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张元彪一败涂地 吕小平一捊到底
“向阳轴承”2002年的财务报告公布出来了:每股亏损一毛二分钱。这样“向阳轴承”将在股市上连当两年戴着“ST”(特别处理)高帽子,接受群众批判的坏分子。股市规定:三年之内死不悔改坚决“摘牌”!
2002年“向阳轴承”的亏损无情地宣告了张元彪要债计划的失败。无限苦恼的张元彪年都没过好:吃肉肉不香,喝酒酒不辣,上床睡不着。假期内善于归纳的他冥思苦想,终于总结出二个原因:
第一,太轻敌了。市场经济这个耄耋老汉精通各种歪门邪道,他浑身解数,随便使一招便能致你于死地。这家伙哈口气,便是满天雾霾;跺下脚,出现八级地震;耍个心眼,蒙蔽一弯子人。要说自己在他手下也打过几次败仗:他的一招“金融危机”险些把我老张挑下马;他摆下“水货轴承”的陷阱险些让我脱不了身……。这次“三角债”明摆着是他耍的回马枪,可我老张偏偏没有提防。哎哟,望见这个魔头的彩纛,你不躲避也该逃走,可偏偏我像那个二球货唐吉诃德,敢挑战大风车。你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也敢跟他过招,实在幼稚可笑!哎哟,怪只怪自己有眼无珠,没有从骨子里看透这个魔头。
第二,自己的哲学思想有问题。原以为只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就能把钱要回来,实践证明这一认识是错误的。错在哪?根本在自己偏好读《实践论》,总以为“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而疏于学《矛盾论》,以至分不清矛盾的主、次方面。眼前的这点小矛盾自己还看得见:矛盾的双方是“债权”与“债务”。但不清楚“债务”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强大得不得了;可自己偏偏想“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来造就我强敌弱的局面。不看看你的能力有多大?能搬走泰山?能截住黄河?可淡球!忘了哟:“充分”多一点点就是唯心论。至如“现阶段”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什么?矛盾的主要方面是什么?整个特色社会主义“历史时期”的主要矛盾是什么?矛盾的主要方面是什么?……这些更深层的矛盾,自己这个热衷哲学的企业家整天埋着头“实干”,还真没有认认真真地思考过。眼前的状况是:人家“二赖子”使的是硬质合金做的盾,你非要用银样蜡枪头攒劲戳,当然毫无效果。哎哟,哲学不好学啰。原来自己学的那点哲学是花拳秀腿,中看不中用。
喜欢自我安慰的张元彪最后还是解脱了自己:我算个球,“大管家”在长白山布下雄兵百万,可“三角债”这个恶魔照样有说有笑地蹦着玩。
过罢春节上班的第一天,张元彪带着总厂的领导到各个分厂走走看看,跟工人打个照面,拜个晚年,已成惯例。走到机修分厂门口,仿佛侦察兵过封锁线,张元彪的心慌了起来,他恨不得肋下生出双翅飞过去。
一进机修的大门便是大型组的地盘,大型组的工人早在那候着他们的老朋友张元彪,这十几条雄纠纠的汉子把那六位领导放过去了,偏偏拦着张元彪不让他走,张元彪顿时感到大祸临头。
肖卫国对被围在工人中间的张元彪说:“大彪,哪个说会玩水的跳江自杀淹不死?你脚上绑块大石头试试,落底快得很,只有沉下去的,没有浮起来的。”张元彪傻笑着说:“这个嘛……可以试试,可以试试。”他知道肖卫国咬住了他“讨不回债跳楼自杀”一事。
黄万金说:“董事长,哪个说尖地方撞人撅着疼?为啥非找针那尖的地方撞?你找个九十度的墙角试试,一撞就死,一点都不疼。”张元彪闭着眼、晃着头、摇着手地说:“不行,不行!90度太纯了。要是撞个头破血流、撞断两根排骨人还死不了,岂不活受罪。”黄万金说:“一次撞不死,你接着搞唦。你要真想死就来个下定决心,酒打两斤,一气抽完,与墙拼命。”
胡必定说:“张老哥,哪个说喝闹药自杀人蛮难受?那他买的是地摊上的水货老鼠药,一把一把地吃都没事。你要想死我教你一招,到农资商店买‘喝必死’牌的敌敌畏,只喝一小瓶,就二两的量,保你立马翻白眼、吐白沫、蹬腿翘辫子。”张元彪笑着拍了一下胡必定的肩膀:“胡司令,你这是‘非洲娃子他爹——嚇(黑)老子’。又是翻白眼,又是吐白沫,听到就嚇人。这一招使不得,使不得。”
吴发源说:“老伙计,全厂就你贼,相比之下还是跳楼来得了撇。哪天你要跳楼最好先到厂广播站广播一下,老家伙们还想看个热门。咋样?计划哪天亮风采、展舞姿,让我们再开眼界。”大型组和分厂内赶来围观的人吆喝起来,“跳!”“跳!”“跳!”“领导说话要算数!”“你还想不想在厂里玩?”……
张元彪身材高挑,举止落落大方,有一副十足的绅士风度,他曾获得“向阳轴承厂第一届交际舞”的冠军。跳探戈时他猛地一甩头,微微地弯曲左腿,轻缓地扬起右脚……那个悠美的舞姿给向轴人留下难忘的印象。此时大家想知道他哪天跳楼,想看他跳楼时是否像天使那样从容地扇动着翅膀。
张元彪捂着眼的双手在脸上攒劲地摸了两下,当手落下时露出了一张难堪的、苦笑的、十分尴尬的脸,张元彪不好意思地说:“机修的小姐们、大哥们、老师傅们,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去年钱没要回来大家的日子不好过,请各位多多原谅,多多包函。”说罢张元彪对着一圈围观的工人作起了揖。机修的工人第一次听见张元彪这样称呼大家,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吴发源拍了一下张元彪的肩膀问:“伙计,到底哪天跳唦?”“我那是句屁话,你们高低莫当了真。”张元彪右手食指刮着眉毛,挖着脑壳,双眼不敢正视工人,那个形态仿佛说了谎话的学生娃子,站在怒气冲冲的家长面前。“去年的那个形势实在逼人,不豁出命来干能行吗?当时我是壮怀激烈,求胜心切,但万万不该说那句连佛爷听了都不高兴的玩笑话。”
黄万金板着脸,“老领导,那能是玩笑话?”“不是玩笑话,是屁话,是屁话。”说罢张元彪正儿八经地打了两下自己的嘴巴,“大型组的兄弟们,现在世道变了,言而有信的大侠信陵君早就飞天无影了,一言九鼎的义士平原君也入地无踪了。现在就是一个牛B哄哄、轻浮、狂燥、急功近利的时代,可我老张到底是个啥人,你们这些元老工人还不清楚?哥们,只当我放了个屁,臭一阵就过去了,千万莫当真!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明知张元彪那是句闹眼子的话,黄万金还是追着问:“老领导,到底哪天跳?礼拜四可是个黄道吉日呀。我瞄过黄历,那天适应自杀,跳楼的一板就死。这种好日子一耽误就得再等半年。”黄万金觉得这场好戏不应该到此幺锣,想逼着张元彪接着演。哪知张元彪这位经验丰富的老演员似乎看见黄万金给他递来下台的梯子,忙说:“我回去跟老婆商量一下,就是跳楼也该作个准备吧:是不是该洗个澡?见阎王穿休闲服还是穿西装?要不要与亲朋好友来个告别仪式?……到时候大家听通知,听通知。”说罢双手用力分开人群,朝着弃他不管、早已无影无踪的张华超他们追去。
看着张元彪远去的身影肖卫国无限感慨地说:“老天爷就是这样对待每一个人:成了器的,他改变不了你;还是陶泥的,他随意地塑造你。哎……这就要看你是青花瓷还是烂泥。”不管咋说,张元彪跳楼的事成了向轴老太婆饭后闲聊的趣闻、老头子茶余议论的往事。
张元彪在机修受到大型工人的讥笑,本来心情就不好的他憋了一肚子霉气。张元彪有生活经验,他知道体内的霉气迟早会引发毛病,而泄这种气“木香顺气丸”是不管用的,得用他自创的一种方式——练书法。张元彪对他办公室里张志新写的那幅“安和”的横幅早就失望了,那条横幅作为养生之道倒是个值得把玩的玉佩,但无论作为行动的指南,还是作为开窍的理论它都过时了。孔老二是千古大成至圣,但今天看来他的思想落后得很。不!应该说它太超前、太文明了:因为现在又回到了史前那个愚昧无知、弱肉强食、野蛮至极的社会。张元彪决定自己动手写两条字少点的条幅,他相信自己有这个才能。
张元彪的书法本来就有一定的功底。没写几张他自认为满意的第一幅字完成了。“与时俱进”四个字中三个有繁体,刚入门的书法爱好者都知道,繁体字比简体字好写,写出来更上眼。也可能是笔划多了出败笔的比例就少了,比方说“鱼”字,下面写四点,其中一“点”点得不好看,关系还不太大,马马虎虎也行;如果写成一横,那一横要是败笔,整个字就成了臭鱼。
第二个条幅就不是那好写的了,应该说很难写,张元彪练了十几张都没得到满意的,这时他犯了书法的大忌:心情开始烦燥。书法与绘画极为相似:绘画讲究“喜画兰,怒画竹”;书法则有“喜写楷,怒写草,”但都忌讳烦燥。
张元彪的第二个条幅写的是“知不知知”四个字。这四个字有三个“知”一样,而且“知”和“不”没有繁体,所以不好写。一幅好的书法作品最忌讳里面同一个字用相同的写法,如书圣王羲之的名作《兰亭序》里十九个“之”字就无一相同。
这时副总汪剑推门进来了,去年张元彪打了败仗,收兵回营后又将管销售的大权还给了汪剑,他只信得过他。去年那一仗打得太惨烈了:随征的七个儿子死了四个,只剩下四郎、五郎、六郎;杨四郎在辽国入了赘,杨五郎在五台山出了家,唯一能传宗接代的只有杨六郎……。龙椅上的皇帝太昏庸了,皇帝身边的汉奸太歹毒了!哎……要不是自己这个“杨令公”脸皮子厚,早该一头撞死在李陵碑上。
汪剑一进办公室见地上桌子上到处是张元彪的书法作品,他脱口说了句“张总好雅兴”,说完便帮他收拾起来。他将那张写好的“与时俱进”放在一边,将其余打了叉的放在另一边。看到第二个未写成的条幅汪剑万分不解地问:“张总,这‘知不知知’是个啥意思?”
心情不佳自然少言寡语的张元彪回答他三个字:“你说咧?”汪剑是“老张派”的人物,得到老张的许可这位平日爱卖弄学问的副总推敲着说:“这四个字肯定是完整的句子,但要断句。我想有两种断法:一种是问答句,‘知不知?’‘知’。另一种是表达一个变化过程的陈述句,‘知,不知,知。’我猜想你写的是第二种,是这个意思。”张元彪反问他三个字,“啥意思?”
平日好为人师的汪剑说:“这话言简意赅蛮玄乎,有点像禅语。猛一看它与几个著名的哲学思想特相似:比方说与唯心主义的哲学大师黑格尔的‘正反合’;与辩证唯物主义的哲学大师马克思的‘否定之否定’;与我国古代既有朴素的辩证法,但基本上属于客观唯心主义的哲学大师老子的‘知不知,尚矣。不知不知,病矣。’蛮相似。总之这四个字内容丰富,哲理深奥,像我这个档次的人还真看不出个道道。我估计是这个意思:丢掉自己原来世俗偏见的‘知’;变成洁白纯净的‘不知’;然后再从头学习新东西成‘知’。”张元彪不置可否地一笑,嘴里不说一个字,心里觉得汪剑的理解极是。这高的悟性,当学生时肯定是个“跳级生”。
看到汪剑反复地看自己那几件雕不成器的“玉佛”,张元彪不好意思地说了三个字,“请赐教”。汪剑知道自己的斤两,在老张面前他不敢造次,他谨慎地说:“不敢,不敢。”但不卖弄一下学识他的舌头发痒,情不愿,心不甘。他像只图讨几个小钱的乞丐可怜兮兮、而不是大大方方地说:“不过我想提个小意见,不知行不行?”张元彪豪爽地说了一个“行”字。
拿到大款赏的银毫,汪剑心满意足、毫不保留地说:“难就难在三个‘知’字不能写成一样。你不妨换个写法试试:一个用楷书,一个用行书,一个用草书;或者一个写篆字,一个写隶书,一个写魏碑;或者一个写颜体,一个写赵体,一个写柳体。同样一个‘知’字采用不同的字体,或者采用不同风格的写法差异就出来了。大千世界,千篇一律的单调枯燥,极具个性方才有滋有味;必然的可以五彩斑斓,但偶然的绝对大放异彩。”
听到这极具哲理的话语,即便心情不佳,张元彪不得不说一个“对”字。口里没多讲,但心里已感到汪剑是个内行。他对书法的历史、书法的流派、书法的审美就像古玩鉴赏家,能准确地说出面对的佛象生产的年代,使用的材料,价值几何,及升值的空间。求知欲强的人胸腔左边是一颗干海棉般的虚心,任何有水份的知识它都吸取,大到倾盆暴雨,小至点滴露珠。按照汪剑的意思张元彪试着写了几张,终于从中挑出了他认可的一幅。
张元彪把他满意的“与时俱进”和“知不知知”摊在办公桌上,左瞄右看,孤芳自赏,他心里充满欢喜,嘴巴却吝啬得出奇,从那条狭窄的缝里仅挤出“马虎”二字。
汪剑见老张购买了他地摊上的小商品,他自吹自擂的叫卖声更加响亮,“张总,你这两个条幅表达的思想搭配得蛮协调,像蝙蝠衫配超短裙。”
从汪剑的点拔中受益匪浅的张元彪,还想从他那吸取更多的营养,但他十分小气的嘴巴只说了一个字,“讲”。
得到许可的汪剑毫无顾忌的畅谈他的思想,他说:“某人用鞭子狠劲地抽打你——要你‘与时俱进’。要‘与时俱进’就得放弃自己原有的政治观点,抛弃‘旧’的思想意识,由一个主义的坚定信仰者变成一个完全无知的苕货,也就是洗个脑。然后再由一个苕货变成一个新旗帜的追随者、一个新代表的信仰者,一个新观点的拥护者……。”张元彪知道汪剑是毛泽东的铁杆粉丝。自己原来不也如此……。但现在我老张改换门庭了,他肯定不知道。张元彪对汪剑的高谈阔论不置可否,嘴闭得紧紧的,但露出一脸嘲笑。
汪剑见张元彪完全不作声,便知道这是话不投机“一字多”,自己妄测老板的主义,没顺着他的毛摸,他心烦嘴不说。汪剑不好再议论了。
割完稻谷还得摘棉花,汪剑把找张元彪的目的讲了出来,“张总,银行这个月不给我们贷款了,他说我们欠的债太多。库存的轴承钢用不了两天了,但钢厂的口气比钢还硬,‘不给现钱决不发货。’土都埋到了脖颈,火都窜上了房梁,你老张一点都不慌?”
听到“火都上了房”,工厂将停产,银行不给贷款,张元彪跟凡夫俗子一样,绝对是坐立不安。此时说他“心如古井之水,不起半点波澜,”那是假话。即使是修佛练禅也有个时间过程,此时张元彪虽有向佛之心,但脚却在佛门之外。
张元彪两手一摊,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说:“我要能屙钱,我就蹲在这屙它三天三夜,哪怕直肠脱肛;我要能生四胞胎的大元宝,哪怕不打麻药,你给我割腹产都行:可我啥都不会。你要我到哪变钱?”
心里早有主意的汪剑试探着说:“厂里能否像九零年买钢材那样再搞一次集资?”
张元彪反问他一句,“你想可能吗?……绝对不可能了!这十几年举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特别是伦理道德,原来在天上,现在在地下,没法比。我晓得向轴的工人不像从前那样爱厂如家了,那时他们是工厂的主人:工厂兴,他们的脸像盛开的花;工厂衰,他们的心疼得像针扎。现在不同了,工人是奴隶,我们这些当权派是主人,地里的瓜长得再大是我们的,院里的枣结得再多也是我们的,工人没有口福,只有眼福。用时髦的话说,他们只能‘挂眼科’。现在担心厂垮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厂要真垮了,管你是车工还是铣工,工人到哪都是打工,那是‘一群老鸦往南飞——一模一样’。而我们当干部的就不行,像刘佑才、胡守志那几个挺着将军肚皮的人物,厂垮了他们能干啥?尽是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猪八戒还能舞个钉扒,吃的虽多了点吧,但一天也能翻几垧地。”
汪剑叹了口气,“老板,你看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搞到钱?哪怕是借高利贷咧。如今我们在外面还有几个亿的债权,一旦钱收回来了,果满筐谷满仓,又是一番景象。我们还是骑高头大马,穿锦缎绣袍,不再个破篮、掂个破碗沿街讨饭。”实在没有办法的张元彪不想理他,他朝门口摆了摆手说:“你走吧,我想想法子。”
一无所获的汪剑走了。张元彪在办公室里来回地走着,心急如焚的他真是“土地爷扑蚂蚱——慌了神”,企业间的三角债像一团理不清、扯不断的乱麻,已把不少的国营企业活生生地缠死了。“大管家”为解三角债在长白山寻找灵丹妙药,转悠了年吧,人参没挖到一棵,灵芝没采到一朵。
此时山穷水尽的张元彪打开落满灰尘的“电脑”,希望从中闪现出伟人指导性的语录。好久没清理垃圾,长期不格式化,该“电脑”的反应迟钝了,毛焦火辣的张元彪拍了它好几下,“雪花点”中才显现出《沙家浜》里新四军弹尽粮绝时,指导员郭建光所说的一段毛主席语录,“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往往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现在他老张也是弹尽粮绝,也需要再坚持一下。
有了阳光雨露,张元彪的主意像竹笋很快的从地下冒了出来。钱从哪里来?找诸侯要!此时不用他们小金库里的钱更待何时?张元彪选中了吕小平这只肥羊,决定拿他开刀。
张元彪一摇三晃地走进实体公司的办公室,吕小平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地接待了他。秘书给张元彪倒了一杯茶便出去了。吕小平不抽烟,但他知道烟民的口味不一样,就像酒鬼有的喜欢浓香,有的喜欢酱香,众口难调,所以一般他不给别人上烟。张元彪抽烟挺讲究:各地产的杂牌烟在他这个“老膏子”眼中是“汉洋造”,他不抽;他只抽美国产的“三五”烟,这个品牌的“卡宾枪”是他的最爱。
张元彪吸了两口“美国造”后开门见山地说:“小平,厂里现在资金蛮紧,银行已不贷款了,买钢材没有现钱别个不发货。咋办咧?你能不能拿点钱出来帮厂里应个急,厂里有了回款还给你,行不?”吕小平面色平淡地问,“要多少?”“一百万。”“一百万?”吕小平显得十分惊讶,“要是十万八万嘛,我还可以想想法。”
张元彪两眼死死盯着吕小平,好一会才冒出一句话:“机修小金库里还不多的是。”张元彪提到小金库,吕小平像学生伢见到作业本上打叉、像瘌痢头听到人家说疤,神情极不自然,顿时紧张起来,但久居官场的人物十之八九拿有“人艺”表演系的毕业证,他极为镇定地讲:“老板,你这话说的既不知情又不在理:第一,机修门市部的生意这几年是越来越不景气,实在办不下去我们早就把它撤了,我走的时候只剩下几个固定的老客户。再说隔三岔五地给职工分东西,像一日三餐成了习惯,一餐不吃工人就叫唤,出的多进的少,现在账上是‘久旱的堰塘——石枯水干’;第二,机修门市部的账本和小金库的钥匙我早交给赵得胜了,小金库就是有一百万……‘铁路上的警察——各管各的一段’,我说了不算。”
张元彪好声好气地说:“我不要你的,莫嚇得不得了,我给你打借条,行不?”吕小平翻着白眼,二球劲十足地说:“我没有。你要我拿啥借给你?”
