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市委书记阴道拐 软硬兼施两面派
话说向阳轴承厂上万人的造反大军如一条蓝色的大河,闯暗礁、淹滩涂、冲泥沙、毁障碍,波涛汹涌,滚滚向东。奔流了近四公里快到香樊二桥时,大河的流速减缓了,没有出发时那“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势头:波涛也不汹涌了,不见先前那惊涛扑岸,乱石穿空的威猛:前进的动力衰弱了——不少人感到疲惫。
领头的大雁肖卫国根据身后气流的起伏变化,感觉到了队伍里有些同类翅膀无力,身体发软,随时有掉队的可能。造反的队伍应该是有令即行,有禁即止,三三两两、拖拖拉拉、疲疲沓沓,哪有革命精神。行进中肖卫国与各路“师长”“旅长”边走边商量,最后决定:先把二桥堵住,由体质差点、不能再往前走的工人在此驻扎。大队人马休息片刻后继续东进,最终目的地是离此还有三公里的香樊一桥——一座公路铁路两用的钢结构桥。
肖卫国在二桥南下坡处的公路中间站立着,他板着脸,瞪着眼,叉着腰,仪表庄严,神态威风,仿佛洛阳龙门中的一尊站立了上千年石刻的金刚。从桥北开来一辆巨大的载重车,在他眼里那就是一支微小的甲壳虫,如果你敢奋不顾身地向他飞来,他那法力无边的神指只需轻轻一弹,就把你击个粉身碎骨。
胡必定、吴发源以及众多走在游行队伍前面的老转,手拉手肩并肩地站在肖卫国身后五米远的地方,排成了好几排,这三军的将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将二桥的双向八个车道堵得严严实实:天上有只飞鸟,可以越过;地上任何车辆,禁止通行!
那辆额定二十吨,但严重超载的大卡车像消防车般的鸣着长笛,目中无人四平八稳地闯了过来。肖卫国紧闭着口,平缓地抬起右手,当抬到眉高处翻掌向前猛的一推,与此同时在他身后的吴发源大吼一声:“停车!”他俩配合极佳地演了个双簧。坐在高大驾驶室里视力特好的年轻司机感到惊讶:明明没见拦路者开口,他从哪发出这震耳欲聋的声音?神了!慌乱中他用全力踩下脚刹。斜坡上的汽车在惯性的作用下滑行到离肖卫国仅一米处才稳当当地停下来。这个庞然大物在身不动、手不垂、目不眨的石佛眼里只是只快飞近身的金龟子。
吴发源和几个老转快步迎了上去,吴发源怒气冲冲地说:“要你停车还敢往前滑,不听指挥了?”几个老转打开了车门,把司机从驾驶室拉了出来。向轴的汽车司机丁坚强将手伸到方向盘下,摸出了几根电线,准备将它们扯断。站在一旁惊恐万状的司机苦苦地央求他:“莫扯!莫扯!车是老板的,搞坏了要我赔。我不开了行吧?我支持你们堵桥。”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我也是个工人,打工的。”丁坚强用眼光请示了一下“副司令”吴发源,怒气未平的吴发源用手指着年青司机渗着汗水的鼻尖说:“小子耶,说话算数。想坏我们的大事当心老子下你的轮胎,烧你的汽车。”惊魂未定的司机忙说:“不敢,不敢,你们不放行我决不敢开。”诚惶诚恐的他在吴发源的指挥下将带挂的卡车横在了桥面上。建一座桥得忙活几年,堵一座桥则是分分钟的事。
留下二千多“老弱病残”镇守这刚刚夺下的险关要隘,造反大军的主力部队休整了片刻,又像一支长龙舞动起来,浩浩荡荡地向着一桥挺进。肖卫国带领着三个大横幅标语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他雄纠纠气昂昂,英姿讽爽,当年“二七工人大罢工”时,走在游行队伍最前面的共产党员林祥谦就是这幅模样。这条蓝色的巨龙头角威猛,两眼如炬,鳞片扇动,它四爪尖锐可催枯拉朽,它长尾强劲能横扫千军。活灵活现的巨龙舞过护城河上的石板桥,穿过千年古城的西城门,进入了市区。此时路边的观众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摞了起来,这感人至深的场面令他们兴奋不已,浮想联翩:人们海阔天空的议论政治,深挖细刨的究其根源,入木三分的针砭时弊。
肖卫国群里的十几个人分散在队伍的各个部位,此起彼伏地带头喊着口号。“急先锋”吴发源走在队伍的最前头,用他那不同凡响的嗓音喊道:“坚决反对国企私有化!”“保护国有资产!”……他的嗓音确实大,对五十瓦的电喇叭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高昂的激情和发自肺腑的呐喊,其感染力远远超过香港钻石王老五刘德华的演唱,使观众热血沸腾,斗志昂扬,跟着他互动起来。
香阳市最热闹的街叫东西街:街的西部叫西街,起于西城门;街的东部叫东街,起于东城门;两街在城中心的市中心医院门前相接。西街是香阳的商贸中心,店铺鳞次栉比,商品琳琅满目。香阳最大的商场——鼓楼商场,就座落在西街。当年向轴鼎盛时曾一度打算买下鼓楼商场搞多种经营,因此鼓楼商场与向轴有较深的渊源,至今还有不少向轴的子弟在鼓楼商场当营业员。当向轴的造反大军行进到鼓楼商场门前时,商场内空无一人:顾客全部涌到街边,争着目睹这百年难遇的盛况,热气腾腾的革命压倒了他们温度不很高的购物欲。他们十分清楚:商品可以回购,壮景无法保留。营业员们则站在门口或趴在窗前,伸着脖子寻找父兄,扯着嗓子帮他们呐喊。
东街又是一番景象,全省著名的学府“香阳四中”座落在街南,香阳最大的剧院“香阳剧院”座落在街北,市委市政府就在附近。每年中考向轴的子弟中学,有大量的学生考进这所高考升学率在省内名列前茅的“香阳四中”。当向轴的造反大军行进到四中门口时,如雷的口号声打破了这个著名学府的庄严肃穆,上千的学子集体罢课,冲出校门涌到街边,为自己的父兄给力加油,帮大军耀武扬威。千年的街道活跃了,千年的古城振动了,千年的护城河沸腾了。全城的市民伴随着这条蓝色的巨龙翩翩起舞,欢呼雀跃。这只正在奔赴战场的造反大军在行进中不断壮大,龙头已伸出城东门,龙尾还在西门外摇摆。交战的双方还没放手拼杀,得民心的一方已开始欢庆胜利。
市委书记袁生发接到向轴厂办李主任十万火急的电话,得知上万的向轴工人去堵路堵桥了,顿时急得他抓耳挠腮,毛焦火辣,那模样仿佛是只极不安稳的猕猴。束手无策的他叫秘书立即通知市委常委来此开会。秘书走后他又变成一只饿了三天、穷凶极恶的大灰狼,在围困它的笼子里垂着那颗思考的头颅,焦急的不知疲倦地来回走着。市委把向轴厂,香棉厂,化纤厂,烟厂这四个香阳最大国企的改制列为今年工作的重中之重,这四个厂的双退出(国企退出竞争行业,工人退出国有身份)今年必须完成。向轴的改制又是这四个厂中最先搞的,也是最难搞的。拿下了向轴,那三个厂就好办了。可向轴那个骨头硬得很,不好啃:向轴属于重工业,厂里男职工多;向轴是三线厂,厂里老转多,知青多;老转知青是文革中过来的人,火气大,敢造反。前年好不容易忽悠了一下老工人,给他们办了内退,全部整下了岗。原想调头来整年青人容易的多,哪知道闹出了这大的乱子。看来那些内退的老家伙睡醒了,与年轻人勾结到一起……。堵条公路堵座桥梁事情相对小点,真要堵了铁路那可是大事,惊天动地的大事!香阳的铁路呈米字形,绝对是交通枢纽。堵了铁路那是要上报省里、上报中央的!想到这里袁生发又怨恨起张元彪和张华超:说起来向轴是个地师级的单位,国家大型一档企业;你们“二张”也是地师级的干部,管着近万的工人。可这些年你们干了些啥?向轴的生产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工人的火气是“猴子骑骆驼——直往上窜”。到如今还要我来给你们擦屁股,可恨的狠!你俩就是“猪八戒的脊梁——无(悟)能之辈(背)”;而我咧,更遭孽,我是“老太太住高楼——上下两难”。早给你们说过了,跟工人对话要放下架子,打马虎眼也要拿出点诚信。到这个时候了还要个么味唦?都说你们二张贼,贼个球。一对苕货!
张元彪张华超的到来打断了袁生发的思路。当他看到张元彪的脸被打肿了,上衣的扣子被扯掉了,张华超的鼻子被捶青了,扯破的衣兜还挂在胸前……,这狼狈不堪的形象让这位文学博士联想到他俩遭受的苦难,想训斥他俩的心情烟消云散了。再说二十年前张元彪还是他的“张大哥”,张华超还是他的“老班长”。袁生发对惊魂未定、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的二张摆了摆手,十分同情地说:“坐下歇歇吧。遭孽了。”
内心起着波澜的袁生发板着铁青的脸继续来回地踱着步子,二张似苕一样地坐在沙发上,眼睛像上了磁,跟着袁生发这个机器人来回晃动。袁生发脑子里的发条上到了极限,转得飞快,旋转的中心就那个问题:这大的事咋收场?火都上了房!袁生发快急疯了。
市委常委到齐后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静静地等着袁书记开口。袁生发又踱了两个来回才止住脚步,他恶狠狠地咳了一声,表示他要发指示了,四个常委和张元彪张华超赶紧站了起来。
“堵条公路堵座桥梁还好说点,肉臭可以捂在锅里头。可恨的是他们要堵铁路。铁路是万万堵不得的!铁路一堵,省里、国务院马上就知道了,怪罪下来那可是大事,吃不了兜着走的大事!”
袁生发停顿了片刻,他想让各位充分想像一下堵铁路那难以忍受的酸辣味。这一惊天动地的消息确实令众人毛骨悚然,一种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恐怖感立即浮上各位常委的面孔。袁生发原本“十分的”惊慌,由四个常委分担了八成后他反倒平静许多,他心有余悸地说:“向轴的工人负急了!红眼了!拼命了!你们看:董事长、总经理都挨了打,这幅遭孽巴沙的样子(汉话:可怜样)”。说罢他用手指了指狼狈不堪的二张,四位常委向二张投去了同情的眼光,有的叹声气,有的点点头。四常委清楚:此时没有任何秘传单方可以医治他们心灵的创伤,对他们唯一有疗效的是世人梦寐以求的“后悔药”。
见大家一声不吭,这种冷酷或无动于衷对袁生发来说无疑是火上加油,他心里的无明之火又“呯”的一下燃烧起来。他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捏成拳的双手,毫无顾忌的竭斯底里地吼叫起来:“什么叫革命?这就是革命!什么叫暴乱?这就是暴乱!什么叫恐怖?这就是恐怖!这种集文革之大成的行径决不能在我市上演!”此时的袁生发丝毫没有文学博士的风雅,压根不见一市之长的庄重,俨然一个泼皮,一介瘪三。吼完他一屁股坐进沙发,喘了一大气火才小点。余怒未平的他无可奈何地说:“么办咧?事不宜迟,大家赶快拿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副书记杨松是位军转干部,从不带笑容的面孔和永不改变大小的步伐说明他的工作态度是严肃的,认真的,他的思想方法是一丝不苟的,面面俱到的,杨松说:“我们的一切工作都要从大局出发,该让步的就让点步,俗话说得好,‘退一步,海阔天空。’一个好军人不光懂得进攻,还要会撤退,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的作为。”
政法委书记张扬是刑警出身,从他参加工作的第一天起,“打”,就是每天他的四肢必干的活计,“抓”,就是每天他的嘴巴必讲的话语。在他的心目中,“打打抓抓”这个粗暴野蛮、充满血腥味的职业行为,就是他一日三餐饭桌上味道鲜美的佳肴,有了它:他身体得到锻炼,气壮如牛;他官阶一路平坦,步步高升。张扬对杨松耀武扬威地说:“就你胆小怕事。当了一辈子的兵,你打过人没有?你杀过人没有?毫无血性!我们当领导的只有进攻,永远没有撤退!我们退一步,他们工人会进十步。我的意见:坚决抵住,一步都不退!他们敢堵铁路,我就派防暴队将他们撵下去。我倒想看看是工人的脑壳硬,还是我们的警棍硬。”
市长李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办事沉着冷静,是个城府极深之人。善舞长袖是他的特技,老奸巨滑是他的本色。李善十分狡诈地说:“一味退让不行,一味使硬恐怕也不行。要想成大事,还得软硬兼施。”
副市长赵山东在常委中排名最后,要想不被挤下车,最好能将名次往前挪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左右逢迎:既赞成张三的思想,又同意李四的主张。“墙头草两边倒”是他做人的技巧。赵山东振振有词地说:“对!两手都要有!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这是小平同志的方法。”
袁生发见众人发了言,且言简意赅,已胸有成竹的他说:“事不宜迟,不能再议论了。我决定这样:一,立即联系向轴工人,说市委领导中午十二点在香阳剧院与他们对话;二,老张,调动你的人马作好准备,如果他们真敢堵铁路,你就给他来点硬的;这第三嘛……”袁生发双臂抱在胸前,闭目思忖了片刻,当他猛一睁开双眼时,瞳孔里射出两道凶光,满脸杀气的他恶狠狠地说:“如果向轴工人软硬都不吃,我们只得豁出去了。在国家的危急关头,邓小平敢用军队,开着坦克上天安门清场,我们为啥不能动用警察上铁路赶人?老张,你给我管辖的三市四县打个电话,叫他们把警员都抽出来,晚上十点在我市公安局门前集合。”张扬洋洋得意地说:“清楚了。我马上办。”袁生发又说:“刑警、协警、交警、户警,凡是男的,穿黑制服的统统给我调过来。”张扬说:“是,坚决照办。”不放心的袁生发最后又补充了一句:“老张,给他们强调一下,十点准时集合,谁迟到下谁的岗、撤谁的职!另外,把全市的消防车集中起来,加满水待命。”
领了军令的张扬走了,这位屠夫出身的家伙因可以大开杀戒兴奋非常,起码可以像老鹰抓小鸡那样将向轴的小媳妇、大姑娘、老嫂子按在地上捆个结实。始终一言未发的二张像塑料做的模特儿呆呆地立在那,三个常委像待命的将军,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还有点念旧的袁生发十分同情地对他的“张大哥”和“老班长”说:“你们马上到医院检查一下,鼻青脸肿的不要紧,千万莫伤了筋骨。”送走这两个他刚上发条的木偶,他又对三位部下发出命令:“赶紧商量个对策,中午与工人对话既要有他们喜欢吃的冰糖葫芦,还得有他们皱眉头的骨头……。”
香阳一桥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备战的产物,是座铁路公路两用桥。桥中间是中原至西南的铁路大动脉,两边对称地悬挂着公路和人行道。公路的坡度很大;桥上的铁路由栅栏护着,人们只能在离桥稍近一点,路基有大半个人高的那一小段地方爬上铁路。
浩浩荡荡的造反大军到了一桥不用指挥,工人便像蚂蚁似的奔向各自的岗位。不大一会,公路上往来的汽车像受惊的乌龟,四肢缩在壳里不敢动弹,铁路上从天而降的神兵,吓得气势凶猛的火车如黄鳝一般躲在洞里不敢探头。
眼看着成百上千的工人说着笑着、争先恐后地爬上铁路,坐在光溜溜的铁道上,他们既不放炸药又不撬铁轨,面对这样的“破坏”,忠于职守的守桥战士不知所措,急忙跑下桥向班长报告。此时的小班长是“土地爷扑蚂蚱——慌了神”,咋办?这个最小的司令只得向上级报告……军方层层上报,最终武警的总司令转告国务院总理;总理声色俱厉地训斥下级……最终省委书记用同样的口气训斥袁生发:这事果真闹得惊天动地了。
肖卫国群里的人在铁路上相会了,打了胜仗的战友格外兴奋。俯看公路桥上趴着不动的汽车,人行道上淤塞不流的人群;平视铁路上密密麻麻坐着的人群;遥望香江上游的二桥,隐约可见其上躺着一条不动的长虫——寸步难行的汽车队:此情此景能不让人激动?更可喜的是听说香阳其他几个大厂不仅罢了工,而且加入到堵桥堵路的行动:上万的香棉女工堵了厂门口的长红路及二桥北头;钢丝厂、化纤厂、药厂、烟厂几十卡车的工人堵了一桥的北头及附近的几条大道……。完全可以肯定,香江两岸的公路铁路全瘫痪了。肖卫国面带微笑地说:“这个局面太鼓舞人心了。这个味比我想象的还要鲜,还要足。这一伙子亮出了我们向轴工人的块头,显示了香阳工人的威风,展现了中国工人阶级的力量。”无比兴奋的吴发源双手合成喇叭状放在嘴前,朝着市政府的方向放声的喊道:“袁生发……龟儿的发抖吧!……。”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嗓门,他相信这声音能传几里地,能刺破袁生发的耳膜。
渴望将来的人称革命是好事,留恋过去的人说革命是坏事,可不管怎样你总得承认造成它的力量。大革命仿佛“伟大人物”歌唱“巨大事件”的洪钟大吕,其实不然,它只是无数“市井小民”表达对“繁琐之事”的低吟浅诵。
时间已是中午十一点多了,人群中传着一个消息:市委书记袁生发十二点要在香阳剧院跟工人对话。肖卫国觉得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他决定参加对话。这位五十多岁只会纸上谈兵的将军还不如一位普通的上等兵,他脑子里竟出现了一个如其说是轻视敌人,不如说是佛心闪耀,而实质是个极端幼稚可笑的思想:既然大领导主动提出与工人对话,他就不可能“同时”搞小动作。临走前,与军事常识无关的那些丰富的生活经验,迫使他不放心的对胡必定和吴发源说:“注意点。万一有啥情况派人到剧院通知我。”这一去,给他造成极大的悔恨。
香阳剧院在城东门的边边上,离肖卫国他们说话的地方只有里把路。香阳剧院是市里最高级的剧院,也是离铁路最近的公共场所,市委领导选这个地方摆“鸿门宴”再适合不过。此时香阳剧院门口二三十个黑衣警察像鱼池中的墨龙(黑色的金鱼)轻松地游动着,他们若无其事的神态似乎彰显着市委领导人的诚信,他们轻松愉悦的笑脸表示欢迎来宾:你们放心大胆地进。
