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袁生发上门擂肥 张元彪再次识黑
过罢春节,老天爷阴沉了十几天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红艳艳的太阳照在人们身上暖烘烘的。天好,普天下老百姓的心情自然好。
张元彪已有好几年没上胡局长家去了,94年冬季一个异常寒冷的夜晚,这位忧国忧民的老人突发心脏病驾鹤西去;视如兄长、情同手足的程书记早就退休了;班子里那个“喜欢说话算数”的张华超开始自立山头,扩充实力,他相继把他的老同学姜云一、张驰拉进了领导班子。这同学几人好生了得,鬼使神差,竟一夜间同时拿到了那个垂涎已久的红本本,有了大专文凭,他们的底气更足了,在厂务会上也敢跟我老张抬杠了……。哎唷,当初我咋没看到这个打铁的脑后长着反骨,竟像诸葛亮使用魏延那样重用他……。眼瞅着身边的知己越来越少,张元彪感到空前的孤独,甚至可怕,仿佛整个山头尽是死去了的战友,唯独他一个大活人。你抽泣,无人理你;你嚎啕,无人理你;你扯着嗓子怒吼,还是无人理你……好可怜哟。孤苦伶仃的张元彪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闷闷不乐地抽着香烟,他的内心像不久前的天气,灰蒙蒙、阴沉沉的,使人感到一阵阵的惆怅和压抑。
知道这个样子不好,善于解脱的张元彪离开沙发走到窗前。厂外庞大的足球场尽收眼中,他的视野顿时变得开阔起来。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场地上的杂草已星星点点地露出了头角,热情奔放的甚至探出了花苞。成群的麻雀正在觅食,时而在草地的这边飞起,时而在另一边降落,久久不愿离去。还处在寒假中的孩子三五成群地在草地上玩耍,有的学骑车,有的踢足球,有的转空心竹……,从那尖细的嗓门中发出清爽的铜铃般的笑声,这声音撼人心扉,令人心旷神怡。看到这一切张元彪那颗冰冷的心温暖了起来,气不滞了,血不瘀了,精气神上来了。
九点半钟,屠吉祥进来报告说副市长袁生发一个人到厂里来了,说找张元彪有要事,现在接待室候着。张元彪感到纳闷:事先也不打个招呼……一个人来的……啥意思?一朝被讹诈、终身烦见官的张元彪思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袁生发此行是“夜猫子进宅——不怀好意”,是“城隍娘娘害喜——怀的鬼胎”。
两个歇后语油然而生后,张元彪极自然地想到上次在沈书记办公室里他力战群匪——与赖他二百万承包奖的市委“五常”间的那场唇枪舌剑,当时袁生发一上场就酸不溜秋地甩出两句俏皮话,张元彪记得很清楚,完全是在鄙他老张和他心爱的向轴,一句是“萤火虫落在秤杆上——自以为是颗亮星”,一句是“司号员打鼓——自吹自擂”。那时张元彪顾忌着他是张华超的同学,咋讲也得给他留点面子。再说当时在干仗,他老张没那个雅兴与他较量。
好了,今天在我老张的一亩三分地上,我就是天上的玉皇、海里的龙王。加上今天天好、地好、我老张的心情好,天时、地利、人和我占全了:我就跟你这位文学博士放手一搏,比比歇后语;与你这位主管文教的领导现场较量,拼拼俏皮话。此时张元彪是喜在心头起,恶从胆边生,今天他要好好地捉弄捉弄沈收银豢养的这只京巴狗:要给他来个“红薯面捏窝窝头——盘苕货”;整得他“哈巴狗进门坎——又敦屁股又伤脸”;管叫他“鸡头烧鸭颈——脸红脖子粗”;最后嘛,“公鸡戴嚼子——看你咋叫唤”。
张元彪的主意已定,他对屠吉祥咐咐道:“把袁市长请到我的办公室来。”屠吉祥临走前他神秘兮兮地对他耳语了几句,心领神会的屠吉祥哈哈大笑,响鼓不用重敲,聪明人一点就开窍。
西装革履的袁生发一进门拱了拱手,十分斯文非常客气地对张元彪说:“张老总,‘十五之前拜个年——还不算晚’吧?恭喜你新年发洋财、官场步步高。”副市长一亮相就来了个“单发”,果然不同凡响。
张元彪忙迎上前,脸上堆着笑地说:“是阵啥风把你这菩萨爷吹到我这小庙里来了?你瞧瞧,我这里是蓬荜生辉,亮了一大截。今天袁市长是‘盐罐里打陀螺——闲(咸)转’咧,还是‘警察抓他爹——公事公办’?”张元彪回了他个“双响”,显得轻松自然。
久经“沙场”、对张元彪驳壳枪的“双响”毫无察觉的袁生发依然我行我素地说:“今天我是‘孔夫子的弟子——闲(贤)人’一个。天好,出来溜溜腿、扭扭腰。咋样?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袁生发的语调中没有丝毫的傲气,充满了谦卑,甚至可怜。
洋洋得意的张元彪再接再励地说道:“对你这位尊贵的客人我当然是‘远地得家书——陡增欢喜’。要说不欢迎,那是‘巫婆改行——没人相信’。”又是一个“双响”对“单发”。
张元彪的俏皮话玩上劲了,说实在,兴高采烈的他前几天过年也没这好的精气神,这可能是佛爷的巧安排,让你的喜、怒、哀、乐保持均衡。此刻张元彪感到浑身轻松,特别是那个平日里跟脸皮一样绷得紧紧的头皮都变得松驰起来,还有一点生机的头发乘着这次千载难逢的拓荒,从那块贫瘠而又板结的土地上冒了出来。真的,他老张感到头皮痒痒的,挺舒服,那是盼见日光的发尖拼命地破土而出。
袁生发落座后,张元彪指着墙角刚送来的一瓶开水对屠吉祥说:“看水瓶空不空,没水去到锅炉房打一瓶给袁市长泡茶。”会来事的屠吉祥走过去装模作样地掂了一下,十分遗憾地说:“空的。我现在去打。锅炉房刚冒烟,估计得个把小时。”说罢拎起“空”水瓶向外走去。
屠吉祥刚走出门,张元彪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道:“小屠,到小卖部拿盒最好的烟,你先掏‘钱’垫着,莫小气舍不得那点‘钱’,回来我还你‘钱’。”张元彪着重说了那几个“钱”字,他想讥讽一下这位把钱说成“阿堵物”的伪君子,嘲弄一下这位把他老张说成“开口闭口都是钱的小人”的小人。那天,包括袁生发在内的“市委五常”丑陋的嘴脸、恶毒的言辞给张元彪的印象太深!用刻骨铭心来形容,恰如其分。
待张元彪坐入小沙发、翘起二郎腿、满脸笑容地看着他时,袁生发便像在大礼堂作形势报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胡吹乱侃起来,口才极好的他从天气开始,到工厂的生产、物价的波动、民心的不安……其间的俏皮话像贵夫人脖颈上那串价格不菲的项链,圆溜溜的珍珠一颗接一颗,十分耀眼。
对袁生发的夸夸其谈,细心观察的张元彪当然品得出其中的味道:他对我老张那是“赶车的不带鞭——光拍马屁”;是“老鼠给猫刮胡子——拼着命地巴结”;是“丈母娘见姑爷——没话搭拉话”。不言而喻,这些都是开赛前的热身,盖房子前搭的脚手架,交易前转弯抹角的铺垫……,一句话:扯野棉花。这些抹布纱属“小儿科”,我老张是“关老爷看春秋——一目了然”。对袁生发献的种种殷情、说的句句美言、送的张张笑脸,张元彪来者不拒,“零件放进液氮中——冷处理”,还之以冷牙、冷眼、冷脸。张元彪深知袁生发是个“狗掀门帘——全靠一张嘴”的货,是个伪君子,小人!