张元彪的语气有点提高,“我是干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当过总经济师。你能糊弄别人还能糊弄我老张?你吕小平手里没有百十万我能上这来求你?不说机修的门市部,这两年你们新东方机械厂肯定赚了不少钱:新东方的产值不交税;新东方的机床是厂里撤销各分厂机修站时从中挑出来的好设备,是按废铁价卖给你们的,根本不存在折旧费;你们用的水电是从厂里引出来的,你们几时付过钱?你们就是开点工资,买点材料,你们赚海了!这个时候你不割点肉,放点血,不够意思吧?还怕我老张是‘刘备借荆州——只借不还’?莫嚇得慌,连本代息我还你。”
吕小平理直气壮地说:“此话不假,新东方这两年是赚了点钱。可新东方是股份制企业,不是全民所有制企业,这一点你老张一定要搞清楚。新东方赚的钱咋分?几时分?是要股东大会决定的,我说了不算,你老张说了也不算!”
狗日的,混得出息了,敢公开跟我老张叫板了。“我老张说了也不算?”张元彪心头的愤怒之火“呯”的一下燃烧了起来。
张元彪感到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他恶狠狠地说:“吕小平!我看你今天吃错了药,该吃泄药你偏要吃补药,该吃打胎药你偏要吃保胎药。明道说,你借还是不借?”吕小平的语气有点软了,“你这个人才怪,天下哪有硬逼着别个借钱的事?”
张元彪恼着脸说:“你刚才咋讲的?‘我说了不算,你老张说了也不算。’那个意思是说有,但不想借。”吕小平像弹簧变化无常,这会又变得毫无畏惧,“刚才我是这样说的。是有点把不想借的意思。你能咋样?”吕小平这只倔驴就是不过那个小水沟,它要跟主人犟到底。
张元彪站起身来猛地一拍桌子,杯盖从杯子上愤怒地跳了起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它掉到水泥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张元彪咬牙切齿地说:“我能咋样?你吕小平应该清楚,你们新东方的第一大股东是实体公司;实体公司是向轴的体外分公司,属向轴领导;而我老张现在还是向轴的董事长:万山脚下还是我老张说了算!给你根丝线你想开绣坊,给你点颜色你想开染房,给你根鸡毛你把它当令箭,给你把水果刀……你敢捅我老张!你真以为我老张拿你没法了?哪里来哪里去,明天你就回机修上班,我把你一捊到底,看你还敢翻锹。”说完张元彪“哼”了一声走出了吕小平的办公室,肚子气得鼓鼓的,像个孕妇。
气,得出;钱,还得弄。机修小金库里有多少钱,张元彪确实不清楚;就是有,吕小平不出面也拿不到手。新东方肯定有钱;有多少,也不清楚:张元彪想到调厂办主任吴中杰去实体公司任经理。
吴中杰觉得厂办主任的权力是挺大,但像吃火锅,在上面只能捞点油花,鱼圆子、肉疙瘩尽沉在底下。他早就瞄到实体公司老总这个位置,多次向张元彪表达过这一意愿。
吴中杰一上任马上查账,这几年新东方确实盈利不少,但账面上没钱:它赚的钱除了分红、购置了几台大型设备外,全部投到在建的新厂房上了。张元彪得知这一消息,“弹尽粮绝”的他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下去了,任何“努力”都是图劳。他的心跳加速了,血压升高了……,张元彪住进了医院。
吕小平被张元彪一捊到底,又回到机修。吕小平精心培养的一把手赵得胜将他安置在经营科(就是原来的门市部),在胡科长手下“听差”。赵得胜和胡科长把他当佛爷供着,不敢使唤他,不敢得罪他,更不敢往死里踹他。他们生怕哪天张华超当了董事长,决定让吕小平“二进宫”,那他们就吃不了兜着走。
得知张元彪住院了,张华超率领几位厂领导到医院看望他。众领导看到病榻上的张元彪憔悴了不少:好久没刮的胡子支棱在脸上,像密密麻麻的树桩;好久没理的头发花白了不少,一沿圈显得挺长,但盘踞在中央的少数顽固分子坚决不投降——死活不长……。大家顿生怜悯之心。
张华超对张元彪说:“张总,厂里的事你不要再操心了,这样你康复得快些。即使出了院也不要急于上班,找个好地方疗养三五个月再说。这几年你为向轴操碎了心。哎哟……油都熬干了。”众领导有同感:这个说是该好好疗养一下,身体是工作的本钱;那个说老板的脊梁骨是向轴的顶梁柱,垮不得……。
张元彪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在向轴一手遮天长达十三年的他作出了一项慎重的决定:“我不在厂的这段时间,一切华超说了算……。”此时的张元彪极像1948年主动下野的蒋总裁:毛发无几,面容憔悴,焦头烂额,万般无奈。
张元彪的这一决定使张华超惊喜万分,因为他这个当了几十年太子的雍正爷朝思暮想的就是这一天。话别前张元彪对心情极好的张华超说:“华超,我那间办公室放在楼中间不方便,东来西往的脚步声让我心烦。你帮我挪个窝,搬到西头去。咋改装叫刘有豪来找我。”张华超答应了。此时刘有豪已从钢球厂调回向轴,仍任厂基建处处长。
张元彪出院后到了个神秘的地方疗养,那是哪?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弃马列另择师傅 承恩寺皈依佛门
张元彪在向轴的医院住了半个月,病情大有好转,但他并不认为这是吃馍喝汤似地吃西药喝中药的作用,他认为这得归功心理疗法——药疗不如食疗,食疗不如心疗:这半个月每天晚上入睡前他都学他老娘那样双手合十地念五十遍“阿弥陀佛”,扳着指头数数他已念了七百五十遍。真是天人感应,每天梦里都有人上门与他屈膝谈心、指点迷津,来者不是大慈大悲的佛祖就是救苦救难的观音。可一觉醒来,虽然神清气爽、心情愉快,但眼前的景物依旧,梦中的导师却无影无踪,这南柯一梦总让张老总耿耿于怀。
出了院上哪里去疗养?江西庐山、洛阳龙门都有向轴的疗养所,但那个档次太低,他不想去。他想去“八一电影制片厂”HB基地内风景秀丽的名胜古迹、全国百家佛教旅游胜地之一的承恩寺。
八十年代向轴效益好时在离厂六十公里的制片基地租了几间房子,安放了二三十张席梦思床,建了个职工疗养所。向轴在职的老工人轮流去那住一个星期,疗养一下身心:制片厂不远处是“八一水库”,那是个钓鱼的好去处,到此疗养的男士十之八九带有钓鱼杆子;愿意观赏风景的,周围非山即水,一座天然的大公园;愿意烧香拜佛的,可天天去承恩寺,很近,就在摄影棚对面。张元彪此行既不想钓鱼又不为踏青,他意在那位梦中常到他家串门、关系日愈亲密、但形象仍然模糊不清的佛门领导。
承恩寺建于隋朝大业年间,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改革开放以来,信徒往返如鲫似蚁,梵音绵延终日不断,香火缭绕长年不息……,承恩寺被评为中国百家佛教圣地之一。
承恩寺位于五朵山北麓,五朵山聚气藏风,大势峥嵘。它附阴抱阳,风景秀丽:白鹭飞来栖桧柏,松鼠时复挂藤萝。日照晴林,绵绵千条红雾绕;风生阴壑,飘飘万道彩云飞。百鸟乱啼青竹里,锦鸡争斗野花间。崖前草秀,山顶梅香。幽兰清淡淡,荆棘密森森。满山是绿的槐,斑的竹,青的松,依依千载斗秾华;白的李,红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争艳丽。五朵山实乃风水宝地一块,佛教“丛林”一所。
一千多年,到承恩寺只有一条小山路,清晨,香客背负朝阳,乘着东风,沉浸雾霭,进山朝拜;看似紫气东来,鸿运滚滚,实为迷途羔羊,孽障重重:承恩寺便是他们去烦恼、脱苦难、求超渡的地方。承恩寺的山脚下便是“八一水库”,水面烟波浩淼、雾气弥漫。水库对面隐约可见假山嶙峋,曲道通幽,修竹丛丛,古柏苍松……,仿佛是灵山仙境,佛祖释迦牟尼每天在那丛林中教学讲经。此时站在岸边的信徒无一不期盼着早日大彻大悟:只有觉而不迷,正而不邪,净而不染,才能看透红尘,跳出苦海,到达彼岸。
得知向轴的董事长张元彪要到承恩寺游玩,寺里的方丈净空大师极为高兴,他要盛情接待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大施主。
当年向轴在制片厂内办疗养所是一花引来百花开,众多效益好的大国企接踵而来。解放了思想的国人像刚走下“破四旧”号飞机的游客,又急匆匆地坐上老牛拉的破车,欢天喜地地驶进佛门。然而佛门内的一切他们并不陌生,又是磕头祈福,又是烧香许愿……,就像进了迪斯尼乐园,玩的都是钱。承恩寺的香火越来越旺,最让主持和尚高兴的是那每天填得满满的“功德箱”。
吃罢午饭众僧忙着清理山门,洒扫庭除,之后净空大师率领他们到制片厂大门口恭候贵宾,那个阵势像少林寺的武僧在山门外迎接唐王李世民。下午两点整,秘书兼保镖陈胜利开着豪华的“别克”小轿车载着张元彪一家三口大驾光临。
看到佛门的方丈率领众僧在恭候自己,仿佛是一品大员在恭候七品县令,张元彪诚惶诚恐,受宠若惊,他快步走向净空大师,当走到离大师两米处他又停下来,他和大师互相打量着对方:张元彪是大师心中慷慨大方的施主,大师是张元彪朝思梦想的偶象。
净空大师看到张元彪果真一表人才。个子高大,身材匀称,眉清目秀,鼻隆口方;因操心过度而早谢华发,因积虑深重而面容憔悴;额头深深的沟纹显示了岁月的沧桑,世道的艰难;嘴角浅浅的微笑饱含着千种的苦涩,万般的无奈;他身着西装,但内心空虚,无安无乐;脚登革履,但举步维艰,畏首畏尾:好一副迷途羔羊,待渡凡夫的模样。
张元彪看得出净空大师的年龄至少在九十开外,他个子不高,身躯因人已成精早已萎缩;他面容清瘦,颧骨因天庭饱满更显凸出;两道雪白的寿眉特长,向下已超过了眼角,格外引人注目;他两眼虽小,但炯炯有神,可见精气充沛;他双耳极大,但仍在生长,非要垂肩不可;他面色红润,皮肤细腻,这是不染世尘、未浸风霜的表现;一领袈裟虽旧,但干净整洁,一双僧鞋已破,但打有补丁:真是菩萨再世,罗汉现身。
净空大师将张元彪的形象摄入眼底后,便双手合十、微闭二目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宏亮的声音把张元彪从凝神贯注中唤了出来,他忙走上前握住净空大师的双手说:“有劳大师远迎,晚辈惭愧至极。”净空答道,“施主光临寺庙,蓬荜生辉,难得,难得。”张元彪感到大师的双手骨骼粗大,但肌软肤滑,他知道这种“软弱无力”是练武的出家人的一种含蓄。
净空大师带着众人沿着制片厂的中央大道走向承恩寺,大道的左侧有一条水渠,渠里长年不断地流淌着五朵山冬暖夏凉的泉水。大道的两侧长满参天大树,树木已经发芽,要不多久就长得像张天网,游客可以在下面纳凉。大道两边尽是制片厂的解放军战士种的兰花:墨兰早已凋谢,春兰正在怒放,蕙兰含苞欲开,建兰刚吐花剑。这道,这渠,这水,这树,与杭州灵隐寺前的景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大道的尽头是摄影棚,摄影棚的对面是承恩寺的山门。
山门内的第一座建筑是天王殿,尚未迈进门槛便可看见一尊弥勒佛的塑像,笑容可掬的弥勒佛是位人见人爱的佛爷:他肥头大耳,笑脸常开,不拘小节,袒胸露怀;他手捏佛珠,半坐半卧;不怕非议,敢露肚脐。(封建礼节要求男不露脐,女不露皮。)
净空大师指着弥勒佛对张元彪说:“世人都讲弥勒佛‘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世间可笑之人。’弥勒佛在我佛门代表平常心,喜悦相。弥勒佛时刻告诫我们,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要有包容心。凡事不可较真,莫生烦恼,不动肝火,勿发脾气。你瞧,这位佛爷正在告诉每位游客:你要有我这个肚量才能立地成佛啰。”
张元彪说:“大师讲的极是。心宽体胖嘛,弥勒佛这个福相确实令人羡慕。弥勒佛天天吃斋还长得这身好膘,多愁善感的凡夫俗子就是顿顿吃肉,他也不长肉。大师,这是不是因不同,果亦不同?”张元彪不自觉的搬出了唯物辩证法的因果关系。
净空大师满心欢喜,他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的法号,“施主的根基深厚,悟性极高,倘若参禅修我佛法,必成正果。”张元彪谦逊地说:“大师过奖了。”
天王殿两边的墙壁下分别站着四大天王,天王们形象高大,腰粗膀扎,怒目圆睁,模样吓人;他们衣衫鲜艳,丝带飘舞,仙气袅袅,栩栩如生。夜深人静的时候如果他们活动起来,哪怕是不言不语地打套太极,或者压低嗓门的窃窃私议,仍能吓破人的胆、夺走人的魂。这一恐怖情景世上唯有弥勒佛不在乎。张元彪对净空发问:“大师,慈悲为怀的佛门之中为何竟有这般凶神恶煞?”净空答道:“施主搞错了:‘人不可貌相’,佛更是如此。当你明了他们手中所持何物后,你便知晓他们的心地是何等的善良。”
张元彪看到他们手里分别拿着琵琶、剑、蛇、伞,便不假思索地说:“他们拿的都是降妖伏魔的兵器。”净空微微一笑,笑中不带丝毫的轻蔑,“施主,你错了。”净空指着手拿琵琶的那位天王说:“这是东方天王,又叫持国天王,在佛门代表负责任。对小家庭而言,他是当家的婆娘;对大公司而言,他是一言九鼎的董事长;对国家而言,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此天王教导我们:社会上每个人都有特定的职责,每个人都要尽心负责。他手里拿的琵琶代表做事情不可操之过急,要遵循‘中道’。不能过,也不能不及,像弹琴一样:琴弦松了,弹不好;紧了,它会断掉。佛法讲的‘中道’就是儒家的‘中庸’。”
张元彪若有所悟,“看来我冤枉了这位天王。如此说来他不光有颗负责的菩萨心,还很懂工作方法。他若转世,到我们向轴当个总经理肯定称职。”净空微微一笑,道了声“阿弥陀佛”。
净空指着第二位拿宝剑的天王说:“这位是南方增长天王,他手里拿的是一把智慧之剑,意思是‘快刀斩乱麻,慧剑断烦恼。’断烦恼是修佛法的第一步,断了烦恼人才清静,清静了才会产生般若智慧,才能大彻大悟。”
净空讲完,静静地瞄着张元彪。受到点拨的张元彪说:“我原以为这位瞪眼执剑者在大耍淫威,他恶狠狠地对妖魔鬼怪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给老子留下孝敬钱’,极像时下那些擂肥、宰人、放血、敲竹杠的强盗,想不到他也是位满怀佛心的善者。就是猴子不吃人,身相太难看了。”净空微微一笑,念了声“阿弥陀佛”。
净空指着第三位身缠一条蛇的天王说:“这位是西方广目天王,他身上缠的是条龙。龙跟蛇是一样的意思,代表变化,我们常说‘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位天王手捏着蛇的七寸,表示现实社会中的一切人、一切事,无论你怎样变化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长着一双火眼,世上的万物他看得一清二楚,应付得游刃有余。”
净空讲完,默默不语地看着张元彪,经过指教的张元彪说:“真有意思!我原以为这位广目天王是江湖上打把式卖艺的。他利用些许雕虫小技来行骗,哄你掏腰包,是个下九流的人物,没啥本事。你要不掏钱他就拿蛇嚇你,‘咬你!咬你!’想不到他还是位慧眼识珠的‘打假专家’。现在的凡夫俗子确实需要一双慧眼,需要‘广目’。现在的人心像洗干净了的猪肺,没有一点血色。昨天我还买了两条假冒的‘三五’烟,一抽觉得味不对,又上当了。”净空大师听罢笑了笑,闭目合十又念了声“阿弥陀佛”。
净空指着手拿一把伞的天王说:“这位是北方多闻天王,他手里拿的是把伞,伞是遮阳挡雨的,那个意思表示千变万化的现实世界存在着金钱的诱惑,美女的骚扰,功名的误导,我们在广学多闻的同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健康的心肺,防止雾霾的伤害。‘晴带雨伞’,‘警钟长鸣’,很有必要。”
听罢净空的介绍,联想丰富的张元彪脱口而出:“看不出这位天王竟是拒腐蚀的英雄、永不沾的好汉,由此可见佛门内天清地净,政通人和。搁到如今的人间,他绝对是凤毛麟角,稀世珍宝:像马王堆出土的金缕玉衣,只能深藏在故宫的地下室,而不能让普通的游客观看;摆上拍卖行的柜台那更是无稽之谈。”净空听罢微微一笑,笑毕仍然不忘道一声“阿弥陀佛”的佛号。每天必道多少声“阿弥陀佛”,佛门修净土宗是有规定的。
从天王殿出来,净空与张元彪一边走一边聊,张元彪说:“大师,我对佛教了解得太少,像这四大天王明明是心地慈悲的菩萨,我却把他们看成凶神恶煞。我对四大天王和他们拿的琴、剑、蛇、伞是从小说《西游记》中了解到的。玉皇大帝派四大天王捉拿花果山的造反派孙悟空,他们手拿的琴、剑、蛇、伞就是兵器。比方说琴,东方天王一拨琴弦,‘嗡、嗡’之声令众小猴子头晕目旋,丧失了战斗力,被天兵天将一一捉拿捆绑,孙悟空神通广大不怕琴声。吴承恩在《西游记》里编写了不少有悖佛法、玷污佛门的故事,这部所谓的名著不知蒙蔽了多少凡夫俗子。听说他的子孙遭报应成了哑巴,看来天意不可违呀。”
净空大师听罢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后说:“施主以慈悲为怀,有菩萨心肠,实乃我佛门中人。只是对佛法了解得太少了。”张元彪试探性地说道:“大师所言极是。元彪茅塞未开,尚待启蒙,若大师有空,能否指点一二?”净空答道:“施主天生聪慧,一点即破,一说就通。施主若有心入我佛门,大道在你脚下,钥匙在你手中,老衲我将不遗余力地为你披荆斩棘、提携引路。”张元彪心里有了数——佛门对他敞开了。
众人步出天王殿,绕行放生池,穿过玉碣亭,攀登百步梯……一路边走边聊,兴趣盎然,谈笑风生。沿途几十棵饱经沧桑、姿态各异、名目不同的千年古树像行将就木的老人,漫不经心地瞟视着他们重孙的重孙:这条小石道上一步一叩首的香客他们见过,哭得眼泪淌鼻涕流的信徒他们见过,方丈亲自迎来送往的帝王将相、达官贵人他们也见过……,他们眼中的人不分三六九等,一个球样——长着一颗欠敲的木鱼脑壳。
寺庙群中最高的建筑大雄宝殿正中供奉的是一尊坐佛,此佛的身高达两丈开外,那模样、那衣冠、那神态世人确不多见。张元彪细细地瞻仰后感到惊讶,“我从没见过这位大佛,请大师介绍一下。”
净空说:“佛教在中国有十个宗派,每个宗派供的佛不同,每个宗派都有它所依据的经典与修学的方法。本寺最初修的是华严宗,华严宗所依的三宝:佛,是毗卢遮那佛;法,是《华严经》;僧,是文殊、普贤。眼前的这个佛就是毗卢遮那佛,他是过去佛。佛不讲经,僧替他讲经。所以一般寺里供的是一佛多僧。本寺这尊毗卢遮那佛全国少有。本省是最大的。我是修净土宗的,是外来的和尚。净土宗依靠的佛宝是阿弥陀佛,法宝是《无量寿经》和净土五经一论,僧宝是观音、势至、文殊、普贤等菩萨。
“现在我国汉人区主要修的是净土宗,藏人区主要修的是密宗。佛门各宗派法理无穷,但九九归一,修的都是‘觉、正、净’。所不同的是各宗派进入佛门所选的门道不同:在中国大乘宗派里禅宗选择由‘觉’门进,要求先大彻大悟,明心见性;天台宗、华严宗、三论宗、法相宗等选择由‘正’门进,即依据经典的教训来修正见解、思想、言行;念佛的净土宗和密宗选择由‘净’门进,先修清净心。入的门不同,但功效完全一样。没进门时各人的‘觉、正、净’不同,生、旦、净、末、丑都有;进门后一旦成了正果,全是一身的佛相、佛光、佛气。”
张元彪问道:“修学佛法选择的门道不同,是否因各人智商的高低而定?”净空回答:“施主问得很好。欲从‘觉’门进,必定是心地清净,上根利智,聪明过人,否则是进不去的,就像七八岁的神童直接上大学而不需读初中、高中。六祖在坛经里说,他接应的对象是上上乘人,如果不是上上根基,这个‘觉’门是走不通的,进了也会碰壁,修了也不开悟。而‘正’门一般的根基可以走,但时间长,路途远,得按部就班地从幼儿园读到小学,再读中学,大学。净土宗和密宗由‘净’门进,专修清净心,在这末法时期,万花纷谢一时稀,唯此二宗残存于世,实有它的道理:恐龙巨大,食少它必饿死,末了绝种;阳春白雪,曲高和者必寡,最终失传。专念“阿弥陀佛”的净土宗比藏传密宗摄受的还要广泛,成果显而易见,更容易得到清静心。施主天资聪慧,一点即通,若修我佛法,依老衲之见从‘觉’门进较好。”
能阐述佛家各宗派入门之道路,能辨别各宗派修学之难易,能明了各宗派殊途之同归,净空大师实乃得道之高僧。他与那些一心只念“阿弥陀佛”,对“佛”、“佛法”、“佛教”、“佛经”一问三不知的小和尚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张元彪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的大师,遇到了梦中与己交谈的人,心高气傲的他对大师肃然起敬,学佛之心油然而生。
大雄宝殿内两侧立着众多的菩萨:有的面目狰狞,有的慈眉善眼,有的张牙舞爪,有的端正打坐……神态各异。净空大师说:“佛教是讲师道的,修得‘正觉’便是罗汉,相当于现今的学士;修得‘正等正觉’便是菩萨,相当于现今的硕士;修得‘无上正等正觉’便成了佛,佛相当于现今的博士:所以世人对长相千姿百态的佛门中人切不可以貌相取。纵然是初位的菩萨,刚刚破一品无明,证一分法身,他的心也是真心,绝无虚妄;是善心,大发慈悲;是美心,普渡众生。”
瞻仰了大佛与众多的菩萨后,绕了个弯便来到大雄宝殿的后门,面对后门,也就是在高大的毗卢遮那佛背后有一个矮小的佛龛,那佛龛像专为女士设的试衣间,佛龛里供奉的是佛门中唯一的女士——观音菩萨。与毗卢遮那佛背靠背坐着的观音还没大佛的一半高,后门的光线本来就不充足,加上佛龛的笼罩,“年年十八”的观音显得面色昏暗,身材矮小。
张元彪看见两个乡下人十分虔诚地在观音相前烧香磕头,他万分不解地问净空:“大师,为何人们对观音菩萨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比方这两位香客,在前门毗卢遮那佛那他们不上香磕头,偏偏跑到后门观音菩萨这来上香磕头?”
