,梦寐以求成大佛: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戴枷锁,不得解脱。事物都可一分为二,禅教也是有良有莠,有清有浊。因为解放了思想:够得上大师的都有《语录》传世,从中可见禅宗是五花八门,没有统一的教义,没有凝聚力。

  “有源律师问大珠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慧海答,用功。问,如何用功?答,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又问,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答,不同。如何不同?答,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般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这个道理我晓得,净空大师以前对我说过,出家修佛之人吃饭都与凡人不同,吃饭时他可以修‘六渡’。

  “禅宗讲究一个‘悟’字。六祖慧能说得好:‘惟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他认为解脱成佛只能靠发现自己的本性,发挥自己的本心。普天之下人的本性是一样的,所以人人都有佛相。

  “长庆慧棱禅师二十余年坐破了七个蒲团,仍然没有见性。直到有一天偶然卷起窗帘,他才恍然大悟,便作偈道:也大差,也大差,卷起帘来见天下,有人问我解何宗,拈起佛子劈头打。慧棱偶然卷帘见到大千世界原来如此,因而‘识心见性’,解去了坐禅的束缚,靠自己豁然贯通,而觉悟了。

  “慧棱悟出个啥?悟出的不是道理,而是方法——统治者的方法:学生问道,能答你便答;答不出来,你扯点野棉花懵他一下;他若不开窍还问,你就‘拈起拂子劈头打’。并骂道:你这个苕货!猪脑壳!这简单的问题还用我说——他师傅是这样教他的;他也这样教他的徒弟。如是禅宗有了这个千百年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教学方法——‘不许争论!’不听话便‘棒打口喝’。

  “回答僧人提的问题,禅师往往采用一些故弄玄虚、答非所问、扯野棉花的方式,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道理,是个糊的。

  例如:问如何是活句?四祖宣仲答,六月长天降大雪,三月岭上火云飞。

  问如何是自己?芭蕉慧清禅师答,面南看北斗。

  问如何是禅?夹山禅师答,路逢死蛇莫要打,无底篮子盛将归。

  问如何是佛大意?招庆道匡答,七颠八倒。湘潭明照答,百惑漫劳神。”

  肖卫国听了哈哈大笑,“我头次听说禅宗竟如此虚伪,如此狡诈,如此霸道。道貌岸然的禅师,脱掉华丽的袈裟竟体无完肤,浑身疤疤瘌瘌。有意思,请你接着讲。”

  得到肖卫国的赞扬仿佛演员听到观众的掌声,张元彪越说越来劲,“我再给你讲两个小公案,蛮有意思的。严阳尊者初次参见赵州禅师,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没带啥东西。赵州说,你放下吧。严阳尊者更加不安,我啥都没带,你要我放下啥?赵州微笑着说,既然放不下,你就带着吧。”

  “这个禅我参透了。”肖卫国神气十足地说,“赵州讲的是‘心’,‘放不下’心,你就成不了佛。对吗?”张元彪仿佛一位禅师,“你聪明,开悟了。”开悟的可能不是听公案的人,而是讲公案的人,他俩都笑了。

  “还有个公案,说苏东坡一日打坐,欣然有得,乃作一偈表示他的悟道境界,并派人渡江送给他亦师亦友的方外至交佛印禅师,偈曰: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佛印看后无一赞美之词,提笔批了俩字——‘放屁’。看了回复,苏东坡一肚子气,他连夜渡江到金山寺找佛印讨个说法。刚过江他就开悟了,调头坐船回去了。小肖,你猜他悟出了啥道理。”

  这个逻辑上有严重漏洞的题难不住肖卫国,“他自认为八风(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吹不动,其实不是。他过江讨个说法就证明他心尖上还挂着名誉,脑子里还堆积着虚荣。”“你说的对。苏东坡要讨的说法佛印大师的答复早就写在纸上了——‘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苏东坡多聪明的人啦,一过江就开悟了:道理,自己还没真正参透;信仰,自己还不是无比坚定;大气候一变,自己就糊了。”苏东坡开悟了,他老张何尚不是如此。

  “禅宗讲平常心。”思想解放了的张元彪表情极为轻松,“禅宗里有许多美好的偈,高峰老人有一首《插秧偈》写的绝妙,可见劳动尤其能参禅悟道。该偈写道,‘手执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一言以蔽之,‘以退为进’便是禅家的人生观,禅家的处世哲学。联想我刚才讲的‘扯野棉花’,你润一下是这个味不?