东西南北风都吹了,“咸”话说了三遍也淡得无味,该进入主题了。张元彪面色平淡地说:“袁市长今天不光是出来晒太阳、到向轴这个破庙来看和尚吧?有啥指示请‘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地讲。”
丑媳妇总得见公婆,焖了半天的肉还得揭锅,袁生发可怜兮兮地说:“张老总,不瞒你讲,现在我的手头紧得慌。每个月那点工资是‘耕牛吃羊草——怎么吃得饱?’咋计划都不够花。我主管的单位都是些穷衙门,‘老鼠尾巴熬汤——油水不多’。看见先富起来的人住豪宅、开奥迪,吃香的、喝辣的,我的心跟猫抓似的,急呀!”这位文学博士讲的都是经济问题,可那个商品交换的媒价——“钱”,他只字不提。
三岁的娃子都听得出来袁生发在叫穷,张元彪当然明白了他今天的来意——刮秋风。那好,我老张就陪你玩一把,你只管捞你的外块,我尽兴享我的欢乐。心里有数的张元彪接过话茬说:“彼此,彼此。我每个月的那点‘钱’,是‘牙缝里的肉丝——没多大一点’,那点‘钱’,是‘胡子上的饭粒——少的可怜’。”耿耿于怀的张元彪偏要着重地说那个“钱”字,他似乎有点歹毒,专剜别个的疮,非揭人家的疤。
此时袁生发猛地发现张元彪是个耍俏皮话的行家里手,他顿时有了“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感觉。但这位文学博士心里非常清楚,“作文要紧扣主题”:偏离了中心思想,牙巴骨嚼得再好也成不了华章,才华横溢的袁生发也打起了“双响”:“你老张是大集团的老总,是‘山顶上吹喇叭——名(鸣)声远扬’,资产上亿的你还叫穷?你那是‘甲鱼的肉——藏在肚子里’,肥得冒油。”
张元彪板起一副苦脸,极力申辩:“我那是‘大肚子不养娃——尽背虚名’。我是富得流油,还是穷得拉稀,那可是‘阎王爷的告示——只有鬼知道’。”
“哎……。”袁生发长叹一声气后说:“张老总,难啦!我现在是‘赵五娘写家书——难字当头’,是‘秦叔宝卖马——背时了’。”
“哎……。”张元彪学着袁生发的模样长叹一气,“袁市长,难啦!我现在是‘赵五娘上京——穷话万千’,是‘杨志卖刀——腰里无钱’。”
听到张元彪说他也无钱,袁生发有点按捺不住,“你还缺那玩艺?我还想请你拔根毛意思一下咧。”
聪明透顶的张元彪当然知道他说的“意思”是个啥意思,便不兜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要多少?”
“那个数”袁生发不知思量过多少遍:既不能伤人家的筋骨,又不能毁人家的皮毛……,自己的野心太大也不好,“黄鼠狼吃鸡毛——能填肚皮就行”。度把握得极好的袁生发不假思索地回答:“拿个三十万咋样?你老张现在是紫气东来、鸿运当头,随便拔根毛都比我的腰粗,这点小意思应该是‘大学生做加减法——没有问题’吧。”
这是政府官员第一次明道找张元彪要钱,以前公务员索贿的事也听过不少,山不转水转,这次竟转到自己门上了,而且前来擂肥的是位学富五车的博士、权力显赫的副市长!张元彪感到惊讶,甚至毛炸——胳膊腿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张元彪实在想不到袁生发那个不同一般、智慧透顶的脑壳,咋会产生这样致富的孬点子;那个口吐莲花、妙语联珠的巧嘴,咋会讲出这般胜似强盗的言辞:太掉身价了!
面容严肃的张元彪十分认真地问道:“这三十万钱算个啥?是摊派吗?”形象呆板木纳的袁生发底气不足地回答:“不是。”“算赞助?”“也不是”。张元彪穷追不舍地问:“哪算个啥?不管你搞个么板眼总要有个名目沙。市长大人你讲话莫像‘黄牛吃草——吞吞吐吐’的,来个‘弄堂里搬木头——直来直去’的行不?”
袁生发有点不耐烦地说:“要你拿三十万就拿三十万,莫‘打破砂锅——问(纹)到底’。我本来想你爽快地拿钱,我高兴地走人,多了撇的事。现在你非问个一二三,搞得我挺难堪……。你莫以为我这次来你厂是‘灶台上的抹布——揩油的’,告诉你吧,现在市财政吃紧,开不出工资了,找你这个大财主帮帮忙,应个急。”
张元彪当然清楚袁生发这种足智多谋的人的心眼是“风车的耳朵摇车的心——转得快”,这种随机应变对他来说是“手掌里的软糕——要圆就圆、要扁就扁”,他现在耍的花招是金蝉脱壳。既然如此,张元彪顺便调侃一下这位伪君子,老张那能说会道的嘴喷起来也是不得了:能说得枯木发芽,铁树开花。他像个囊中羞涩、念念不忘“钱”字的小人,喋喋不休地说道:“我没钱!一个月干巴巴的俩小钱简直是个‘不沾弦’。老婆哭着闹着要钱打麻将……,我是苦不堪言。小孩长大了,以后上大学要花钱,买房子要花钱,娶老婆生伢要花钱……,用钱的地方不计其数,像街边的麻将馆、鸡子店。我现在每天为钱发愁,钱!钱!钱!为啥别人拿的多,偏偏我拿的少?为啥走路捡不到个大元宝?是不是这二年我没到财神爷那走动他烦我了?承包向轴的那五年,我是白天烧高香,晚上许好愿,夜里做美梦……,老佛爷见我虔诚无比,答应送给我大洋二百万。在梦里托话说,给我的厚礼已装上了车,正在运来的路上,我老张盼呀盼呀,望穿了双眼,急坏了肝肠。可偏偏遇到你们这‘关、张、赵、马、黄’五员大将,活生生地在黄泥岗劫了财神爷孝敬我的‘生辰纲’。我做了一千八百二十五天的美梦硬是被你们搅黄了,你压根想象不到我有多悲伤!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每天抱着金娃娃睡觉,睡着了笑醒了。哪个晓得我是‘屎壳螂遇到个放屁的——空欢喜一场’,是‘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有口都没法说呀。你想想,我府上要是码着那二百万大洋,我会低三下四,给别个当孙子?我会磕头作揖,讨爷爷奶奶欢喜?咱兄弟不是外人,明道给你讲,年前借的债昨天才还光。要是我腰里缠着那二百万嘛……给你三五十沓算个球,只当后秋漏掉了两窝花生,少收了一把绿豆。现如今你老弟想到我这个破庙化缘,那可是‘曹操遇蒋干——倒霉了’,那可是‘铃铛掉了舌头——没有想(响)头’。你千万别怪我老张是‘铁公鸡——一毛不拔’,我这只被人烫过的鸡身上本来就没毛,光溜溜的,你拔个球?”说完张元彪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他身上的骨骼快散架了。朗朗不断的笑声把他心底沉积了多年的仇恨与愤怒、羞愧与耻辱统统地发泄了出来。得到新生的他形态也发生了改变:不再是萎萎缩缩、伸展不开,而是趾高气扬、大放异彩。
“张老哥这话说得‘五音不全——难听的很’。你没有就算了;再说我也没非要你老张掏自己的腰包:从厂里财务上拿点出来不照样的解饥止渴?那绝对是‘瞎子打瞌睡——不显眼’。”袁生发妄图在张元彪的榆木脑壳上钻个窟窿,帮他开个窍。
“可以呀。”张元彪毫不犹豫地说道:“你清楚,财务制度是‘王八中解元——规矩(龟举)’得很。你写个收据或开个借条,我叫秘书跑趟腿,那还不是‘坛子里捉老鳖——手到前拿’的事。”
“哎……。”袁生发摇着头叹着气,无可奈何地说道:“你老张真是‘铁匠的风箱——不拉不开窍’。搞那复杂干啥?还真要我开借条?”
“吃乌龟皮——装王八憨”,这句有点出格的俏皮话张元彪的脑子想到了,但万万不能说出口,你掉了客人的底子,多少得给他留点面子。张元彪打了一发“哑弹”后,兴致极高地说:“你老袁真是‘九两纱纺十匹布——想得稀奇’。我们这大的厂,财务上能是‘一斗炒米泡一斗——没账(涨)’?再说‘秃子改和尚——不费么手续’:只要你写个二指宽的条子,签个名,没带章子按个手印也行。”
袁生发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他死皮赖脸地讲:“还是那复杂。我就不信你堂堂的董事长,在财务上是‘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
看到袁生发那个猴急的模样张元彪十分开心,玩得很高兴的他十分溜巴地继续甩着俏皮话:“要说我们那个财务处长,真是‘米刚下锅就熄火——不知有多夹生’。他呀,左眼盯着财务制度,右眼瞄着他老婆,连我老张都是‘牙根——不放在眼里’。跟我说话是‘蛤蟆眼——望天’,这个味。”张元彪比划着说:“‘不行!你违反了财务制度,绝对搞不成。’所以就是我这个老总同意不打借条,只怕是‘关云长卖马——周仓不肯画押’呀。再说我老张也不喜欢干四川袍哥那种‘袖子里来袖子里去——无凭无据’的事。你说的那事嘛……怕是‘冻豆腐——难办(拌)’啦。”
这回张元彪的俏皮话放的不是双响,而是打的连发,好过瘾啰!