净空大师说:“问得好。你先看看佛龛两边的对联再说。”由于年久失修,加上光线昏暗,张元彪费了好大劲才看清楚:左边写的是“问菩萨为何反坐”,右边写的是“因众生不愿回头”。念完这对联,张元彪不禁肃然起敬,他对观音菩萨有了新的认识:一位女性,为了拯救沉浸在苦海里的芸芸众生,她不坐大堂,偏寓后门;她苦口婆心地规劝凡夫俗子自觉,孜孜不倦地开导他们醒悟;她不与众多的男士争名夺利,抢占好的席位;不以沉鱼落雁的姿色哗众取宠,博取更多的供奉;她不突出自身,甘做幕后英雄,有集体主义精神,只为佛门争光;为了人类她宁可“反坐”,宁可憋屈……这是何等高尚的精神。
通过观音菩萨,张元彪似乎看到那个完全陌生的西方世界里,竟有他十分熟悉的白求恩的国际主义思想,雷锋助人为乐的行动,张思德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张元彪仅仅上过佛教的“学前班”,但他知道佛教沉淀着厚重的文化,有许多“经”、“典”、“史”、“籍”为他所不知,但管中窥豹,仅一个观音菩萨就让张元彪相信那个全然不知的极乐世界,就是他向往的世外桃源。张元彪由衷地说:“真不愧是位心地善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哪天我老张恶运临头不知她能否帮我一把?”净空毫不犹豫地回答:“肯定会。”
大雄宝殿的右边是钟楼,钟楼坐西朝东,是偏楼。钟楼比大雄宝殿矮小不少,如果说大雄宝殿是五星级的大酒店,钟楼便是无星的小旅社。钟楼供的是佛祖释迦牟尼,佛祖的坐像高不过两米,与毗卢遮那佛相比只能算个侏儒。佛祖的衣衫光不鲜、色不艳,没上金粉,抹的彩漆,掉色之处可见黄泥,与毗卢遮那豪华大气的服饰相比,释迦牟尼像个要饭的。佛祖面前连个摆贡品的供台都没有,仅有一个香炉和一个蒲团。门外汉张元彪不解地问道:“大师,释迦牟尼既是佛祖为何居住的是偏楼?佛祖的像也没毗卢遮那的雄伟高大、气派威严,难道佛界不分主次、尊卑、贵贱?”
净空答道:“施主问得极好。我佛门之内朗朗乾坤,确实没有高低之分,佛、菩萨均为平等。这就是《华严经》上讲的主伴圆融——以一个为主,其他均为伴。如果我们以本师释迦牟尼佛为主,诸佛都是伴;同理,以毗卢遮那佛为主,其他的佛包括释迦牟尼佛都是伴。佛如此菩萨也是如此。假如我们以观音菩萨为本尊,其他的菩萨都是伴;以地藏菩萨为本尊,观音菩萨就是伴。佛的经典也是如此,我们以《无量寿经》为主,一切经都是伴;以《金刚经》为主,《无量寿经》、《华严经》、《法华经》都是伴。这样才显我佛门之内真正的平等,真正的自在无碍。施主久居尘世,沉浸宦海,肯定经历了等级森严之折磨,饱受了法权无限之痛苦。悲哉!哀哉!”净空说完,闭目合十,道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张元彪略有所悟,“看来用世俗的眼光瞄神圣的佛地总是迷惑不解。当年国军的高级将领西装革履地到延安,看到毛泽东穿着打补丁的衣裤在抗大教学;看到延安的官兵平等;看到根据地的政风清廉:他们像进了世外桃源。用‘国统区’的眼光看革命圣地,他们当然感到稀奇,甚至不可思议。我觉得佛门与当年的延安都是极乐世界,要看清其本质,看清其真像,一定要站得高,一定要客观,不能固执己见。世俗的偏见会产生误解,传统的观念将得出谬论。大师,我的认识对吗?”
净空点了点头说:“施主讲的极是。这种观点也是修我佛法的般若智慧。”张元彪感到迷惑:何谓般若智慧?
三声宏亮但又不乏深沉的钟声从钟楼上传了出来,这钟声震荡着山谷,震荡着庙宇,震荡着每位僧俗之人的心灵,这是游客花两块钱,撞三下钟,许下了一个心愿。听到由钟里发出的连绵不断的“嗡嗡……”声,张元彪脱口而出:“好一口神钟。”净空大师闭眼合十道完佛号“阿弥陀佛”后说:“这不是钟声,是我佛释迦牟尼在讲经。佛祖一般不讲经,钟声就是他讲的经,所以钟楼供的都是佛祖释迦牟尼。”
净空陪着张元彪沿着楼梯拾级而上,梯阶既高又宽,张元彪抬腿感到费力,净空大师却轻松自如。上完二十四格楼梯就能看到二楼四根粗大的立柱间悬挂着一口大铜钟,那大铜钟仿佛是佛祖用电线连着的高音喇叭,而那能延续十分三十秒的“嗡嗡……”声,则是他用印度语向苦难深重的凡人宣讲佛门的教义。净空说:“这口钟铸于隋朝,重十万斤,钟身铸满梵文:这口钟之大、之重、历史之悠久国内实属罕见,本省绝无仅有。”
待到钟声完全停住之后,净空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张元彪说:“施主是否许上一愿?”张元彪一边说“行”,一边掏钱。净空忙说:“施主算得上本寺的大施主,这个礼数就免了吧。”张元彪说:“既然佛门讲究平等,我也不能破了规矩,还望大师笑纳。”小和尚见净空点了点头,便收下了张元彪递过来的钱。
张元彪手扶撞杠,微闭双眼,凝神聚气,口不出声地念道:“佛祖保佑元彪脱离苦海,不受煎熬。待我安稳地退休后天天给你上香进贡,年年为你粉刷金身。”许完心愿,睁开双眼,他使劲地撞了三下钟,这个简单的程序仿佛人不太熟,有些话不便当面讲,而用手机给他发个短信。写完后按了一下“确认”键,钟声停止了,表示佛祖看到了短信,收下了“雅贿”,张元彪放心了。
出了钟楼,大师又带着张元彪一行观赏了玉带瀑、一线天、五眼泉、六角井,以及后山坡上的隋阳公主墓和稍远点的闯王寨等名胜景点。从闯王寨归来日头快要落山了,行走了一天急着回家的太阳无精打采地悬挂在山顶,它口干舌燥的脸庞通红通红的,极像一个腌到了时候的、吃鱼虾下的鸭蛋黄。
已感到疲惫的张元彪对净空说:“大师如此高龄还为我们当了半天的导游,元彪深表歉意。”净空十分盛情,“地主之宜不足挂齿。要不我吩咐僧厨为几位做点斋饭,吃了再走?”张元彪犹豫了片刻,终于十分冒昧地说出在心里藏了几年、此刻实在憋不住的那些话,那个心情就像当年他忐忑不安,心脏狂跳不止地对他钟情已久的王素珍说,“素珍,嫁给我吧?”至关重要、决定一生的话说早了花没开,无意义;说晚了瞎球搭,果都掉了。
张元彪说:“斋饭就免了。大师,我将他们送走后想去禅房听你讲经说法。我心结已久,痛苦至极,早想跳出红尘皈依佛门,今若得大师指导,解我倒悬之苦,救我燃眉之急,使我获得新生,元彪的感激之情无法用语言表达,来世愿当牛做马……。再说方丈之地,青灯之下,得高僧耳提面命,茅塞顿开,岂不为人生快意之事?不知大师能否成全我的美意!”
听罢张元彪的这番言语,净空知他求佛心切,便说:“施主肯入禅房听老衲说法,老衲实在高兴,求之不得。但寮屋实在简陋,怕委屈了施主大驾。”张元彪忙分辩说:“哪里的话?当年我进向轴时住芦蓆棚,睡地铺,喝沟里的水……比大师住禅房不知艰苦多少倍。现今我肉体尚能吃苦,只是灵魂受不住煎熬……,此种心情望大师理解。”净空闭目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的法号后说:“施主随意。”
张元彪一行四人在制片厂门口的一家餐馆吃了晚饭,饭后张元彪叫小陈开车把她母女送回厂,并吩咐道:“明早七点开车来时莫忘了把我办公室书柜里的两盒西湖龙井茶带来。”小车开走后张元彪乘着月光孤身一人返回承恩寺,此时他的心情异常激动,甚至有点紧张,仿佛七岁的孩儿第一次挎上书包步入学堂。
净空的寮房确实是个“方丈”之地——不过一平方丈。因为主人是单身,屋里除了吃饭的筷子成双,其余的东西都是单:一张小床,一个小衣柜,一个小方桌,一个小方凳……。小和尚引张元彪进来时净空在方凳上打坐,他直着腰板,盘着两腿,双手合十,微闭眼睛,一动不动地聚精养神。
张元彪用目光扫视了四周,小屋的五脏六腑历历在目,几件十分陈旧的家俱随便哪一件都是爷字辈的皓首老翁:常接触的地方像人的手掌,被摸得光滑锃亮,不常接触的地方似人的手背,颜色不鲜,寿斑点点。但这简陋的方丈之地闪耀着佛光、充满佛气:小方桌上的文房四宝,说明主人的文化极高;床头挂着一支箫,表示主人的雅兴不小;墙上挂着几首禅词,象征主人的佛学极深。特别是那首“一世枯荣无异同,百年哀乐又归空。夜阑鸟鹊相争处,竹下真僧在定中”写得真好!这岂不是眼前净空大师的真实写照?