  “其实生活中充满了禅,你不一定非到深山老林、宝刹古寺去静坐,去焚香,去苦思冥想,中国古代文学中就有许多美好的禅,例如:

  “廖落故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

  “今年好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花落君莫扫。

  “青山临黄河,下有长安道。世上名利人,相逢不知老。

  “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

  “太多了,太多了,翻开我国上千年浩瀚似烟海、璀璨如明珠的诗歌集,你就会发现好诗必有禅,有禅必好诗。”

  张元彪既不信佛了,就不刻意追求“少言寡语”,讲到禅他兴致极高,信口开河,滔滔不绝。

  肖卫国在张元彪讲得口干舌燥,低头喝茶时问道:“大彪,你对禅这感兴趣,现在你在这个山旮旯里是参禅悟道咧?还是准备搞个剃渡,正而八经地皈依佛门?”

  张元彪回答:“可能肯定地说,刮光光头绝对不可能了,我现在已不信佛了,我就是佛。你看看承恩寺里的那些小和尚,虽剃了光头穿了袈裟,可身上哪有丁点佛性:他们既不念经拜佛,又不戒斋吃素,佛教的清规戒律熟视无睹,依旧我行我素。但他们市场经济的意识蛮浓厚,咋赚钱,咋宰人,赢利的一套套功夫被他们耍得娴熟。我住到这个腰子角也有看不惯他们的因素。我喜欢禅,还是接着给你讲禅宗吧。”

  “佛教传入我国后发展成为若干宗派,如天台宗,华严宗,唯识宗,西藏盛行的密宗,汉人区盛行的只念‘阿弥陀佛’的净土宗、禅宗等等。其中禅宗对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影响最大,因为它是‘佛教中国化’的产物!

  “中国化的佛教完全推翻了原来意义上的佛、佛法、佛教,例如:僧人陆希声问仰山禅师,和尚还持戒否?仰山答,不持戒。僧人李翱问药山禅师,如何是戒、定、慧?药山答,这里无此闲家具。戒、定、慧是佛的‘三学’,学佛者必走之路,但禅宗大师视这些为无用的东西。更有甚者,禅界大师宣鉴呵佛骂祖:我对先祖的看法就不是这样!这里没有什么祖师佛圣,菩提达摩是老臊胡;释迦牟尼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挑粪汉;等觉妙觉是破执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薄,拭疮疣纸。四果、三贤、初心、十地是守古冢鬼,自求不了。

  “六祖慧能以后的禅宗把以前作为佛教的经典、固定的仪式、所需遵守的戒律和礼拜的对象全抛弃了。他们认为人成佛达到超越的涅槃境界完全是内在的作用——发现自己的本性,发挥自己的本心——再典型不过的唯心论。”

  “有意思,真有意思。”肖卫国打断了张元彪的话说,“以前我还真不晓得佛门中有如此激烈的斗争,有如此众多数典忘祖、甚至敢欺师骂祖的大师。孙悟空是个造反英雄,他大闹天空,但最终皈依了只念‘阿弥陀佛’的净土宗。我对禅宗感兴趣,请你接着讲禅宗。”

  老张接着讲,“六祖慧能创始的南宗顿教日益发展丰富,最终成为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佛教禅宗,禅宗包括‘四料理’、‘四宾主’、‘五位君臣’、‘夺境’、‘夺人’等等细部,也是一套甲子。评论禅宗功过的论述实在太多:有的肯定它在佛学范围内有冲破繁琐教义、解放思想的进步作用;有的则痛斥他们是骗子、强盗;历史学家范文澜在他的著作《唐代佛教》中这样写道,‘从谂擅利口,天然工心计,禅门大师大抵属于这两类人’。