袁生发心里琢磨着:看来这个竹杠敲不响了,如果说刚才还是“黄瓜打锣——去了半坨”,现在则是“寡妇死了独生子——没有一点指望”了。该换下一家了。他站起身来,一脸沮丧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莫嘀哆。‘二两棉花上机器——不谈(弹)’了行不?在你这个无比森严的大雄宝殿讨不到那一两口填充饥肠的残羹剩饭,还真饿死了我这个云游四方的化缘和尚?告辞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张元彪对着袁生发的背影大声说道:“袁老弟,买卖不成情意在,下回再来哟。我等着跟你玩歇后语。”说完他的双手紧紧地捂着嘴,笑得腰像挂满了硕果的桃树,直不起来。
张元彪从来没有这开心的笑一回,“笑一笑,十年少”,此刻他感到返老还童,浑身轻松。特别留意的头皮像块疏松肥沃的土地,头发不光发了芽,还乘着这个风调雨顺的好时机长得欢着咧。
张元彪爱玩歇后语,但他分场所,看对象,论心情:开大会作报告少讲;人不熟不玩;心情不好绝对不谈。如果你非就筋别着干,弯腰你摘的是歪把瓜,抬头你打的是裂口枣,不如意的事还是少干为好。今天他老张既不作报告,心情又像天气一样美好,而且对手是个熟悉人——不是朋友,是个宿敌,在这个“三合一”的情况下他老张当然能把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高,站在了月亮的表面;低,潜入到大洋的深底;真是天马行空,龙游大海。此时的张元彪洋洋得意:玩得文学博士都临阵而逃,他能不沾沾自喜?但可怕的是他同时产生了一种没有对手而“孤独求败”的感觉……。他期盼着下一回,但他深知:“天时、地利、人和”决定了这种好事绝对不会有第二次。
张元彪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抽着“三五烟”,喝着龙井茶,他在尽情的回味刚才那一幕,尽可能在脑海中保留住那些罕见的镜头和稀有的言辞,仿佛文革初期他妈将那尊被儿子砸坏的佛像深深地保留在心底。
张元彪像珍爱自己作词的那首《向轴厂歌》一样,十分欣赏由自己首创的那句汉味歇后语:“红薯面捏窝窝头——盘苕货”。这话说得几好耶,飙到天上去了!可惜啊……,当时有台摄相机就好了,把这一切拍下来,我老张一天看三遍、笑三笑,没准我的头发会像公园里的草坪,又浓又密的叫人欢喜。
最令张元彪感到可惜的是袁生发落荒而逃,这场“二人转”要能继续演下去多好,“潜台词”张元彪都准备好了:袁生发来向轴是“郎中开家棺材店——死活要钱”,可他是“抱着木炭亲个嘴——碰了一鼻子灰”;袁生发满以为“关帝庙里找美髯公——保险不落空”,可他是“和尚庙里借篦子——走错了门”;袁生发原想“猫爪伸进鱼池里——捞一把”,可结果“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敌人逃得无影无踪,张元彪还死扣扳机,猛打连发,非要把匣中的子弹打光不可。这叫啥?——尽兴!
这位可爱的袁老弟要是不走多好,张元彪想到:堂堂的副市长也有丧魂落魄、四处乞讨的形象供自己观看,羞于谈钱的伪君子也有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的言辞让自己欣赏……,世道啊,就是这个样——山不转水转,石头不转磨子转,好的、坏的总要转到你的名下。想到此张元彪脑子里出现了一个闪念:这难道是佛教里的“轮回”?是佛爷说的“因缘”?他这个从小耳濡目染的佛教门外汉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佛学的深奥、看到了佛祖背后的光环。
当一根烟烧成灰时,张元彪的好心情消失得一干二净,因为他感到事情并不那简单,他只顾着花朵的鲜艳而忽视了花枝上的尖刺——只到此时他还没确定袁生发在为谁要钱。为他自己,这个可能极大。就像起手就听头的麻将,不和那叫冤枉:现在有几个当官的不到企业去擂肥、去刮秋风、去打野食?找个清廉的官太难太难!古人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石凸于滩,水必荡之;人出于众,言必非之。现在天上刮的啥风?是歪风,是西风!现在河里淌的啥水?是淫水,是污水!现在人嘴里讲的啥话?要发财,要赢牌!你要做个清官,那是梦想:必被摧之!必被荡之!必被非之!你只能是少数人,像个“三脚猫”的艺人,在天桥你既打不开场面又立不稳脚根。消除你这个官场的异己是历史的必然,迟早的事。销声匿迹,反说明你出污泥而不染;茁壮成长,恰证实你不是同流合污就是为虎作伥。
袁生发今天尽吹牛拍马之能事,穷阿谀奉承之伎俩,想必他是趁刚过罢年,天好、地好、我老张的心情好,到我这捞个外块。我要爽快地给他了,他会是“老鼠跳进米囤里——眉开眼笑”,“姥姥家的狗——吃了就走”;我一问“算个啥?”他马上改口,说为市里借工资钱。真是“阎王爷的告示——鬼话连篇”。
你给了他“工资钱”,他会笑眯眯地统进兜里,到时候来个“刘备取荆州——一借不还”,这种死脸皮赖账的事他们干过一次。你要是不给他工资钱,万一市财政真的紧到发不出薪水,那还得了,他到沈书记那告你一刁状,给你扎根签子、上点眼药,让你难受至极。看来袁生发是个“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歪心眼多得很,就是出来打野食还揣着“一石二鸟”、“狡兔三窟”之计。
“哎……”,这回真的轮到张元彪叹气了,他自言自言地说道:“五更天唱歌曲——高兴得太早了。”原以为今天我老张是“壁虎掀门帘——露了一小手”,哪晓得是“蒋干盗书——只顾欢喜,忘了中计”;原以为袁生发这一走,今后咱俩是“驴子拉磨牛耕田——各走各的路”,是“一枪扎死杨六郎——没戏唱”了:看来事情绝非这么简单。想必算计我老张、“惦记”咱向轴的大有人在:不光有找上门的跳梁小丑,“木偶上戏台——幕后还有人”;“九头鸟戴草帽——这个要来那个要”;“躲过野牛碰上虎——一个更比一个凶”。以后我老张的日子不好过哟!