张元彪轻轻地走近净空,小声地说道:“大师,我来了。”净空知晓后一边极力地向上拔着身驱,一边深深地吸着气,当他分三次吐完吸入丹田的这口长气,高声道了句佛号“阿弥陀佛”后便睁开了双眼,张元彪见他两眼精光四射,神采奕奕,便知他消除了疲劳。他向净空深深地鞠了一躬,十分虔诚地说道:“晚辈静听大师教诲。”
哪知净空像刚睡醒似地问了一句极俗气的话:“施主吃了饭没有?”张元彪回答说:“吃了,大师您呢?”“我持午六十年了。”张元彪甚为不解,“大师,何谓持午?”“就是吃了中饭后不再吃东西。”张元彪接着问:“难道持午也是一种修行吗?”“是的。吃饭对凡夫俗子来讲是一种享受,对我佛门中人来讲是一种修行:所吃的食物,对自己口味的、爱吃的不多吃一口,这是持戒波罗密;不对口味、不喜欢吃的还是欢欢喜喜地把它吃下去,这是忍辱波罗密;时鲜味美、人家喜欢吃的让别个多吃,这是布施波罗密;食物好恶,于心不动,这是禅定波罗密;知食物是缘生,好恶在于心,心起分别,食物才有好恶,随缘进食而不舍,知食物性虚,如幻有空花而不取,这是智慧波罗密;每次进餐都保持这样的心态,而且对饮食越来越淡漠,这是精进波罗密。平平常常的一餐饭,就把‘六度’修圆满了。吃饭是世间法,晓得了怎样吃饭,不就晓得佛法了吗?当今的小混混如果每天看三遍《刑事法》,绝对不会去骂人打架。”
张元彪问道:“大师,什么叫‘波罗密’?”净空回答:“波罗密是印度话的音译,翻成中国话的意思是‘渡到彼岸’。上面讲的六个‘波罗密’也叫‘六度’,是由六种方法从迷惑的此岸渡到觉悟的彼岸,从烦恼的此岸渡到清净安乐的彼岸,从生死的此岸渡到涅槃的彼岸。因此,修学‘六度’就是行菩萨道;行菩萨道必须在日常生活、工作中落实‘六度’。”
“哦,”张元彪有所明了,“佛教如此博大精深,连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细节都能修行佛性,元彪实在孤陋寡闻,望大师多多指点。”
净空看着张元彪虚心的样子微笑着说:“‘六度’只是我们修行的一个小内容,要真正的了解佛教的博大精深,我们还得从根本上慢慢的讲起。施主请坐,我们细聊。”
张元彪入学后的第一堂课开始了。学生是大公司的董事长并不稀奇,如今中央政治局的常委经常当小学生,听那些年轻的“海归”或那些所谓的专家、教授讲课。可给张元彪启蒙的不是凡人,是位九十开外的得道高僧,名副其实的人精。
净空说:“修学佛法之前一定要对佛法有个正确的认识,这样才能坚定你修学的信念。你们共产党人知道理想的重要:理想是坚定不移的,具有无穷的力量;梦想是变化无常的,实为虚无缥缈;修学佛法也要有理想,有根才会开花,有花才会结果。
“佛教的创始人是释迦牟尼,世尊三千年前出现在北印度。根据中国历史记载佛诞生在周昭王二十四年(甲寅年),于周穆王五十三年(壬申年)入灭,住世七十九年。历史上记载他老人家在世时曾为大众讲经说法四十九年。佛入灭后一千年,也就是中国东汉明帝永平十年(公元67年)佛教才正式传入中国。”
这一系列的数字在张元彪的脑子里经过一番加减运算,他对这位崇拜已久的佛祖有了最初的认识,终于看清了他的鼻子眼:原来佛祖不是生而知之,他是在“而立”之年才创立佛教,然后开坛讲经说法;他也不是长生不老,连一百岁都没活到,还不如道家的老子,跟儒家的孔夫子差不多。看来以前自己对佛祖的认识过于神化了。
净空说:“佛告诉我们,圆满的智慧德能一切众生本来就有。《圆觉经》中讲得很清楚,‘一切众生本来成佛’;这也是《华严经》上所说的‘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换种说法,众生与佛是平等的,没有差别。问题是现在我们的智慧德相不见了!咋丢的?佛用一句话把我们的病根说了出来,‘但以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佛教境界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受妄想、执着之害。每天还在不断地搞生死轮回,是妄想、执着;挖着脑壳往前闯,从不回头看也是妄想、执着:妄想、执着是一切迷惑、灾难的根源。
“我佛门的教学方针是彻底破除迷信,佛门常说‘破迷开悟,离苦得乐’:‘迷’,就是对自己和自己生活环境的真相不了解;不了解就看错、想错、以至做错;做错的结果就是苦。‘破迷开悟’是因,‘离苦得乐’是果。佛教的教学方针是破除迷信,启发真正的智慧,让我们有能力在现实环境中辨别真、妄,邪、正,是、非,以及善、恶,利、害。然后再帮助芸芸众生建立理智、大觉、奋进、进取、乐观、向上的慈悲济世的宇宙人生观。”
佛教有“教学方针”,张元彪第一次听说;佛教的教学方针是“破除迷信”,更让张元彪感到惊讶。在张元彪的脑子里佛教就是块充满迷信、愚昧透顶的海棉,你用力挤一下,污水会少一点;你放松一点,它又会还原。“破四旧”把佛教这块千年的印度海棉压缩到了极点;而“解放思想”使这块几乎被压成一张薄纸的海棉获得了能量,并空前的膨胀,张元彪的认识到此为止。
经过净空的一番洗脑,张元彪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佛教能几度成为国教,说明它包含宇宙、教义深奥、条理通达、能服民心,连帝王将相对佛祖都崇拜得五体投地,可想而知。想到文革中自己亲手砸了家里的佛龛,毁了老娘的心肝,老娘那副伤心的模样,哎唷……。
净空讲到佛祖的“大慈悲光明云”时说:“慈悲要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感情用事是迷。佛门常说‘慈悲为本,方便为怀’——这是佛教化众生的两大原则。后来佛又说‘慈悲多祸害,方便出下流’,这与正说恰好相反。原因在哪?如果丢掉了理性,感情用事,那慈悲就是祸害,方便就是下流。”
悟性极高的张元彪明了:佛教里也有辩证法!真是意想不到。看来人世间万事万物真理总是一样的:不能绝对的说花都是香的,人人爱好;屎都是臭的,个个厌恶;那种臭中有香的豆腐干还有不少人喜欢。
净空大师接着讲的是“般若智慧”,他说:“般若跟智慧有差别。《大般若经》上讲得很明白:‘般若无知,无所不知’。‘无知’是般若,‘无所不知’是智慧。能够断烦恼、破无明的智慧叫‘般若’;能够解释宇宙现象的智慧叫‘智慧’。”
似懂非懂的张元彪打断了净空的话,他十分谦虚地问道:“大师,我能这样理解般若智慧吗?般若就是一个洗脑的过程,就是将脑子里受红尘污染的观念意识统统地清除干净,变成完全的无知——一清二白是人的本性;而恢复本性的过程就是一个装进智慧的过程。”净空回答:“施主的悟性极高,就是收徒极严的禅宗六祖在世也会收你为学生。”张元彪心中暗喜:原来自己写的那个条幅“知不知知”,除了是哲学上认识的发展过程外,竟歪打正着的是佛教的般若智慧。看来自己是人未入佛门,心早入佛门了。
得到夸奖的张元彪十分得意,又问:“那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是否是般若智慧——小事糊涂叫般若,大事清楚叫智慧。”净空略思片刻后答道:“‘般若智慧’与‘难得糊涂’就像秧苗与稗苗,看似相似,其实不是,最大的区别在哪?——‘稗子光光秧有毛’。‘无知’与‘糊涂’完全不同,除了认识的程度有差异。二者还有质的区别。”“哦……”,张元彪有了茅塞顿开的感觉:佛教里也有“量变”、“质变”之说。
……
整整一夜,净空大师系统地详细地给张元彪介绍了什么是“佛”,什么是“佛教”,什么是“佛法”。其中当然包括佛教修学的五大科目:如三学、六和、六度……十愿,绝对少不了张元彪关心的“四有轮转”,“六道轮回”。佛学渊博的净空大师一晚上像《话说长江》:从唐古拉山格拉丹东的西南侧讲起,小溪流进大河,大河汇成长江;长江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它以“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速度闯过了峭壁滩险的三峡,又乳汁般的哺育着“两湖熟,天下足”的荆楚……,最后流进一望无边的东海;东海的蓬莱胜景、仙山琼阁,绝对要说。
该讲的都讲了,净空从枕下拿出一本《地藏经》,十分慎重地对张元彪说:“《地藏经》是我佛门的启蒙读物,生死轮回上面有详细的论述。张总可细细琢磨。”张元彪站起身来双手接过书,既虔诚又虚心地说:“弟子不懂之处还望大师解疑释惑。”净空答道:“这个自然。”此刻二人都有了心照不宣的世俗观念——“一日之师,终生为父”。
四月份天已变长,清晨六点已矇矇亮,净空推开寮房的小窗,一阵清凉的山风乘虚而入。思想焕然一新的张元彪感到五朵山的空气格外新鲜:它能使人的嗅觉闻到薄荷的清香,使人的味觉尝到泉水的甘甜……。此时张元彪感到老佛爷有点自私,但非常明智:那些在钱眼里拱来拱去的凡夫俗子,只配呼吸充满粉尘的雾霾;这种洁净的、有限的、饱含负离子的空气是钱都买不来的好东西,不能让它流入尘世,它只能是佛门的特供品。张元彪深深地吸了两口仙气,又使劲地伸展了一下四肢,经过一夜的脱胎换骨、洗心革面,张元彪实现了灵魂“质”的转化:此刻他像一只刚刚完成蜕变、从束缚它的蛹壳里挣扎出来的美丽的蝴蝶。
净空闭目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后说:“施主皈依佛门老衲有一事放不下心。”“何事?请大师明示。”净空表情严肃地说:“修我佛法一定要脱离政治,六根不净难成正果。张总,入佛门万万不可学苏东坡、梁启超、杨度三人。”
张元彪不解地问道:“此话怎讲?”净空答:“这三人都是著名的佛学大师,他们纵览佛经典籍,通晓各宗各派,但都不愿离开政治,最终难脱苦海,难免烦恼:苏东坡反对变法,屡屡遭贬,四处流放;梁启超提倡维新,险些砍头,亡命东洋;杨度搞君主立宪,举国讨伐,声名狼藉,之后孙中山邀请他加入国民党,他不干,由周恩来批准,他加入了共产党。‘君子不党’,修佛法一定要脱离政治。不知张总能否做到这一条?”
“完全能够做到。”张元彪十分坚定地说:“这几年我忙于业务从不学习,很少看报;我烦谈无聊透顶的政治,西方的一位伟人说过,‘政治家都是婊子’;我身上所谓的正气所剩无几,我现在希望增添的是佛气、福气。去年江总书记搞‘三讲’,我害怕得冷汗直淌,生怕把我‘讲’进去了,我躲进医院住了半个月。大师嘱咐‘远离政治’,我铭记在心。”
太阳登上了山岗,它的光辉给承恩寺的建筑,给五朵山的森林披上了一件金黄的衣裳。大自然新的一天开始了,张元彪崭新的人生开始了。
走出寮房,张元彪一点不显彻夜未眠的疲劳,他精神焕发,神气活现。心情如唱歌的小鸟那样美好的他对净空说:“大师,现在我想去拜佛。”净空把他引向大雄宝殿,他却说:“大师,对毗卢遮那佛不了解,我想去钟楼拜佛祖。”净空说:“行”。
张元彪此时看佛祖的心情与昨天大不一样:昨天是游客,是看热闹,是平常心;今天是信徒,是朝拜,是虔诚心。张元彪凝神注视着这位三千年前的佛祖,其心情就像孔丘的七十四代孙在曲阜孔庙中瞻仰老祖宗。上千年啊!你的说教代代相传、生生不息……佛祖,你多伟大呀!
张元彪缓步走到佛祖前的蒲团边,他弯曲双膝,一下跪在蒲团上,他老娘烧香拜佛就是这副模样。张元彪刚一闭目合十,眼前就浮现出一尊巨大无比的佛祖像,释加牟尼通体灿烂辉煌,身后闪射着无穷的金光。佛祖对张元彪慈善地微笑着,从他那不动的嘴里发出了宏亮的声音,“进来吧!给你快乐。佛门永远敞开着。”这声音响彻寺庙,响彻山林,响彻环宇……。在连绵不断的钟声里张元彪低下了男子汉那高贵的脑壳,“咚”、“咚”、“咚”,他给佛祖连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拜:推倒金山,折断玉柱,一切毁坏。
这一拜:忘记初衷,丢掉理想,不谈未来。
这一拜:佛祖保佑,不再烦恼,跳出苦海。
这一拜:阿弥陀佛。
这一拜:呜呼哀哉。
既然出家,少不了忏悔,欲知张元彪对菩萨讲的心里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脱胎换骨又一人 真心忏悔求宽恕
承恩寺的早饭引起张元彪极大的兴趣,十几名僧人围桌而坐,喝稀饭,啃馒头,咽的是泡萝卜、酸豇豆。三十年前张元彪在厂里过单身吃大食堂时就是这样的早餐,所不同的是“龙头食堂”没有桌椅,大家围成圈,蹲在地上吃,那种人不分三六九等的情景顿时涌现到张元彪的眼前。
得知张元彪刚出医院,1932年毕业于“中央医学院”的净空大师决定为张元彪诊治一番,他十分认真地为张元彪察完颜,观了色、问罢情、把过脉,然后十分关切地问道:“自我感觉咋样?”张元彪无精打采地说:“‘十二个时辰占仨字——身(申)子虚(戌)’。大师……我的脉象如何?”
“不么蛮好。”净空说:“《黄帝内经》上有‘肾,其华在发’,你的头发稀疏,发质枯干变白,说明你肾气不足。‘肾主骨,牙为骨之余’,你口里已装了五颗假牙,说明你的骨无余,肾空虚。医道说‘肝肾同源;肝为子,肾为母’,肾阴不足必然肝火旺盛。肝为刚脏,喜条达而恶抑郁,在志为怒。爱发脾气与你的肝不好有关,从脉象上看你是肝郁气滞,还有点肝火上炎。”
听净空说得头头是道,张元彪忙问:“大师,你能给我开个方子治治?”“没必要”。净空说:“‘是药三分毒’,药疗不如食疗,食疗不如心疗。心疗就是要你大彻大悟,那是后话。现在我们谈食疗:肝郁气滞,可多吃些疏肝理气的食物,像芹菜、茼蒿、西红柿、萝卜、柑桔;肝火上炎,适量吃些清肝泻热的苦瓜、苦菜、豆芽、青梅、山楂等等。这些蔬菜我们园子里都有,柑桔、山楂、青梅山上多的是。施主如能在我这破庙里住上三五个月,我会像沙奶奶那样,叫你一日三餐九碗饭,一觉睡到日西下,养得腰圆膀又扎,像座黑铁塔,哈哈……。”老和尚不成体统地开怀大笑。
正中下怀的张元彪满脸歉意地说:“大师,这次来我确实想在宝刹住上一段时间,一来听大师讲经说法,二来调养身心。只是如此这般打扰了大师的清静,给您添麻烦了。”
“这样说见外了。施主已是我佛门带发弟子,本寺庙就是你挂禅修行的地方。也可以说是你的家。常来往,常住宿,随你的便。能为施主调理身体,医治心灵,实老衲的福气。求之难得啊。”说罢净空闭目合十,道了句佛号“阿弥院佛”。
如是乎张元彪便在他心目中的桃花源住了下来,既不搞“三讲”,也不论“改革开放”。
张元彪在承恩寺疗养了个把月,其间他无女色可近,不沾烟酒,不尝荤腥;不吃陈谷吃新粮,不咽反季节菜咽时令鲜蔬,不喝自来水喝矿泉水;不理“朝政”无烦恼,人少扯皮心能静;早读五篇经,晚思三遍过;学乏了去锄锄山上的庄稼地,坐累了去薅薅菜园的狗尾草;既无电视可看,不染世尘,又无麻将可打,免得熬夜;日出即起负锄出,日落而归洗了睡:真可谓清心寡欲,悠哉游哉。心宽了,体胖了,但张元彪并不担心长此以往他会蜕变成弥勒佛。徒弟娃子张元彪对师傅净空说了心里话:但愿天天如此。
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陈胜利开着小车来承恩寺看望张元彪,不等他开口陈胜利就说:“张总,你休息两个多月了,厂里的领导都盼着你回去咧。”张元彪问:“哦,发生了啥大事?少了毛泽东大地球照样转,少了我老张小轴承就不转了?”陈胜利小声说:“三件大事:一,新市委书记袁生发上任了;二,向轴的管理权又下放到香樊市;三,这个月工人只拿了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几个分厂在闹事。”张元彪大吃一惊,叹了口气后他说:“这确实是个大事。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呀!看来我该回厂上班了。”
张元彪只得告别净空大师回厂,临行前他依依不舍地对净空说:“大师,后年我就退休了。退了休我到这来削发出家,一辈子做你的信士弟子。”张元彪是噙着眼泪说这话的,眼泪是纯洁的无根之水,但在佛门内它是六根不净的表示。净空大师闭目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后十分牵挂地说:“张总再入尘世,只怕是凶多吉少,愿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保佑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师徒二人难分难离,最终握手告别,正如李清照词中所写:“休休,者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张元彪坐的小轿车沿着山间小路朝轴承厂疾驰而去。轿车像个红色的怪兽在前面拼命地奔跑,灰尘像一条摆动的黄龙在后面穷追不舍,山道拐了个弯,怪兽与长龙都不见了。坐在车后排的张元彪知道再入尘世肯定是凶多吉少。就像一只白兔钻进狼笼,或者一只绵羊跑上虎山。但他仍是心定神凝,闭目养神,任凭风浪起,他自信能等闲视之。
张元彪的新办公室由三楼的中部搬到了西部,靠西部的当头进行了改造:一道铁栅门把四间房和走廊与外面隔开,那个小天地是向轴的心脏,即张元彪发号施令的地方。但此时它更像个牢房,里面关着个骨瘦如柴的罪犯,看模样就知道他死不了、但活不长。
小区内北边的两间是秘书办公室,靠西那间的门被封了,中间的墙上开了个门,变成了套间。南边的两间是张元彪的办公室,靠西那间的门也被封了,中间的墙被打掉重新砌,隔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套间。东头的一间较大,是张元彪办公的地方,西头的一间较小,是张元彪的佛堂——是他向佛讲心里话、表示忏悔的地方。人跟动物差不多,总感到活动的空间越小越安全,就像做贼心虚的老鼠,只有在洞里才放心大胆地谈天论地,敞开胸怀地谈情说爱……,在这不能再小的洞穴里,它根本不用提防地面花猫的偷看或天空苍鹰的窥视;基督教的忏悔室也是如此,小得只能放把椅子。
对着铁栅门的走廊上放着一张办公桌,那是接待员用的。凡是想见张元彪的人先得在这打招呼,由接待员给张元彪通电话:张元彪同意见,才能飞过台湾海峡;张元彪不想见,那就是“三八线”。张元彪办公室的门不光常关着,而且里面上着锁,那是扇特别坚固的“盼盼”保险门。佛门应该是常开着,而且比天高、比地阔;可张元彪将自己的躯体与灵魂如此的紧闭,实在让人费解。除了他对佛教认识的浅薄,还说明他个人隐私的深厚。
张元彪还是在星期一的早上提前一个小时进入他的办公室。新办公室比以前宽大多了,因为它是一间半房子。空间大了点,心情会好点;可放灵魂的地方不能大,对已入佛门的张元彪来说不能给灵魂自由,要给它约束,最好把它锁进保险箱。
此时,坐在转椅中的张元彪想到他三次提前一小时进入办公室,三次的环境不一样,更重要的是心情不一样。
第一次,中标承包当了厂长:心情如大海的波涛异常激动,思想像勇敢的攀岩者积极向上;既有炉火一样炽热的事业心,又有铁锤敲铁砧的实干劲;人,可谓初升的太阳,朝气蓬勃;厂,可谓五月的花园,欣欣向荣。
第二次,自己感到船长并不好当:你得爬到桅杆上瞭望,而下面的那些水手并非齐心协力,经常三心二意,自己求的是“安”,图的是“和”。人,还有点拼劲 ,为的是承包奖;厂,GDP再创新高,但上升已乏力。
这次一切糟透了:眼前的情景迷离混沌,清纯的没有升起来为天,混浊的没有沉下去为地;而师傅教的那点佛学只能改变主观世界,对“天地”无能为力;至于佛学的那些理论是否靠谱,当然也需经过实践的检验。个人的干劲不消谈,像车胎扎了个大铁钉,气泄得一干二净;人,虽活着,只是有口气,跟死了差不多;厂,虽还在,早已日落西山,“黄瓜打锣——去了半砣。”
追忆往昔,张元彪感到一阵阵的惆怅;眼看现实,他又一筹莫展:张元彪感到十分的苦闷。这时他想起自己承包向轴后的第一天,在简陋的办公室里见景生情地背诵了刘禹锡那篇仅八十一个字的著名散文《陋室铭》。今天张元彪心情不佳,但雅兴尚有,他仿着《陋室铭》的格调,一边在办公室来回踱步,一边和了一篇《吾之感叹》:
官位虽高,无人听话,
工资不多,“圣贤”敲榨,
斯是肥羊,任人宰杀。
廉洁则不行,社会容不下,
众人挖墙脚,国企非得垮!
一朝入佛门,休管它,
好歹与己无关,莫去理会天塌。
早念五篇经,晚思三遍过,
元彪曰:“岂不长寿?”
作完后张元彪雅兴大发,又为他的宿敌沈收银作了一篇《收银之写真》:
官不在大,有权则灵,
薪不在多,会伐则成,
斯是缺德,一意孤行。
见利必忘义,为钱而劳神,
雁过定拔毛,竹杠敲得勤。
一朝权在手,将令行,
无公仆之品德,无党员之先进。
得陇他望蜀,贪心照汗青,
收银曰:“何耻之有?”
摇头晃脑地作完这篇散文,张元彪隐隐地感觉到从脚心的涌泉穴至头顶的百会穴间有股佛气在窜动。以前只要想到该死的沈收银,心里那点仇恨的底火是“猴子骑骆驼——直往上窜”,烧得头晕眼花,不能自己;胸中残存的敌对情绪是“凉水倒在火炉上——气往上冲”,冲得血压升高,手脚冰凉:因为他张元彪与沈收银是“鸡与蜈蚣——死对头”。而现在的张元彪似乎感到自己“觉”了,“净”了,他老张是“樊梨花救援北平关——不记前嫌”:他已像马克思那样没有任何私敌了。如今他把沈收银当出气筒,当玩偶,当笑料,从沈收银身上他能得到清静,得到欢喜,能够参禅悟道。刚才他为沈收银代劳了一篇散文后心情就非常舒畅,特别是道完“收银曰:‘何耻之有’”后那爽朗得意的笑声,那可是花钱都买不来的好家伙——“笑一笑,十年少”。
但丁的天堂是理想的地方,但那种永远不变的蓝天只存在心灵中间。而现实的人生充满各种变故,仿佛苏轼笔下的月亮,“阴,晴,圆,缺”循环不已。老佛爷给张元彪安排的命运,常常引起张元彪那个“狼子野心”(仅二百万)的反抗,但聪明过人的老佛爷另有一套高明的设计:给张元彪一间小小的佛堂,外加一个能跪着祈祷的蒲团,便把他脑门上偶尔凸起的造反精神给熨得平平展展。
这时自觉羽毛已丰的张华超压根不把张元彪放在眼里了,在中层干部会上他公然教训起张元彪手下最得力的几个亲信,明显的打狗欺主。而他手下的“关、张、赵、马、黄”个个盛气凌人,趾高气扬,视张华超为皇上。老张派的人忍无可忍,纷纷找张元彪告刁状,希望老张狠杀一下小张的锐气,灭灭他的威风。而张元彪却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天高,任它鸟的翅膀大;海阔,凭它鱼的尾巴长:让他施展一下又有何妨?”