  “禅宗里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我想对你讲讲。禅宗的创始人六祖慧能是大字不识一个、却能‘悟道’的典范,他原来是僧厨,因为他那首解放思想的偈(即:菩提原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得到五祖的青睐,便将主持传位于他,由此可见这个文盲没读过任何一本佛家的经典。他的主要教义之一是‘不立文字’——即不在思辨推理中‘知解宗徒’。因为在他看来,任何语言、文字都是人为的枷锁,它不仅是有限的、片面的、僵死的、外面的东西,不能使人去真正把握那真实的本体;而且正是由于执著于这种思维、认识、语言,反而束缚了思想。哎唷,多可悲唷!千百年多少人受这骗局的蒙蔽,浑浑噩噩地过了一生又一生;多少人沉湎在这扑朔迷离的佛教之中,虔诚无限地活了一代又一代。想想我的老娘实在可怜。

  “我国近代史上忧国忧民的‘民族脊梁’大有人在,可他们苦于民众是一盘散沙,梁启超经历了‘戊戎变法’失败的惨痛教训后开宗明义地说,‘夫聚群盲不能成一离娄,聚群聋不能成一师旷,聚群怯不能成一乌获;以若是之民,得若是之政府官吏,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其又奚尤。’因此他认为要改良,首先得提高人民觉悟,即日新其民。那又用什么来统一人民的思想,增强人民的道德心呢?他认为唯一能承担此重任的只有宗教,他说‘摧坏宗教之迷信可也,摧坏宗教之道德不可也。’章太炎在1906年还提出用佛教建立‘无神论’的宗教,以达到‘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道德’的目的。

  “梁启超、谭翤同、章太炎等等革命的先驱忧国之不强,忧民之不富,可这些从佛教里杀出来的精英始终没找到一条强国富民的道路。

  “毛泽东与佛教有很深的渊源,他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毛泽东年幼时他母亲领他拜石观音做干娘,从此寄名叫‘石头’。毛泽东排行第三,所以他的乳名叫‘石三伢子’。有关书籍介绍毛泽东16岁时(1906年)曾去南岳‘朝山进香’,既替母亲还愿,又替自己还愿。据《湘潭县志·礼典》记载,光绪上年(1888年)韶山所辖七个乡就有十四所佛寺,韶山有很浓的信仰仙佛的习俗。

  “1910年毛泽东离开韶山去湘乡、长沙等地读书,从此他开始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对他思想影响较深的除了梁启超、谭浏阳(谭嗣同是浏阳人),就是他最尊敬的老师杨昌济(杨开慧的父亲)。梁启超十分推崇谭嗣同的‘应用佛学’,杨昌济和毛泽东十分推崇谭嗣同的‘心学’。可见这些志士仁人都是在黑暗里、在佛教中摸索探求救国救民的真理。

  “1917年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从俄国传来了马克思主义,年轻的毛泽东看到了光明,找到了真理,从此开始了他无比辉煌的革命生涯。中国绝对不可能产生马克思主义,这是历史决定的:因为当时中国缺乏世界上最先进的工业,最先进的科学技术,特别是缺乏先进的哲学。我想当年毛泽东一接触马克思主义,一看到《共产党宣言》,他的眼睛肯定猛的一亮,大有茅塞顿开之感——这才是西方世界的真经!觉悟不觉悟之间只有一步之差,可这一步却是极难迈出。若迈出如同跨过国界,两番心境判若云泥呀!这就是禅宗六祖慧能说的‘一念觉,即佛;一念迷,即众生’。这一点我深有感触。”

  此时肖卫国想起了一个问题,满脸的乌云替代了他刚才听公案时的灿烂阳光,“大彪,你是建厂的元老,从建厂到现在近四十年,看着向轴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又由强变弱,由盛变衰,不知你最大的感受是啥?我很想听听,说心里话。”

  肖卫国这一问,张元彪讲禅说公案的好心情像见到狼的羊群全吓跑了。“先说我老张吧,”他仿佛面对着《法制报》的记者那样严肃认真,“从1988年底承包向轴开始,我就没过上几天舒服日子。当年多英俊潇洒,多敦厚淳朴,多好的一身板子骨……,特别是那浓密的黑油油的头发,人见人爱呀。哎……,到后来熬成个啥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说你是个人吧,你躲在腰子角干了不少坏事;说你是个鬼吧,朝堂大殿上你又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说心里话,我都感到自己变了,变得不认识自己了。人形变了:油榨干了,跟同年进厂的大学生相比我显得比他们老一截;人性变了:扭曲得不像样,说你是个直的,你又有弹簧的弯形,说你是个弯的,你又有麻花的直状;人心也变了:既有菩萨的慈悲,又有魔鬼的狠毒。哎唷……最后我老张落了个啥下场?二百万承包奖似煮熟了的鸭子飞了;身败名裂、穿上号服、打进牢房;妻离子散……老娘寻了短见……梦啰!一场实实在在的噩梦。