此时张元彪想到那个无比阴险、老谋深算的沈收银,此事是否与他有关联?……张元彪有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寒而栗的恐惧。深思使他头上那块疏松的土壤很快板结了,那些刚刚冒尖的小嫰芽子又十分可惜的枯萎了。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眨眼又是一年。香樊迎来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不过不是在春节后,而是在春节前,市政府向各大国营企业的负责人、以及众多的私企小老板发出请帖,邀请他们出席在南湖宾馆举行的“新年团拜会”。
春天,是个万物复苏、萌芽生长的季节,也是个脑壳转得勤、主意冒得快、点子出得欢、心眼耍得足的时机,不是有句老俗话,“一年之计在于春”吗?这几年,每年春天中央都要发个有关“三农问题”的“一号文件”;张元彪的承包奖飞在春天;袁生发来向轴打野食也在春天……。鬼才知道今年春天的这个会,是个喜气扬扬的“团拜会”,还是个杀气腾腾的“鸿门宴”。
张元彪早早地进入会场,在不显眼的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他不愿与按时入场的领导打照面,因为见到他们就像见到一团没有头绪的乱麻,总叫人心烦。
市府的大人还没到,闲得无聊的张元彪想起一首描写当今领导的民谣,极有雅兴的他如同欣赏佳肴那样,品味着那入木三分的刻划及那华丽的辞藻。他闭着眼,晃着脑,默默无声地背道:“罩着圣徒的光环,怀着犹大的贪婪;披着天使的白袍,藏着魔鬼的恶念;顶着贞女的花冠,荡着娼妓的淫乱;画着义士的脸谱,做着叛徒的美梦……。”
当沈收银率领“四大家”的领导步入时,会场响起了一片掌声。站起身来鼓掌的全是市府的科长、局长,有近半数的人。他们热情无比、拼着命地拍手,仿佛每拍一下,掌中便能生出一块银光闪闪的袁大头:但有个既定俗成的条件,掌要拍得够力度。另一半人坐在那,装模作样、有气无力地拍两下,他们全是企业的掌门人,冷若冰霜、殃不及及的这些人仿佛跟张元彪一样,与沈收银有刻骨的仇恨。两种人、两种心态、两种表情,真可谓“泾渭分明”。五大常委落座后沈收银摆了摆手,他的嫡系部队停止了鼓掌,步调一致地坐下,“团拜会”便开始了。
张元彪无心听那些礼节性的寒喧、假惺惺的祝贺,什么“恭喜企业家新年发财”,“恭喜公务员步步高升”……。他看到主席台上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五常”就来气,恨得压根痒痒的,眼中充满血丝……。真是不见则已,一见就气,一气就火,一火就病,如同“下围棋的定式——一招紧接一招”。他们这些老百姓说的“白天坐着轮子四方转,三餐抡着盘子到处吃,晚上搂着裙子攒劲跳,深夜掷着骰子拼命赌”的“四子”干部,歪嘴里还能念出个正经来?我就不信!除非是公鸡下蛋,母鸡打鸣。
只要你不去堵它,外面的声音总会钻进你的耳朵,张元彪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地被沈收银的高谈阔论吸引住了。沈书记的思想观念、行政方略他老张不去细听还真不行:它就是棒子,会打得你筋骨断裂;它就是刀子,能割断你的动脉,放你的血……,了解点是为了躲着点。
“……在座的都是领导,但又都是服务员。在‘领导’与‘服务’的关系上最近我有了新的认识,总结为三个内容:什么是服务;为谁服务;怎样领导服务。
“第一个问题大家都清楚,说白了,服务就是侍候,服务好就是侍候好。把你照顾得美美的,你伸手,给你穿衣;你张口,给你喂饭:你心满意足就服务好了。
“第二个问题有点难度,毛泽东说过,领导是人民的勤务员,我觉得这话讲得不全面,没到位、没讲透。领导是为人民服务的;那人民为谁服务?你可能会讲,人民为‘人民’服务。说得多憋气,听着就别扭!这个所谓的‘人民’应该包括领导,因为领导也在人民的范畴。过去我们一味的讲‘为人民服务’,‘为工农服务’,‘为基层服务’……也就是强调为劳动的阶级服务。而不讲为领导服务,为上层服务,为有钱的人服务。这绝对是片面的、极左的,是违背邓小平同志‘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战略思想的!在为谁服务这个问题上我们一定要解放思想,端正认识;一定要更新观念,紧跟形势;一定要和世界接轨,体现普世价值。大家看看,我们海南的红灯区在为谁服务?我们深圳的奢侈店在为谁服务?我们香樊的精品屋在为谁服务?都在为有权的、有钱的、有势的人服务。一句话,为先富起来的人服务。
“我们现在搞的是市场经济,我们要充分理解市场经济的实质:市场经济就是由市场来调配资源,来满足社会的各种需求。社会需要啥我们就提供啥,哪里好赚钱我们就往哪里投资。上亿的农民涌到城里打工,他们渴望啥?渴望娘们、渴望‘性’福,如是为农民工服务的‘鸡子店’应运而生。有钱人嫖娼不过搭了个香边。你想想,个把亿的农民工,你不给他个放水发泄的地方,社会能安定?所以‘婊子铺’跟公共厕所一样,不光要有,还不能太少,少了不方便。这种为他人服务的好事我们不能干涉。‘黄’不必扫,扫了会惹麻烦;也不能扫,一扫就不和谐了。
“市场经济就是‘以人为本’,‘以人为本’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以人为本’比毛泽东那个‘为人民服务’的历史悠久得多,意义深远得多。以前我们说贯了‘为人民服务’;毛泽东在他的著作里说,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人民’有不同的含义:凡事一变化就复杂,搞那复杂干啥?现在我们强调‘以人为本’,删了一个字,意思简单明了。啥叫‘人’?三岁的娃子都知道,两支胳膊两条腿,两个眼睛一张嘴,一个鼻子在中间,两个耳朵挂两边:这就是‘人’。‘人’就是人,不分阶级,没有阶层,不论三六九等。
“据我所知,在我国几千年的文明史中,‘以人为本’的楷模当属三国时的刘备。刘备初出茅庐,兵不过三千,将不过关、张,在诸葛亮的谋划下火烧了博望、新野,水淹了樊城,当曹操亲提五十万大军来报仇雪恨时因寡不敌众,只得弃樊城望江陵而逃。为了百姓不受曹军的蹂躏,他三千军马、几员大将保护着十多万百姓‘一程程挨着往江陵进发’,‘每天只走十余里便歇’曹军即将撵到时众将皆说,‘不如暂弃百姓,先走为上’。而刘备咋回答的?《三国演义》第41回,第335页上这样写的:玄德泣曰:‘举大事者必以人为本。今人归我,奈何弃之?’百姓闻玄德此言,莫不感动。在掩护百姓逃难的途中,刘备的麋夫人投井自尽,他那个傻儿子阿斗也险些死于非命。在刘备的逃难大军中既有富裕的商贾,又有贫穷的百姓,他不论贵贱,一概保护。刘备是‘以人为本’的千古师表、万代楷模,这可不是我封的,昨天的大报上也这样说。
“第三个问题是‘怎样领导服务?’弄清这个问题的难度更大。首先我们要弄清啥是领导?啥是被领导?举例说明:在这里我是领导,上省里我是被领导;在这里你们是被领导,下基层你们是领导;今天你是领导,明天我罢了你的官,你就变成了被领导;今天你是被领导,明天我提拔了你,你就变成了领导。可以这样说,凡是公务员都愿意有人提拔,一个过于克己的圣人便是一个可以误事的伴侣,一个别人仕途上的绊脚石,早晚你会被路人踢到道边的荒草丛中,从此无人问津。这一点很重要,你们给我记牢了。
“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是辩证的,位置是可以转换的。那么是啥决定了你官位的升降?我认为是你的服务质量:是你‘领导服务’的能力;是你‘服务领导’的水平。这些务虚的话可能不好理解,结合我市的具体工作我加以说明。
“我市地处中原,但交通并不便利,我这个当领导的能不着急?这说明我的服务欠水平、少能力。前几天有位民营企业家想为本市作点贡献,建个飞机场,这事当然利国利民、大快人心。有了飞机场,山南海北去哪转转都便当。我意识到机会来了,我要领导他为全市人民服好务,同时我也要为他服好务:帮他排忧解难,为他提供信息,替他打通关节,给他各种优惠……。总之,想他所想,急他所急。他建好了机场肯定为我这个当领导的服好了务,因为我每年出的差比你们多;我领导他建好了飞机场,不也证明了我是个好领导?这第三个问题你们搞清楚了?
“建飞机场是我市今年的重点工作之一。利用民间资本改善交通是国家政策允许的,这类工程在国内是星罗棋布,从山边的机场,到河上的桥梁,至城间的公路……应有尽有。现在冒出来个难题,赵老板提出由他全资建机场有难度,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建议市里出个三成的资金,两家合伙干。大家知道,这两年我市的财政状况不好,像个叫花子,衣服穿得破破烂烂、肚皮都吃不饱。我这个当领导的着急呀,总不能因为两个小钱把一个大飞机场搅黄了。好事需要办,办事需要钱,钱从哪里来,来自众人摊。我左思右想只能厚着脸皮求你们诸位大老总、各个小老板赞助一二。不就是三五百万吗?你们每个老总掏个二三十万还不瘦的很,那是九头牛拔一根毛,没会到。你们当中有人会问我,这不是拿公家的肥施私人的田?这是啥年代了?还有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观念,皮包筋,筋扯肉,肉充血,血润皮,如今国企和民企是国民经济中不可分割的一体。我再说一遍:你们这些大老总一定要彻底改变由来已久的‘国企思维’,彻底抛弃根深蒂固的‘国企情结’。只有这样国企和民企才能风雨同舟、和谐相处,才有一个共赢的局面。好了,我不多说了,榆木脑壳自己回家打眼开窍。”
沈收银向坐在不远的市工业局计局长招了招手,计局长便拿着一本精美的记事薄向在座的各位企业家“化缘”。私企大小不论,每户二万;国企分三六九等,厂小的张三签名“愿拿”二十万,中等的李四划押“认”了二十五万,像张元彪这样重量级的人物无疑要掏上限:三十万!张元彪老老实实地在记事薄上签下他的大名。此时极具联想力的张元彪,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向轴建文化娱乐中心时他向诸候搞的“募捐”:那时自己也不像沈收银这样大耍淫威、强行摊派,他们不也像我老张这样忍气吞声、万般无奈……。这不是简单的巧合,绝对是“一滴水一个泡——一报还一报”!张元彪再次感到了佛教“因缘”的神奇、“轮回”的奥妙。从此他不再认为一辈子烧香磕头跪蒲团的老娘愚昧无知,反觉得她是个学识渊博、先知先觉的圣贤。妈,您太伟大了!