被张华超以“党务工作太忙”为借口,新提拔的党委副书记兼副老总的钟步高,脚踩两支船:一边对张华超感恩戴德,惟命是从;一边事无巨细地请示张元彪,大献殷情,深表臣服。小张派有人吃醋,对张元彪说“钟步高头长反骨,是魏延似的人物,不得不防。”赛诸葛的张元彪不以为然,“人生大舞台,生旦净末丑,让世人随意表演吧。”
现在张元彪每天上下班都坐由保镖小陈开的那辆“磨账”磨回来的大红色的豪华别克轿车,原因多种:一是怕见工人那充满敌意的眼睛,那眼中能射出一支利箭,那利箭瞄着他的心;二是不愿听工人喋喋不休的话语,那尖锐的语言能刺破薄薄的耳膜;三是为了自身的安全。这天早上尽职的小陈从小车库打电话给张元彪,“老总,别克车昨晚被人用黑油漆画得一塌糊涂。而别的小车有的坏了,有的已有安排,今天能否地走上班?”张元彪问:“别克能开不能开?”小陈答:“能开。只是画得不好看。”张元彪说:“能开就开过来,画个啥没关系。”
张元彪就坐着这辆别克车上班了。一路上,看到此车的工人指指点点,仿佛见到一只从天而降的妖怪。别克车开到大门口停下了,张元彪还没出车门,不少职工围了上来,大家议论纷纷,有说有笑,有的甚至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大红色的轿车被人用黑色的油漆画成了一只巨大的老鳖:车顶是当然的老鳖壳;车两边门上各画了一支鳖脚,还画着尖尖的爪子;小小的尾巴画在后窗上,歪着;前窗的正当中画着老鳖头,鳖头上两支小眼瞪得圆圆的,散射着凶光。整个老鳖画得很有生气,惟妙惟肖。轿车发动机盖上则用排笔写着两个仿宋体的大字——“鳖壳”。鳖壳是“别克”的谐音。
向轴的老总坐这样一辆轿车上班,看到的人不笑那才是鬼变的!笑归笑,笑完后人们议论开了。
有的人说,厂里都发不出工资了,老总还坐这豪华的轿车,良心让狗吃了。
有的人说,把厂里的轿车都卖掉还能发个把月的工资。
有的人说,这点路还坐车上班,找不到润的啥味?现在还摆个么谱唦?明天把小车库里的车滚子都卸掉,看它狗日的腿长着会不会走路。
有的人说,老板的轿车是一辆接一辆地换,从皇冠开始,福特、奥迪、公爵王,再就是这辆一百多万的别克,十年他换了五辆轿车,平均两年一辆。
车窗开着一条大缝,这些刺耳的话张元彪都听见了,它像一根狗尾巴草被人塞进了张元彪的耳朵,只是草上长的不是茸毛而是钢针。搁到以前他早就一丫子火,但有身份的他会耐着性子向工人解释清楚:这辆别克车不是我叫买的,是别个磨账磨给你的,“要,就这个球,不要,去个球”;上一辆公爵王是向轴与当地驻军搞“军民共建”,部队的领导送给我老张的,国家没进口一辆公爵王,交警一瞄就晓得是走私的,没跑到半年给没收了;再上一辆奥迪……。
今天的张元彪已不是从前的张元彪了:听到工人那些不实之辞,那些攻击甚至诽谤的语言,他真正做到了心似古井之水,不起半点波澜;面如雕塑一般,没有丝毫变化。承恩寺个把月的“脱产”修行,使张元彪对佛学的理解日趋精进,他身上的“嗔、痴、慢,人我、是非、烦恼”断尽了,佛已授予他“正觉”级的罗汉学位。
骨子里有气的人都是这样:凡是他愿意学的东西不用别人逼,甚至不用别人教,他可无师自通、自学成才,明朝画荷花的大师王冕便是一例;而他不愿学的东西你就是耳提、就是面命也无济于事,甚至板子打烂屁股也不行。张元彪在最高党校学了四个月的“三基本”、“五当代”,结果连什么色是“特色”都没弄懂,他那个聪明透顶的大脑壳里像煮着一锅红薯米汤,外面填的柴越多、火越旺,锅里的米汤熬得越稠,最后糊得米和苕分不清了。
这应了民间的那两句谚语,“按着牛头不吃草”,可“按下了葫芦浮起了瓢”:解放了思想,但仍在追求信仰;不想让空虚的大脑填充无聊至极的梦想,张元彪走进了丛林大学,潜心学习佛教。他这位有心人当然是“急用先学,立竿见影”,收效颇佳:一则他有深厚的渊源——从老娘那打小耳濡目染,以至耳熟能详;二则名师出高徒,他受的是全面的、系统的、正规的教育,净空大师何许人也——国家佛教协会挂牌的理事,佛门内响当当硬帮帮的人物。
上班铃响了,门卫驱赶着工人:“快进厂上班!快进厂上班!要关大门了。”看见工人都进厂了,张元彪才打开车门像往常一样,夹着个包,四平八稳地走进办公楼,刚发生的闹剧被他视为儿戏。
看到张总受到如此的羞辱却不生气,办公楼的干部们感到惊讶。工会江主席和厂计生办的几个娘们找到张华超,“张书记,你看看,老板隔三叉五地往承恩寺跑,回来时用大油壶拧几壶矿泉水,头也剃得光光的,十足的老和尚一个。你也不管管。”张华超说:“剃光头当和尚我管得了?这年头党外人士能当国家副主席,宗教领袖能当政协副主席,为啥和尚就不能当董事长?你们真是少见多怪。”告状的人灰溜溜的走了。
张元彪走进办公室随手锁上了门,走进小套间随手打开了灯:小套间没有窗户,里面黑黢黢的。小套间是个佛堂,里面的陈设是张元彪授意、陈胜利人不知鬼不觉地经办的。佛堂里座北朝南的摆着一木制的贡台,贡台上设有一佛龛,佛龛中供奉的是一尊一米高的、汉白玉雕刻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像;供台前摆着个小香炉,里面插着三支一握粗的蜡烛;香炉前地上有一蒲团:佛堂里的摆设就这简单。但一应俱全。
张元彪一进佛堂便走到香炉前,他拿起蜡烛,一按按键蜡烛便亮了,这是支环保形的电光蜡烛,只要有电可以尽亮,“只食人间烟火”的菩萨在高科技的今天只能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由此可见:那些既不让人家吃饱饭,还不给人家买新衣裳,貌似虔诚、实则虚情假意的脑残者,想得到“年年十八”的观音菩萨的青睐,完全是痴心梦想。张元彪把三支蜡烛点亮并插成一排后,便用抹布擦了一下贡台上的灰尘, 明知上面没灰,但这个表示虔诚的动作已是程序之一,从他妈那学来的。
张元彪在蒲团上跪下后便默默地背诵起《金刚经》里的一首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何为“如是观”?是否是“壁上观”?要你做个“局外人”?做个道教里讲的“无为”之人?这个带有世界观性质的根本问题我老张还没弄明白。
以前学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时,有一句老生常谈的话我老张记得蛮清楚,“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必须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如今进了佛门,讲究般若智慧,一切得从头开始,现在自己面临一个新课题,“在认识客观世界之前,必须先认识自己。”认识自己不容易啊!满清的顺治皇帝抛弃江山,皈依佛门,日夜诵经,历经数载,就那他还不清楚自己是谁,竟唱出这样的一偈:“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真龙天子都没搞清楚自己是谁。毛泽东也说过“人贵有自知之明。”看来能够正确的认识自己实在太难了!这个根本性的问题日后还得好好琢磨琢磨。
诵完一段经,琢磨完一个偈,跪在蒲团上的张元彪微闭双眼,嘴里小声地哼起“有情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有情皆忏悔。”——这是佛门忏悔前的唱诵。
世上的宗教都规劝“与人为善”,都兴忏悔。忏悔就是信徒敞开自己的心扇,毫无隐私地向自己的崇拜者承认错误,这就要求你说的话来不得半点虚假。共产党人犯了错误要向人民坦白交待,向人民承认错误,因为“人民是共产党人的上帝”,这话是毛泽东说的。
忏悔就是乞求佛或上帝对自己宽恕,不计前嫌,网开一面,以图在生命终结后灵魂有个好去处:佛教徒可以搭船去西方极乐世界,基督教徒可以坐火箭上天堂。没有信仰的人等于没有灵魂,死后只能孤魂野鬼般地四处飘荡。没有好处的信仰在凡夫俗子心中像浮萍很难扎根。共产党人的信仰是不贪眼前的利益,不图死后的去处,他们干的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傻事,仿佛是一群苦行僧。但那些握着权柄的“共产主义者”很容易变成叛徒、内奸、工贼,为什么?因为一旦他弯腰去捡崎岖小道边比比皆是的钻石或元宝,这些由魔鬼变成的诱惑物便立即附身,夺走他们的灵魂。
唱完偈张元彪开始忏悔:“尊敬的观音菩萨,您这位‘正等正觉’的师姐肯定了解时下的市风民情。近三十年市风急下,民情骤变,变得污七八糟,面目全非。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那种‘出污泥而不染’绝对不现实。如今从中央到地方有几个当官的不贪?不贪为啥不敢晒晒个人财产?不贪和贪得不多的官员占不了一半,这部分人老百姓基本认可,马马虎虎还算个好人,我老张自认是其中一员。我老张是坏,但没坏透,还值得您拯救。发发慈悲吧,观音菩萨。
“这些年我老张拢共干了三件坏事,但都情有可原,当然这是我个人的观点。但绝不是找由头,因为件件都有因果关系。还望您慧眼大开,明镜高悬,替我申冤。
“我老张有生以来干的第一件昧良心的坏事,是向轴的股票上市后,深交所认为我公司在股票的前期管理上(如攻关、缩股等)做得很不错,奖励了公司三万人民币。证券部的经理、副老总姜云一拿到钱问我咋办?我问他有哪些人知道?他说只有他、我、陈小刚三人晓得。我当时就起了歪心眼,我说那我们三人分了你看如何?他笑眯眯地说行,如是便来了个‘三一三十一’。
“观音菩萨,说实在话,拿那钱时我心里是有怨气的,我还想着我那二百万的承包奖。该拿的大钱拿不到,我只能小敲小打地捞点蚂虾,以此填补我那巨大的损失,抚慰我那受到伤害的心灵。这一万块钱跟我那二百万相比算个啥?九牛一毛,不足挂齿。
“‘正等正觉’的观音菩萨,您虽身居东海蓬莱,但您一定明了:是这个社会的不讲诚信在前,是香樊市政府的不讲信誉在前,是沈收银他们不知廉耻、不讲仁义在前,我老张是步他们的后尘,是跟着他们学坏的。不!是他们逼良为娼。您一定要原谅我,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说罢张元彪磕了一个头。
“第二件坏事是我老张搞了几个女人,这话对您这个女流之辈讲我难以开口。但我看过您的档案,知道您的籍贯,我晓得隋朝以前您的性别是男的,光光头,留有卷须,长的也不中看,印度人嘛。因为您心地善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世人才把您打扮成女性,一位越长越漂亮、越活越年轻的姑娘。我清楚您的来路,恕我直言。
“细细算来我老张一共搞了六个女人,都是她们找我老张,我从没勾引过、更不要说威逼过任何一位女性上床。观音菩萨,我向您保证,这是实话。
“以前我是一位很规矩很正统的男人,第一次出轨事出有因,不是我找由头原谅自己,确实如此。那是五年前,一次省里召开地方政府和大型国企负责人会议。开了一天的会,晚上与会者的住宿是这样安排的:县级以上的干部住单人间;企业的领导住三人间或五人间。给我老张安排的是五人间。当时我的火上来了,我们向轴享受地师级的待遇呀!可大会的管理人员说,最近上面有文件,企业不再分行政级别,所以不管厂大厂小,一律按县级以下招待。
“我老张混得连一个县太爷都不如了!他们政府官员一不会纺纱、织布,二不会开机器做轴承:一天到晚想着歪心思整人。还把他们抬得那高,你说气人不气人?我当时大发雷霆,没头没脑地把服务员骂了一通,当然是指桑骂槐。那几年向轴有钱呀,有钱就是大爷、太爷,我才不受那‘五人间’的窝囊气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叫屠吉祥在五星级的冠江南酒店开了个总统间,我老张要对他们县太爷摆个谱,要个味,看哪个阔气。
“那天晚餐赌着狠,我一人喝了一瓶五粮液,晕晕乎乎地进到房间,屋里早有一位年青美貌的女服务员等着我。她对我说,先生喝高了,是不是洗个澡再睡?当时我也感到身上有股子汗臭味,想洗个澡,可酒喝多了手脚麻木,懒得动。服务员说,先生住总统房应该享受总统级的服务,使你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我帮你洗澡吧。三下五去二她扒光了我的衣服,自己也露着奶光着屁股,她扶着我进浴室,帮我洗澡……接下来的事就不讲了。肯定是屠吉祥这狗日的安排的,他晓得男人心一烦就想喝酒,喝了酒就拿女人使劲。
“打那以后,经常有年轻美貌的女老板找我谈生意,她们主动开房,拉我上床,回报是买轴承时要我给她们优惠价。当时对外的平均优惠是八个点,大客户汽车厂优惠十个点,销售网点优惠六个点,我给那些骚娘们的优惠是八个点,但有一个条件,现款现货。我觉得这样干厂里没有吃亏。现在厂里派人出去催款的提成也是两至三个点,还要加上这那的报销,就那还不定能要回来。厂里没吃亏,我问心无愧;我占了大便宜倒是真的。
“观音菩萨,这就是搞女人的事。见到露奶光屁股的美女不动心那不是凡人,那是罗汉,是菩萨。可那时我老张还没入佛门呀。我想您能原谅我的。”说罢又对着观音磕了一个头。
“我干的第三件坏事就是给别个贷款担保,从中吃百分之十的回扣。说实在话,我承包向轴的那五年从没给别个担过保。搞集团后,集团的那几个子公司要发展生产、要更新设备,都从银行贷了款,当时向轴是不得已给他们担了保的。可那些担保都没收过回扣,自己集团里的子公司贷款都要收回扣,传出去像个么话唦?我才没那苕咧。
“我老张第一次收回扣,是前两年省长邹坚锐的儿子开了家公司,贷不到款,邹坚锐找到我,要向轴给他担保。找不到邹坚锐这小老儿咋这厚的脸皮,98年我还驳过他的面子,给了他个难看,我想他还在记我的仇,还恨着我咧。
“98年我们厂在WH市街道口盖的‘向轴驻H办事处’快完工了,办事处是幢六层楼的建筑,二个单元二十四套三室二厅的房子,房型完全是按住家户设计的。这时我的老领导、原省机械工业厅的厅长、现在的省长邹坚锐给我打电话,说他想要两套。当时我对他说,实在对不起,不能给你,因为你是第三位向我要房子的省级高官,前两位我都没给,如果给了你,怕是对他们二位不好交待。如果要者都给,那这幢楼就不是向轴的‘驻H办’,而是省委的家属楼了。实在对不起。
“可他不记仇,又主动找我给他儿子的公司贷款担保,他儿子一边介绍公司是搞高科技的,产品的利润很高,只赚不赔,一边‘张叔’长、‘张叔’短一个劲地叫着。还说只贷这一次,一年之内保证还款。我想到上次驳了他邹坚锐的面子,这次不好再驳他儿子的面子了。伤了老子又伤儿子,你还想不想在世上混?