剧院门口除了“清一色”的黑衣人外,还有一位穿着灰西装、扎着红领带、今天的作用不同往常的人物:对剧院外这些游动不定的“墨龙”而言,他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对剧院内即将开展的对话而言,他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他——就是向轴厂工会的汤主席。看见肖卫国带着几十位向轴工人走过来,汤主席忙迎上前,他一改往日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姿态,点着头、哈着腰、挥着手,大献殷情地说:“各位里面请!里面请!”旧社会上海滩看赌场、护妓院、罩舞厅的小瘪三就是这个形象。大义凛然的工人视他为一只看门的癞皮狗,毫无畏惧大踏步地走进剧院。
剧院的后四排满坐着身穿黑制服的警察,他们那正襟危坐的形态,那如临大敌的面容,那蠢蠢欲动的神情,让人感觉这富丽堂皇的剧院简直就是座山雕灯火通明的威虎厅,那一个个貌似刚硬的汉子兜里装着一根根柔软的绳索,他们能像扎布袋口那样紧紧地封住剧院的“太平门”,使入会者插翅难逃。然后用绳子把敢来对话的工人捆个结结实实,像待煮的粽子,把他们一个挨一个地摆在剧院的某个角落。
剧院前三排坐着近百名向轴敢闯“威虎厅”的工人,见肖卫国率领几十位工人进来,他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看到对方的人马未到,肖卫国站在主席台上对台下的工人发表了简短的演说:“工人同志们,大家看到了,这剧院里外二重天:剧院外风平浪静,人们的心气平和舒缓,那二三十个游兵散勇是引诱我们上钩的钓饵;剧院内杀气腾腾,人们的脉博剧烈跳动,后面那百十个铁甲武士是抓捕我们的刀斧手。这内外的泾渭分明表明兵力布署的虚实,这明目张胆的虚实掩盖着货真价实的虚伪,而这不折不扣的虚伪则是袁生发外强中干的本质。袁生发就是只纸老虎。同志们,看看眼前的场景我不竟想起毛主席那流芳千古的诗句: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
据“穿针引线”的汤主席说,“中午十二点准时对话”,可是直到下午两点达官贵人才“姗姗来迟”地出现在主席台上。站在正中的市委书记袁生发打了个十分响亮的饱嗝——他没注意到面前支着个该死的小话筒,他双手一抱拳,十分惭愧地说:“让各位久等了,实在对不起。我们一放下饭碗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一分钟都没休息。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请大家原谅,多多原谅。”
已是饥肠辘辘的向轴工人听到这十分诱人的饱嗝声,肚子里那些嗷嗷待哺的小虫子恨不得从嘴里爬出来提严正抗议,工人愤怒了,起哄了!义愤填膺的肖卫国大声地说:“我们等了近三个小时!当官的撑得饱嗝直打,工人饿得咕咕直叫,难道这种声音就是我们间的对话?!欺人太甚!有话快点说,有屁早点放。少嘀哆,莫烦人。”
二十多位领导落座后个个从皮包中取出太空杯,摊开笔记本,右手执笔,随时准备记下“圣旨”。此时工人发现他们的长相因父母的基因不同而各异,动作却因久处官场而丝毫不差。袁生发清了清嗓子说道:“对不起了,向轴的师傅们,我打心眼里恳求你们不要堵铁路,算我求你们行不?”说罢站起身对台下的工人鞠了一躬。落座后一开口他还是老一套,“向轴的现状是资产四个亿,负债……。”正当他滔滔不绝地罗列着一长溜数据时,焦急万分地从外面跑进来一位向轴工人,他大声喊道:“向轴的工人兄弟们,我们的人在铁路上被防暴队打伤了,快去支援他们!”听到这个消息肖卫国的心猛的一紧,他从座椅上弹了起来,愤怒地指着袁生发骂道:“你狗日的卑鄙无耻!”然后振臂高呼:“走哇!”在场的向轴工人随着他的呼喊向门口跑去。与工人一窝蜂的举动形成鲜明的对比:一百多警察稳坐在后四排,面无表情、纹丝不动,像秦皇陵出土的兵马俑;而主席台上的众官员目瞪口呆,惊惶失措,似一尊尊泥塑的佛爷。
向轴工人冲出了剧院,此时剧院门口的黑衣警察全没了。台阶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向轴工会的汤主席,他毫无表情,模特儿似地立在那。肖卫国临走时指着他的鼻尖说:“你这个工会主席从没给工人办过一件正经事,这回该你要个味,露个脸,你却当跟屁虫。你呀你,当个尿官(罐)受个屌气,真不如回家卖红薯。”汤主席感到无地自容,惭愧地低下了他那颗不值钱的苕脑壳。
得到消息从四面八方赶来支援的工人纷纷涌向一桥,如果说公路是死蛇的身躯,那停开的汽车便是一节节的脊梁骨,心急如焚的工人只能沿着这脊梁骨的两侧,从尾骨朝颈锥十分艰难地移动。
高高隆起的铁路引桥上向轴工人密密麻麻地占据着二百多米长的主阵地,肖卫国离开时只有七八十米。刚刚经历了一场拼死的博斗,还陶醉在胜利之中的向轴工人在铁路上尽情的谈着、笑着,仿佛正月十五庙会上的农民。吴发源向肖卫国详细地介绍了刚发生的情况。
下午二点钟,二百多名手拿警棍和盾牌的防暴队员从桥墩的维修专用梯上一个接一个地攀上了主桥的铁路,他们企图向南一步步地驱赶引桥上的向轴工人,目中无人的指挥官有意向向轴工人展现他的狠气:训练有素的队员在他宏亮的吆喝声中很快整好了队列,右手握警棍,左手执盾牌,进入临战状态。他们用前面的盾牌并成一道屏障,屏障后头戴钢盔的人躬着腰,一边用警棍有节奏地敲击盾牌显示威风,一边按教范的动作一步步逼近向轴工人,他们像群绿色的甲壳虫在铁道上爬行。
完全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一招,工人队伍有点混乱了。胡必定,李安华他们百十个老转冲到了最前头,臂挽臂地站成一排,青壮年的男工人往前涌,把妇女和老工人往后撤,分把钟便稳住了慌乱的阵脚。这时吴发源用他低沉的大嗓音唱起了《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铁路上、公路上、人行道上几万“闹事”的人一起高声唱了起来。这雄壮有力的歌声使人们热血沸腾,斗志昂扬,使人们团结一心,众志成城。
防暴队在震耳欲聋的歌声中止住了脚步,当兵的犹豫了、害怕了,手开始发抖了。这种场面着实太吓人了!二百多人的防暴队敢与几万人的造反大军对垒,太自不量力了!即使他们手里拿的不是警棍而是真枪,无疑也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防暴队像一片小小的绿叶,漂浮在造反大军的蓝色海面上,防暴队似一只微微的舢板,妄图撞沉十万吨级的航空母舰。可那个在防暴队后面督战的军官仍像刚出道的演员,只要有机会就不知廉耻地赌一把、秀一回:他不停地用警棍敲打盾牌,高声吆喝着“冲啊!”“冲啊!”像赶羊似地逼着当兵的往前走。
短兵相接了。防暴队的排头兵一警棍打破了胡必定的头,鲜血唰的一下淌下来糊住了他的眼,老胡觉得眼前一片红色,什么都看不见了。胡必定的倒下吹响了工人队伍反击的冲锋号,蓝色的狂涛掀了起来,像钱塘江的怒潮一浪推着一浪地涌向防暴队。站在最前面的老转掀翻防暴队的盾牌屏障,与防暴队员撕打起来,站在较远处接不上火的向轴人则用鸡蛋大的路基石暴雨般地砸向防暴队。铁路两侧公路上、人行道上抬头仰望的向轴工人发出了震天的怒吼,“将防暴队打下去!”“向轴工人冲啊!”……。防暴队员在人浪的冲击下,在石雨的狂打下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这时吴发源用他惊雷似的嗓音高喊道:“子弟兵……爱人民!人民爱……子弟兵!”几万人同时高呼起来,“子弟兵……爱人民!人民爱……子弟兵!”蓝色的怒涛平息了,停止了向前的推动,防暴队得以脱身败下阵来,他们灰头灰脑地退到桥下守桥部队的营房里,紧闭大铁门,高挂“免战牌”。桥上的工人个个像战斗英雄,一片欢呼。杨大华高举着战利品:一个盾牌,一根警棍,兴高采烈地挥舞着。
肖卫国四处寻找胡必定,当他看到用撕下来的工作服缠着脑壳的师兄时,心酸的泪水便淌了下来,这是一种很自然的感情流露,仿佛多雨的伏天庐山那不断线的三叠泉。他俩相处了三十年,师兄待他处处亲如兄长,特别是十八岁那年他刚进厂时,方方面面都不成熟,仿佛那个大的青苹果,还没达到酸甜的程度,在上海实习时其他人事事称心如意,像生活在天堂里,但狠心的老佛爷既不给他开扇大门又不给他敞扇小窗,而是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受非常的熬炼:他刚进厂就小便出血,在上海拍了十几张片子,拖了半年才诊断是蚕豆大的肾结石,非得开刀,身体的痛苦对他这个在农村接受过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小青年来说,并非是件十分沉重的事,那个斤两还在他能承担的范围内;令他难过的是父亲因文革中造反,不久前清理“三种人”时被打成反革命,开除了党籍,文革初期单位领导为了转移斗争方向,采用“舍车马保将帅”的伎俩,将他这个业务骨干打成“三家村”,开除过一次党籍,后来造反派掌权给他平了反……,现在沙洋农场劳改的他这是“二进宫”,只怕是凶多吉少,很难回还。
见肖卫国整日闷闷不乐,少言寡欢,了解情况后胡必定便对症下药:取结石开刀住院,师兄灌水喂饭,端屎接尿,床前床后侍候了十三天直到肖卫国出院;对思想上的毛病,当过兵的胡必定自有妙方,治这种心病解放军有祖传的高招。回想那两年自己的煎熬,追思胡必定对自己的关照,今天看到师兄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肖卫国除了思想上的无比愤怒,拿得出手的物质,便是那从不轻弹的无根之水——眼泪。
肖卫国握着老胡的手说:“师兄,不要紧吧?”老胡眯着眼笑着说:“不碍事。一点皮外伤。体会得到,打我的那个家伙不光手在发抖,手下还留了点情。我当了三年兵,没放过一枪,想不到当了三十年工人,今天还打了场肉博仗。过瘾,真过瘾!”老胡指着头上的伤口说:“三十年没为人民立功了,今天共和国又给我发了块奖牌,还不知是个几等奖。”“不说了!不说了!”肖卫国止住了师兄的话头,他紧紧地握住老胡的手。胡必定在部队服役时是工程兵,修了三年成昆铁路,浑身上下被石头砸得疤疤瘌瘌……。老胡拍了一下肖卫国的肩膀,眯着小眼笑着说:“师弟,哭鼻子了。我们队伍上有句老话:好男儿可流血不可流泪哟。”
下午三点钟,贾兰和王华丽带领一批增援的工人来了,这次来的多数是已退休的老工人。他们带来了大量的食物:馒头、大饼、面包、矿泉水……。他们对战斗在铁路上的工人情深意切,因为他们的子弟就在其中。贾兰对肖卫国说:“我们上午在厂家属区的几个路口放了募捐箱,厂里的职工、家属纷纷解囊,太婆大爷捐了买菜的钱,小学生捐了零花钱,我们来时已收到大几千元。我们带来的这些食物都是大家捐的钱买的。还有点热气,你们赶快吃吧。”公路上、铁路上的向轴工人从早上出门到此时,既没嚼一口干的,又没喝一口稀的,对送来的食物大家谦让一阵后就分食起来,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样。
下午五点多钟,灰矇矇的天阴沉得更厉害了。似乎是那一手遮天的老佛爷看到“大逆不道”的向轴工人得意洋洋的模样,生了气动了怒的脸。极善变脸的他大手一挥,滚滚的寒气如同泥石流从天而降,他妄图用巨石把工人砸个遍体鳞伤,用浊水把工人淋个透心凉。
夜幕即将降临,一个十分迫切的问题在工人中谈开了,“要不要坚持下去?”钢丝厂去年改制时堵过一次铁路,他们有丰富的经验,此时他们的头专门赶来向肖卫国传经送宝,程师傅说:“天一黑就撤退,要闹明天再来,要不然会吃大亏。我们去年就是这样,他们警察趁天黑围观的市民一少,便把我们几百人围起来往死里踹,打伤了几十个,抓走了几十个,硬是把我们镇压下去了。劝你们吸取这个教训,打仗要讲究灵活机动。天一黑回家,明天太阳出来了老子们再光明正大地干。”这个意见得到向轴广大职工的认可,肖卫国说了声“行”后,吴发源大声喊道:“撤退!回家!明天再来!”五点三十分,铁路上、公路上、人行道上的向轴人开始撤退了,这是一支疲惫不堪的得胜之师。
一路上肖卫国他们群里的十几个人边走边说,开起了“战后总结会”。在群里总是最后先言的肖卫国这次会上先讲了话,面对心情极佳的“部下”,肖卫国稳沉而又冷静地说:“大家不要高兴得太早,今天这一仗只是一次小小的遭遇战,我估计残酷的战斗在明天。今天下午市领导在香阳剧院约我们对话,虽没谈成,但看得出他们的心情焦急不安。这说明我们堵桥堵路的造反行动一伙子打到走资派的七寸上,他害怕了。袁生发跟当年的蒋介石一样,也搞边打边谈这一套,这种虚伪是反动派的共性。而我恰恰忽视了这一点,铁路上我们疏于防范,险些吃大亏。我对不住大家,我向师兄道歉。”说罢拍了拍并肩行走的胡必定的肩膀。深感自责的肖卫国心想,当时多考虑点就好了:袁生发如镇压我们他会在哪下手?而我们又该如何防范?……哎,自己的疏忽给师兄又添了块伤疤。
吴发源今天立了大功,他那非同一般的嗓门像一面巨大的战鼓,连续不断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咚!”“咚!”声;他那不同凡响的嗓音像一把音质低沉的号角,“呜!”“呜!”地劲吹着:这强大的声波震撼人心,敌人听了丧胆,同志听了奋进。事先准备的两点五升的凉开水根本压不住烧烤他声带的火熖,拼着命的呐喊,他的“宝贝”最终受到了损伤。吴发源嘶哑着嗓子说:“肖讲得好。估计袁生发明天还是软硬兼施,边谈边打:这打,我们无法侦察,摸不到他的底,只能随机应变;这谈,估计还是那些事,没有新内容,因此我们可以尽早的做些准备。比方,多找些能言善辩、能说到点子上的工人,明天他若搞对话,我们来个重炮齐发,轰他狗日的。”
今天最高兴的当数杨大华:当胡必定他们老转在前沿阵地上跟防暴队肉博时,他在一二十米远的地方“嗖!”“嗖!”地放着他的“榴弹炮”。一块块鸭蛋大的路基石被他轻而易举地掷向敌人后方的“指挥部”,经过校正后的炮弹准确地连续不断地落在敌方指挥官的头上,那位神气武扬的指挥官只能龟缩在硬壳似的盾牌下……。当了三年的炮兵,虽然打过两次实弹,但没有、也绝对不可能这过瘾——亲眼见到炮击的效果。“斩首行动”就是这位老炮兵给自己定的新任务。
轻摆着酸疼的右臂,左手柔捏着右臂上的二头肌,兴奋不已的杨大华说:“我师傅讲得有理。袁生发明天肯定还是老套路,又谈又打。再打就不是今天这样的小打了,我估计他们至少要上千把人,搞起来肯定是场恶仗。我建议:明天妇老一律不上铁路,那里是双方的必争之地,只能由精锐之师把守;另外,国道和二桥我们不堵了,集中全部兵力堵铁路。他们增兵我们也得增兵,总要掐住他才行。”
今天感到沮丧的是胡必定:没做多大的贡献,可尊敬的“上级”给自己发了块“军功章”;默默无闻地工作了三十年,尚有良心的“领导”却在内退后让自己风头出尽,一举成名。哎哟,今天算失意还是得意?算出丑还是出彩?胡必定的内心感到十分纠结。但有一点他清楚:跟着师弟干没错!师弟没私心。失血过多的老胡有气无力地说:“小杨不亏是队伍上下来的,还懂点军事。这集中优势兵力的战法是毛泽东思想,该放弃的我们一定要放弃。晚上我跟老转们说一声,明天都上一桥。我们老转都是快六十的人了,打架不胜年轻人。但我们有正义感,底气足,骨头硬。一个打一个不行我们两个打他一个,打狗子架。”
当了一天的化缘和尚,似乎觉得自己寸功未立,贾兰十分失意地说:“明天我也上铁路参战。我不怕,不就是抱着一起打?打不赢老娘抓他的脸,再不行,咬他的鼻子抠他的眼,非叫他服气不可。”
粗鲁的吴发源惜香怜玉:贾兰再野还是个女人。让女人去干那头上可能开个口、脸上可能结块疤的事还配当爷们?他转弯抹角地说:“小贾,今天你们的后勤工作做得蛮好,饭送得很及时。你莫想明天打仗的事,还是一心当化缘和尚。杨大华再牛B,饿着肚皮能搞赢别个那才出鬼气。”
肖卫国小声对胡必定说:“师兄,明天你别来了,在家养养伤。”老胡的态度十分坚定,“‘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落泪’,这是我们革命军人的光荣传统。这点伤小菜一碟,我扛得住。明天我就包着这个破脑壳打头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说罢老胡唱起了这首文化大革命中工农商学兵人人会唱的毛主席语录歌。这歌仿佛燎原的星火,瞬间传至游行队伍的首尾。浩浩荡荡的工人队伍像一支唱着红歌的巨龙,朝着万山奔去。
欲知明天打或谈的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又黑又厚无高招 黔驴技穷搬救兵
向轴工人举义旗造反,闹了个惊天动地。那天晚饭后新闻会场是人山人海,不常出门的人也来凑个热闹,赶个“大集”。
人们知道:乱世出英雄,英雄有新闻。今天向轴成千上万的工人都是英雄!因而今天的新闻肯定是目不睱接,耳不睱听。
人们知道:今天这里肯定像十五的庙会,热闹得很,既有冰箱彩电之类货真价实的大新闻吆喝着甩卖,又有古董玉器之类不可全信的小消息供你去淘宝。
人们知道:饭后到此走一遭,高兴愉快能让你做个美梦,自豪荣耀保证你睡个好觉,绝对的不虚此行!