沈收银从计局长手里接过记事薄,仿佛看到白花花的银子落进自己兜里,他像弥勒佛似的笑眯了眼。他手拍着记事薄继续讲他的宏韬伟略:“各位老总掏银子了,千万莫心疼哟。佛经上说的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各位今天做了善事,屋里没养儿子的今天晚上搂着老婆睡个觉,我保证年底你老婆生个带把的胖小子。”话音刚落,会场发出了一阵大笑,笑者全是沈收银手下的虾兵蟹将。那些刚挨了一刀的企业家是绝对没有笑的心情,即使笑也是充满心酸、苦涩的装模作样。
“但我告诉大家,这仅是个开头。”沈收银一脸严肃地说:“大家看看我们的市容市貌,看看我们的大街大道……无一不是脏、乱、差。以后我们还有许多公益性的事情要办:市里计划明年建一个大型的文化广场;过江一座桥太少了,明年再建一座;像我们这大的城市,建个三四座不能说多,五六座才算刚好;当然,商业广场、娱乐中心也要搞几个才配套……。在坐的老总要有长期为家乡建设作贡献的准备,要有‘三不知献点血有利于健康’的正确思想。我相信在座的绝大多数有这个美好的愿望,香樊毕竟是我们的故乡嘛。但据我所知有位老总是‘格外一条筋’。”说到此,沈收银用弯曲的手指攒劲地敲了两下桌面,那个模样极像八百年前的知府大人用“惊堂木”拍案,但没有众衙役低沉的“威……武……”声相配合,大为逊色、实在遗憾。
坐在角落里洗耳恭听的张元彪,猜想到此时沈收银的那双贼眼正滴溜溜地四处瞄,他想看我老张坐在哪,然后用凶狠的眼光盯着我,用刻薄的言辞挖苦我,用恶毒的话语攻击我……。我老张这块排骨又被这老贼搬上了案子,由他剁吧,懒得理球他。
沈收银的眼光像扒子式的在人堆中扒了半天,始终没发现张元彪,他有点不甘心地接着发牢骚:“这个‘格外一条筋’的老总既不为市民服务,又不为领导着想,所作所为令人十分气愤。去年我市财政紧张到工资快发不出来了,我们袁副市长心急如焚地找上他的门,求爷爷告奶奶地想借点钱应急,可他端着王爷的架子、板着金刚的面孔,恶狠狠地说,不行!一分都不借!二话不说,一把将袁副市长推到门外。多绝情!畜牲不如,哪有点人性?”
听到这话,满腹委屈的张元彪只能苦笑一声,他在心里骂起袁生发,“真不是个玩艺!”搬弄是非、混淆黑白、无中生有、造谣滋事:我说过“一分都不借”?那是他不愿开借条;我是“二话不说”?我讲的那多俏皮话算个啥;我是“一把将袁副市长推到门外”的吗?是他自己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出去的,说实话,我还想挽留他。话说回来,说他一句真话没讲也不对,茶,我是没给他倒一杯,烟,我是没给他上一颗:我存心坑他狗日的!这小子果然不地道,竟在背后给我扎签子、上眼药。
张元彪的耳门只打开半扇,沈收银十分气愤的话语就闯了进来,“这个老总的厂里堆着金山银山,可他从没施舍我们一个小钱。说他是个铁公鸡吧,也不对,他拿着大把大把的钱到上海投资滤血的膜技术,到北京搞汽车全球定位,到武汉搞高科技的印刷电路板,到利川这个小小的县城研发摩托车的排气管……。可就是不在我们香樊投资一分钱,哪怕上个小项目咧。真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厌家花、喜野草的人物。我们香樊就那脏、那乱、那差?我们市领导就那黑、那毒、那恶?不要搞唯心主义的那一套嘛,不要因为自己的蝇头小利,就对市领导耿耿于怀、刻骨仇恨。这样下去很危险,他已走到了悬崖边!”
沈收银不点名的恶狠狠地啄了张元彪一下,他的话像根尖针刺痛了张元彪那颗麻木的心。沈收银那个“领导与服务”的演讲的结束语,也就是他的口头禅,则像一根木杠,以雷霆万钧之力撞击到一座无比巨大的警钟上,经久不息的“嗡嗡”声强烈地振撼着在座的每一位的心扉,使他们胆怯,并铭记在心。这句香樊人耳朵都听起了趼子的老话,在“团拜会”上听起来像放了一个一百块钱一颗的大鞭炮,格外的刺激人的神经——“谁想端我的锅,我非砸他的碗!”善于揣摩领导意图的袁生发,和对沈收银恨之入骨的张元彪同时联想到那句歇后语,“一天三刮络腮——你不叫我露脸,我不让你出头。”
打登基开始,张元彪这个土皇帝的日子越过越不顺,后来他找到了原因,欲知何事让张元彪开了窍,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识整体恍然大悟 觅支撑另辟蹊径
今天张元彪的办公桌上像间压扁了的牢房,三张报纸一本杂志如四个身材魁武的罪犯,我压着你的双腿,你枕着他的胳膊,将这区区的囚室挤得满满的。这种从未见过的情景令张元彪感到格外新鲜——平日再多的资料,也像一沓崭新的钞票,摞得整整齐齐。他料定这是出类拔萃的秘书屠吉祥的精心设计,而这种别具一格的摆法肯定暗示着某种玄机。
不出所料,摆在最上面的、张元彪青睐的《企业家报》今天不同往常,它像个清明节上山祭祖的村姑,打扮得极为朴素:既没有描眉染唇,又没有涂脂抹粉,引人注目的是头上打箍似地扎着一条黑色的丝巾——头版印着通栏的大标题:“政府要保护企业家的合法利益!”这十三个醒目的大字一下子闯进张元彪的眼簾,并像一串子弹射入了他的瞳孔,然后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的光速进入“主眼”的肝,随后串到与肝“同源”的肾,“五脏互为母子”,这些既充满霉头的言辞——容易引发痛苦的回忆,又闪耀着喜庆的文字——让人向往美好的未来,一下子激活了他五脏六腑间麻痹的经络,让他感到格外的刺激,异常的兴奋。
好果子留着慢慢嚼,张元彪放下了手里的《企业家报》,拿起被该报压着“双腿”的《工人报》。这也是张元彪感兴趣的“零食”,仿佛城隍庙的五香豆。平日该报像萝卜白菜一样朴素,内容绝大部分是工厂里的凡人琐事,偶尔点缀一两篇国企经理的闲情逸致或私企老板的花边新闻。今天该报不同往常,头版上每篇文章大号字的标题中少不了“企业家”高贵的面孔,少不了“利益”耀眼的尊荣。对二百万承包奖至今耿耿于怀的张元彪对这类字眼特别感兴趣,就像花猫爱咸鱼,既使没有多少肉也要放到嘴里嚼嚼,腥味也能解馋啊。
色香味浓的巧克力等会慢慢地品尝,放下《工人报》张元彪拿起被它枕着胳膊的《青年报》,自认为算半个老头的他从没见过这张报纸,今天一见便有了钟情的感觉。《青年报》极像当今的年轻人:讲究时尚,爱张扬个性。但“人”与“报”还是有区别的:穿“迷你裙”的摩登女郎没有丝毫的政治热情,因为超短的裙子无兜,任何一种有价值的思想都没地方装;而《青年报》不一样,它标新立异的板面、套红配蓝的色彩、博人眼球的辞句、爱露头角的文章……无一不闪耀着政治的光芒。今天它也是连篇累牍地议论“企业家的切身利益”。
有姿色的美女待会欣赏,张元彪放下《青年报》,拿起放在最下面、最厚实的期刊《法制》。该刊物的封面设计简单明了,从不更换:上面印着一架天平,下面用苍劲的书法写着书名,仅这些就足够了,它给张元彪的印象是一位板着面孔、严肃认真、从不讲戏言,绝不打诳语的黄袍老道。翻开目录一瞧,那里面不是轻舒猿臂、柔展英姿的髻发道姑,就是怒目圆睁、狂舞宝剑的太极道士,好!篇篇文章都吊着张元彪的胃口。