“贷到200万款后他儿子拿出20万送给我,我说不要。他儿子说这是道上的规矩,他不能坏了规矩。谁会嫌钱烫手?再说那时我对二百万承包奖还耿耿于怀,‘堤内损失堤外补’,只要那二百万拿不回来我的手总想到处伸、到处捞。人心像天平,一头翘得高高的,一头压得低低的,不舒服。
“‘拿回扣’这个口子和‘搞女人’那个口子一样,是万万不能开的,一开就像雄伟壮丽的三峡大坝开了闸,势不可挡的滚滚激流填满了河床……,缺了堤不得了!之后沈收银那个狗日的也利用权势威逼我,给香樊市的二家企业贷款担了保:车梁厂贷款200万,车灯厂贷款100万,这两家是破产的国企,现在已私营化了。那两位老板还是蛮懂道上的规矩,都主动送来十个点的回扣。满打满算我老张吃了五十万的回扣,这五十万像裹了辣椒面的汤园,外面辣里面甜。五十万只有二百万的四分之一,仿佛弯弯的月牙岂能与满月相比,离美好差得远咧。我老张心里有数,就是歪搞也要按着点,不能歪到站不起身,歪到失去平衡。哪天这种昧良心的脏钱拿够二百万,哪天我老张金盆洗手,绝不再干!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您可有‘正等正觉’的学位,我相信您一定能弄清真像,明辨是非;一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走一个坏人。我老张可是个好人呀,是个苦大仇深的好人!在改革开放的今天您能找出几个像我这样做官的好人?不是吹的,我老张还是个凤毛麟角咧!换个人坐在我的位置上他早就捞海了!向轴早就被他整垮了!有比较才有鉴别,当初跟向轴差不多的国企现在还有几个?哎哟……原谅我吧,观音菩萨。”说罢对着观音像连磕三个头。
一次忏悔就这样结束了。忏悔之词可以是有声的,也可以是无声的。但所忏悔的事绝对只有忏悔人和佛知道,所以忏悔之人不必担心泄露机密被外人“扣帽子”、“打棍子”,你尽可以如实的、毫无顾忌的对佛一吐衷肠。因为面不改色、口不出声的佛对忏悔之人既无明确的指责,对忏悔之词又无肯定的赞扬,所以佛的思想完全靠忏悔人去琢磨,去推敲,去想象。如此以来,忏悔有了更为深远的意义和力度。就那一件事,忏悔人可以反反复复、絮絮叨叨地向佛讲述一辈子:他可能想从根本上否定自己,承认自己错了;他也可能想从根本上肯定自己,一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也可能二者兼有,他想否定自己错误的东西,肯定自己正确的东西……。总之,每次忏悔完后忏悔人都有一种如释重负,“回归本体”的感觉。
悲悯、忏悔、回归,像一股暖流注满了张元彪的身心,他感觉自己的躯壳不再是那个身形憔悴的张老汉,而变成了一个充满童稚的放牛娃。他不再感到疲惫了,跪了个把小时的膝盖头也没感到疼痛……他哼哼叽叽地唱起了忏悔的结束曲:“众生无数誓愿度,烦恼无边誓愿断,法门无尽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最后他又在心里补了一句,“为了自救救人,我不求往生乐土,不求长命百岁,亦不怕无间地狱,只求对得住自己的一颗良心。”
张元彪站起身来,回到办公室里来回地走着,以此活动一下跪久了的膝盖。办公室的电话铃响起来了,他抬头一瞄,到了下班的时间。电话响了五下之后就不响了,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响五下不接就是“晓得了”,或者是“我不在”。
张元彪弄“熄”了佛堂里的香火,关了灯,锁好门。当他走出办公室时,只有小陈一人在那等着。别个可以走,他不行,他要把张元彪安全送到家。
香樊的官场前不久爆发了一场振惊全国的大地震,几位常委为何偏偏袁生发一人幸免,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袁生发阴谋得逞 沈收银打入地狱
HB省下文从2003年四月起将向阳轴承厂的行政管理权下放到香樊市,此举仿佛将向轴这只蹇驴送进了屠宰场;而1993年它是省长张仁志以千里马的价钱买走的。哎唷,短短的十年,世态炎凉,人心叵测,天翻地覆,沧海横流,由此可见一斑。
袁生发终于当上了香樊的市委书记。
袁生发独自一人在办公室来回地度着步子,心里高兴时他像一只欢跳的小山羊,情绪烦燥时如一只凶狠的大灰狼。今天他步履轻盈,说明心情好。
市委书记办公室里的摆设基本依旧,办公桌,沙发,书柜,还是老地方老样子,墙上那幅“与时俱进”的条幅没换,因为后继者与前任在“这一点”上有共识。“与时俱进”是时代的最强音,你可以认为它是进军的号角,也能将它视为蛊惑人心的魔笛。总之,不论你是糊涂还是清醒,都得“进”,坐在那不动龛绝对不行。
办公室里有两处变化:袁生发喜欢四平八稳,他的宝座是一把红木的带扶手的高背靠椅,他不喜欢那种软不叽叽的、一转人就晃悠、一晃悠就头晕的升降椅,沈收银爱坐转椅,结果把自己转进牢里;再一处变化是两个花架上的花,已是市委书记的袁生发看见两盆刺花特别的扎眼,他让秘书把花房的师傅叫来,问除了“仙人类”,啥花耐干?啥花耐湿?师傅回答,“种花的有句行话,‘淹不死的荷花,干不死的兰花。’”袁生发说,“好,你把这两盆刺花端走,换一盆荷花一盆兰花。”
看着一盆有五个剑的蕙兰和一盆刚发芽的荷叶袁生发极为满意,自己从虎刺和霸王鞭中找到沈收银的命门,悟出了他的性格、脾气、爱好,一举扳倒了他。由我组阁的新市委中如果有我这能的人,他一定不能从这两盆花中找到我的软肋,因为我这既有耐干的花又有耐湿的草。除非比我更贼……下棋他能看五步。
坐在红木椅上袁生发想到自己能当上市委书记,还得好好地感谢吕小平:多亏看了他的那本“旷世奇书”。
那是1997年的冬天,寒冬腊月,格外的冷。香樊是冰雪一片,白刷刷的耀眼。张华超他们六个同学原定一月一次的聚会好长时间没搞了,总是因为袁生发“太忙”。今天是星期天,又是个大冷天,吃个火锅,喝点烧酒,不是蛮养腰子的事吗?财大气粗的吕小平向同学们发出邀请,他做东,来个赏雪酒会。
吕小平在餐馆里点了一个羊肉火锅,一个狗肉火锅,一个武汉人喜欢的排骨煨藕火锅,外加几样喝酒的小菜,叫人送到家里。酒有现存的特曲,拿三瓶总打得住坨吧。
酒过三巡,菜品五味,在座的话匣子打开了。袁生发已成为同学里的中心人物,他的话语权最大,副市长嘛。虽然张华超也是个地师级的人物,在座的最屁也是个县团级的干部。但那不同,人家袁生发是中央军里的少将,张华超是杂牌军里的师长,不能比的事。
吕小平十分殷情地说:“生发,前些时我在地摊上花五毛钱淘到一本今古奇书,在座的你读的书最多,学问最深,红本本最大,这本书不知你看过没有?”“么名字?”“《厚黑学》。”袁生发不假思索地说:“不光没看过,听都没听过。我猜猜啥内容。”文学博士就爱“老鼠钻进书箱里——咬文嚼字”,袁生发说:“‘厚’,在这里作推崇、重视讲;‘黑’,是黑道的意思;‘学’,指一门学问。由下三滥的作家写的这本专讲歪门邪道的书值得一看吗?”“错!错!错!”姜云一急着说:“这本书的作者李宗吾既当过国民政府的高官,又当过四川大学的文学教授,比你的学问还深。他遍检诸子百家,读破二十四史,期望求得历史的真谛,最终发现历史上的大奸大雄个个是黑心肠、厚脸皮!他把这一认识整成理论,编为一套甲子,在1917年写成了这本奇书《厚黑学》。当时这本书在成都《公论日报》上连载,轰动一时。由于它辛辣地讽刺了当时政治的黑暗以及官场上的弊端,引起了许多官僚的忌恨和攻击,此书被列为禁书,《公论日报》被迫停止连载。直到1934年言论自由点这本书才正式出版。咋样?这本书值不值得一看?”
“听你这一介绍我还真想瞄瞄。”袁生发说:“我这个文学博士读文学教授写的书不光不掉趟,肯定受益非浅。”
看见吕小平只顾挖着头吃菜,仰着脖子喝汤,没有别的动作,袁生发来气了,“小平,你这家伙学拐了:有豪、云一爱喝酒,你拿特曲满足他们;华超、张驰爱喝汤,你用排骨汤招呼他们;明晓得我爱看书,偏偏拿本好书来勾引我,啥意思?”
张华超还想充老大,他用命令的口吻说:“喝酒!吃菜!吃完饭再说。”袁生发偏不买他的账,“小平,赶快把书拿来,我的书瘾上来了!几时翻了书,过足瘾,几时我拿筷子、端杯子。”
吕小平见袁生发下陡坎子,场面僵住了,权衡利弊,他只能抬袁生发的庄,剥张华超的面子。吕小平走进卧室,从枕头下摸出一本书来,入睡前翻几页书是他每天最后的功课。二十年前这里常放毛泽东著作,而如今,这本《厚黑学》已成他在修的主课。
袁生发养成了习惯,拿到一本新书不慌看内容,先欣赏装璜设计。好的封皮只瞄一眼,它能牢牢地挂住你的眼球,叫你脱不了钩,你只能老老实实地被他牵着溜,最后进了他的鱼篓。
《厚黑学》的封面设计特别新颖,书皮的底色是黑的,黑得放亮,封面上除了九个字外没有任何点缀:右上角用黄色竖印着“奇书”两个小字,那是概括、是标榜、起广告作用;左下角用白色竖印“李宗吾著”四个小字,白字黑底,特别耀眼,只瞄一眼读者将终生不忘这位黑衣教主的名字;正中则用鲜红色竖印“厚黑学”三个大字,这黑底红字分外醒目。这种颜色的搭配寓意深厚,让你感觉到这本书里没有一丝阳光,它描写的是阴谋者在暗室里秉烛策划行动方略,或者是阎王在墙上插着火炬的十八层地狱,手拿判笔察看《生死薄》。“好书!”袁生发拍案赞叹。
文学博士浏览书的本领不是一目十行,而是一瞄一页。很快袁生发便清楚了该书的内容,他的评价:“此书比这锅排骨煨藕汤的味鲜得多”。说罢将它揣在怀里。老班长张华超说:“生发,要看你也得讲个‘先来后到’吧?我们几个排着队咧。”
袁生发压根不买他的账,他大大咧咧地说:“我还管那些,书到了我手里就得我先看。再说你当老大的就不能来个‘大姑娘做媒——先人后己?’我当小弟的就不能来个‘砌墙的砖头——后来居上?’”说完哈哈大笑,搞得张华超狼狈不堪。
见二人擦出火花,吕小平怕他们干嘴巴仗,忙说:“生发,大哥跟你闹醒黄,这本书他们都看过,我专门为你留着。你拿回去瞄就是了。”对俗人来说是“秀色可餐”,对读书人来说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有奇书吊着胃口,袁生发吃菜不香,喝酒不辣。
回家后袁生发干的第一件事是洗手焚香,然后对《厚黑学》慢慢地钻研、细心地琢磨。
首先,《厚黑学》的书名就不是他那样理解的:“厚”是形容词,指脸皮厚;“黑”也是形容词,指心肠黑;“厚”加“黑”组成一个名词——歪门邪道。《厚黑学》教你怎样做个脸皮厚、心肠黑的人,不厚不黑你不能飞黄腾达,不能成为人上人。你只能被又黑又厚的人奴役宰杀。读破二十四史的李宗吾在该书中引出不少大奸大雄来证实他的那套理论。
楚汉时期,韩信的脸皮最厚,胯下之辱乃奇耻大辱,他能忍受。可他的心不黑,他为齐王时蒯通要他杀害刘邦,他不干,心里还恋及着刘邦解衣推食的恩惠,“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最终在长乐钟室他身首异处,还殃及九族。他曾讥笑项羽是“妇人之仁”——心肠不黑,自己也是如此。
范增的心最黑:刘邦破咸阳、还军壩上、秋毫无犯,但范增非置他于死地不可。无奈范增脸皮不厚,受不得气:刘邦用陈平的计间疏楚君王,范增大怒求去,归至彭城,背生“手达”而死。大凡做大事之人,哪有动则脸红生气的道理?史学家认为“增不去,项羽不亡”……历史不会这样写。
韩信脸厚,范增心黑,但生不逢时,偏偏遇见厚黑兼备的刘邦。他二人身贵为候,却难成大统,最终同归失败。
三国时刘备的脸皮最厚:他依曹操、依吕布、依刘表、依孙权、依袁绍,寄人篱下,恬不知耻。遇到不能解决的难事对人痛哭一场,便迎刃而解,有句俏皮话,“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
曹操的心肠最黑:他杀吕伯奢、杀孔融、杀杨修,杀了董承伏又杀皇后皇子,“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心黑至极。
刘备脸厚,曹操心黑,虽也能称孤道寡,割据争雄,但最终一统天下的是厚黑并全的司马懿。
李宗吾将《厚黑学》分为三步功夫:第一步,“厚如城墙,黑如煤炭”;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第三步,“厚而无形,黑而无色”。
谈到厚黑学的最高境界时李宗吾说,“儒家的中庸,要讲到‘无声无臭’方能终止;学佛之人,要达到‘菩提无树,明镜无台’才算正果;何况厚黑学是千古不传之秘,当然要做到‘无形无色’才算止境。”
《厚黑学》既能轰动一时,肯定有它的实用性:厚黑学传授“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办事二妙法”等等技巧。文学教授李宗吾最终将“厚黑”写成了一部系统的实践与理论相结合的专著。
袁生发拿到这样一部奇书真是激动万分,他计划花两个月的时间,每天两个小时,即用六十个课时来逐字逐句地精读它。官阶上尚未达到顶峰的他太需要这本书作为理论与实践的指南,作为向上冲刺的加速器。
打那以后袁生发的脸皮变得更厚了,由分而寸,由尺而丈,终于厚似城墙:他经常下基层擂肥,但他贼得很,干这种事只能“按着点”;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进,要能攻;退,还要能守。袁生发的心变色了,由红变紫,由紫变黑,终于黑得放亮:他不光想端沈收银的锅,还要砸他的碗;他悄悄地寻找沈收银的命门,非将他致于死地不可。
2002年年底已是“厚而无形、黑而无色”的袁生发,像京城掌管御林军的九门提督,感到造反的时机成熟了,野心勃勃的他要犯上作乱。文字功夫极佳的袁生发向上呈了一份证据十足的小报告,加上省里有内应,他一举把沈收银拱下来了。
向轴家属区内有家工商银行,银行门口有个小广场,这是工人聚会的地方,大家称它“新闻会场”。只要无雨,每天晚饭后这里便聚集一群群的人,人们以志向相同为伍,以爱好一般扎堆。百花齐放的广场上有京剧群,豫剧群,歌群,舞群,书法群,等等。最多的还数那种“吹大牛”的论政群。一般情况会场有二三百人,人们除了议论与本群相关的话题外,还议论国际国内的新闻或本厂的大事。以肖卫国为首的群常到的有十八个人,是个较大的、纯粹的论政群。群里的老工人是大型组的几位师傅,有肖卫国,胡必定,吴发源,李安华,赵平等几位,其余的全是年青人,有机修的杨大华,杨家兵,李欣河,磨一的贾兰,王华丽,磨二的刘少波,高伟庆等等。
星星在天空露脸时人聚集得差不多了,由于特别兴奋,吴发源将嗓门开大了一点,“大家注意到没有?今天中午香港风华卫视播报了一条有关我们香樊的重大新闻:香樊的市委书记沈收银和三名市委常委被抓起来了;市政府的三位副市长、市人大的两位副主任、市政府的正、副秘书长被关进牢房;市公安局、交通局、劳动局、城建局、教育局、电力局,杂七杂八上十个局的党组书记和局长穿上了囚服;另外属香樊市管的三市四县的一二把手也戴上了手铐。不得了,一伙子抓了几十个。风华卫视说,香樊市有二百多科级以上的干部是花钱买的官。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行贿与受贿都是犯罪,可上级不敢动真格的,要把那二百多统统抓起来香樊就瘫痪了!懂不?干部是人身上的骨头,没有骨头人能站着走路?伙计们,这个消息绝对是颗百万吨级的原子弹,比美国在广岛扔的两万吨级的‘胖子’要厉害五十倍。这家伙在中原大地炸开了,它的强大将波及到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故宫太和殿屋顶上的琉璃瓦肯定被掀翻几块,中南海怀仁堂屋檐下的燕子窝绝对被震掉几个,说不准嚇得中央政治局在防原子弹的地下室召开紧急会议。奇怪的是,这恶的地震的震中香樊市却像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做工的照样挖着脑壳做工,种地的依旧撅着屁股种地。对这轰动全国的‘官场大地震’,香樊的报纸若无其事,香樊的广播噤若寒蝉,香樊的电视装聋作哑:媒体的形式不同,但既像大坝的闸门不漏滴水,又似山洞的大嘴不吐丝风。”
吴发源大嗓音播出的这一重大消息,确实像一颗大当量的原子弹,爆炸后产生的冲击波迅速传至各个小群,并强烈地震撼着每位与会者的心,他们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只能叫它“莫名”。
磨一的女工贾兰抢道说:“沈收银的特色是腐败的终级——卖官。我姑爹在市教育局工作,前些时我上他那玩,听他说了他们局长与沈收银的趣事。半年前教育局局长接连两次在大会上受到沈收银的耳刮,他想不开,深感奇怪:最近自己动了不少脑筋,工作很有起色呀。回到家对他老婆闷闷不乐地说了此事,他老婆给他开窍:沈书记饿了!按他编排的顺序该收你的银子了。我劝你,明天起个早床给他上头柱香。茅塞顿开的局长拿了十万大洋,第二天早上沈书记老婆上班时塞进了她的坤包。从此以后情况大不一样,每次开大会沈收银都表扬教育局,说局长思想解放,工作有创新。沈收银被抓,这下好了,十万雪花银打了水镖。沈收银在大会上批评你两次,你无动于衷,还是个糊的,那你就要‘下课’了。这绝对是靠谱的事,‘事不过三’嘛。当然,不用他催你主动给他送银子,一旦有了肥缺饿狗子记得喂食的,他先想到的是你。
“我姑爹还说市政府流传着这样一个趣事:市政府收发室的张师傅收到河口市的一位小孩写给沈收银的一张明信片,信是这样写的:尊敬的沈爷爷,我爷爷与你共事多年没得到你的提拔;现在你当市委书记了,能不能拉我爸爸一把……。在香樊,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都知道与市委书记拉关系、套近乎。”
大家在兴头上让众人说话,但这次群主肖卫国插了一句,“贾兰说的这事我相信。前些时我到退休的李总(肖卫国上“电大”时曾是李兴荣的学生)家玩,李总亲口对我说的,沈收银在大会上连着敲了他两次,可他毫无表示。李总说他那个‘七斤半’里装的不是红薯米汤,那是个大理石做的脑壳,硬得很,从来没开过窍。结果沈收银把他的厂长捊了,从电视机厂赶回向轴。当年香樊的电视机厂在全国小有名气,他调到那当厂长是当副市长在培养。”
吴发源讲了个故事,他想让本群外的人知道这段往事:
我记得可清楚,那是前年发生的事。3月25日夜11点,家住河口市(香樊管辖的县级市)小梁营小樊庄的高老汉接到电话,说他在河口市宝石宾馆打工的女儿高莺莺出事了。等老俩口赶到医院,莺莺已经死亡了。什么原因使他们如花似玉的女儿命归黄泉?她刚满十八岁呀!
宾馆的回答:高莺莺是生前跳楼自杀。
医院的鉴定:高莺莺生前没有遭到性侵。
一位出租车司机告诉高老汉,高莺莺被嫖客纠缠,奋力反抗,结果被人从宾馆四楼的窗子里扔出来摔死。
为了找到死因,高莺莺的父母拒绝在火化尸体的文书上签字,并坚决要求公安局立案调查。而在场的市政法委书记斩钉截铁地回答,没啥调查的,事实非常清楚,她是自杀。你们签字尸体要烧,不签字尸体也要烧!父母官气势汹汹、毫无商量余地的架式,令从未见过大世面的乡下人胆寒,高莺莺的婶婶、姨妈等女流之辈在这种淫威面前泪如雨下,哭声一片。而政法委坚决的态度反而使男子汉们产生了怀疑:这当中肯定有秘密!否则他们不会这心急、这卖力。
高莺莺的死讯像风一样传遍了世代居住在此地的高氏家族。凌晨四五点,朦朦的夜色中黑压压的人群包围了宝石宾馆,人们的叫嚷声、怒骂声、哭喊声响彻天空,本来就不很大的河口市被惊醒了。天亮后围观的群众达好几千人,个个义愤填膺,就连刚露脸的太阳都是怒目圆睁。
河口市政府为了维护地方治安,公然动用了好几百武装公安人员,从高氏族人中间、从高莺莺父母的怀抱中活生生地抢走了高莺莺的尸体,那些绿衣的武警个个似梁山的燕青,善长擒拿格斗,黑服的公安人人像跆拳的高手,精通掌劈脚踢,对手无寸铁的乡下人他们施展了应敌的套路……。观众瞠目结舌:这哪是人民的子弟兵?这是在对人民执行专政!
尸体火化前高莺莺的父母多长了个心眼,将女儿的内裤换了下来,随后拿到上海某家医学院化验,结果查出上面印有精斑。从此含冤受屈的二老走上了漫长的上访之路。其间,因不断遭遇政府人员的围追堵截,而四处躲藏……。那帮捕快还到处散布流言蜚语,说裤头上的精斑是高莺莺父亲的。
如果是一起普通的自杀事件,值得如此的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当时社会上就传说这事与沈收银有关:老百姓说嫖客是沈收银的儿子;知情人说嫖客是沈收银的亲戚;更有人说嫖客是沈收银本人。总之,这事与沈收银有密切的关系!为啥?要知道在香樊的地盘上只有市委书记沈收银有权力调动武警!