会场上的人像匆匆行走的蚂蚁,见了面先交个头接个耳,打听一下自己感兴趣的信息,然后像潜在水底的鲫鱼,为了多吃食,只有不停地游动。有心人的愿望很快得到了满足,一幅波澜壮阔的、惊天地泣鬼神的“香阳工人大革命”的全景图便展现在他眼前:一桥上大获全胜的工人满怀喜悦,手舞足蹈,欢呼雀跃;二桥上守关居隘的工人鼓角相闻,森严壁垒,众志成城;国道上年迈体衰的工人枯木逢春,返老还童。江南的一片蓝色是向轴工人,二桥北的白色是香阳棉纺厂的工人,一桥北的黑色是钢丝厂的工人,灰色是化纤厂的工人……,好一幅色彩浓厚震撼人心的壮景!
新闻会场上有一条下午四点从市公安局传出的内部消息:市委书记袁生发正在调动周边市县的警察,并集中了全市所有的消防车,准备在晚上十一点用高压水龙配大量警力,驱赶铁路上的向轴工人。但袁生发老道失算了,向轴工人的主动撤退躲过了这一劫。
还有一条下午五点从厂里传出来的公开消息:市委书记袁生发明天亲率政府官员到向轴与工人对话:时间,还是八点半;地点,还是厂大门口;内容,还是那些事。俗话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袁生发能比张元彪和张华超高明多少?那得牵出来遛遛才知道。
11月19日向轴工人该如何行动?每日一提示的黄历上肯定没有标明,它只会写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今日忌开张”,或者“今日忌下葬”;绝对不会有“今日宜造反”,或者“今日宜堵桥”之类血淋淋的字眼。心里完全没有数,连造反大军的总司令肖卫国都是如此,旁人莫提。但肖卫国隐隐的预感到今天还是堵桥,早饭在家吃了个肚儿圆,带上一瓶凉开水,又出门买了两个大饼,算是中午饭。提个小马扎,坐着舒服点,天阴的太狠,还得带把伞:真要再干仗,这马扎和伞还是个“家伙三”。
八点刚过,厂门口聚集了不少人,比昨天的人还要多,比昨天的声势还要大。通过昨天的造反行动,大家看到了团结的力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今天,工人们的眼睛不同往常,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以前他们是用牛放大的眼光看领导,总觉得他们高大、了不起,俯首贴耳、任劳任怨是自己的命;现在他们用鹅缩小的视觉看上级,深感他们渺小得很、可淡球,你用尖嘴戳他一下,照样挨着,你用翅膀击他一下,也知逃脱,鹅永远高昂着那颗戴着红冠的头。
今天的对话是分秒不差准时开始的,市委书记袁生发第一个发言,这位北大文学系的博士磨破了他那能言善辩、口吐莲花的嘴皮,也说不到工人的心坎上,穷尽了所有华丽的辞汇,也改变不了他讲话的枯燥无味,为啥?扩音器没调好!从他喉咙管里喷出的尽是些刺人耳膜,让人心烦的噪音,会场上绝大多数人听不清他到底讲了些啥。人们扎着堆地交头接耳,张三问李四“咋办?”李四问王五“咋办?”王五又问赵六“咋办?”看到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乱窜,杨大华大声喊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听了也是白搭。还是堵桥去,走哇!”想想这话有理:有啥老子便有啥小子,这大小领导应该是同一个思想,同一副德行,同一张嘴巴,同一套语言。半数以上的人有同感,便一窝蜂地离开了会场,在大标语的引导下直奔一桥。
等电工架好专用线,调好扩音器,双方的对话才听得句句真切。离退休老干部党支部的书记孙志发手拿话筒说道:“我代表我们党支部的全体老同志问你三个问题:第一,你大会小会、开口闭口‘国企改制是改革开放的一个重要内容,是项基本国策’,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人民代表大会是最高权力机构,可‘改制国企’这个你所谓的‘国策’经过哪一级人民代表大会讨论并通过?市人大?省人大?全国人大?都没有!仅仅是国务院下属的一个‘发改委’在那发号施令,你认为‘改制国企’违不违反宪法?第二,宪法确定,工人是工厂的主人,是国家的主人,他们对国家政治,对改革开放,对改制国企享有否决权和知情权,可是你们剥夺了他们的这些权力。你们要把中国引向何方?要把国企改成啥样?应不应该对工人讲清楚?第三,你们搞买断工龄,搞全员下岗,考虑到工人阶级的政治地位没有?考虑到工人下岗后日子怎样过没有?三个问题,请你回答。”
会场很安静,人们耐心地等待本地区最具权威、最有话语权的人物的回答。对孙志发提出的三个充满挑战、含有可能引发地震的问题,袁生发略思片刻后冷冰冰地说:“你提的是几个政治问题,有关国家大政方针的问题。今天,”袁生发用右手食指指了指地面,“在这里,我不打算回答你。因为今天,在这里,我们与工人的对话是有关在岗工人的工龄买断、房改、医改、养老基金、医疗基金等等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你那三个问题提得好。但一没时间,二没做准备,我想有机会我们个别聊,行不?下一位。”不管孙志发是否同意,厂办人员一把从他手里夺走了话筒。
看到袁生发的这种卑鄙行径,肖卫国义愤填膺,恨得牙咬得格格响。老同志提的问题多好哇,一针见血,但这种大事大非的政治问题袁生发不愿意回答,他生怕暴露了他“改制国企”所包的馅:他经营的分店挂的招牌是营销“三鲜汤包”;他的总店座落在孟州城外的十字坡上,店老板就是那闻名天下的孙二娘。长得肥壮的过客她把你的肉当黄牛肉卖,瘦点的当水牛肉卖,精瘦的只配剁包子馅。只有武松那种“老江湖”才能识破孙二娘的伎俩,一眼就能发现包子馅中有人的阴毛……从而不喝她的“洗脚水”——一喝即倒的麻醉酒。
一位年青工人接过话筒说:“我提个在岗职工最关心的问题——买断工龄的价格问题。市里上年度月平工资是600块,你们说向轴的改制按最高标准,即三倍的月平工资来买断工龄,也就是每年工龄1800块,而你们前两天宣布按914块来执行。请问这914块你们是怎样算出来的?用口算,用笔算,用计算器算,三六都是一千八,绝对不会错。”
袁生发令劳动局李局长回答这个问题。李局长用数学家严谨的环环相扣的算式展示工人极度怀疑的914块的来龙去脉,而他是用大法官宣读判决书的口气来表叙这一演算的过程,他说:“根据香企改办2003年1号文件规定,向轴工人买断工龄的年金914元的算式是个分式:分子是上年度市企业月平工资乘以倍数,再乘以XXX;分母是XXX加上XXX,括号,再乘以XXX。”
一系列的加呀减呀,乘呀除呀,没有数学家陈景润的脑壳非被搅得晕头晕脑不可;而绝大多数工人没见过那份希世珍宝般的文件,只能由着李局长的嘴巴瞎呱哒。可偏偏提问题的小张是个既有门道又有心眼的聪明人:香樊市政府的那个红头文件他像当年的工农兵读“老三篇”,熟得能背下来;而文件上那个914块钱的来源,在他眼里就是初中数学课本上的“因式分解公式”,简单得不得了,早被他琢磨得入木三分,运用得熟能生巧。嘴皮利索的小张说:“乘这乘那,分子越大越好——卖身钱越多呗。问题出在你那个分母上,分母有一项是被安置人的总工龄数,这个数越大,得数越小。也就是说厂越大越老,买断的钱越少。这是个极不合理的公式,既否定了大国企老工人多年对国家的贡献,又表明你们政府是个夏洛克似的奸商,又想搞买断,又不愿多出钱。我们反对这个公式!三倍就是不折不扣的三倍,1800就是1800,一分都不能少!”已改制了的国企中不少厂家买断工龄的价格没超过1000元。对向轴的职工来说,1800很有优越性,这个数是他们眼里的月亮,心中的太阳。
李局长腆着蛤蟆式的肚皮,眨着金鱼般的泡眼,噘着猪样的大嘴说:“这个文件是市委同意了的,是完全正确的,绝对不能更改的。”而工人现在不管它是皇上的圣旨还是知府的文件,他们只关心卖身钱。至于什么天王的老子地王的爷,他们全不放在眼里。
怎么办?斗争的方向转了九十度,袁生发的阴谋得逞了。肖卫国很着急。看来搞政治斗争的可能性很小,就是再提几个“大问题”,开黑店的小伙计也不会理睬你。接下来搞的只能是经济斗争,因为在岗的职工最关心的是眼前快长熟的庄稼,而不是下一茬种啥。肖卫国想,即使搞改良主义的斤斤计较,自己这个老家伙也要帮年轻人“维权”,帮后生们多挣两个卖身钱。
好不容易抢到话筒,筹划已久的肖卫国终于可以按照他编好的程序一步步地施展他的谋略。他像钓翁似的先将鱼钩沉到水底,试试水的深浅,他说:“我先问李局长一个简单的问题,是市里的文件大还是省里的文件大?”不以为然的李局长认为提这样的问题不是个二球就是个憨蛋,他不疼不痒地回答:“当然是省里的文件大。”
肖卫国调好浮标,打下了窝子,目中无鱼但心中已有了鱼,他不慌不忙地说:“据我所知,本省人民政府在2000年10月17号下发了个66号文件,标题是《国有企业改组职工安置有关问题》,该文件共印1700份,我省别的市的大国企传达了。想必我市早已收到这个文件?”李局长这条大头鱼果然循味而来,毫不犹豫的一口吞下这香喷喷的钓饵,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是当然。”
见浮标晃动了一下,肖卫国轻轻地一磕鱼竿,锋利的鱼钩便扎穿了鱼肥厚的嘴唇,他知道这条大鱼上钩了。愉悦在胸中荡漾,但他面不改色地说:“该文件第二条第三款的原文是这样的,‘对劳动合同期限未满而解除劳动合同的职工,企业应按照规定程序,与职工协商解决劳动合同,并按国家标准发给经济补偿金。对愿意领取一次性安置费自谋职业的,发给一次性安置费。’请问李局长,我说的对不对?”李局长压根摆脱不了那已挂住了嘴的勾子,万般无奈的他只能实话实说:“文件上是这样写的。有这回事。”
大鱼是不能猛的一下提出水面的,你得慢慢地溜上几个来回。肖卫国因势利导地说:“我再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文件上说‘对愿意领取一次性安置费自谋职业的发给一次性安置费’;反过来说,那个意思是‘不愿意领取安置费、不愿意自谋职业的工人可以不下岗’。而你们不按省文件精神办事,不与职工商量,不问青红皂白,一律发安置费,搞全员下岗。你们这样做对不对?”不待李局长回答就像不让大鱼挣扎一样,你得连着呛它几口水它才老实,肖卫国再接再厉,“文件上说安置费标准‘一般’不超过平均工资的三倍。我问你,特殊的能不能超过三倍?我们香阳有没有超过三倍的?不说别的,烟厂改制,一个十多年工龄的年青人买断就拿二十多万。多少倍?三十多倍!”
会场上议论起来了,叽叽喳喳、嘈杂一片。吴发源大声喊道:“请安静,请安静!”人群静了下来,肖卫国接着说:“向轴是香阳最大的国营企业,以前风光时每年给国家交那么多利润,按说我们该享受特殊政策,而你们连‘一般’的待遇都不给。你们口口声声给向轴‘三倍’的优惠政策,实际上大打折扣,1800只给914,拦腰砍!就凭你们挖空心思、胡编乱造的那个公式?省里的文件第一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安置方案包括职工安置去向,再就业措施和劳动合同、工资福利、社会保险待遇、安置费等有关问题的处理办法,安置方案的制定及执行要置于职工民主监督和政府依法监管之下。’这一条你们咋执行的?66号文件下达五年之久,可你们从没在向轴原原本本的传达过。你们不听工人意见,不与工人协商,硬性在向轴搞全员买断,接着是全员下岗。从来不谈下岗后怎样安置,怎样再就业。向轴工人完全是在不知情、无民主监督的情况下参与国企改制的。向轴的改制方案是你们政府中极少数人密谋于暗室,策划在腰子角,耍的歪心眼,想的孬点子,出的馊主意!既不符合上级文件精神,又不能体现向轴工人的意愿。这个方案我们坚决反对!坚决抵制!”