在这几份报刊上凡是值得张元彪阅读的文章或评论下都划着红线,这是他青睐的秘书屠吉祥做的记号。屠吉祥深知“二百万”那颗经常刺激张元彪便血的“结石”,这些年并没有磨钝,不光棱角越来越尖锐,个头也像大海里的珊瑚礁越长越大了。善于揣摩领导意图的他不时地给老张送去一两副清热去湿的“化石药”,他不想、也不可能根治好老张的病,这个不甘寂寞的坏家伙三不知地拿根竹签撩拔一下那些尖刺,从中取乐。生活中的屠吉祥跟处于机警状态的其他动物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耳朵竖得直直的,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如果它是遇到豺狼的野兔,它会撒开脚丫子往洞里跑;如果它是遇见羚羊的猎豹,它会不失时机地扑上去,瞅准你的喉咙狠咬。屠吉祥天天如此:在现实生活中尽心尽力地获取与他未来的小说有关的素材。
张元彪怀着极大的兴趣一口气看完了屠吉祥为他划了红线的文章与评论,他那黑暗的心室像被一支点燃的蜡烛照得通亮,他明白了为什么这时候国内众多的媒体要为企业家大声呐喊,可惜呀,来的太晚!他内心感到欣慰:正义虽然迟到,但毕竟来了。他厌烦这种于事无补的“马后炮”,但想想“有”总比“无”好,笑总比哭好。
事情是这样的,WH长江动力实业集团的总经理尉迟安最近暴出了特大新闻:这家国内著名的电力设备制造厂前两年在菲律滨投资了一座火电厂,竣工后尉迟安带着他的家属不远万里到菲律滨出席剪彩仪式,除了老天爷谁都没料到,他到菲律滨后摇身一变,变成了那个电厂的老板,公然在那顺顺当当地上起了班。国家投资上亿元兴建的大电厂瞬间变成了一盘小小的橄榄,被他这位骑着毛驴过海的张果老笑眯眯地嚼着吃了。威震四海的中国政府当然不答应,派外交大员到区区岛国去办交涉、提抗议。当时菲律滨也在搞改革开放,迫切地需要引进外资,也在强调法制,区区岛国也有保护外国人利益的《投资法》,不论你投资的钱来自何处:从牌桌上赌博赢来的可以,在青楼卖淫赚来的也行,钱都是干净的。心怀鬼胎的尉迟安看中了这一点,他拿国家的钱但用“个人的名字”与菲律滨政府签的建电厂合同,他是当然的法人。
1995年6月X号见报的“尉迟安事件”在全国引起了轰动,这件事像刚上市的板栗,媒体把握着火候,用铁砂,加白糖,不停地挥动着锅铲,不紧不慢地炒着。喜欢“花边新闻”的市井小民热衷互动:尉迟安难道是铁石心肠?他忍心抛下生他养他的爹娘?忍心离开难分难舍的故乡?……放着堂堂的董事长不当,到异国他乡“播队落户”划算不?
对远走高飞的尉迟安,道貌岸然的市委领导说其是“私自外出未归”;而面目威严的检察官断定他是“叛逃”,是“偷梁换柱地发横财”。但喜欢迎合街坊百姓味口的新闻记者不以为然,他们削尖脑壳的四处打听消息,收集各种资料,寻找证人证词。“无冕之王”的记者其实跟戴破草帽的农民差不多:刨根寻底,顺藤摸瓜,剪枝打杈……是他们经常干的活。没多久《企业家报》刊登了一位记者的长篇报道——《尉迟安叛逃的内幕》,这位资深的记者仿佛是位高级侦探,除了掌握罪犯详细的事实,还挖出了他犯罪的根本动机。
尉迟安是个非常精明的企业家,在市场经济中他也迷恋当“大块头”,他领导的“长动”兼并了破产的照相机厂,重组了效益不错的玻璃厂……。短短几年。“长动”这个无名之辈摇身一变,变成了蜚声海外的武打巨星成龙。然而在他五年的承包期满后,WH市政府却寻找各种借口,制造多种理由,硬是不给他发《承包合同书》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二百万元承包奖。一气之下,尉迟安便耍了这个歪心眼,想了这个孬点子,出了这个馊主意——来了个“堤内损失堤外补”。你不说,高高在上、洞察一切的老天爷对这位有能耐的可怜人还真动了恻隐之心,成全了他的此举。《尉迟安叛逃的内幕》见报后,性情剽悍、眼里容不下半粒砂子的WH人认为“政府烂屁眼!”“政府耍赖!”无论在街头卖热干面的小摊上,还是在豪华酒店的餐厅中,到处都能听到这种豪爽仗义的指责或大大咧咧的叫骂。
马克思这位千年难出一个的哲人独具慧眼,他早就断言“偶然中孕育着必然”,这不,事实证实了伟人的先见。
如同开了春山上等着出土的竹笋,YN省也冒出了一则惊天动地的新闻,它同样在企业家中引起了轩然大波:闻名全国的宏大烟厂的老总朱子贱铛锒入狱了,判刑十五年!众多的报刊同样是热情洋溢地炒作,众多的记者同样削尖脑壳……,所不同的是这次《工人报》的记者捷足先登了。《工人报》上刊登了一篇题为《没有叛逃的尉迟安——朱子贱》的文章,讲叙了朱子贱犯罪的全过程:朱子贱跟尉迟安一样,也是个非常精明、非常能干的人,在他承包宏大烟草实业集团的五年中,同样把一个“宏大”变成了几个“宏大”,同样把“宏大”这个无名之辈变成了闻名全国、甚至蜚声海外的巨星。然而在他的五年承包期满后,地方政府同样的寻找各种借口,制造多样理由,硬是不给他发《承包合同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二百万承包奖……。一气之下朱子贱也耍了歪心眼、想了孬点子、出了馊主意:宏大出口一大批高档香烟,外商给的回扣不多:每盒一毛钱。他悄悄地将这几十万现金变成张支票,叠了两下统进了自己的腰包。他满以为此事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他万万没想到,那位他没照顾好的老天爷还是把这事捅出去了。怨谁呢?只怪他点子低,做得不够保密。
囹圄之中这位精明能干的企业家算是开了窍:该拿的你拿不到,你得接受这个无情的现实,咽下这口窝囊气,千万别发牢骚;而不该拿的你绝对不能拿,那上面不是长着利刺,就是插着尖刀。
《青年报》评论员的文章明确的认为这两个事件是政府的某些官员侵犯了企业家的根本利益,这种令人发指的做法如同夺人钱柜、抢人娇妻。根本动机是得了“红眼病”:见企业家拿“大钱”他们眼馋,见企业家“一夜暴富”他们心急,这种妒贤嫉能是典型的小人。任何一位称职的评论员都会“上纲上线”,不用放大镜写出来的文章没有刺激性,老百姓看着不过瘾,《青年报》的评论员最后在这碗色彩鲜明的“菠菜豆腐汤”里加了点胡椒:伤害企业家丝毫的利益都是不可饶恕的,要彻底检讨;败坏党的形象、政府的声誉,罪大恶极,必须追查到底。
《企业家》的评论员用的是高倍放大镜,所以它的社论的“纲线”更粗,文章更吸引眼球。它认为:绝对不能把企业家的利益简单的看成是个人利益:企业家个人的利益与他经营的那个企业的利益是密不可分的;与企业家这个社会阶层的利益是密不可分的;与整个国民经济的效益是密不可分的。企业家的利益绝对是社会最基础、最根本的利益,绝对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伤一叶而毁树根”的利益。评论员最后拿着美国产的扩音器声嘶力竭地呼叫着:保护企业家的利益吧!企业家的利益就是国家的利益!