  “我老张做了场噩梦,向轴工人何尚不是如此。以前看病不要钱,住房不要钱,小孩上学不要钱,向轴美得像世外桃源。每年正月十五向轴办的灯展,放的烟花,香阳的市民像蜜蜂似的被吸引过来,人们称向轴这块天地是小上海。工人的小日子过得多滋润啰。可大气候慢慢变了:发奖金、搞承包、组集团、忙改制、建公司、急上市、求效益、砸三铁、裁人员、先下岗、后卖厂……七折腾、八捣鼓,硬是把一个好端端的向轴给整垮了!天堂变成了地狱,花园长满了荒草……。看到向轴的变迁,我们这些建厂的元老能不心疼吗?小肖,说心里话,这些年你有没有一场梦的感觉?”

  两条平行的线终于相交了,他俩的思想碰出了相同的火花。肖卫国不假思索的说:“肯定有。现在的社会‘富裕’得像个大筐里装满长了绿绣的铜钱,要生存,人们只能像没有骨骼的蛆在钱眼里拱来拱去。‘有啥不能有病,没啥不能没钱’,这是智商低得不能再低的人都明了的道理。但金钱的冷硬和身心的挫折使,工人对曾经梦想过的‘财富和幸福’大失所望:盼星星,盼月亮,盼改革,盼开放,盼来的却是这个球样。不说别的,以前你方便职工,在菜场对面建了间仅有‘立足之地’的小公厕,私有化后,深谙生财之道的老板知道这块风水宝地是寸土寸金,他在门口摆下桌椅,无论男女老幼,不讲干稀多少,每一人次一锭黄金他不敢要,但五毛纸币不可少。你要舍不得那几斤白菜萝卜钱,就憋着回家肥自留地吧。但若憋出个膀胱炎、前列腺,那就去了多的。当年厂工会在山顶建的灵堂可大,二三十个和尚做法场绰绰有余,上百人开追悼会也能容下。那里的‘房价’也随行就市的大涨,买块‘宅基地’建个‘牢房’,五六千块钱买不到一个平方。去西方极乐世界前,在那等个车、歇个脚,住三天‘宾馆’得交三千多。住一天花一千,差不多是‘总统套间’的价格。而你当家时这些都是免费的。可怜的向轴人现在是进退两难:活着,受燃眉倒悬之苦;死,又死不起。

  “我本人做的最多的梦,是在车间里看着我心爱的龙门刨一趟又一趟不知疲劳地刨着,锋利的刀刃卷出一条条银色的钢屑。我坐在靠椅上喝着热茶,哼着样板戏,欣赏着我的老伙计削铁如泥……。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批手拿大棒的恶人,对着我凶狠狠地说,你下岗了!快滚吧!我不愿走……遭到他们的拳打脚踢。我拼命反抗……这样的梦我做过不下十次,每次都是心跳剧烈、大汗淋漓、憋醒的。

  “这些年我反复地琢磨这个‘梦’字,当然不是用上帝的雕刀,不是用佛爷的磨石,而是用我们工人的激光眼。我悟出这个道理,梦不是随便瞎做的,做梦这个典型的唯心论最初还是个唯物主义的反映论——‘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思的有根有据,但想的荒谬绝伦:‘穷’庄稼汉梦想亩产万斤粮;娶不到老婆的‘光棍’梦想当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皇上。思想家鲁迅先生讲得非常透彻,他说北京捡煤核的老太太跟纽约的石油大王洛克菲勒做的梦绝对不一样。梦有多种多样,无外乎两大类:美梦,噩梦;这两类梦好似东、西不能位移。做梦的人也有多种多样,无外乎两大类:挖煤的穷汉,卖煤的富翁;这两类人如同上、下不能颠倒。前者的美梦就是后者的噩梦,前者的噩梦就是后者的美梦。就有那么个知名的大文豪,说他一听到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样板戏’的锣鼓点子声,夜里必做噩梦。”