吴发源接过肖卫国手里的话筒高呼口号,“保护工人的权益!”“我们要工作权!”“我们要知情权”“坚决抵制不合理的安置方案!”人群不再是刚才的叽叽喳喳,又像一碗凉水倒进了热油锅,顿时炸开了。工人们知道了真象,意识到被人耍弄了,他们愤怒了!一位年轻工人振臂高喊:“不跟他们谈了,我们还是堵铁路去!”千万声呼喊应和着,“走哇!”“走哇!”会场震动了,园形的人堆又象昨天那样缓慢地变成一字长蛇阵,在大标语的引导下浩浩荡荡地开进城去。
工人走得一个不剩。偌大的场地上仅留袁生发、两三位局长,七八个保镖。此时天空阴沉得更厉害了,黑压压的云朵被强劲的西北风驱赶着,像一匹匹发了疯的野马在人们头顶上朝着东南方狂奔。呼啸的寒风吹散了会场上凝固着的紧张空气,但它在不断地制造另一种肃杀的氛围:它在广场的地上打陀螺似地刮起一个又一个小旋风,它们旋转着灰尘,旋转着纸屑,旋转着塑料袋,玩厌了便将它们轻而易举地抛到空中……肆无忌惮的寒风还妄图旋起那十几个木头人,但官僚们立场坚定毫不动摇,想旋起他们不是那容易,顶多是场儿戏。
老道的袁生发今天果真有两套方案:一套是他亲自出马与工人对话;一套是他在一桥布置了重兵,准备与工人一决雌雄。文谈输得一败涂地,赌徒式的他只能将宝全压在武打上。
今天,一桥上对垒的兵力布署非常直观,一目了然,剑拔驽张的双方将全力以拼,他们不需要埋伏预备队,也没有“杀手锏”可隐藏。已排好阵势的双方将采用最原始、也可以说最粗野的战法——撕打、抓咬、脚踢、拳击,进攻的警察连棍棒都没拿。
高高的铁路是蓝军的核心阵地,一二百米的铁路上木桩似地立着蓝军的精锐——清一色的棒小伙。任何一个进攻者要爬上铁路,并站稳双脚,比登天还难。铁路两侧的公路则是蓝军的前沿阵地,上面满站着中老年的向轴工人,他们外表冷漠严峻、沉着刚毅,而内心则是热血沸腾、披肝沥胆,个个像持戈操戟八面威风的兵马俑。这支正义之师不下一万人马,此数绝对只少不多。
公路外沿的人行道上一大清早就站满了黑衣警察,黑方比蓝方抢先进入阵地。警察三人一排,站了二百多米长,这支排列整齐、纪律严密的队伍着实有点威风:清一色的小伙、生龙活虎的身躯……。在满天滚滚的乌云之下,这两条卧在人行道上的黑龙随时会腾空而起,用爪抓,用尾扫,用牙咬,将铁路上的工人整得遍体鳞伤。但如果你仔细观察不难发现,那哪是两条活龙,分明是两条双眼不亮、颜色不鲜、一动不动的死长虫:因为这些正在执行“特殊任务”的警察,直到此时才清楚他们“伟大而光荣”的任务。对这只“不精通业务”的队伍来说,这副沉重的担子压得他们心事重重、充满焦虑;可能发生的流血使他们手脚颤抖、胆颤心惊;内心的空虚使他们弯着腰、低着头。
在一桥的南头,三个大标语横幅像三道拱门横跨在铁路上,标语就是旗帜,旗下就有指挥。肖卫国群里的十几个人和香阳几个大厂前来支援的司令聚集在此,召开联军会议。
草绿的军帽下露出一圈包扎伤口的洁白的纱布,使昨天“一举成名”的胡必定更显风彩。流血并没丧志的他今天更加斗志昂扬,那眯眯的小眼充满了精气神,越发的闪闪发亮,习惯打头炮的他说:“还是我师弟算得准,袁生发这家伙不地道,一边谈一边打。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谈,我们已谈得他服了气;打,我们还要打得他服气。我估了一下双方的兵力,向轴可能有万把人;警察嘛,日破天也就三千。真要干起来我们三四个打他一个,绝对没问题。”
手下有近万女工的香棉厂的司令王大姐估计五十岁的年龄,跟向轴肖司令的年龄差不多。肯定她也当过红卫兵,接受过伟大的领袖毛主席的检阅;也上过山下过乡,接受过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眼睛明亮、身手敏捷、步伐轻快是这位挡车工的外表,敢作敢为、快人快语、热心快肠是她的性格。王大姐说:“我们几个厂的人马加起来有好几万,如果集中到铁路上既施展不开又显得窝工。如何有效地发挥作用?我看要统一指挥,分工协作。”
化纤厂是近万人的大国企,跟向轴同为市委改制的重点。化纤厂的司令张师傅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劳模,这个年龄的人当年大多是敢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红卫兵,要说胆量,肯定胜似姜维,超过赵云。张师傅五大三粗,浑身犍子肉,声音宏亮,极有军人风度。虽然昨天他的队伍没有加入博斗,只是在桥北呐喊助威,但他脸上至此还保留着胜利的喜悦,向轴工人制造的那个硕大无比的蛋糕,工人阶级中的任何一员都有权拿刀切下一块品尝。张师傅说:“我们工人既要形成一个整体,又要分工合作,一块上好的云锦既有经线也有纬线。闲话少说,分了工我得赶回去布置人马。”
钢丝厂的程师傅在军队曾当过营长,排兵布阵有一套章法,程师傅说:“在这里我们的人马比他们多几倍,打败他们没问题。但要防止他们的增援部队,防止他们内外夹击。我的意见:一桥交给向轴,不放过一辆汽车、一列火车就算打赢了。我们钢丝厂、制药厂去堵316国道,阻击他们从东西方向来的援兵,棉纺厂、化纤厂堵207国道,阻击他们从南北方向来的援兵。我们几个厂一定要像‘塔山阻击战’那样‘人在阵地在’!坚决不放一个外来的‘维稳’人员进入我市,确保向轴工人打胜这一仗。大家看这样分工行不行?”
肖卫国激动地握住程师傅的手,胡必定握住王大姐的手,吴发源握住张师傅的手……当二十多双手紧紧地搭在一起时,肖卫国大声地说:“为了工人阶级的利益,让我们下……定……决心”,大家一起高喊,“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带着各自的任务几位工人领袖走了。肖卫国对群里的人说:“香阳的工人同志把一桥这个主阵地交给我们,这是把荣誉让给了我们,我们一定不辜负他们的期望。让我们来分析一下目前的情况:我们面对的这三千多警察是昨晚袁生发从他管的三个市、四个县十万火急地抽调上来的,是他准备昨晚打夜仗用的。今天他敢不敢用这支队伍在光天化日之下与我们向轴工人干一仗?值得怀疑。很有可能昨晚的夜仗没打成,总不能白跑一趟吧,如是今天赶早来摆个样子,嚇一下我们。不管咋说,局势的发展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好一点,就是刚才我说的那种;一种坏一点,袁生发真想跟我们干。我们要作坏的准备。我的意见:开战前大家分散做警察的思想工作,不说战场起义、反戈一击,能做到不听指挥、原地不动就相当不错。大家看咋样?”众人说“行”,如是几十人分散开来,与警察对起了话。
人行道上站着三行警察,一行刑警,一行交警,一行户警。队伍最前端的三位警察在嘀咕着,整天跟证件打交道的户警王小五说:“天阴得这厉害,高低别下雨,下雨咱就成了落汤鸡。”除了抓窃贼就是捕强盗的刑警张玉说:“昨后面风风火火地把咱们调过来,原来要跟工人老大哥打架。我觉得这不务正业不说,还丧良心。”从早到晚打手势指挥汽车的交警周立功说:“这大的场面你们刑警见过没有?说实话,我害怕。这腿肚都在发抖。莫说该不该打,打不打得赢还是回事。”
听他们说枣阳口音,肖卫国走上前与他们套近乎,肖卫国用地道的枣阳话说:“老乡们,你们好?”王小五见是个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工人,忙回话,“你好。你是枣阳哪的?”肖卫国答:“我是新寺镇的。”年龄大点的张玉接过话,“新寺哪的?”“前湾公社的。”“耶,太巧了,我也是前湾的。你是哪个大队的?”“祝家湾大队的。”“我是骆庄大队的。咱两个大队挨着哟,咋说咱俩应该面熟,可我……。”“咋,面生的很?”肖卫国改用武汉话说:“我是在祝家湾插队的知青,后来抽到向阳轴承厂当工人。咋说咱也算半个老乡吧,‘四舍五入’的话那可是个整老乡啰。”张玉紧握肖卫国的手,极热情地说:“整老乡,整老乡。老乡,以后常回去看看。”
近乎套完了,话题该往深处切,肖卫国说:“我好多年没回枣阳了,老乡们,这些年家乡的变化不小吧?我记得当年枣阳县城只有两条像样的街,说个难听的话,老母牛一泡尿能从街这头尿到街那头。小餐馆里啥都没卖的,只有油馍尖和糊辣汤。工厂嘛,只有两家,一家化肥厂,一家幺零二。”王小五问:“幺零二是干啥的?”“102是省里的一家建筑公司,那时枣阳有几家在建的工厂,如纺织厂、水泥厂、酒厂、机械厂等等,这几家工厂都是102负责施工。”王小五说:“现在大不一样了,县改市了,横的竖的有二三十条街,工厂不下上百家。”
肖卫国极为关心地问:“你们那的工厂改制了吗?”嘴尖舌快的王小五回答:“能不改吗?先是‘抓大放小’,几十人百把人的小厂全卖给私人了。后来是‘国退民进’,中不溜的厂来了个一窝端,全部私有化。许多厂的书记、厂长摇身一变,变成了老板。枣阳没有你们向轴这大的工厂。”
肖卫国步步紧跟的追问:“那你们几家有下岗的工人吗?他们下岗的待遇如何?”
愁眉苦脸的周立功说:“我爸妈是棉纺厂的老工人,跟你的年龄差不多,厂改制都下了岗。他俩是买断的,每人拿了一万多块钱,比你们差多了。听说你们厂老工人还搞‘内退’,每月拿四百块钱,两金(养老基金、医疗基金)厂里交,熬到六十岁办正式退休。现在我爸在街上摆个小摊,修自行车兼补鞋。我妈挨着他摆两把椅子,给别人擦皮鞋。”肖卫国问:“能赚到钱吗?日子过得咋样?”周立功伤心地答:“这是个‘望天收’的活:天晴才能摆摊,下雨就敲茶壶了(干不成了)。一个月忙下来交罢‘两金’,干的吃不上,喝口稀的还凑合。用他俩的话说,‘熬一天算俩半天’。下岗工人苦哇!”
极度伤心的张玉说:“我父母还在骆庄种地。我弟弟是水泥厂的工人,去年下的岗,是买断的,每年工龄给五百块钱。他二十年工龄只拿了一万块钱。下岗后他很痛苦,有极大的失落感,后来得了抑郁症。上个月他夫妻俩把娃子扔给老父母去深圳打工。难过啦……。”
“我家没有下岗工人。”王小五十分侥幸,但他还是极有同情心地说:“我天天跟下岗工人打交道,我了解他们。他们的日子确实难过得很,上吊的,喝药自杀的,时有发生,来消户口是常事。”
这个话题讲的差不多了,肖卫国又把他们引到另一个话题,“这几年香阳的腐败恶得很,不知枣阳的情况如何?”
这年头“反腐败”是个令人兴奋的话题,说者滔滔不绝,听者饶有兴趣,那情景远远胜过听单田芳讲评书。即使亮了红灯交警周立功也敢抢“道”,“枣阳香阳一球样。相比之下枣阳甚至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香阳抓了个沈收银,我们枣阳连抓了三任市委书记。第三个还是个母家伙,那娘们比男的还恶,阴道拐。小老板她不屌你,专门敲诈那十二家大工厂。她的官就是掏钱从沈收银那买来的。”
极具法眼、从不办错案的张玉说:“莫讲了,普天之下一个球样,这是大气候决定的。不触及根本的反腐败解决不了问题,抓个贪官跟割茬韭菜一样,割了还长。”
肖卫国十分认可张玉的回答,他扬着眉、笑着脸,但装着似懂非懂的样子说:“老乡,我想问一下,腐败的根本是啥?咋样才能彻底铲除腐败?”
“这个问题很简单。”张玉十分坚定地回答:“依我看腐败的根源就是私有制。要根除腐败非得大兴公有制,非得搞群众运动,非得讲阶级斗争,非得提无产阶级专政。只有这样,腐败分子才能收手不干,牛鬼蛇神才会心惊胆颤,右派文人才不敢乱嚼牙巴骨,乱说乱动叫他狗日的完蛋。”
“好!老乡说得好!”肖卫国见他们说的差不多了,该自己画龙点睛了。他十分庄重地说:“今天我们向轴工人堵大桥堵铁路为啥?第一,反对卖厂,市委三次将我厂卖给私营老板都上当受骗了,还想继续卖。第二,工人不想下岗。下了岗面临失业,苦难在等着他。第三,工人反腐败。向轴垮台的原因很多,领导的腐败是很重要的因素。我这一说你们清楚了?老乡们,支持我们闹革命吗?”
张玉毫不犹豫地说:“我支持!早该闹它一伙子。明摆着是上面的路线错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肖卫国微笑着对他点了一下头,赞扬他的光明磊落。
周立功眼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那是你可通行的绿色信号,他激动地说:“我父母在这的话也会加入你们的行列。我打心眼里支持你们。”
王小五有点含糊,“我觉得闹嘛……是该闹他一下。但莫闹过了头。这堵铁路……。”
深谙近代史的肖卫国见他言之未尽,就说:“小老乡,1923年2月7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这位父辈的老工人对他启发式地来了个答而不完,王小五仿佛经过老和尚点拨后恍然大悟的小沙弥。“哦……我明白了。我也支持你们!”
见他们表了态,肖卫国将底牌亮了出来:“老乡们,咋个支持法?如果当官的下令跟工人干仗,你们咋办?”
周立功说出了肺腑之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些下岗工人跟我父母一样,我决不动他们一指头。”
王小五表达了刚下的决心:“我同情下岗工人,要我对他们伸手动脚绝对不可能。”
张玉道出了心底的话:“我们刑警只抓偷鸡摸狗的蟊贼,专打行凶作恶的强盗。对老实本分、善良可爱的工人我下不了手。到时候我不听指挥,装聋,站着不动。最多下我的岗,没啥了不起的。你要对工人老大哥动手脚,那是千古罪人。每天晚上你睡不着觉,良心谴责你!”
周围众多的警察纷纷表态,“工人老大哥,放心的造反,我们不当反革命。”“老乡,放心吧,我们不会动手的。”……
肖卫国的目的达到了,他对人行道上众多的警察大声说:“老乡同志们,我代表向阳轴承厂上万的工人师傅谢谢你们了!”说罢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他那颗毛发无几但高贵无比的头这么一低,就像万吨的空气锤向下狠狠地一击,雷样的声响,电般的力道,强烈地震撼了警察们的心。
肖卫国与老乡拉家常时,他压根没注意到在众多的中青年警察后面藏着一位“老公安”,他一声不响地用鹰隼一样的眼光盯着肖卫国,从他那双冷酷无情的眼中射出一道寒光,令人毛骨悚然。他在等待,只要接到时空中“行动”的信号,他会指着肖卫国大声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他就是香阳市政法委书记张扬。
肖卫国的十几位群友在不同的路段用不同的方式做着警察的策反工作:有的慷慨激昂,有的轻言细语,有的现身说法,有的耐心引导……同样,他们也没发现被人盯了梢,录了相。
一位年轻的警察对站在公路上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工人说:“老人家,赶快回去吧,把铁路上的家人也劝回去。这样闹下去很危险。”这位向轴建厂初期著名的劳动模范马师傅说:“我们不想闹事,被逼得没法了。铁路路基太高,我上不去,我就站在公路上。你们要上铁路抓我儿子,先把我抓去。”警察说:“我们不抓你,只要你不上铁路没事。不过在公路上可能引起误伤,还是回去的好。”好心的警察压根没想到,他们不越过这道由老工人组成的人墙,怎能冲上铁路去抓老工人的儿子、女婿。老工人决心用自己年迈的血肉之躯拦住人行道上那股随时可能刮起的血腥的黑色浪潮。桥上的蓝黑对方就这样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天空突然降下连绵不断的小雨,那是尚有良心的老天爷潸然而下的眼泪。忠厚的老人家实在不忍心看这拳打脚踢、牙咬手抓的血腥一幕,他想用这纯洁无比的圣水熄灭双方心中熊熊的火焰,用这清亮透明的液胶调合双方誓不两立的局面。此刻的老天爷,心地如慈悲的观音菩萨,仿佛厚道的济公和尚。
不少向轴人带有雨伞,铁路上公路上一把把撑开的伞像春雨后地上猛然冒出的蘑菇,红的,白的,黑的,比比皆是。实在没处躲的工人脱下蓝色的工作服护着头,以免感冒。
人行道上又是一番情景:黑衣警察都没有带雨具,队伍整齐、纪律严密的他们又不能脱衣护头,只能任凭这“透明的、无色无味的、可以流动的”无情之物从头顶淌到脸上,从脸上流到脖颈,由脖颈钻进……。警察个个成了落汤鸡。
此时袁生发和三个市委常委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焦急不安地等待坐镇一桥、统领三千警察的张扬每隔半小时打回来一次的报告。张扬前几次这样说的:“工人集中了兵力,放弃堵二桥”;“向轴的全部人马集中到一桥,人数不下一万”;“工人没有丝毫惧怕的心理,士气极高”;“工人开始与警察对话,试图分化瓦解警察”;“十二点了,警察们饿了,咋办?”“天下雨了,警察的衣服湿透了,咋办?”