《法制》的评论员仍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像个说来讲去总离不开《地藏经》的老和尚。不同凡响的语句看得出作者是中央党校的高才生,毕业考试绝对拿的满分。他认为,“改革开放是社会利益的重新分配”(注:中央党校某期的毕业论文),摆在八仙桌上众目睽睽的那个大蛋糕得重新切。他认为,市场经济不可避免地产生许多利益集团:医药行业是个利益集团,房地产是个利益集团,企业家是个利益集团,政府官员是个利益集团……。各个集团如同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草莽英雄,为了各自的切身利益,诸如粮草,马匹,兵器……,肯定会撕破脸皮,大打出手。要造就一个安定和谐的社会,要形成一个公平竞争的局面,必须祭起“法制”这个利器:使社会的每个人都不能漠视佛祖,更不能在佛祖头上动土。最终这个明晓准绳、深谙法理的师爷是这样断的案——各打五十大板:两地的政府官员违反《合同法》在先,极大地侵犯了企业家的利益;两位企业家明知故犯在后,是个典型的刑事案。两者虽有一丝因果关系,但都得追究。如此看来世上没有这英明的法官,他会就着筋地追溯罪恶与灾祸的根源:一丝不苟地弄清楚第一次把那臭不可闻的潲水泼出去是谁挑的水桶。罗列了半天,最后这位评论员像常香玉说她只会唱豫剧,向他热心的观众一再声明:“诚信”与“法律”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是“风马牛不相及”,而本刊只谈法律,要讲诚信你去读老子写的《道德经》。
张元彪逐字逐句地看完了这些文章和评论,他的心胸顿时豁然开朗:思绪像气流纺喷出的纱线连绵不断,心情如钱塘江的大潮,一浪高过一浪,按捺不住激动的他连烟屁股烧到手指头都没感觉到。
把自己算上,我们三个企业家是形象丰满、极具典型的风流人物,因是时代造就,其共性必大于个性:我们仨天真无邪的承包人信奉着同一个公正无比的上帝。但这个无所不能的上帝偏偏给我们三个无比虔诚的信徒安排了不同的结局:尉迟安上了天堂;朱子贱下了地狱;我老张还在人间苦苦地徘徊,不知将来是“上”还是“下”。
跟“长动”和“宏大”相比,咱向轴的规模不算小;跟尉迟安、朱子贱相比,我老张的能耐绝不逊色多少。我老张承包向轴的五年,向轴的产值产量不是同样翻了番吗?上交的利税、出口的外汇不是同样的成倍增长吗?轴承行业是个竞争激烈的行业,这两年咱向轴的名气受到那几个后起之秀的冲击或排挤,确实不如以前。但不管咋说,在我老张承包的那五年,向轴在社会上还是吃香的、喝辣的、玩得蛮开的:无论资产还是规模咱向轴稳坐轴承行业的第四把交椅!可是同样的,香樊的政府官员寻找各种借口,制造多种理由,硬是不给我老张发那数额相等的二百万承包奖。看来普天之下“被讹”、“含冤”、“受屈”的老总还真不是我老张一人,“行凶”、“毛赖”、“赌狠”的地方官员还非香樊一处。真是:特殊里面见一般,偶然里面有必然。
张元彪拿起宜兴茶壶,把那蛮酽的龙井茶往嘴里灌了几口,他心里想像汽车加满了油,跑得更欢了。
尉迟安、朱子贱肯定跟我老张一样,在完成了五年的承包合同后,在那个迟迟“不见动静”的“煎熬期”,也曾设想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万一”;他们肯定跟我老张一样,漏掉了那个想破脑壳都想不到的“万一”:“万一共产党的领导干部不讲脸,耍赖么办?”
尉迟安、朱子贱肯定跟我老张一样,面对的是“关、张、赵、马、黄”五虎上将,群狼尖牙利齿的撕咬,强盗挥斧抡锤的砍杀,伪君子赤裸裸的狡辩言辞,奸和尚阴森森的讥讽话语……,你就是有孙悟空三头六臂七十二般变化的神通,也斗不过他们;你就是有诸葛亮口若悬河嘴吐莲花的辩才,也嚼不赢他们:因为他们怀里揣着一个能吞天、能含地、能囊括一切的如意法宝——权!
尉迟安、朱子贱肯定跟我老张一样,当时是万般无奈,忍气吞声,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像被一只雄壮的大公鸡叨着冠子、压着身子、恶狠狠地“踩”了一“水”的小母鸡,只能垂头丧气地梳理被弄乱的羽毛;像被一伙凶残的土匪轮奸后的少女,只能缩在墙角落哭泣……。所不同的是两位老哥哥的心没死,他们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比牛蛋还大:一遇到绝佳的机会,他们的歪心眼、孬点子、馊主意全冒出来了,石块瓦砾,绝对拦不住那个非出土不可的竹笋。而我老张咧,“哀,莫大于心死”:我那颗拳头大的心早被那五个歹人用缝麻袋的大针戳得尽是窟窿眼……,那二百万早把我整得没有人形了。
尉迟安和朱子贱肯定跟我老张一样,是个“四化”的干部,是自家不掏一分钱、每月拿国家发的十八块的助学金培养出来的工农子弟的大学生。想必他们跟我老张一样,对伟大的党、伟大的国家、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有强烈的报恩之心:像身强力壮的儿子对白发苍苍的母亲。我们从没有非分之想,从没有出格的言行……,我们干净得像慰蓝的天空,纯洁得像蓝天上的白云……,我们是无可挑剔的好子民!
尉迟安和朱子贱肯定和我老张一样:在承包企业的那五年里天天起早摸黑地干;没完没了的烦心事你得承受着,扯皮拉筋的恼人事你又避不开;操不完的咸心、磨不完的嘴巴皮,嚼不完的牙巴骨……很少有清闲的时候。这两位老哥哥肯定和我一个球样:操心操得人都瘦了两圈,头发成把成把地掉……不像个人样!
用烟屁股又续了一根烟,张元彪攒劲地吸了一口,他胸中的霉气、怨气、怒气……各种有害健康的气体更多、更浓、更重了。他暗忖着:尉迟安、朱子贱肯定和我老张一样,白天再忙再累,像个憋着油的液压千斤顶扛着,因为夜里有个日日做、月月做、年年做的美梦在等着自己;每天晚上,人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浑身的筋骨像散了架似的……,但内心总有个坚定的、鼓舞人心的、无比辉煌的念想。我们都是这副模样:扳着指头数呀算呀,又过了一天,还有多少天……五年啊!每年都是三百六十五天!
天时、地利、人和决定了现在是个疯狂地做美梦的年代,而冬至前后黑夜长于白昼又是一个做美梦的绝佳时期:在梦里酣声如雷的人绝对当了歌王,出尽了彩;在梦里张着笑脸的人绝对成了大款,发了横财;在梦里垂涎三尺的人绝对在意淫,搂着二奶……。梦的世界有奇珍异宝,梦的世界有奇装异服,梦的世界有奇谈怪论……梦的世界千奇百怪!难怪中央电视台那些闲得无聊的怪才记者,手拿麦克风在长安街上追着打探别人的隐私,“你的梦想是什么?”
那还用问,我们三个大老爷们的梦想是那闪着金光的二百万承包奖。那可不是一般平民百姓的梦想,那是签了合同、被财神爷批准、受阎王爷保护的梦想;是买彩票中签率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梦想;从严格的意义上讲,这不是梦想是理想。就那,这样的梦想都难成真……。几寒心呃!多伤神!