胡必定接着吴发源的话说:“大家肯定看到了砖瓦厂临街的院墙上刷的一条大标语:‘强烈要求市政府清查刘又青的贪污腐败罪行!’落款是香樊学院师生。刘又青何许人也?他跟沈收银又是啥关系?听我一一道来。
“刘又青,曾任谷城县委书记,享受正处级待遇。1994年,他竟敢顶着风头违规购买豪华轿车,被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与‘焦点访谈’同时曝光,中纪委和省纪委联合调查后,对他作出了撤职处理。
“按照官场惯例,一个官员经过这番风波,其政治生命不划个句号,至少也得划个逗号或省略号。但香樊市的官场沈收银说了算,由沈收银定规矩。没过多久,刘又青不但被起用,而且还升任香樊学院的党委副书记(副厅级)。按理说,刘又青应牢记前车之鉴,夹着尾巴做人,哪个知道他变本加厉,手法越来越狠,贪心越来越大。他的劣迹引起了香樊学院广大师生的强烈不满,一百多名教职员工联名告状:大字报、小字报从校院内一直贴到大街上。他们还在香樊市几条繁华的商业街刷了不少要求察处腐败分子刘又青的大标语,连公共汽车也成他们控诉的工具,车身上贴了不少小字报。
“文化大革命的那一套都搬出来了,但完全行不通了!为啥咧?因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在‘无产阶级专政的条件下’,‘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斗争,广大人民群众与走资派的斗争。现在一切不同了,大气候变了!毛泽东倡导的‘四大’被禁止了。即使不禁止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事实如此。顶着众怒,这个人人痛恨的腐败分子刘又青,又被沈收银任命为香樊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人大’成了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刘又青大难不倒还屡攀新高,原因何在?因为他是沈收银的老部下,忠实的走狗,穿一条裤子的铁哥们。只要与市委书记有关系就得了道,得了道就能升天,这一点香樊人都知道。”
群里的人纷纷列举沈收银的罪行,仿佛文化大革命初期搞的批判大会。
李安华说:“前几年我们香樊的女性骚起来了,小媳妇戴金戒子、挂金项链,老太婆也喜欢拽个味,吊对耳环、套俩手镯。但沈收银当市委书记的这些年,也是香樊女人的遭孽之年。一开始在腰子角、小巷子里有人铤而走险,后来发展到大街旁、立交桥上,只要你戴闪光的金、耀眼的银,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有人敢抢。化纤厂的一个太婆遭抢时耳环与皮肉一起被拽下,鲜血淋漓,惨不忍睹。既破了财又破了相——耳环千把块钱、耳垂上少了一疙瘩肉。现在发展到骑摩托车抢劫,随时随地一股妖风过后你的金银首饰、手机、挎包就被黄袍老道抢跑了。每个人出门前得‘三思而后行’:金银首饰得摘下来;挎包得用胳膊夹着;背包不能背在后面,得‘背’在前面。稍有不慎不是被抢就是被偷。我们香樊人活得几累耶。”
王华丽用她的女高音说:“这几年我们香樊的偷盗越来越猖獗,大家注意到没有,现在是楼盖多高防盗网就装多高。哪怕是10层的高楼,八楼的装了你九楼就得装,九楼的装了你十楼的非装不可。不管哪层楼,不装防盗网‘蜘蛛侠’会光临你家做客。前些时小偷利用大家都上班了的大好时机,一个上午在我们厂一街坊连撬六家。”
杨大华说:“前不久我坐的士到火车站送客,赶晚上十点的火车。一路上司机不断地用眼睛斜着瞄我,发现他这奇妙的举动我问他咋回事?他不得不对我说,现在开的士的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劫车、抢钱、杀人的事情太多了。司机们天天担心受怕。”
随后大家又纷纷议论了香樊市的其他腐败现象:
“修条老龙堤,几乎一公里一个亿!审计部门都不审计。甚至别人说一说都不行,谁说扣谁的奖金。”
“不顾香樊的实际购买力,拼命地招商引资,建大商场,搞虚假繁荣。建的多但垮的也不少,大家数数:河这边王光英题字的‘古香樊商都’,开张没一个月就关门了;河那边的‘香樊商场’、‘亚细亚’、‘义乌商品城’……,扳着指头你数不过来。”
……
每次散会前群友都喜欢听肖卫国的总结发言,因为他消息的来源通三江,见闻的渠道达四海。他的分析由表及里、入木三分,他的结论概括准确、描绘深刻。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这位评论员非高淡阔论一下不可。
肖卫国说:“老吴介绍了我们香樊的官场地震,确实令人惊心。这种丑事在我们香樊两千八百年的历史上应该说是空前的,我敢肯定历朝历代都没有!但我不敢说绝后:因为沈收银的特色是卖官,鬼晓得以后会不会冒出个市委书记,他的特色是卖厂或者卖地。”
“香樊的卖官事件在全国近几年的‘官场地震’中只能算个上等的级别,绝不能说是最大的:1990年铁道部副部长罗云光的受贿案,被查处的局级干部15人,处级19人,科级13人;1998年哈尔滨‘国际商贸城行贿案’立案查办61人;1998年广东湛江走私案涉及公职人员259人;黑龙江马德卖官案涉及干部265人;安徽阜阳王怀忠腐败案涉及干部100多人,等等。现在这个大气候决定了我们处在一个地震的高发期,对频繁的大地震我们不应表示惊讶,应看到它的必然性,预测到它的毁灭性。
“香樊的官场丑闻与各地的官场腐败案有一个共性:都存在‘肥沃的土壤’和‘良好的条件’;存在无孔不入的‘权力关系网’;无人阻拦的‘金钱关系网’;攻无不克的‘人情关系网’;难以摧毁的‘家庭关系网’……。这个铺天盖地的形式极像在亚马逊河边瘴气弥漫的原始森林里,从树梢至树根一张连着一张的蜘蛛网,无论你是大飞禽还是小走兽,都不敢冒然闯入其中。你只有把自己变成蜘蛛侠才能进入天罗地网,从中分享一点残羹剩汤。
“大家看得到,沈收银治下的香樊哪有半点社会主义国家的味道:共产党的组织形同虚设,像埋在地下的上千年的兵马俑,看着威风却毫无战斗力;党的思想建设似丝绸之路上的古城堡,早已被风沙侵蚀成断垣残壁;党与人民的关系不再似鱼水那样亲密,党的腮已进化成肺,它不再需要水,而要呼吸纯氧。哎……革命党变成了执政党……,温良恭俭让的党,穿西装扎领带的党。
“我们的胡锦涛同志前不久信誓旦旦地说,‘要铲除腐败滋生蔓延的土壤与条件’,这话讲得鼓舞人气,振奋党心。但我是个鸡蛋里挑骨头的高手,我认为他没说透澈,没讲清楚:什么土壤?是江西的红土壤还是东北的黑土壤;什么条件?是新疆的戈壁滩还是内蒙的大草原。这种已成了气候的‘土壤与条件’,没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魄力和亿万愚公的参与,没有‘横扫千军如卷蓆’的气派并‘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这种现状你改变得了吗?一位懒惰得出奇的农夫,他承包的一亩三分地里的稗子绝对比水稻长得好,一位胆小如鼠的牧民,他那几十公顷牧场上的恶狼绝对成群。我们这位得过且过、只会玩击鼓传花游戏的政治家,留给下一届政府的除了一面‘科学发展观’的大旗,就是昏暗的天空、污浊的河流、光秃的山丘……,和那满山的老虎,遍地的苍蝇。
“就像小学生都会算‘壹加壹’,政治家都懂‘治国就是治吏’。皇帝雍正打过老虎拍过苍蝇,结果把自己的脑壳玩掉了;太子蒋经国打过老虎拍过苍蝇,结果是灰溜溜地幺锣;总统戈尔巴乔夫也打过老虎拍过苍蝇,结果把苏共解散、把苏联解体了。为啥这些打虎的高手拍蝇的能人,最终不是徒劳无益就是身首异地?或者罪大恶极?就因为他没找到其中的窍——你得炸毁老虎盘踞的山林,你得填平苍蝇喜欢的粪坑。我们的胡锦涛看到了‘土壤与条件’这一点,但他心慈手软,他这个念‘阿弥陀佛’的长老认为打老虎与拍苍蝇差球不多——都是杀生。而杀生是佛门不许干的事情,干了要遭报应。可以说沈收银不是胡主席拿着苍蝇拍追着打死的,胡主席中午躺在床上做和谐梦时,他这嗡嗡叫的绿头苍蝇不知好歹,竟落到‘九五之尊’的脸上,皇帝随手给了他一巴掌。
“过去的事成了历史。但现时像司马迁那样秉实执笔的书记太少了,而像翰林大学士纪晓岚那种篡改历史、美化朝廷的文人太多了。纪晓岚能改写正史,他能改写野史?在互联网时代谁能封住老百姓的嘴?哪天得闲我也写本小说,搞个专利。我们工人写的书不奢望当参天大树,算根小草也行。过一百万年,通过这小草的化石人们仍然能看清那段‘改革开放’的历史。”
向阳轴承厂不行了,那还得改制。欲知市委书记袁生发举起的屠刀将砍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袁生发一心卖厂 老工人被迫下岗
在香樊新市委第一次扩大的工作会上,袁生发传达了省委余书记的指示,并就香樊的工作谈了自己的看法。这位“官场大地震”中常委里唯一的幸存者,脸上充满着那种普通人躲过一劫后的侥幸,以及必然产生的日后越发勤奋工作、更加热爱生活的信念……总之,这位穿西装、扎领带、正襟危坐的政治家表现的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袁生发说:“余书记的指示十分清楚:香樊工作的重心跟全国一样,应放在国企改制上。重中之重的是向阳轴承厂的私有化。首要的事是做好卖厂前的两项准备工作:精减人员;清理资产。我们香樊的工业有四个支柱:向轴厂,香棉厂,化纤厂,烟厂。我打算把这四个厂拿出来当试点,这四家工厂的改制搞好了,我市就迎来了百花齐放、万紫千红的春天。这四家厂的改制要以向轴为龙头,凡事向轴先行一步,以一带三。
“既然向轴的改制如此重要,我决定成立一个工作组,成员由市委市政府的副职领导组成。工作组下设一个进驻队,队员要吃在向轴,住在向轴,进驻队的任务是摸情况。工作组根据进驻队的情报,结合自己的意见汇编成资料,每星期向我汇报两次。
“国企改制肯定会触及到工人的切身利益,这相当砸别个的饭碗,剥别个的皮,他要是舒舒服服笑眯了那才是怪事。所以我们的工作要有风险意识,如临悬崖,似覆薄冰。不要给自己留后路,要给自己准备一口棺材。要有上刀山、下火海、闯雷区的勇气和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的心态。
“我们一定要对工人讲清楚,改革开放是一个伟大的前所未有的事业。要完成这个大业就要有人作出牺牲:为了广大人民的长远利益牺牲个人的眼前利益。为了新中国的成立,我们共产党牺牲了二千八百万革命烈士;为了改革开放,我们工人就不能搁下手里的饭碗,脱下身上的衣衫?这二者有同样的意义:革命事业的需要。要反复对工人讲这个道理,使他们认识到下岗是伟大的,光荣的。
“毛泽东说过,‘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在国企改制中各位一定要注意这一点:能够妥协的小事情马虎点,可以让步;不能放弃的大原则把握牢,绝不动摇。我们的工作方法要像向轴生产的轴承:既坚硬无比又灵活轻巧,既转得飞快又没噪音,这是我的希望和要求。
“向阳轴承厂的管理权下放到我市,但省里还是蛮关心,‘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娘老子操心的事情。向轴要私有化,要出嫁,还要嫁个有钱的大户人家,不是件容易的事。省委余书记亲自当月老,正在牵线搭桥……,估计两三个月会见成效。找对象不是我们操的心,我们操心如何办好嫁妆,如何把女儿打扮得更漂亮。”
袁生发当上市委书记那天,就发誓以后在公开场所再不说那种嬉皮笑脸、极不庄重的俏皮话,再不玩那种毫无尊严、不显权威的歇后语,今天他做到了。
会议结束后袁生发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想心事,他首先想到省委的余书记。余书记与袁生发两家可谓世交,二人的爹“黄麻起义”时一个是“大刀队”队长,一个是“红枪会”会长;而后在八路军总部一个负责机要,一个主管后勤。袁生发上任香樊市委书记前与他的余老哥进行了一次长谈……,末了余书记对袁生发开诚布公地承诺,“只要改制了向轴,你在香樊最多呆三年。”其结果不言而喻。
接下来袁生发想到了《孙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毫无疑义,我的对手是向轴的元老工人,这批人大多数是WH的插队知青,其余的是老转。WH人在全国算得上“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人尖子,九头鸟嘛。WH人那股子凶悍、野蛮、好赌的狠劲,凡事要个味的泡劲,为朋友愿两肋插刀的义气,那“不是铜器——是习(锡)气(器)。”所以该赌狠时你要比他更狠,要镇得住他;该玩巧板眼时你要比他更贼,要处处比他多个心眼:这样你才能掐住他的脖颈,叫他服你的气。
向轴现在的当权者差不多都是70年进厂的知青,而其中大部分又是我们WH铁路中学的校友,他们都是江岸机务段铁路工人的后代。只有极个别干部子弟例外,因为市委离那近,他们就近入学,我就是其中一个。这些人的爷老子都是“二七大罢工”的铁路工人,他们身上遗传有“不畏官府,敢于造反”的基因。文革期间我们“铁中”的造反派威震三镇,“江里的浪花——不是吹的”,市委书记、市长都被他们搞到学校斗过几回。这就是我的对手,不可轻视呀!同是黄浦 校友,战场上只能架大炮轰,拿刺刀捅。
我可以肯定,70年、71年进厂的知青、老转、大学生是改制向阳轴承厂最大的绊脚石,你不摆平这一千多人,改制一事无成,这一点是绝对的。因为这些从文革中过来的人、特别是受过毛泽东亲自接见的红卫兵,他们脑子里有股很强的造反意识;他们是向轴的创业者,骨子里有股很强的国企情结;即使向轴濒临破产他们也不愿放下那个所谓“主人翁”的臭架子:这批人是“兔子成精——比老虎还厉害”,改制前必须扳掉他们。现在时兴搞“内部退养”,我给他们来个一刀切,通通赶下岗。
说服老工人“内退”这件烦心事用不着我“赵匡胤卖包子——御驾亲征(蒸)”,交给张元彪办就行。他老张的口才那是“两个哑巴亲嘴——好得没话说”,他老张的主意那是“癞哈蟆吃骰子——满肚点子”。听说他爱隔三岔五地在厂电视台吹个小喇叭,嘀嘀嗒,而且还有一批铁杆粉丝,他的演讲蛮扇情,绝对赛过倪萍,这事交给他办不会错。
另外一件急着办的事是清查资产,搞清了自己的身价才好跟买家讨价还价。至于赚钱还是甩卖,那是余书记操的心。这事交给张华超办,老班长喜欢热火朝天地干,喜欢光着膀子打突击战。
这个时候给张华超和张元彪每个人分配个具体的工作,他们肯定会卖力地干,都想抬高自己,踩低别人,都想抢头功:对我来说这不是蛮好吗?想到这里,袁生发得意地笑了起来:他笑那个华老西太傻,毛泽东交给他一杆左边是物,右边是坨,平衡着的秤,他拿掉了左边的物,右边的坨出溜下来砸了他的脚,他不通权术,不会平衡,不懂厚黑学。
又是一个星期六“黑色”的夜晚,向阳轴承厂的职工家属吃罢晚饭坐在电视机前收看张元彪的讲话。工厂已是奄奄一息,老张的“重要讲话”显得更加重要。听众期盼从中找到救生的法宝。此时此刻职工的表情严肃得像法官,而内心紧张得像待判的囚犯。小俩口手拉手地坐在一起,老俩口肩靠肩地偎在一起:都希望从对方身上获取力量、消除紧张、得到支持、缓解压力。
看得出张元彪的心情极为沉重、极为悲痛:烟不抽,茶不喝,他呆呆地坐着;以前还三不知闪点凶光的眼球,现在黯淡得像颗灰色的毫无光芒的磨沙玻璃珠;眼皮耷拉着,加上原有的近视,眼缝眯得更细了;那颗大脑壳刮了个光光头,彻底的消灭了“贫富不均”,彰显着“人人平等”;额头上的沟壑越来越深,眼角的鱼尾越来越长。在那张早已松垮得像老母猪肚皮的脸上,能看出深刻的痛苦的痕迹,看出毁伤这个面貌的灾难的标记:凡是有想象力的作家,有甄别力的法官,有诊断力的医生,只要看一眼这副丑相,就知道这座原本美丽的大理石雕像是被成年累月的滴水破坏的,而且他们能够体会到整个过程。此时张元彪昔日的那种风流倜傥仍想与堕落与无奈所招致的老丑作最后的斗争,虽然他深知那是以卵击石。但向来不服气的余韵在他那张近六十的脸上尚存有奄奄一息,正如隆冬佛晓消灭在丑恶乌云后面的惨淡朝辉。
张元彪明白,既使是个泥菩萨你也得开口讲话,因为身后坐着一排他刚刚介绍过的十分厉害的角——由市委副书记秦岭等七人组成的“协调组”,以市机械协会副主任胡济等七人组成的“进驻队”。
石罗汉终于开口了,“向轴的各位……员工,你们好。”好久没开会,这回一开口老张犯了难:志不同了,道不和了,“同志”不能喊了;叫“师傅”也不可能了,即使你认别人师傅,别个也不会认你这个徒弟伢了;称兄道弟地搞更是不可能;我真正的同志、师傅是净空大师。犹豫再三张元彪选择了以前从未用过的最时髦的名词——“员工”。
“大家已拿了两个月百分之六十的基本工资,你们的收入少了……日子不好过了……我老张心疼……。我喊了几次狼来了,这回狼真的来了!要吃我,吃你,吃他,它已把大家咬得血流!这回你们该知道不是我这个放羊伢跟你们闹醒黄了吧。
“员工们,今天我告诉大家一个令人伤心、但也可能是令人高兴的消息,昨天市委袁书记对我说,向轴唯一的出路是资产重组,也就是卖厂,除此以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行。他还说省里的领导十分关心向轴,正在四处打听,哪位侯爷家里的公子想娶个媳妇,哪位王公府上的少爷想成家立业。向轴要嫁个大户人家,否则会吃一辈子亏。
“哎哟……即使嫁姑娘当老头老娘的心里也难受啊!养了二十多年,瞎操心,给别个养的。我的姑娘还没到出嫁的年龄,她要出嫁我也会伤心得大哭一场。
“可我们不是嫁姑娘!我们是卖儿子啊!!!……”
张元彪打住了话头,两行心酸的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他也不擦一下,由着它们流。这个镜头向轴的员工们看得很清楚,不少人跟着流下了难过的眼泪。坐在老张身后的“督战队”是看不到这些的,他们该喝茶的喝着茶,想抽烟的抽着烟,一副若无所事的样子。崽卖爷的田他们不会心疼。
直到老泪淌干,实在流不出水来了,张元彪才用袖子头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痕。接着伤心地说:“我张老汉手里牵着个七八岁的、骨瘦如柴的、领子后插着一根稻草的儿子站在街边,凄惨地、无力地喊着‘卖儿子啰……卖儿子啰……’;儿子哭着闹着‘爸,别卖我!别卖我……’。”又说到伤心处,张元彪还想哭,可泪道像永定河的河床,由于滥采滥抽早已干涸了。电视机前众多“独生子女”的父母,特别是向轴的建厂元老,你还没被他老张所打动、所感染,还没流泪,那你不是佛爷就是魔鬼,绝对不是人!