说实在,此时袁生发已是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他已意识到掉进了自己设的陷阱:如果昨天夜里的行动得逞了的话,月黑风高的无人知晓,就是闹得水响浪花也不会很大;结果是向轴工人偏偏不上你的套,你下好笼子、拿着叉子,瞎球搭,原本想既然把警力集中了,今天全摆上桥,威胁一下他们也算个高招。可向轴工人就是不服气,偏要跟你对着搞:你想吓唬他们,可他们的胆子比赵云、姜维的还要大;你想小打小敲,他们屌都不屌,要搞就把宝全押上,拼着命的干。说实话,要放开手脚地跟工人干,像邓小平那样开着坦克、架着机枪在天安门横冲直撞,我袁生发还没那个胆量。偷鸡摸狗,我敢干;抢银行、劫法场,想都不敢想。再说今天真要大干,搞得搞不赢还是个问题:我能调动的人马就这多,而且是手无寸铁;原始的战争讲究人多,敌人数倍于我,要打,我必败无疑。败仗的结局更不好收拾,那是一团乱泥……。话说回来,打赢了你又能咋样?老邓镇压学生遭到全世界的非议,至今欧盟还在制裁中国;我要是镇压了工人运动,向轴人还不刨我家的祖坟。此时袁生发感到了对手的强大,自己的板眼够多的,可偏偏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鬼遇上了阎王。看来机修大型组的那个肖卫国是个帅才,他号准了我的脉博:又想打,又不想放开手脚大打;又想出彩,又怕弄不好整成个大花脸。所以他处处占先。你不服气还不行咧。咋办?想到此又黑又厚的袁生发接通了省长邹坚锐的电话,向他汇报这里的一切。他像个刚上场的替补队员,将一个不知该带着下低传中,还是由自己直接射门的足球传给了场上的核心队员邹坚锐。
邹坚锐在电话那头怒气冲冲地说:“情况我都清楚,不用你讲。今天我已过了三次堂,总理打了我三次板子。打的屁股,肿到脸上,疼在心里,我比你难过得多。咋样?平日里你吹嘘的板眼去哪啦?这会想踢皮球了?镇不镇压工人是你的事,你作主。这大的事真想请示,你直接向党中央胡主席请示,莫问我。我心里烦,懒得跟你嘀哆……。”
停了好大一会,想到自己这个领导不该跟下级赌气,心气平和了许多的邹坚锐说:“你对向轴工人通个话,明天上午九点我亲率省公安厅厅长,省工会主席等人到向轴与工人对话。我就不信摆不平这事。”说罢他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这“叔”字辈的老领导跟着自己遭孽,袁生发深感惭愧,他暗忖着:不管他怎样训我,听得出来还是护着我的。起码中央刮下来的台风他帮我挡得严严实实,总理打我的三板子他撅着屁股接着了。毕竟家父是他的老上级,他官阶上的每一步都受到家父的提携,家父退下来时他亲口承诺将我“扶上马,送一程”。
现在泰山压顶了,袁生发焦头烂额、不知所措了。老领导说好明天亲率“哼哈”二将来解他的“平津之围”,袁生发当然喜出望外,仿佛大海中失了向的航船看到了灯塔,再生的希望又在心底萌了芽。再熬它一天,“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工人再咋闹,还把桥拆了不成。
心里有了数的袁生发脸上露出几天来第一次坦然的微笑,打定主意的他轻松地抬起眼皮,看见墙上的挂钟刚过那个不吉利的十三点,他拿起电话将他的指示有板有眼地吐进了在一桥待命的张扬的耳朵。这位文字功底非常深厚的长官发出重于泰山的命令非常简短,只俩字——“撤退”!
翘首以盼的张扬接到袁生发的指示喜上眉梢,他向饥寒交迫的警察发出了“下桥吃饭”的命令,浩浩荡荡的警察队伍如同身穿清一色号服收工回营的囚犯:拖着饥肠辘辘的身躯,迈着沉重无比的步伐,无精打采地行走着。他们脚下进了水的鞋子发出“呱叽”,“呱叽”的声响,显得既嘈杂又烦心,既像一首哀歌又似一首悲曲。
警察前脚走,雨像八月天走的暴,后脚就止住了。不再哭泣的太阳公公终于微微地露出了笑脸,他那万丈的光芒穿过乌云间的缝隙,斑斑点点地撒在大地上,所到之处霉气全无。此时服装一致的向轴工人像刚演罢史诗《东方红》还未卸妆的演员,脸上闪耀着太阳给抹上的那种只有英雄才配享用的金黄色,向轴人个个神采奕奕。
向轴的领导与工人对话不讲诚信;香阳的市委书记与工人对话输得一败涂地;欲知堂堂的省长与工人对话,生的是驴娃还是马娃?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邹省长落荒而去 袁书记终达目的
20号,阴沉沉的天空终于放晴了。看到暂处上风的向轴工人得意洋洋、眉开眼笑的样子,万山老人抚髯微笑,香江母亲欢歌不断。
向轴的文化娱乐中心比香阳剧院气派得多,如果说后者是低矮的茅舍,那前者是豪华的别墅。这是座多功能的活动中心:室内、楼顶各有一个舞场;室内有阅览室、游戏室、健身室等设施;有德国的中央空调,美国的杜比音响……。当年它的设计标准是“三十年不落后”。后来向轴衰败了,它草草地完了工,为庆祝其落成厂工会给职工发门票,让他们免费看了“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从此门上挂锁,冷落至今。老话说“人要饭撑,屋要人撑”,几年无人进去活动,这座“香樊第一”的活动中心便毁完了:里面凡是值俩钱的东西不是被搬走就是被拆光;墙上的装饰板翘了;电灯不亮了……地面上、座椅上沉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室内像个巨大的墓穴,弥漫着很浓的尘土气,死气沉沉的。
为了这场高级别的对话,电工仿佛战场上的通讯兵,手忙脚乱地扯了根临时的电线,一头连着扩音器,一头连着麦克风。慌忙中几十盏电灯的线路都来不及检修,偌大的影院内没有灯光,宽宏大量的太阳公公恩赐的光亮只能从墙顶端那十几个斗粗的通气孔照射进来。倒霉的剧院指望这十几根光柱驱赶黑暗,那是它的梦想。如果那些光柱能像灯光师控制的那样聚焦到一点,总去照那些出彩的人物多美气哟。
一大清早剧院就坐满了人,楼上楼下的座椅上,过道上,甚至乐池里都挤得满满的。只在舞台上留有三排座椅,大约二十多个位子,那是给省市领导空着的。只有千把个座位的剧院硬塞了二千多人,余下上万的向轴人不能用眼睛看现场的情景,只得怀着遗憾的心情听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来的会场实况。眼不见马季的风采,耳朵听他讲相声也行。肖卫国群里的十几个人早早地进入会场,抢占到最有利的位置,他们准备与省市的官员打一场唇枪舌剑的战争。
会议准时开始。对话主持人宣布:首先由省公安厅牛厅长宣读《中华人民共和国交通治安管理条例》。
牛厅长是个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彪形大汉,那个形象要中国人讲,不是金刚就是托塔天王。如果要善于描写头部的巴尔扎克来形容,牛厅长那个硕大的肉球头仿佛十八世纪法国的古城堡;他那双闪着凶光的大眼如同城堡的瞭望孔,从那个幽暗的窟窿里随时可射出带有毒的弓箭;他那张大嘴好似城堡厚重的两扇门,一旦打开,随时能从里面杀出一队荷枪实弹的人马,不把敌人剁个缺胳膊断腿他不会善罢干休。当然,城堡里的王公爵爷也不是天下无敌,一旦遇到令他毛骨悚然的对手他也会紧闭门窗,像乌龟缩在壳里。但他绝对不担心对手的剑尖会刺到他的大脑,因为城堡的外表,也就是他的脸皮,比中国的城墙还厚一磨盘。
牛厅长亮着他的鸭嗓抑扬顿挫地宣读完《条例》,然后气势汹汹、威严无比地说:“现在,世界上任何国家,都将破坏交通,列为犯罪!视为恐怖行动!当作‘维稳’的打击对象!我们特色的社会主义国家更是如此。向轴工人这次堵国道,堵大桥,甚至堵铁路轰动了市委,震动了省委,惊动了中央!完全够得上惊天动地。对照我国的法律,你们的暴动属于罪恶涛天级,轻者要判无期,重者要枪毙。这次有预谋的犯罪主要领导有十个人,我们的录相清楚地记下了他们的罪行。下面我念这十个人的名字:肖卫国,胡必定,吴发源,李安华,杨大华,贾兰……,希望会后他们到公安局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此时牛厅长高昂着他那颗远远不止“七斤半”的头颅,耸立在舞台上的他向下俯视的双眼极像两支能发射一打一大片散弹的土铳,他仿佛打飞碟的运动员,妄图猎获那只随时可能闯入他视线里的野兔。
牛厅长给向轴工人来了个“下马威”,会场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工人的心像上了箭的弦绷得紧紧的。这样持续下去非常危险,极易断弦。
站在离主席台较近的肖卫国大喊一声:“我要讲话!”他接过从主持人那传来的话筒义正辞严、但又无不调侃地说:“我从牛厅长十足的装腔作势、充满着恐吓威胁的话语中既听不出丁点解决问题的诚意,又见不到丝毫沟通思想的渠道,你们来向轴到底想干啥?让人感到莫名其妙。说实话,我倒觉得牛厅长像个天桥打把式卖艺的汉子,光着膀子,赤着脊梁,露着肚脐,一上场又是木棍击顶,又是枪尖扎喉,又是铁掌劈石……,耍得一套套的,自以为多了不起。你不睁大眼看看这是啥地方,这里是万山!这里是向阳轴承厂!这里藏着巨龙、卧着猛虎!就你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来这撒野,充六个指甲,一边去玩吧,莫丢人现眼。
“中国共产党党章上明确指出,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我们工人才疏学浅,马列的原著啃不动,但这不要紧,因为伟大领袖毛泽东仅用了四个字就把马克思主义高度的概括起来了。毛主席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几千年来总是说:压迫有理,剥削有理,造反无理。自从马克思主义出来,就把这个旧案翻过来了。这是一大功劳。这个道理是无产阶级从斗争中得来的,而马克思作了结论。毛主席说得多好啊!
“纵观中国历史,哪一个大英雄不是所谓‘违法’的造反派:陈胜、吴广视秦朝的法律为柴草一捆;张角视东汉的法律渺如芥子;方腊将北宋的法律撕得粉碎;李自成将明朝的法律踩在脚下;洪秀全将清朝的法律付之一炬;坚决推翻帝制的孙中山违反了大清的法律;坚决推翻‘三座大山’的毛泽东违反了蒋家王朝的法律。马克思、列宁、斯大林都是违法者:他们不是被政府驱逐出境,就是被流放到荒无人烟的西伯利亚。
“可见任何一部法律都有阶级性,它集中的表现了统治阶级的意志。法律的本质就是统治者为被统治者精心打造的一副手铐脚镣,仅此而已。只不过革命者给他们奋斗的目标起了个血淋淋的名字——无产阶级专政;而反动派给他们的专政披了件华丽的、‘民主’‘法制’的外衣,遮盖住它杀气腾腾的躯体。我可以明道告诉牛厅长,凡是敢造反的人都有天大的胆,连死都不怕,他们会把看不中的法律放在眼里?笑话!我们工人阶级认为:法律合我们的意,那是珍珠,我们倍加爱惜;不合我们的意,那是草芥,压根不放在眼里!这下你们该明白了:我们这支造反大军的总司令是在九天之上的毛主席,我们是他老人家终身的红卫兵。
“远的不说,讲点近的,一九二三年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也就是著名的‘二七大罢工’,使整条京汉铁路瘫痪了。按照牛厅长的说法那次罢工也是违法的,也算是恐怖行动,也要坚决打击。天下竟有这样的怪事:同样是一盘杭州‘楼外楼’按传统方式烹制的糖醋鲤鱼,可今天竟有人指鹿为马,硬要说它是川味,嫌辣得不能入口。为啥?吃家的屁股坐的不是地方——在成都;吃家的眼睛长错了位置——在额头;吃家的味口完全变了样——酸溜溜;一句话,吃家的五脏出了毛病——已烂透。由此可见你这位公安厅长跟当年的军阀吴佩孚一模一样,你刚才给我们下的最后通牒完全等同刽子手用大刀砍下施洋、林祥谦的头颅。只不过你的用语稍显斯文一点,行为同样的野蛮,思想同样的反动——不许人民造反!
“现在我们国家的宪法取消了人民‘四大’的自由,(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这无疑给了腐败分子、官僚主义者无限的自由,他们可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而我们工人正当的、合理的要求却无处申诉,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理:任凭你烧多少高香,十八罗汉一个都不露脸,任凭你磕多少响头,观音菩萨就是不现身。宪法明确我们工人是国家的主人,主人能受这种窝囊气?我们心里不舒服就不能泄个肝火?发个脾气?那不是主人,那是奴隶!要知道,敢造反是共产党人的党性。不革命那叫共产党?那是民主党、共和党。
“你莫说,堵桥堵路这一招还真灵:你敢砸香炉,十八罗汉着了急;你敢毁贡台,观音菩萨慌了神。我们造反的烈火烧得董事长张元彪不停地作揖,丑态百出;烧得市委袁书记坐立不安,又是调兵遣将,又是虚假和谈;烧得省长邹坚锐毛焦火辣,风尘赴赴,不顾车马劳顿来和我们谈判:革命的威力巨大。法国的断头台只代表一年:1793年,可它摧毁了代表十五个世纪的古城堡!
“最后我想提醒一下邹省长,摆正自己的位置很重要。《国际歌》唱得好,我们不需要救世主,也不需要神仙皇帝,我们没有下帖子请你,是你自己厚着脸皮来找我们的。清楚了这一点,我想邹省长不会像牛厅长那样不可一世、盛气凌人。要对话,和风细雨,鲜花才能盛开,电闪雷鸣,只能撕破脸皮。要动武那更好说,铁路上我们一决雌雄,再分高低!”