  说容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说困难,俞伯牙琴台遇知音那是万分之一的概率。今天张元彪巧遇肖卫国当然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绝对会口若悬河,大发感慨:“这些年我被小鬼押到十八层地狱走了一遭,饱尝剥皮剔骨的痛苦,深受油锅煎熬的折磨。特别是那五年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承包梦’……,多好的素材!多经典的故事!哎唷,可惜了。如果莎士比亚再世肯定能写出超过《哈姆莱特》的剧本。这三十年确实是一场噩梦,一场令人昏昏欲睡、长夜难醒的噩梦。我老张睡得早,醒得早,跟你一样,是憋醒的。如今我老张已是‘无上正等正觉’的佛爷,可不少的人还在三更的黑暗、五更的严寒中酣睡,小肖,你说咋办?”

  “这个好办。”肖卫国十分爽朗地笑着说,“你这个张佛爷想个方子超渡他们唦。这可是功德无量的大事哟。”

  鸡叫了几遍,天快亮了,肖卫国知道自己该走了,他站起身来对张元彪说,“大彪,要坚定信仰。这些年你跟外面接触的太少了,长此以往离娄会变成瞎子,师旷会变成聋子。我建议你上互联网看看,那里的斗争激烈得很,大量的左派网站在宣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先知先觉的民族脊梁为唤醒民众每天都在大声地呐喊,他们像雄鸡一样,非叫到天下大白不可。来吧!红色网站欢迎你。”

  张元彪紧握着肖卫国的手,生怕他这个上帝派来的天使扇着翅膀飞了。“肖,经你这一说我又顿悟了:‘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张元彪摇头晃脑地连说了十几个带禅的诗句,心情极佳的他口里吐出的既不是俗气,也不是佛气,而是一联串的珍珠。

  出门前肖卫国刻意地瞄了一眼那幅“知不知知”,此时他明白了它的含义。他冲着张元彪来了个“迦叶微笑”,张元彪则对着他点了点头,算个“维摩默然”吧。

  走出了草棚肖卫国感到有点疲惫,他扩了扩胸,猛吸了两口新鲜空气,觉得精神了一截子,他决定到闯王寨上看日出。

  肖卫国快步登上了闯王寨,他站在寨子的最高处极目远眺,近处云山雾海,好似仙境蓬莱;远处氤氲一片,眼力无法透视……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想着他的心事,等着日出。

  净空大师有所觉悟;张元彪大彻大悟;坐了一晚上自己就没有一点进步?他思前想后地回忆着张元彪的讲话,猛然间他来了个顿悟:警惕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不修“戒”、“定”、“慧”的禅宗是印度佛教中国化的产物,那些道貌岸然的大禅师嘴里竟说出有悖佛、佛法、佛教的、但仍“流芳千古”的语录。如果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那些“修正主义者”肯定会产生无穷多个的“杜撰禅和”。好在佛祖的思想不留文字,任人杜撰,而马克思的主义有著作搁在那,要不被“坑、蒙、拐、骗”,多读原著即可。即使是二十一世纪的共产党员,你也得学习十九世纪老祖宗写的《共产党宣言》,也得会唱《国际歌》,否则你就是地摊上打包甩卖的水货。

  通晓中国历史的毛泽东生前一再强调,“把马列主义的基本原理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一再强调,“读马列的原著”、唱《国际歌》;可能他也是从佛教的“杜撰禅和”中有了顿悟:“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肯定面目全非——烟台的苹果嫁接了砀山的梨,之后该梨又嫁接了镇原的杏,之后该杏又嫁接了无锡的桃……全没苹果味了。每个果农都想改革,都想标新立异,结果无疑类似现今的佛教,日落西山,奄奄一息。

  哎唷!那个妄图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阴谋家,绝对像禅宗的六祖慧能,是个不学无术的文盲。

  洪亮的晨钟声打断了肖卫国的思路,打破了山林的寂静,把沉睡的太阳从灰矇矇的东方一下唤了出来。轻浮的晨雾在太阳的光辉下很快变得混沌,仿佛一条乳白色的河流在山谷中静静地流淌。红彤彤的太阳普照大地,那山峰,那森林,那寺庙,凡是露着头角的物体显得格外清新。肖卫国感到视野无限,心旷神怡,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群山扯着嗓子吆喝着:“起床啰……欸伙伙……。”这一声叫喊在无限的空间传播着,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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