张元彪还有些“安”“和”的功底,他平息了一下激动后说:“饭,还要吃;觉,还要睡;屎,还得屙。咋办咧?国企只有私有化才是唯一的出路:市委袁书记这样说的;省委余书记这样说的;中央的领导人肯定也是这样说的。这是大潮流,大气候。向轴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我罪责难逃,该死!可你们有没有责任?大家扪心想一想,我不多说了。”
哎唷,这就是自我安慰的人的不治之症。
“向轴不能再亏损了,摘了牌子日子更难过。为了这块牌子我们花费了多少心血啊!要保牌子就得提高效益,要提高效益就得精减人员,乾坤轴承厂人只有我们的一半,可产量比我们多几百万套。
“厂里的情况大家看得到:人多活少。有的生产单位已执行‘轮班’制了。一个人的饭两个人分着吃,甚至三四个人抢着吃,谁都吃不饱。咋办?我的意见:搞‘内部退养’。把三十年工龄以上的、离退休不到五年时间的老工人裁下来,让他们离岗回家。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国企改制比我们搞得早些,这个方法在他们那很盛行。至于内退的待遇,根据上面文件的精神,结合厂里的具体情况,到时候再说。
“‘内退’的意思就是要老工人莫跟年青工人争饭碗,抢吃的。向轴两代人同在厂里上班的不少,难道我们当老子做前辈的连这点风格都没有?谁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姑娘饿肚皮?再说老家伙下来了还能拿内退金,有板眼的还可出去撮个虾子,熬不了几年就可办正式退休。你不下岗,让你屋里的小家伙下岗,他咋办?这一进一出的经济账,再苕的货都会算。
“有一点要说明,这次内退不包括中层干部,因为改革还要深入,领导班子还需要维持一段时间。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你们老家伙前脚回家,他们后脚就跟来了,最多一年的时间。
“关于‘内退’的事我先吹个风,会后大家议一议,各分厂的职代会收集一下意见,时机成熟我们再召开全厂职代会讨论。
“说实在话,我老张是不主张卖厂的,就跟当年我不愿意搞集团一样。可这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法子’的事。日子过得再苦再难,儿子在身边看得见摸得着,虽然长得瘦点吧,但当老的放心;可你家里吃没吃的,穿没穿的,伢得了病又没钱上医院,你就忍心看着他活生生地死去?你总得给他条生路吧,也许卖到个好人家还能享两天福。
“话又说过来,把伢卖给别个你这当老子的放心?他能过上好日子?我看不见得。碰到个人贩子再把它卖到虎穴、扔进狼窝,岂不去了多的?难啦!……可怜天下父母心,难啦!……,可怜向轴的建厂元老。么办咧?……会抽烟的你莫抽烟,太清醒了不好;会喝酒的你多喝点,还是糊涂点好……信天由命吧!”他不再是那个以一腔热忱梦想未来的张元彪了,那个顽强、热烈、坚定的汉子,对命运的大胆挑战者,充满哲学思想的头脑,满怀坚定、远谋、豪情的“四化”干部;而是一只丧家犬:工作使他反感,散步使他疲倦,孤独使他烦恼。
星期一在厂办公楼五楼会议室召开了各单位一把手和各分厂机械员、动力员大会,会议只有一个内容:搞好资产大清查。会上设备处处长周健康讲了设备清查的细则和注意事项,会议的最后一项是总经理张华超讲话。
清查资产由张华超亲自挂帅,他并不觉得这是“杉木竿子钓蚂虾——大材小用”,而感到荣耀、感到自豪:因为这个任务是新任市委书记袁生发耳提面命的。把这重中之重的大事交给自己办,既说明他有“你办事,我放心”的想法,还证实了他心里有我这个老班长:他在论功行赏。这轻而易举、手到擒拿的差事干得如他的意,他会给你拿个肉包子,盛碗排骨藕汤。
以前张华超只是梦想当董事长,自从袁生发亲自给他布置工作后,他感觉应该在实际中演练董事长了,就像太子尚未登基便急于试龙袍、坐龙椅。
今天是刻意演练董事长的张华超主持的第一次会议,他本想学张元彪那样抽烟摆谱、喝茶润味,养足了精神再开腔说话,可猛然间他感到不对劲,那样不是东施效颦?他的这个意识很正确:每个人应该有自己的风格。就像宋代的“苏、黄、米、蔡”,都是大家名流,但各人的书法风格截然不同:苏东坡的书法被书界称之无法之法,他写的字极像螃蟹,虽被压扁了但丝毫不显柔弱,个个威风凛凛,调子激昂,声势张扬;黄庭坚是长枪大戟,惊心动魄,老笔纷披,绵劲垂拙;米芾的书法沉雄浪漫,丰韵华滋,气势纵横跌宕,结字欹侧生姿;而“蔡”的作品传世极少,可能他的名声不好。懵懵懂懂当了这些年虚无缥缈的总经理的张华超决定从今天起培养自己铁匠的风格:斩钉截铁,工作雷厉风行;干净利落,杜绝花姿招展;乘热打铁,办事一鼓作气;扎扎实实,不玩虚的假的。已过“知天命”年龄的张华超,不管咋说,有这个还想学习、知道刻意的思想终归是难能可贵,亡羊补牢总不算晚。
精气神十足的张华超威严得像刘威演的康熙皇帝,他板着脸,撅着嘴、翘着眉,一字千钧,“刚才周处长讲得很全面,葱姜、味精、油盐放足了,我再嘀哆反而不好。我只想说一点:如果按‘净值’统计固定资产向轴就是个穷光蛋,因为我们正在运行的近九成的设备早就折旧完了——分文不值!穷光蛋的姑娘嫁出去只配当牛做马,连个丫环都不如。都说武汉人泡,哪比得上国家的钱泡!当年七千多一台的车床现在卖到一万四。为了抬高向轴的身份,我决定:一切固定资产按‘原值’统计。”
接下来肖卫国跟全厂的机械员一样,拿着总厂财务处新打的固定资产台账,下至机床、上至厂房,凡是五百元以上的资产逐一清查核对,就像只管百十个人的小连长,一天要点三次名、查三次岗。这是肖卫国当机械员以来第一次对他掌管的资产进行盘点,使他对机修的家底有所了解:机修分厂两处大厂房当年投资205万,大大小小各种上了账的设备204台,原值640多万。固定资产总值是845万8千4百块,零头是2角4分钱。
有关人员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忙活了半个月,各种报表汇集到张华超那里,又转到胡济那里,最终摆到袁生发的桌子上。从此以后,有话语权的人在向轴大大小小的会上口径一致地叫开了,“向轴的国有资产七个亿,其中固定资产四个亿,债权三个亿(三年以上近二个亿的债权全算死账,不计),而向轴的债务多达四个亿。”
六月初省委余书记给向轴找到了买家,它就是乾坤轴承股份公司,这是一家年产值达十多个亿的上市公司。其实这家公司向轴的职工都熟悉,张元彪在电视讲话中多次提及到它,它的董事长陆支华就是十年前张元彪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那位“连个招呼都不打,悄悄地混进向轴偷技术”的农民企业家。
余书记认为向轴生产轴承,乾坤厂也生产轴承,把向轴卖给它好处蛮多:厂里的生产照旧;厂里的工人不用改行;卖给同行里成功的企业家工人心里踏实,容易接受。但余书记绝对不清楚“同行是冤家”那句老话:他没听说过这些年向轴与乾坤厂在外交上的口水仗——极力把对方鄙得一钱不值;他也没见过双方在商场上的格斗——都想将对方置于死地。
向轴第一个听到此消息的是张元彪,我们的老张难受极了,他感到奇耻大辱!这个不起眼的土老冒终于成了气候,小蛇终于吞下了大象……,当年蒋介石兵败台湾肯定也有这种感想。此时张元彪思绪万千乱如麻,心潮起伏逐浪高,他在观音象前足足跪了半天。
卖厂,不少向轴人不接受;卖给往日的怨家对头,向轴人的抵触更大,为了解决这个思想问题袁生发不得不到向轴蹲点办公。袁书记很重视民情民意,他的工作从座谈会开始。
在离退休老同志座谈会上,满头银丝的原总工程师孙耕问道:“除了卖厂,向轴就没有别的路好走?”袁生发十分肯定地回答:“是的!只此一条路可走。这些年的实践证明,国企私有化才是唯一的出路。陆老板的乾坤厂比向轴起步晚十几年,如今的规模反比向轴大一倍,现在他有能力购买向轴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袁生发的态度坚决,仿佛一贯独裁的婆婆逼着孝子休掉出身寒门的贤妻,非娶她相中的大家闺秀不可。
老态龙钟的原总会计师王有权问道:“向轴搞私有化,卖厂,我们向轴的职工能不能出钱把它买下来?我们自己选领导,自己经营。”袁生发回答:“按理说卖给谁都一样,都是个卖。但实事证明,能卖给别个,就是不能卖给你们向轴人!为啥这样说咧?张元彪不是你们选出来的吗?你们经营了这多年不是没有经营好吗?你们能经营好会有今天的卖厂?国企改制是常事,糠了心的萝卜不卖你留着搞啥?卖厂跟卖萝卜白菜一样,要找个财大气粗的好买家。卖厂的优先顺序:第一是外资企业;第二是外省的大私营企业;第三才是本地的私营企业。至于国营企业和本厂职工购买,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这不符合改革的大方向。如果厂里的‘某个’领导有能力把它买下来,那还有商量的余地。但像向轴这大的厂,哪个领导有这粗的胳膊这圆的腰?我们卖向轴是为了给向轴找个好婆家,是要把向轴卖给精明的、成功的企业家。我们政府还指望着税收,没有税收谁来养活我们?没有税收怎样办公益事业?我可以肯定地回答你,向轴是绝对不能卖给向轴职工的。那些想买向轴的‘职工’,我劝你莫伤这个神,莫做这个梦。”
原党委书记程峰说:“向轴卖厂是件大事,一定要把思想工作做通、做到家。卖厂涉及到向轴二三代人、上万职工的切身利益,搞得不好有人会堵马路的。”
“你说得对。”袁生发讲:“我们当领导的有心栽花,但花开不开不在你,在它。我认为做不通工人思想工作的可能性极大:因为‘国企情节’和‘主人翁’意识把他们的心窟眼堵得死死的。通不通都得改制,国企私有化是改革开放的必然趋势,有个把两个人想不通很正常,不能因为三五个人想不通就不卖厂。不要怕有人闹事,他能咋个闹法,把天闹塌?”
召开了几次座谈会后袁生发终于在向轴电视台上亮相了。袁生发五十开外,中等个子,“麦子还算抻吐”,这句纯WH话的意思是“长相还算马虎”。由于久处官场这个险恶之地,终日绞尽脑汁、厚着脸皮、黑着心肠地干,他早谢了顶。按张元彪当年的说法袁生发已不信马列、皈依佛门了。可能他父母早就盼着他当官,早就料到他会谢顶,在他出生时就给他起了个充满美好梦想的名字——“生发”。
袁生发说:“向轴的职工同志们,大家可能听说了,省里的余书记给我们向轴找了个好婆家:大家十分熟悉的乾坤轴承厂。大家晓得,陆支华陆老板是国内的明星人物,是国内各大媒体的焦点,是轴承行业的首翘。企业里所有的荣誉他都得到了:‘全国劳动模范’,‘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十大民营企业家’,全国人大代表,地方政协委员,等等,应有尽有。陆支华还是位勤奋学习的老板,每天下班回到家他还要学习两三个小时,他订了十几种报纸……。陆支华确实是个有地位、有身份、有修养、讲诚信、品德高尚的企业家。我们省市的领导非常信任他。他那一身乡土气息表明他跟大地一样实心实意,不会玩虚的、耍假的。
“大家晓得,陆支华的乾坤轴承厂比我们向轴起步晚,但它是民营企业,是垅间的马齿苋,是路边的车前草,生命力极强,现在每年的产值上十个亿了。把向轴卖给这样的企业家省里放心,我们市里放心,你们向轴工人也应该放心。有这样的买主我们感到荣幸。
“我们的思想要与时俱进,那种认为民营企业家是豺狼虎豹,民营企业是人间地狱的观念是陈腐的、是错误的、是必须改正的。我认为,对向轴而言,陆支华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就是地下露出来的活喜(汉话宝贝),信不信由你。我建议你们向轴组织个百十人的代表团到乾坤轴承厂看看,参观一下人家的厂容厂貌,看看人家厂的工人是咋样干活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你不服气还真不行咧。
“我市今年工作的目标是在国企实现‘双退出’:即国有资产退出竞争序列;国企职工退出国有身份。第一个退出看来问题不大,而国企职工退出国有身份比较难办。前两天胡济给我汇报工作时说向轴职工都签了劳动合同,我听了很高兴。听说开始有些老同志不愿签,抵触情绪蛮大,认为签劳动合同就是否认他们的主人翁身份,签了劳动合同就变成了打工仔,这种思想是非常错误的。各级领导再三地做工作,最后还是都签了。我相信向轴的老职工识大体、明大理。
“卖厂现在已成定局,接下来就出现了一个难题:任何一家私营企业买向轴这大的厂,首先是人家嫌你的人多。听说陆老板对向轴也有这个看法。人浮于事是国企的通病。么办咧?我们只有精简一部分人。精简谁?只有精简老同志,给老同志办内部退养。
“‘下岗’是个十分残酷的字眼,是件十分痛苦的事。说心里话我非常同情下岗工人,我自己的兄弟姐妹也有几人下了岗,一谈到下岗他们眼泪流……,一看他们落眼泪我就心酸。但国企改制是大方向,不改不行。工人不下岗叫啥国企改制?国企不改制叫啥改革开放?
“我希望元老同志想开点,要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勇气,要勇于牺牲。你不牺牲难道牺牲你的儿子姑娘?不要跟晚辈争饭碗、抢吃的好不好?当长辈的要有当长辈的样……。”
很快厂职代会通过了卖厂的事。
没过两天乾坤轴承厂十几人的“验资团”开进了向轴,为了使向轴人相信他们的到来像当年大日本帝国是为了“共荣”,而不是侵略,陆支华表达了诚信,他往向轴账上打了八千万人民币。固定资产是验资的重头戏,乾坤厂的设备处长刘长生一看到向轴的固定资产报表,就像沙子眯住了眼睛急得坐不住了。在随即召开的机械员大会上他气势汹汹地说:“你们的设备怎样管理的?你们懂不懂规矩?用了二十多年的机床哪有不折旧的道理?以为你还是个十八岁如花似玉的少女?你是个八十岁让人看了恶心的老妪!看来你们‘四个亿’的固定资产像水汪汪的莴苣,烘干了重量至少要打两折——所剩无几!张总,你看这事怎么办?”他猜到这是张华超的主意,他的眼像饿狼似的紧紧盯着张华超,打败了张华超这只牧羊犬余下的事就好办了。
张华超这个总经理极像当年的总理大臣李鸿章,在国人面前精气神足得很,可在洋人面前就是副奴才相,哪怕跪在地上给人家当上马石他都心甘情愿。张华超唯唯诺诺地说:“既然刘处长不同意按原值计算,我们就按净值再算一遍。”
肖卫国站起身来愤怒地说:“我反对这种做法。这是一种不负责任、不实事求是的做法。是的,以前一机部有个文件,金属切削机床十六年折旧完,但这个规定不切实际,是个官僚主义的文件。比方讲我们机修,71年买进的普通车床CA6140,当时的价格是七千二百元,按规定呈递减的形式折旧十六年,也就是说到1987年它不值一文钱。今年是2002年,我们71年购进的20多台CA6140车床已经工作了三十年,现在还在生产一线作贡献。我可以保证它们台台能达到工艺要求的精度。我分厂还有一台五米卧车,从72年买回来到现在,满打满算还没干到两个月的活,跟新的差不多,可在我分厂的固定资产台账上它的净值也是零,早就‘折旧’完了。
“如果固定资产按净值计算,完全否定了我们机械员这些年在设备管理上的辛勤劳动,完全否定了工人‘爱厂如家’、‘爱设备像爱自己的眼睛’的主人翁精神,和多年来工人在保养设备中一直遵循的‘三好’、‘四会’、‘五项要求’。
“我们厂这些年在设备管理上得到的荣誉大家知道,有国家级的,有省市级的。这些荣誉不是虚家伙,花开的艳是有肥沃的土壤作基础,有繁茂的绿叶来陪衬。所以按照净值计算固定资产就是自我否定,就是掉价贱卖,我坚决反对。”
在座的机械员们起了哄:“肖工讲的对!”“肖工说的有理”……
张华超拍了拍手止住了大家的声音,他说:“肖工讲的有道理,但无章可循。贱卖国有资产确实是个大事情,我可以向上反映。李处长讲的也有道理——有红头文件。明文规定就是道理,即使这个道理不切实际。但所有的道理都滞后实际,所以在新的《圣经》没印出来之前我们还得遵守老规矩,原原本本地念《旧约全书》。是的,在这件事上肖工有他的佛法,李处长有他的道行,但少林拳绝对斗不过武当剑。大家知道,打铁的不会转弯抹角,有话喜欢直说。我决定:按李处长的意思再清查一遍我厂的固定资产。时间不许争论,大家闭上嘴!”张华超的话仿佛三百公斤的空气锤“咚”的一下砸在铁砧上,整个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时值谷雨,小公园里的各种鲜花竟相开放,红的玫瑰,粉的月季,引人注目的是那一条条黄灿灿地挂在绿色“矮墙上”的迎春花。傍晚时明月当空,艳丽的花朵像卸了妆的美女安祥地进入梦中,但仍然香气袭人。还是老习惯,晚饭后肖卫国独自一人坐在小公园的石凳上想心事,此时他压根没有心情欣赏大自然的美好,今天开的设备会像个秤坨在他心里坠着。
肖卫国的脑壳像加了油的电机轻快地转了起来:看来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国企卖厂的规章条例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先稀里糊涂地干一阵再说。从来没有“先预而后立”的:因此没有一次成功的;因此“改革”无尽无止,永远在路上。这种倒行逆施是为“少数人”设计的程序。拥有强烈国企情结的工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百般殷情、但又不识货的“主人”将生满铜锈的编钟以废铁价卖掉,或者慷慨送人,不知有多心疼!他们真的不知其价值?绝对不是!当那些手长个高的西洋阔老将树上端的硕果摘得差不多,那些手短个矮的国内精英将树下部的好桃挑得所剩无几,这时国家才会出台“桃园管理制度”,或“卖桃价格表”。
机修的二百零四台设备,上至十吨天车,下至从日本、意大利引进的机床,如果按净值计算分文不值。机修唯一值俩钱的是厂房,因为厂房的折旧期是五十年。八百多万的原值只值二三十万,叫哪个工人不心疼、不气愤?这等于拱手将它送给陆支华,陆老板肯定笑眯了……。
固定资产遵照张华超的旨意重新统计,没多久向轴新的资产台账摆到袁生发的桌上。从此袁生发这个市委书记像跟隔壁吵了架的太婆,抓住别人的丑事当面的、背后的、喋喋不休的败坏着别人的名声:向轴的国有资产四个亿,其中固定资产一个亿,债权三个亿,而向轴的债务多达四个亿,向轴到了资不抵债的边缘!小喇叭跟大喇叭的电线连着,上面咋叫下面咋说。
果不出其然,三年后国企卖得差不多了,私企已成了气候,这时从九天之上飘下一份红头文件:卖国企时凡是在现场从事生产的老旧机器一律按市面上同类型新机器的百分之六十计价。此时慷慨大方的主人打的是六折;而当初决定按原值计算、并拍着胸脯负责的张华超打的是五折:这就是闻名全国的象棋大师柳大华善长的“马后炮”。
欲知肖卫国那一朝的元老如何下的岗,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