肖卫国的一席话像拳王泰森的一套组合拳,声势威猛,攻击凌厉,打得牛厅长晕头晕脑、摇摇欲坠,会场内外响起了一片掌声、欢呼声,向轴人那颗紧绷的心松驰了。第一个回合工人代表击败了走资派的代表,旗开得胜是个好兆头。
坐在主席台正中的邹坚锐一边听着肖卫国的讲话,一边把玩着他心爱的派克金笔。他心里想,工人中还有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人,自己得小心点。这家伙讲的都是实话,但“天时、地利、人和”今非昔比了。我们党过去确实是个革命型的党,它热衷于阶级斗争,成天冲冲杀杀,闹闹打打。今天领导农民斗地主,分田地;明天领导工人斗资本家,涨工资;再后来斗走资派,为了巩固政权:历史上它是个典型的、不折不扣的、充满血腥味的政党。改革开放后我们党转变成一个新型的执政党,执政党将“维稳”放在首位是必然的,毫无疑义的。执政党应该是“从容不迫,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的形象,应该是穿西装扎领带的模样。那种结合工人,卷起袖子两手油,深入农民,挽起裤脚一腿泥,已成为过去式。我们党现在压根不提“革命”二字,再革命革谁的命?革共产党自己的命?这位工人是个就巴筋,脑子里的弯还没转过来,不知道与时俱进。哎唷,看来毛泽东的那一套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了,死不悔改。老毛那个“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斗法社会能和谐、能安宁吗?不说别个,向轴这次所谓的革命就斗得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一天挨三次板子……。
“我来两句”。向轴有名的老工人赵师傅一声大喊打断了邹坚锐的思路,赵师傅是“京戏群”里的台柱子,唱黑头在向阳轴承厂是第一块牌。赵师傅用他那训练有素的嗓音有板有眼地说道:“向轴工人堵铁路个个英雄,堵公路人人好汉,堵桥梁尽是豪杰!你们胆敢抓人,我们就再去堵,跟你们玩命。我不多说了,还是给大家来段清唱。”赵师傅用他那宏亮的嗓音唱了起来,“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休看我,戴铁镣,裹铁链,锁住我双腿和双手,锁不住我雄心壮志冲云天……。”剧院的音响效果使赵师傅这一曲《红灯记》中李玉和的“雄心壮志冲云天”不同凡响,让大家耳目一新。而李玉和那种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革命精神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地燃烧在向轴工人的心头。剧院内外是一片掌声、喝彩声,赵师傅从没得到这高的荣誉和赞扬。
“大家安静!大家安静!……”会议主持人叫驴似地扯着嗓门吆喝着。待场内平静下来后他说:“下面请省长邹坚锐同志作指示,大家欢迎。”说罢他带头鼓起了掌。台下台上的向轴人没一个鼓掌,主席台上的领导有气无力地拍了两下,其掌声像夏末的蛙叫,完全没有开春时求偶的那股热情。感到十分尴尬、似乎没了脸面的一号主角邹坚锐不得不站起身来亮个相,他知道猴子再不上架,主人就要敲锣了。
亮完相的邹坚锐打算先给听众来段怀旧的舒情曲,他深知中老年的工人重视现实,但更热衷回忆。日复一日向前走的时候他们更多的是“回头看”,过去的那些酸甜苦辣是他们宝贵经验的源泉,是他们前进的指南。
邹坚锐中气不足地说:“向轴的工人同志们,我先申明一点:本人与向轴没有理由存在丝毫的敌意,而历史恰恰证明我对向轴充满无限的爱心。市委书记袁生发同志也是如此。我和他是真心实意地帮你们解决问题,我们怀着女婿帮丈母娘做事的那个心情,这一点请你们相信。看得见的:以前每隔年把两年我像回娘家似的来趟向轴,十分认真地检查指导工作,卓有成效地解决具体问题。可以说我对向轴是非常了解的,就像了解自己的十个手指,哪个的纹路是旋,哪个的纹路是簸箕。你们向轴从建厂开始,到组建集团,后来发展为上市公司,可以这样说,整个过程都洒有我的心血,我看着它一天天成长壮大。袁生发同志更不用说了,70年建厂时他就是向轴的工人。那时没有宿舍,住的芦蓆棚子,没有自来水,吃堰塘里的水,他也算得上向轴的元老工人,你们的老兄弟。如果连我和袁书记都不相信,那你们相信谁呢?”讲到此邹坚锐暂停了悦耳的舒情曲,他想让向轴工人去回顾历史,按着他的思路去联想,去沉思。
“好端端的一个向轴,曾闻名全国的向轴,竟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这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我梦中的向轴是世界一流的轴承厂。今天,你们向轴工人为了买断工龄多加俩小钱,竟然不顾国法去堵国道、堵大桥、堵铁路,这是十分错误的!非常危险的!这可不是小儿戏,这是掉脑壳的大事!明道对你们说,为此总理这两天耳刮了我六次,他那训斥的声音像尖针扎穿了我的耳膜。急得人头大呀!我想袁生发,你们的董事长张元彪,总经理张华超,都有这种感觉。”
邹坚锐自我表白的话又停了下来,他想引导正在“回头看”的工人去面对这两天的现实,去反思自己犯下的不可饶恕的、使大小领导不安的罪过,并向他们忏悔。
邹坚锐的讲话使剧院里荡漾着温柔的催眠曲,弥漫着清醇的酒香,平头百姓被知府大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忽悠得麻木不仁、晕头转向。“我要讲话!”胡必定大喊一声,他是向轴历史最有发言权的元老工人。拿着话筒的主持人歪着头,用奴才的眼神请示邹坚锐,这无声的语言除了请主子定夺“是否同意”外,还暗示着“后果自负”——他说的中听,你自个享受;说的不中听,怪不着我。
胡必定还是昨天的那套“戎装”:缠着白纱布的头上戴着顶绿军帽,身上穿着套洗得泛白的蓝工作服。今天他的小眼格外的亮,人格外的精神,因为此刻的对手不是一般的衙役捕快,而是“明镜高悬”的知府大人。老胡眼中不闪杀气,话里没有锋芒,他心平气和地说:“邹省长,你讲了大实话。”说罢老胡停了一下,他想看看贯听阿谀奉承之辞的领导有何反应。听到有人说自己讲的是实话,邹坚锐喜上眉梢,因为实话即真话,这当然是好话,明摆着在恭维自己,抬自己的庄。邹坚锐不由自主的轻轻地鼓了两下掌,这独一无二的掌声仅仅代表他个人的得意洋洋。见邹坚锐上了套,老胡开始了万炮齐发地进攻,“向轴从建厂至今所走的每一步都离不开你的‘关心’‘指导’,这个不假。可你‘关心’‘指导’的啥?关心你的官么样越做越大,指导向轴往死胡同里钻,往悬崖下跳,最终私有化。向轴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省委要负责,而你邹坚锐是具体的责任人。大家清楚:当初组建‘向轴集团’是你一手搞的拉郎配,张元彪不愿意,你硬是按着牛头逼它喝水。好端端的向轴从此背上了众多的包袱,咋整都脱不了身,向轴开始走下坡路。前两年党内搞‘三讲’,向轴的领导咋讲的?讲了啥?省里来人验收‘三讲’,众多的职工到招待所向验收团反映了那多严重问题,可最终你们省委给出三条结论:向轴的领导班子是好的;张元彪没有问题;向轴的‘三讲’是合格的。现在问题暴露出来了,事实证明你们的三条结论是完全错误的。请问你:当初主管工业的副省长,现在是大权在握的一方侯爷,这一切难道你不知情?我可以肯定的说,你再清楚不过。向轴垮台你有很大的责任!这笔笔账我们都给你记着,想赖都赖不掉。今天由你代表省里来向轴处理问题,这本身就是个错误。我希望你最好回避一下:是条龙你像蛇那样盘着,是只虎你像狗那样趴下,免得那些爱造反、目中无长官的工人当着面揭你的短,通娘骂老子搞得你难堪。”
胡必定的一席话说得邹坚锐脸色突变,邹坚锐像画上了曹操的脸谱——一脸苍白。此时从外面射进来的光柱如能聚集在此,没话说,邹坚锐出彩了!
乘胜追击的胡必定接着说:“邹坚锐,你刚才说袁生发曾是我们向轴的工人,这也是句实话。年轻的工人不知道,他那极不光彩的历史我们这些老家伙再清楚不过了。70年袁生发和他的五个同学从农村抽到向轴当工人,那时厂里的条件极差,住的芦蓆棚,吃的堰塘水,比他们插队时还艰苦。没有个把月袁生发的爹把他这个又转为城市户口、吃商品粮的儿子调到市教育局当公务员。可以说他在向轴就没吃两天苦,没受几天罪。你说袁生发是向轴的建厂元老,老工人的兄弟,狗屁!袁生发是个机会主义分子,是个投机商。按我们队伍上的说法,他是个临阵退缩的逃兵!79年参加高考他的分数差老鼻子,他那个高干的爹又找关系把他送去读北京大学。大学回来没几年又赶上邓小平搞‘干部四化’,他这个‘北大’的‘高材生’又被‘化’成了市教育局局长。之后擅于钻营的他步步高升,升到了市委常委、副市长。沈收银的腐败案暴露后,市委五个常委四个被抓,唯有他独善其身,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俗话说‘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难道他是个地上唯一、天下无双,四不方、八不圆,巨斧劈不开、铁锤砸不烂的怪蛋?鬼才相信。袁生发不光混过了关,还升了官。当了市委书记后他又干了些啥?卖国企、把工人整下岗……尽是缺德事。他首先拿我们向轴开刀,他也不想想:我们老转是那好惹的?嗯……;向轴工人是那好欺负的?嗯……;纯粹的螳臂挡车,蚍蜉撼树,绝对的‘猫舔虎鼻梁——找死’。依我看,袁生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走资派,他的那个爹是个死不悔改的老走资派。这正应了文革初期‘三字兵’(指袖标上仅有“红卫兵”三个字,全是高干子弟组成,百姓子女不能参加)鼓吹的反动‘血统论’:‘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停了一会后,胡必定又用很浓的、带点河南腔的香阳话大声地结束了他的发言:“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娃子……会打洞!”
胡必定的那句“会打洞”引起剧院内外上万的向轴人开怀大笑,有的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直流。笑完之后人们又议论开来,“胡司令真有本事,两枪打了两个十环。邹坚锐和袁生发不光掉了鞋底子,连鞋帮子都穿了。”“老胡讲得好,讲到点子上了,文革中受到冲击的老家伙死不悔改,太子党又能干出啥好事?”“人是有感情的,会记仇:工人农民死记着解放前受的苦;太子党死记着文革中他爹挨的斗。”
主席台上邹坚锐的怒气还没平,脸色仍是惨白的。袁生发见有人当场揭他的短,掉他的底子,穿他的帮子,“无明之火”也在胸中烧了起来。他闭着眼,像拉风箱似的气得呼呼神。他在心里骂完胡必定后又埋怨起邹坚锐:真是越老越糊涂,你为啥非要讲我曾经是向轴的元老工人?这个时候还在工人面前摆我的旧谱,人家吃你那一套?这下好了,你搬的石头砸了我的脚……好疼啰。
胡必定跟他的师弟肖卫国一样,用铁拳击败了对手,为向轴人赢得了第二个回合。接下来爱造反、不懂礼数的工人冲撞着省市领导;爱体面、讲排场的父母官脾气上来了:对话充满了火药味。你指着他的鼻尖争,他揪着你的“辫子”吵;争得脸红脖子粗,吵得不可开交:真是一架山上的两只虎,同一槽中的俩叫驴。
在抓人这点上牛气冲天的牛厅长态度坚定,毫不让步。
在买断工龄的价格上,大权在握的袁生发决不妥协,分文不加。
在房改、医改……。
对话双方始终是“针尖对麦芒——尖对尖”,“铁刷子刷铁锅——硬碰硬”,三个多小时没达成一项协议。
一点钟时由外面传进来几箩筐馒头,大饼,这是不知内情的贾兰她们用募捐款买的,意思是莫饿着了领导。心地善良的女工还盼望邹省长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下凡,能解工人倒悬之苦,救工人燃眉之急。食品在传递的过程中吴发源用他的大嗓门喊道:“狗日的想砸我们的饭碗,叫他们先尝尝饿肚皮的滋味。喂狗吃都不给他们吃。”注意养生、定时吃饭的省市领导看着传动的大饼馒头,眼里恨不得伸出手。
看到工人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副馋相的领导只得在主席台上交头接耳地开“聚餐会”。嚼了一阵牙巴骨后,袁生发对着话筒说:“向轴的工人师傅们,不管咋说,你们的意见引起了省市领导的高度重视,我们会进一步研究,三天之内保证给你们一个答复。希望这两天你们不要闹事了,该上班的都去上班,耐心的等两天行不?散会。”
脸红脖子粗地争了半天,唇枪舌剑地斗了几个小时,双方一无所获。但袁生发的“高度重视”像个奇香的钓饵使不少工人上了钩,“三天内答复”的承诺让在岗的工人吃了“定心丸”,似乎八月十五一到,天上会掉下“五仁”的月饼:第二天造反派偃旗息鼓,回车间轰隆隆地开起了机床。
“平乱团”当天下午就回省城了,临走前,脸色还是一片苍白的邹坚锐像输得精光的赌徒,他恶狠狠地说:“买断工龄还能讨价还价?哪有那个事!就是那个板上钉钉的914块,一分都不加。我就不信那个邪!谁不同意下谁的岗。从今以后我再不到向轴来了:看到这里的山,我心烦;看到这里的水,我意乱;看到这里的人,我头疼!只有把向轴从万山脚下彻底抹掉我才舒服。”
善于揣摩领导心思的袁生发此刻竟琢磨不出邹坚锐说的是气话还是真话,心有余悸的他迫切希望邹坚锐临走前赐给他一条能有效对付工人的锦囊妙计,他像叫花子行乞似的哀求道:“邹省长,要是工人再去堵铁路……你看咋办?”
邹坚锐全无师长尊严,他气急败坏地说:“还用我讲?还是那句老话:你屙的臭屎屁股自己擦。自己想办法。莫问我。”
袁生发暗忖着:老爷子的这位老部下是否在考验自己的工作能力?官是那好当的?书记的位子是那好坐的?没有真板眼还想往上爬?袁生发又想到省委的余书记,余书记肯定在关注自己,考验自己。
三天的期限是紧迫的,一寸光阴一寸黄金,耽误不得。眼前一片茫然的袁生发只得挨家乞讨,希望从向轴的老领导那拾点牙慧,聊度饥荒。敲开李兴荣的家门,袁生发双手抱拳十分礼貌地说:“李总,没打招呼就登门,抱歉抱歉。”“不必不必。客人还没进门蓬荜早已生辉。请!”早已退休的李兴荣极为爽快,李夫人上烟倒茶,忙得不亦乐乎。袁生发落座后微笑着环视了一下客厅,说了个“好”字,算是感谢主人的盛情。
“李总,今天我们不请自来是想讨教几个问题。”李兴荣答的河南话十分精练,“中。说。”“公安厅的牛厅长要把带头闹事的十个人抓起来,不知你咋看?”面色平淡的李兴荣看了副市长欧阳递过来的抓人名单,心里一惊:十个人中有三个是他的学生!当年他曾是向轴电大的校长,上兼厂教育处副处长,下兼XX级一班的班主任,同时还是电大的物理老师。而肖卫国是XX级一班的班长,学生会主席,学生中唯一的党员,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天下哪有老师不保护学生的道理?但李兴荣不动声色,略思片刻,然后闭着眼、板着脸、恶狠狠地说:“抓!统统抓起来!莫客气。”
袁生发看着李兴荣微笑地点了点头,那欢欣的表情像周文王遇到了姜子牙,深感不虚此行。他极高兴地说:“英雄所见略同。”
没想到李兴荣头向左一偏,眼往右一斜,竖着右手食指对袁生发说:“你想抓十个?中,没问题;抓了十个你就准备抓一百个;抓了一百个你就准备抓一千个;向轴老老少少几万人,我问你,都抓去关哪?你管得起饭不?嗯……。”听了此话袁生发茅塞顿开,他点了点头也“嗯”了一声。可这两声“嗯”的味道不一样:李兴荣用的升调——表示疑问;袁生发用的降调——表示明了。
窘态十足的袁生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感到味很苦,他皱了皱眉头。李兴荣见状忙说:“袁书记啊,这可是顶级的苦丁茶,除了提神外它还可以消脂减肥,慢慢喝你还能品出点甜味来。良药苦口,良药苦口哟。”
“李总,我还想请教一下,在岗职工买断工龄的价格定多少合适?”“不管咋地,你们给的太少了,球弦不沾。”性情豪爽的李兴荣这回直截了当地说:“按向轴的净资产,按向轴这几年给国家上交的利润,每个工人咋说也要给个十万八万吧?!没这个数不中!烟厂买断工龄年青人还拿了一二十万。你只给一两万就想打发向轴工人,说得出口不?拿得出手不?脸红不?这是要挨耳刮子的。”
先生李兴荣在学生袁生发的作业本上一个接一个地划个大叉,仿佛一个接一个的耳光抽得袁生发的脸发烫。万般无奈的袁生发十分惭愧地说:“我也知道少了点,可实在没钱。但改制国企是硬指标、硬任务,年内香阳的几家大国企必须搞完买断,必须全员下岗。即使没有钱也得搞。我想请教李总,有没有两全其美的高招?”袁生发焦急的等待李总给他想个好办法,仿佛没有他递来的救生圈自己将被旋入水底。
李兴荣闭上眼摇头晃脑地想了一会,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办法嘛,倒有一个,就看你想不想干?”袁生发一听来神了,自己的不耻下问终于有了结果,就像三国时刘备从隆中请出了诸葛亮,甭提有多高兴。他忙问,“啥好法子?”李兴荣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爽朗地回答:“打欠条呗。”紧接着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一并,掐了个剑诀亮在袁生发面前,晃了两晃后得意洋洋地说:“每人开个二指宽的小条子就中,上面写着:因向轴改制,欠某某人多少多少万人民币。空口无凭,立字为据,有钱即还,绝不赖账。斗上你的小章,盖上政府的大印。莫忘了写某年、某月、某日。妥。这样中。”袁生发听后象车胎扎上铁钉,顿时泄了气,蛮精神的人殃了半措,苕了一截。
袁生发端起茶杯,皱着眉头,连喝了两大口这种难以接受的苦茶,咋样细品也没尝出其中的甜味,他发自肺腑地说:“这茶真难喝呀!”随后袁生发又死皮赖脸地对李兴荣发问,“李总,请赐教,资不抵债的向轴出路何在?”
眼见顽童屡教不改,慈悲为怀的老师终于生气了,李兴荣用那带点怒气的话语反唇相讥,“向轴的出路何在还用我说?想必你早就胸有成竹。倒是我弄不通你们咋算出向轴已资不抵债了。向轴的设备能象你们那样按净值计算?向轴还有品牌资产,值多少?向轴还有那多投资,不是钱?向轴还有万山的地产、五间房的地产、瓦房沟的地产(原向轴的三处厂址),四千多亩地值多少钱?向轴离资不抵债差十万八千里。我真搞不懂你们为啥非要把向轴说得一个小钱不值?国企不值钱,工人腰杆不硬,说话不响,放屁不臭,你们当父母官的脸上光彩乎?心中得意乎?出门威风乎?球!扯蛋!只有那些买国企的资本家笑眯眯的。狼狈为奸!雕虫小技!”
这回袁生发清楚了,他终于明白李兴荣跟他想不到一起,已经不是“同志”。话不投机半句多,人不合一讨人嫌。袁生发站起身来说:“打扰了李总的休息,我们走。”众领导闷闷不乐地跟着走出了门。李兴荣像个大获全胜的将军,讥讽着落荒而逃的败将,“老袁,有空常来喝我的苦丁茶,这玩艺减肥有特效。”袁生发头都不回,只是略略举起右手表示了一下。
出了李兴荣那个充满“霉气”的家,获得解放的袁生发瞄了一下手表,才8点多钟,抱着侥幸心里的他提议,“我们到程书记家去坐坐。”这群东奔西走寻觅骨头的丧家之犬在张华超的带领下行进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向轴的第二任党委书记程峰退休在家已有两年,但他的胆仍与向轴的肝紧紧连在一起,向轴得了致命的乙肝,他这个胆也萎缩得不像样子,三天两头的疼得要命。
程书记家又是一番景象:主人既不拿好烟招呼佳宾,又不端香茗款待贵客;客厅里的每一件物品似乎都怒目圆睁,闪耀着不友好的眼神;每个角落都架着机枪大炮,枪管炮筒全对着这些不速之客。其实这里就是个杀气腾腾的战场,剑拔弩张的虎狼之师早在这布下十面埋伏,专等那该死的对手窜进八卦阵,然后来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袁生发的屁股还没就位,袁生发的嘴像通了电的闸门即将开启,袁生发脑子里的那几个问题,像穿洞的鲫鱼正准备从他口里摆着尾游出,然而这一切瞬间凝固:程峰准备多时的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政治的、经济的、令袁生发十分头疼的问题,像喀秋沙炮弹,一发连一发地在袁生发的头顶炸开,炸得他头闷眼花,毛焦火辣。
一鼓作气的程书记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在岗职工买断工龄后你打算怎样安置他们?”只有招架之功的袁生发回答说:“第一步肯定是全部下岗。具体怎样安置我确实没想过,那是后话。”“双职工的家庭能不能保留一个不下岗?这样做对职工家庭的影响要小一点。”“绝对不行!我们要营造一个良好的入驻环境,交给买家的要是一个脱得光光的、没有一丝牵挂的、让他欢喜满意的新娘。至于卖厂后再开工需要多少工人?用谁不用谁?完全由老板说了算。我们不干涉,那是他的内政。”
听了这话,程峰双眉倒竖、怒目圆睁、义愤填膺,“原来你们所谓的国企改制就是私有化!只会卖!卖!卖!只顾资本家的利益!政治效益不说,社会效益不讲,民生不谈,把工人整下岗,把工人得罪光。没有工人阶级的支持我们党、我们国家迟早要毁在你们这些人手上。你们将是历史的罪人!”
这最后一句话无疑是结束语,绝对是逐客令。会看风使舵的袁生发当然明白这不是“话多”、“讨人嫌”的事了,这是人家在开赶。他们几个灰溜溜地走出了程峰的家门,仿佛被人踹了一脚的癞皮狗。
袁生发这两天走东窜西地调查非常忙,思来想去地研究特伤神,本来就廖廖无几的头发不光没生,反而掉了不少。与此同时,袁生发命令张元彪拿着邹坚锐留下的“上方宝剑”,号令厂里的中层干部层层召开职代会。中层干部得到“不下岗”的许诺个个表现出狗一样的忠诚,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地做着工人的思想工作,帮着他们“朝远看”,引导他们“向前走”。
仿佛盼着法院开庭,“第三天”终于来到了。今天太阳显得格外苍老,一身病的他又躺在床上懒得出门。空气中的湿度本来就很大,参合了乌烟瘴气万山便是氤氲一片,只有不到面积百之分五的几块小地方隐隐约约地祼露着苍山的肤色,天空的云朵很浓很低很重,像一块块千钧的巨石悬在人们的头顶。此时工人的心捏得紧紧的,决定他们命运的时刻到了。
早上八点半,上班的工人全进了车间,这时十几辆警车鬼哭狼嚎似地鸣着警笛从市区开到向轴,在厂大门口排成一顺溜,像拦水的大坝将厂大门堵得严丝合缝。从警车上跳下三四百黑衣警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站在中央大道两旁,并从厂办公楼入口一直排到五楼会议室门口。可以想象,这三四百警察如果像古代大堂上的衙役,同时用木棍捣地,口喊“虎威……”,再佐以知府大人的惊堂木,那个场面真有点令人不寒而栗。袁生发想以此壮他的胆气,灭工人的威风,以此“夹道欢迎”九点钟到五楼会议室参加“厂职工代表大会”的全体成员。
苦思冥想了两天,袁生发终于在“厂职代会”上拿出了他认为工人能够接受的方案:
一、造反的那十个领头人一个不抓。这是必须的怀柔政策,工人现在需要安抚,火上只能洒水,不能浇油。
二、向轴房改的方案按老政策办。此招无外乎市财政局少恶人家俩钱。
三、被张元彪挪用了的住房公积金、社保基金、医疗基金市里认账,对职工而言等同交了。只要能改制向轴,自己肯定高升,这个包袱甩给下届政府。至于他们咋办,我管不了那多。
四、买断工龄的钱由914块涨到915块。由闹“久要死”变成好“酒要捂”,这个吉利话工人愿意听。我向征性的后退一毫米不算掉底子,可对工人来说这个给面子、送梯子的小意思还是该有的。
五、买断工龄后全员下岗,然后按需要反聘。这是最亮丽的政绩,也是必坚守的底线。
在厂职代会上袁生发亮出了他的改制方案后,便在主席的位置上抽起香烟,品着香茗。他十分清楚会议的结果,就像江边的老钓翁打好窝子,胸有成竹的等着那条该死的大鱼上钩。为啥他这自信,因为在他山穷水尽时他的老班长张华超给他指点了迷津,让工厂里的最高权力机构——“职工代表大会”表决。通过对这一机构的调研袁生发了解了实情:在厂级职代会里与他同心的厂级干部、中层干部占了五分之一的名额,这是个铁心拥护改制的利益群体。对自己搞的这一套他们只会击鼓——跟着进,不会敲锣——向后退。异己的工人代表虽是多数,但已内退的、占五分之二的老工人代表不让他们出席这次大会,四川火锅缺了主打的辣椒,味差一大截,顶多算锅杂烩。工人代表中“头上长角,身上长剌”的人本来就不多,“一个中心”、“发展是硬道理”更使这类人成为凤毛麟角;相反,“不抬头看路,只低头拉车”、“一心跟党走”的生产标兵、劳动模范比比皆是。除此外全都有个工段长、班组长之类的官衔,在这人人争着出彩的年代,哪怕是颗芝麻绿豆都期盼膨胀一下,长出根须,萌片绿叶;当然他们心知肚明,在改制不可阻挡的趋势下,今天自己的表现无疑是明天争取反聘的最佳举动:在座的、未来的分厂厂长用大眼盯着你。这是个至关“饭碗”的大问题!“路线决定一切”成了大话,“态度决定一切”那是现实。
“职代会”终于以“过半数”通过了袁生发提出的改制方案。看到这惊心动魄的表决及令人欢欣的结果,袁生发情不自禁地振臂高喊了三声“向轴工人万岁”。“识大体、知大理、明大义”的向轴工人狠心地抛弃了自己工作多年的岗位,无奈地砸碎了自己熟悉的饭碗,悲怆地唱起了刘欢的那首令人心酸的歌曲——“从头再来”。
改制成功了,三年的期限到了,欲知袁生发何去何从,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袁生发坐上飞机 张元彪打入地狱
2005年,摸到门道的袁生发政绩非同寻常,卖地的收入占到市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六十,而GDP又跨进了国家一百强……。在此单表袁生发在向轴的作为,袁生发把向轴非生产经营的一摊子像洗澡前脱衣服似地剥离得精光:医院卖了;托儿所被手快的小老板抢购了;学校推到社会了;当年向轴投资近亿元建的商业一条街、实体公司所属的几家工厂、招待所、花房……打了个包,他以五百五十万的地板价、准确地说是比地平线更低的“地狱”价卖给了实体公司的总经理吴中杰,只有魔鬼才在暗地谈生意。袁生发用这些捞来的“外块”钱给营养不良、脸色苍白的向轴输了血,使向轴能红光满面的招摇过市。这些小事对袁生发来说相当于关云长过五关斩了五个不足挂齿的庸将,而年底他成功的第四次卖向轴,紧随其后又摆平了工人愤怒的堵桥堵路,这等于斩了声名显赫的老蔡阳。
离2006年元旦还差七天,不食言的省委余书记给袁生发打电话要他休息天把,元月一号上WH市报到,任该市市长。这回袁生发变精了:历史的悲剧决不能重演!第一次“上WH市报到”,他打算坐时速一百公里的奥迪,结果还没开动就熄火了;第二次“上WH市报到”,他定购了时速二百公里的高铁票,一声惊雷车票作废了;这一次他打算一天都不休息,明天就乘时速六百公里的伊尔飞机……。如愿以偿的袁生发在WH市没见到他的世兄省委余书记,余书记升官的调令比他的早十分钟下达。余书记也是一接到调令就乘飞机上任,不过他坐的不是苏制的伊尔,而是美制的波音。余书记调到直辖市SH任书记。
袁生发是12月25号离开香阳市的,要不是他走得早、飞得快,倒霉的事又被他赶上了:12月26号向轴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文学造诣颇深的袁生发深感万幸:亏得自己将香樊的“樊”字改为了“阳”字,樊——篱笆也,困你一辈子!
向轴塌天的大事是这样的:当毫无还债能力的恩石轴承厂继“集团”内那几家小轴承厂之后宣告破产,银行便找它的担保人向轴要钱。而此时的向轴正如张元彪所说,是“赵匡胤爬墙头——四门无路”,哪有钱给银行?“赢利”的那点钱是万万动不得的,一动向轴身上的血又被抽光,不休克也接近死亡。银行跟向轴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封了它的账号。这下可不得了!向轴众多的债主非常关心它的健康状况,债务人一命呜呼欠他们的钱岂不泡汤?众债主耳闻了前不久向轴工人堵桥的革命行动……特别是羞辱得邹省长无地自容;现在向轴的账号又被封了:他们感到大事不好!几十位“黄世仁”拿着欠条堵住了银行的门,“开玩笑”的银行只得弄假成真,“封账号”这最后的一根稻草便将向轴这匹不堪重负的大骆驼彻底压趴下了。
12月30号是个不同一般的日子,在冰天雪地中站最后一班岗的张元彪明天就满六十岁了,也就是说过了今天他可以卸甲归田,去承恩寺一门心思的参禅修佛,当上界的神仙。但此时张元彪却丝毫没有高兴的心情:搁到寻常的百姓,想必正与老伴商量在哪找家大小合适的餐馆,点上几盘价格稍高的菜肴,买上一瓶从没尝过的好酒……子子孙孙转着为自己祝寿。泰山即将压顶的张元彪绝对没有那个好心情,他深深地感到他和向轴一个样,是“茅坑边上摔一跤——离死(屎)不远了”。这种由平静变为狂暴的过程来得那么突然,而且那么可怕,有如黎明当中突然产生出一片黑暗,安祥中骤然出现了恐怖。张元彪怀着一颗悲怆而又凄凉的心再次跪到观音象前,他意识到自己祈祷不了几次了。有一次算一次,当天和尚就得撞天钟。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救救我张元彪吧!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多好的向轴将在我手里垮掉,我们亲手创建的向轴将在自己怀里痛苦的死去。我相信向轴的广大工人和我老张一样,多么的悲伤哟!死去的是我们的儿子。
“我老张是个罪人,但我从没想把向轴整垮。对向轴我还是有感情的,我出了当爹的力,尽了为娘的心,这是真话,请您相信我。菩萨,向轴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全是我老张的罪过;我老张是有罪,但只有那一点点:主要罪过是大气候!大气候!您懂不?
“几亿年以前,一颗小星星撞击了我们地球,地球上气候骤变:昏天黑地,植物不能生长;迷漓混沌,动物没有吃的。主宰世界的恐龙一只只的倒下,一批批的死亡,最后全成了化石。而今我们国营企业一个个的垮掉,一批批的卖光,终有一天也会像恐龙一样绝迹。现在是有那几个特大型的国企不光没垮,反而越过越好,高垄断、高利润、高工资使它们不再是从前意义上的国企,它们转了基因,不再是纯种而是变种。我想要不了多久这些只有外壳的水货恐龙也会死光,这是大气候决定的。
“几亿年以前的大气候您这位‘正等正觉’的菩萨肯定不知道,因为那时还没有人,连只像样的猴恐怕都没有。再说我也没听说您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食人间烟火的菩萨会认字、爱读书、喜看报,这些人类史前的事情您咋知道?就相信您的学弟、‘正等罗汉’张元彪向您介绍的‘大气候与大恐龙之关系’吧。
“哎唷,有人说国企的垮台是国企的领导腐败,可那些领导为啥会腐败?以前他们不是这个样的;无人深究,大气候!有人说国企的垮台是不讲效益,可我们搞了大承包,越包越差;无人追问,大气候!有人说国企垮台是工人吃大锅饭、端铁饭碗,可我们砸了‘三铁’还是不中;无人探求,大气候!有人说国企垮台是产权不明晰,可我们搞了股份制,成了上市公司,还在走下坡路;无人查询,大气候……。大气候决定一切。大气候是上帝的安排,是佛爷的旨意。
“向轴就是这恶劣大气候中的一棵树,大气候时时刻刻对它施展淫威:有捊它树叶的狂风,有劈它枝杆的雷电,有刨它根须的暴雨,有剥它表皮的霜冻。它非死不可倒是正常的,不死倒是怪事。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戏剧的特点是真实,而真实来自两种典型——庄严崇高和荒诞滑稽——完美自然的结合。向轴的戏快幺锣了;向轴的戏哪种典型的色彩更浓重呢?由你评说。在搞承包,组集团,建公司,忙上市……,这一出出的闹剧中我像天才的艺术家卓别林,有时是第一主角,有时是编剧,有时是导演,常常是‘三位一体’。然而卓别林这个充满鲜艳政治色彩的‘丑角’,却被他‘资本当道’的祖国驱逐出国门;而我这个拿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与时俱进’的楷模却被国民唾弃,在职工心目中无立锥之地。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请相信我吧。为向轴我该做的事都做了,做不做是态度问题,做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但我确实尽心做了。虽然我也做了几件坏事,但我相信您、相信广大的向轴职工会原谅我的。
“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问题是今后咋办?我老张事小,明天就退休了,大几千向轴职工的工作问题、生活问题事大,我放心不下。向轴垮了他们何去何从?真的!我无颜面对一起创业的师傅、兄弟、姐妹。你要真是‘正等正觉’就该保佑我,保佑向轴的广大职工。否则您这个‘正等正觉’、‘大慈大悲’空有其名,学弟我不再认您这水货师姐。”
对观音菩萨诉完衷肠后张元彪站起身来,最近身体差多了,跪久了腰酸背疼。回到办公室他来回地遛着,活动腿部僵硬的筋骨。走着走着许多往事涌上了心头,张元彪想起那天胡部长对他说的话,“……你只有两条经验可借鉴:一是依靠厂党委坚强有力的领导,二是依靠工人真心实意的支持。哪天你老张失去了这定海神针,失去了这压舱巨石,向轴的船就要翻了。”现在定海的神针没了,他张华超就是党的化身,他不光不支持我,还处处给我插签子、上眼药;压舱的巨石也没了,厂里的工人见了我老张个个翻白眼。胡老哥算得真准:向轴的船要翻了!
电话铃响了五下,他懒得接:按约定这表示他不想见来者,或者要把门的工作人员对来者说“他不在”。可电话铃一个劲地响着,仿佛剧院里的锣鼓家什响了一遍又一遍,紧催着还没化装的主角登台亮相。张元彪莫名其妙的惶恐起来,仿佛最坏的坏蛋看到警察一样,虽然他只是在地摊上多尝了两颗乡下人卖的大枣,占了点小便宜。
再不接电话机就要爆炸了,张元彪心情极为烦燥地拿起了话筒,“啥事?”厂办的小丁回答道:“省纪委的两位同志要见你。”张元彪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催命的小鬼拿着锁脖子的铁链找上门来了。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正等正觉的观音菩萨你好狠的心啦!在这紧要关头你抛弃了我,不拯救我。你肯定对我有意见:我的心不虔诚?我贡奉的香烟是水货?
“喂”!“喂”……。电话那头一个男子用极高的嗓门高叫着,好一会电话这头的张元彪才慢腾腾、有气无力地说了一个字,“讲。”“张总,请你开开门让我们进去,有事好商量嘛。”听那口气他怕张元彪关着门寻短见。
“要我开门可以,但得答应我一个要求。”里面的人说,“让我在屋里呆半个小时,安静一下,把手里的那几页书看完行吗?只半个小时。”屋外的人说“行。”“保证?”“绝对保证!”张元彪打开了厚实的防盗门,让两位不速之客进入房间,张元彪爱理不理地用手指了一下沙发,只说了个“坐”字,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靠着椅背,张元彪无神的双眼望着天花板,此时他的脑海里扬波激浪,不可能“安静一会”。
首先他想到厂里的职工,有多少人会同情自己?有多少人认为该抓?同情自己的人会感到挽惜,觉得我老张可怜;认为该抓的人会狂欢,甚至花俩钱买挂鞭炮放放。
接着他想到了与他老张作对的张华超和他手下的几员大将,得知我老张被抓,他们肯定在南湖宾馆饮酒狂欢,笑我点子低,撞到枪口上了。也可能他们猫在某个腰子角里阴谋继位,旗鼓咋样重整,权力咋样分配……。
最后必然会想到他的老娘,年过八十的老娘听到儿子铛锒入狱肯定哭得死去活来。曾以有这么一位当大公司董事长的儿子而荣耀乡里、光宗耀祖的老娘今后咋做人?……
想到此,悲哀和伤心化作两条线一般的泪水从张元彪那双无神的眼中淌了下来。坐在沙发上跷着腿、抽着烟的催命鬼看到此情无动于衷,他们见得多了,这两年经他们的手套走不少榜上有名的人,他们知道上路前的张元彪“安静”到极点,纪检人员看一眼墙上的钟说,“还有十分钟。”
张元彪用袖子头抹了把眼淚,然后拿起桌子上的《郭沫若文集》,翻到《凤凰涅槃》这一篇,他站起身来双手捧着书,用他那汉川的腔调朗读起来:
除夕将近的空中,
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
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
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
飞到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风凛冽的冰天。
天色昏黄了,
香木集高了,
凤已飞倦了,
凰已飞倦了,
他们的死期将近了。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
……
昂头我问天,
天徒矜高,莫有点儿知识。
低头我问地,
地已死去,莫有点儿呼吸。
伸头我问海,
海正扬声而呜咽。
啊啊!
生在这个阴秽的世界当中,
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你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
啊啊!
我们这缥缈的浮生,
好像那大海里的孤舟,
左也是漶漫,
右也是漶漫,
前不见灯塔,
后不见海岸,
帆已破,
樯已断,
楫已漂流,
柁已腐烂,
倦了的舟子只是在舟中呻唤,
怒了的海涛还是在海中泛滥。
啊啊!
我们这缥缈的浮生,
好像这黑夜里的酣梦,
前也是睡眠,
后也是睡眠,
来的如飘风,
去的如轻烟,
来如风,
去如烟,
眠在后,
睡在前,
我们只是这睡眠当中的
一刹那的风烟。
啊啊!
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
痴!痴!痴!
只剩些悲哀、烦恼、寂寥、衰败,
环绕着我们活动的死尸,
贯穿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啊啊!
我们年轻时候的新鲜哪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甘美哪儿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
一切都要去了。
我们也要去了,
你们也要去了,
悲哀呀!烦恼呀 !寂寥呀!衰败呀!
啊啊!
火光熊熊了。
香气蓬蓬了。
时期已到了。
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
身内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
请了!请了!
张元彪合上书抬头一看,墙上的钟刚好半个小时。他用充满仇恨的目光瞄了一眼小佛堂,仿佛听到“年年十八”的观音菩萨发出了阵阵狞笑,这笑声跟那次他“大战五常”后走出沈收银的办公室听到的属同一类型。只是沈收银说了句啥话他没听清楚,而观音的话像铜铃一样清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张元彪用轻蔑、鄙视的眼光瞄了一眼挂上墙没多久的座右铭——“与时俱进”:时间走得太快!一天超过二十年……自己紧追慢赶还是撵不上,撵不上就要遭殃!这伙子算彻底明白了:那哪是进,分明是在退!
最后张元彪环视了办公室里的一切:那面正人衣冠的大镜子里出现的竟是一个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面孔,满脸的泪痕,空前的憔悴,无限的悲伤;那满柜子“知兴替”的书籍静静地躺在那,像戈壁滩上干枯了千百年的胡杨,虽然未朽但没了生命;世界的历史、国家的历史按着自身的规律像地球一样要死不得活地旋转着,而他老张的历史将像秦始皇陵中那些陪葬的能工巧匠,戛然而止……。
张元彪走到二位有点不耐烦的家伙面前,十分绅士地抬起右手朝门口一指,只说了四个字——郭老著名的诗篇《凤凰涅槃》结尾的四个字——“请了!请了!”在纪检人员的前后押持下张元彪永远不回地走了,走了。
张元彪的事业即使是个败笔也没走到头,因为他没熬到退休。但张元彪的人生走到了头,不久后宣判的“无期徒刑”等于结束了他的生命。老张的罪名有两条:“生活腐化”;“收受回扣的数目巨大”。但这两小捆干草,绝对不能将他那匹强壮的骆驼压倒。压断他脊梁骨的是三座大山——堵铁路、堵公路、堵桥梁:他当了省市领导的替罪羊!
多可怜的张元彪哟!政府官员不讲理那是预料中的事,从那二百万承包奖被“无奈”后,他便明白了这个道理:狼要吃羊,理由总是冠冕堂皇。而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何“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在他大祸临头时竟无动于衷:他是那么的虔诚,在她的莲花蒲团前磕了无数个头,膝盖都跪起了研子……难道政府官员是烧窑的,观音菩萨是卖瓦的,他俩是一把的?!
“张元彪被抓”这个话题在新闻会场议论了三天还是一百度的高温,各个群里就“该抓”、“不该抓”分成两派,争论不休,肖卫国群也是如此。肖卫国默默地听着他们争论,直到元月三号晚上他才亮出自己的观点。
肖卫国说:“我不想谈论该不该抓这件事,我倒想说说张元彪这个人。马列的哲学认为‘事物是变化的’,张元彪肯定也是如此。他老张口才好,喜欢在电视上嘀嘀嗒,明道说,我是他的铁杆粉丝:这十几年他老张的每次电视讲话我都从头听到尾,像听评书大师刘兰芳讲《杨家将》那样回回不卯,百听不厌。这回老张的点子低被抓了,但他老张在电视上演讲时某些定格的形象,和某些经典的语录确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大脑里,把它们展示出来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张元彪执掌大权的十几年向轴的那段历史,以及他老张人生的变化。
“他承包向轴的头几年,职工的干劲大,加上物价的飞涨,向轴的年产值达到五个亿,意气风发、风流倜傥的他一脸笑地说,以后每年增加一个亿,争取五年达到十个亿——这表示了他的‘信心’。
“当水货轴承强烈地冲击向轴的市场,他愁眉不展、焦虑万分地说,现在仅一个打假就搞得我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人瘦了一截子,头发毛成把地掉——这表示了他的‘忠心’。
“脸上已没有笑容了的他,这话至少说过两遍:你们工人干得好,我给你们发奖金;我老张干得好,该拿的承包奖从没兑过现——这表示了他的‘伤心’。
“当我厂职工的工资一涨再涨,令市里的公务员眼红时,面带愁容、心有余悸的他说,现在向轴富了,政府部门来擂肥了,工商局、税务局、环保局、劳动局、供电局等等蜂拥而来,一哄而上,哪怕是个小科长我都得把他贡起来,得罪不起呀——这表示了他的‘寒心’。
“他在电视上多次无可奈何地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组建集团,向轴还能过几年好日子,因为我们在银行的存款有几个亿;组建集团我们死得更快——这表示了他的‘违心’。
“当‘回款’问题要压垮向轴时,已剃了光头、衰老了一大截的他中气不足地说:我老张从没有搞垮向轴的恶意,从没有损害向轴的行为——这表示了他的‘假心’。
“今天下午香阳电视台播放了记者在看守所采访张元彪的片断,这也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他老张的‘演讲’。记者问:你怎么产生帮别人贷款要回扣的想法?头上长着发茬、胡子巴沙、目光滞呆、毫无生气的他回答,在今天这个大气候、大环境下,你不贪是个苕货——这表示了他的‘黑心’。
“信心、忠心、伤心、寒心、违心、假心、黑心,全了!
“这七个心有七种色彩;这七个心可以联接成一条向下发展的曲线——一条归于零位、走向毁灭的线段。事物的发展在平面上都表示为曲线:这些年我们厂不少干部个人经历的曲线跟他老张的一模一样;我们向轴的管理权从中央下放到省里,由省里下放到市里,又从市里回到省里,最后又落叶归根到市里,这也是一条曲线;至于那条‘摸着石头过河’走的路线我猜想也是一条曲线,它的起点我们知道,但它的曲率变化如何?它的终点何在?我们看不到它的形态。但世上只能刮一种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风东’,在无比强大的台风下所有的物体是一边倒的。我们能否依据张元彪、向轴的干部队伍、向轴的行政管理权这三条极相似的线段来描绘‘摸着石头过河’这条曲线呢?不说划得一模一样,八九不离十应该没问题。因为管中能够窥豹,基因可以克隆。
“如果你能划出‘摸着石头过河’这条曲线,我可以说你的能力远远超过了那个证明‘一加一等二’的伟大的数学家陈景润,与那些用电子显微镜观察各种生物的基因、用天文望远镜寻找可供人类居住的行星的科学家相比,毫不逊色,即使你是一介布衣。
“这时我们再看张元彪,他身上闪烁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不是正常的、必然的、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吗?多好的大彪哦……就是点子低了点,走了龟火,是老佛爷害了他。”
向轴的职代会通过了全员买断工龄,“留守”的总经理张华超生怕工人睡醒了后悔,用点钞机“唰”“唰”地给工人发了票子,然后扫垃圾般的将他们赶出厂门。买断的这笔巨款是知道土地能卖大钱的他将向轴建厂初期政府划拨的两块分厂用地卖了得来的。
2月10晚上,天阴沉沉的,虽然没刮北风,但寒气照样袭人。新闻会场虽像个巨大的冰窑,仍然聚焦了不少人前来参加“最后的晚餐”。今天的议题——刚拿到手的卖身钱。与会者仿佛神仙下凡,张口说话不是“吞云”就是“吐雾”,其中有不少 “赤脚大仙”,生怕冻掉了趾头只得不停气地跺脚。心里冰凉的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衣,脖子还像弹簧似的压缩到极限,麻木的暂时无用的双手不是塞进袖筒里就是插在裤兜里。
身材高大的杨大华得瑟着身躯,像一只被阉了的公鸡,再也没有往日那雄纠纠的模样。他哭丧着脸对肖卫国说,“师傅,我只拿了一万九千块钱……。”
王华丽眼里含着泪水,“我们俩口子才拿了三万五……还不够以后交社保、医保的钱。往后的日子咋过哟?”话一说完,噙不住的泪水便淌了下来。
“师傅”,李欣河也向群头汇报自己的状况:“我拿了一万五。浙江的一家民营轴承厂在网上招工,我已买了火车票,明天就走。从此以后端别人的饭碗,难过啊!”李欣河长叹一气后摇了摇头。
性情刚烈的贾兰说:“欣河啊欣河,难道你就没听过打工的真谛——‘你要老板的钱,老板要你的命’。天下乌鸦一般黑,走哪一个球样!你何苦跑那远去打工咧?我贾兰才不去看别人的脸、舔别人的屁股沟。拿的这两个小钱我租间小铺子,做个小生意混日子,饿不死去球。”
“狗日的,最可恨的是工会。”吴发源咬牙切齿地说:“他娘的,特色工会还不如黄色工会,资本主义国家的黄色工会还知道维护工人的利益,三不知地领着工人罢个工。而我们的工会咧,一笤帚将内退的、买断的一万多会员统统扫地出门。以前说‘工会是工人的娘家’,现在娘家人把工人当脏水泼出去了。几十年的会员证作废了,工会会员的权力和尊严没有了。混得惨啦!真他娘的一场噩梦。”
“哎唷”,胡必定叹了一口气,接过吴发源的话,“工会会员惨,我们共产党员何尚不是如此。不说别人,我现在已不是中共党员了。内退近一年我没有地方交党费,没有地方过组织生活,按照党章规定我已自动退党了。不,应该说是党抛弃了我!听说这次买断下岗中的几百党员跟我们内退的一样,都没开党员的身份证明。也就是说全厂一千多共产党员被那狠心的‘后娘’扫地出门了,走到哪你都是黑户口,共产党员的身份和荣誉没有了。就这一点来说,特色党还不如国民党……”
……
会场上人走空了,肖卫国还是独自一人地坐在小公园的石凳上。在今晚的群会上心情沉重的他一言未发,而此时的他心潮澎湃,想了很多很多……尽是每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关心的事、着急的事。
这年的春节特别的寒冷,天上飘下“大如蓆”的雪花,地上的冰冻有好几寸厚,看来“势利眼”的老天爹也要跟向轴工人作对,它要给下岗工人来个“雪上加霜”,来个“饥寒交迫”。
这年三十晚上的团年饭实在没法吃,不少家庭的成员抱头痛哭,上班的人内退的内退、买断的买断,……今后的日子咋过?
向轴建厂时作出巨大贡献的三位老功臣郭师傅、马师傅、庞师傅早退休了,可他们一大家子后人都在厂里上班,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同样难逃下岗的噩运,真是前人辛辛苦苦栽下的大树后人却不能乘凉!一大家人女的哭声不断,男的叹气接连,这年饭着着实实地变成了一顿难咽的“忆苦饭”。
从此以后向轴人沉浸在漫长的黑暗之中,既没有灯塔的指引又不见佛晓前的曙光,苦难的人们只能像他们的董事长老张那样改变信仰,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那些完全陌生的“伟人”。向轴的基督教、佛教、法轮功得到空前的发展壮大,信仰自由表现出耀眼的五彩缤纷。只有在教会里,这些虔诚的信徒才能舒坦地吸上一口令他们心满意足的精神鸦片,聊以自慰。当然,向轴还有大批坚定的但没有组织的马列主义者,在漫漫的黑夜里他们“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
欲知工厂改制后工人的苦难,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