此时张元彪确信了那句俗话,“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人啦,还得讲个命。想透了的他握着拳头发了个比入党时更庄严的毒誓:再做发财梦,天打五雷轰!如此这般,超脱了的张元彪把那二百万当作消极的储蓄,仿佛在美丽的日内瓦湖畔的某家瑞士银行里,他老张有笔巨额存款。
从报刊上的文章中,看得出企业家对政府的极为不满,他们的语言既生动又形象,他们说做生意谁愿意亏本?所以企业家都是威尼斯商人;而政府算个啥?算个红薯它不甜,算疙瘩蒜瓣它不辣,它就是商品流通的长河中扎的一道壩;它像个无耻的掮客,吃了卖家吃买家。你嘴巴馋肚皮大两头口也行,但跟买卖双方一样,你得守规矩讲诚信。不少知名的企业家在报刊上现身说法,讲当地的政府对他们这般的勒索,那样的敲诈;讲他们如何的上当所骗,赔了夫人又折兵,甚至差点像周瑜那样被活活地气死。他们满腹的牢骚话虽然浓缩成三言两语,但那不是“喻世明言”,就是“警世通言”,或者是“醒世恒言”;千言万语并成一句话,“保护企业家的合法权益!”听到这种伸张正义的呐喊,仿佛看到企业家发自肺腑的泣诉,深有同感的张元彪不竟“拍案惊奇”。
时下“企业家”是“资本家”的雅称,这是“下大雨前刮大风——笨虫都知道”的事。那些“轻而易举”地淘到第一桶金的“少数人”,买起了高档的别墅,开起了豪华的轿车,养起了钟情的二奶……,他们令人心慌的示范让整个社会流行起讨人嫌的“红眼病”。最严重的患者当数自诩不凡的政府官员。讹我老张二百万那天市长大人嘶哑着嗓子、眼里充满着血丝、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二百万啦,那可是我一百年的工资。”说的多凄惨,仿佛他住的是牛棚,吃的是猪食。
养尊处优的政府官员敢驾船闯大海?风高浪急,怕丢了小命;肯进厂当苦力?汗流浃背,怕累垮身体。要致富咋办?这些高学历的人无师自通,他们会擂肥,会吃大户,如是乎,政治学与经济学编织成一条生物链:企业家残酷地剥削工人司空见惯,政府官员野蛮地黑吃资本家极其自然;这一切极似醉汉行酒令时狂叫的“杠子打老虎”,“老虎吃鸡子”。张元彪深信最终无产阶级会战胜资产阶级,但这光明美好的一切太遥远了,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实现。此时他这个共产党员忘记了自己的初心——“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生”。
张元彪低着头,叼着烟,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慢慢地来回走着,一盒烟使紧闭门窗的空间变成了弥漫浓雾的山谷,此时的张元彪仿佛一个挖草药的老汉,弯着脊梁,拄着拐杖,着小筐,在原本熟悉的山间寻找那迷失了的小路。如果他抬望眼极目远眺,唯一清晰的只有白色的天底下那条黑色的地平线。
古人说:“极迷处识迷,则到处醒。”此时茅塞顿开的张元彪十分清楚地意识到面对的现实太残酷无情了。
太阳才刚刚下山,天空才缓缓变暗,张元彪已深深感到自己像个无家可归、饥寒交迫的流浪汉,能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夜吗?由缕缕烂绳块块破布拼成的大氅已挡不住像刀子一样的北风的侵袭,皮肤已由割裂般的疼痛变得麻木,筋骨已由微有感觉的麻木变成死尸般的僵硬。早已空无一物的枯肠收缩到了极限,里面没有丁点可消化的东西,哪怕是草根,树皮……。此时只有大脑还是清醒的,脑细胞还在思维,张元彪感到自己极像安徒生笔下那个“卖火柴的小姑娘”:手里拿着最后一根火柴,她仰望着天空,对着幻觉中慈祥的奶奶大声喊道:“奶奶,等等我!”划着了那根火柴她便静静地死去了……。第二天一早,人们在路边的角落里发现了她冻僵的尸骸。
张元彪不愿做那个孤苦伶仃的流浪汉,更不愿做那个在梦幻中冻死的小女孩。
漫长而寒冷的冬夜已经降临,我老张这个依偎在烤饼炉旁的老叫花子熬得过去吗?……但不管咋说:饭,还得吃;屎,还得屙;人,还得活着。至于咋个活法,似乞丐?还是像神仙?得好好思索思索。有了这个寻找出路的思想,张元彪打开了玻璃窗,清新的空气潮水般地涌进了办公室,他肺里的浊气得到置换,脑中的主义加以更新,仿佛身上所有的关节都抹了“壳牌”润滑剂,人显得格外精神。
张元彪首先想到在这几年坎坷的生活中他总结出来的、“屡用屡爽”的那些格言:“自己安慰自己是聪明人的一种本能”,但他不知道这绝对是小聪明而不是大智慧;“自己安慰自己是强者的一种柔术”,但他不知道柔术练多了就不是强者;“自已安慰自已是弱者的脊梁骨”,但他不知道吃三五瓶钙片治不了软骨病;“自己安慰自己才能感悟人生,生活变得丰富多彩,才不至于枯燥、乏味、单调”,他不知道这样会改变自己本质的、清纯的、宝贵的内核,披上一件“与时俱进”的外衣后,裹在里面的好心肠就会变成一堆驴肝肺:既有凶狠残忍,又有奴颜婢膝。
紧接着张元彪想到作为精神支柱的信仰,没有信仰相当人没有脊梁。以前我老张信仰马列毛那一套,直到现在还觉得他们讲得头头是道。可如今大气候变了:天空沉着不动的是雾霾,随风飘舞的是污烟;和稀泥的公民不讲“造反有理”,开口闭口“和谐为贵”;洗过脑的人们价值观变了,以前的鲜花他们视为毒草;人们都得了色盲,眼里没有了红色,尽是说不清道不白的特色……。哎唷,现在一提马列毛:人家笑你思想“没开窍”,讽刺你“是个苕货”,嘲弄你“猪脑壳”。一提马列毛:你自己会感到孤单,感到不合群,仿佛那只“出类拔萃”的丑小鸭。
我老张翻了半辈子的马列毛的著作现在成了书柜中装潢门面的摆设,成了一筐既无市场又无需求、放在地下室慢慢生锈的铁马掌。我知道那些书是楚怀王有眼不识的一块璞玉,哎呦,不知还要等多少年才能变成价值连城的和氏壁。
人生在世无外乎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而精神生活主要是信仰的追求。为了使自己的精神殿堂不至坍塌,那根十分脆弱的柱子怕是不行了,我得另找一根作支撑。其时,其实,那尊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被张元彪亲手砸毁的释迦牟尼的塑像,仿佛在地下埋藏了上千年的莲子,早在他的心池里发了芽。
物资生活我老张不能过得太差,咋说我也是个有地位的人:一个响当当硬梆梆的企业家。有这等身份活着就得有个样子:抽“三五”的烟,喝龙井的茶。
在这个“有啥不能有病,无啥不能无钱”的社会钞票是不能少的。但挣钱得讲规矩,不能离了谱。古人说得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老张要做君子就得遵循这一古训,做个干干净净的人,拿几个干干净净的钱。
随着时间的过去,向轴领导班子里出现激烈的斗争,欲知张元彪如何应付这一危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董事长毛焦火辣 总经理培植党羽
厂办公楼五楼的大会议室里正在召开全厂中层干部会议。
这两年,张元彪不论乘飞机出国看看,还是坐卧铺国内转转,乘兴而归后歇个天把两天,他便召开全厂中层干部会,就像过了夏天是秋天、吃了早饭吃中饭,这已成了自然。在会上他先检查不在家时厂里的工作,然后布置新的任务。对干得好的干部他表扬的话语不多,笑着脸说上两句美言是个小意思;对搞得差的干部他恼着脸地啄你,像盘苕货似的,一会把你捏成个方,一会把你搓成个团,一会把你拍成个扁,一点不讲情面。因为张元彪的讲话在厂里是最高指示,故而也是厂电视台的头条新闻,见得多了,“张老总整中层干部恶得狠”,在向轴便成了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事。看到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把工人整得血流的分厂厂长,在张元彪面前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地像只狗,工人很开心——凶妖怪遇见了狠钟馗,恶人自有恶人收。
张元彪像往常一样,刚落座时心情是舒畅的,因为在外面开心的见闻总是大于旅途车马的劳顿。吸上一气他青睐的“三五”烟,喝上一口他钟爱的龙井茶,笑眯眯地环视一下在座的各位,这个不带恶意的形象让众人感到亲切。摆足了谱、润够了味,他开口讲的总是“汇报”,他不光向中层干部讲叙外面的所见所闻,还向电视机前的向轴工人发表高谈阔谈。此时出席会议的干部是轻松的,该喝茶的抓紧喝茶,会抽烟的攒劲抽烟,要上厕所的赶快蹲茅坑:他们知道,等会你再急的事也干不成,得憋着。
张元彪汇报完他的差事就要升堂办案子,这时中层干部们像羊群中闯进了一只狼,顿时紧张起来:笑容满面地板起了脸,干杂事的停住了手,聊闲话的闭住了嘴。大几十人只有一个模样——竖着耳朵听。如果上次会上张元彪给某个单位布置了重要的工作,那这次第一个“过堂”的便是那个单位的“一把手”;如果上次会上没布置特别的任务,这次第一个“提审”的必是俞气壮,因为向轴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成品轴承是出自他领导的磨一分厂。
俞气壮跟他的前任刘有豪一样,也是70年进厂的那批知青。遥想当年,俞气壮算得上向轴的第一“牛”人。进厂不久,数九寒冬他在滚针套车间后面的大堰塘破冰洗澡,看热闹的众人无一不是口哈热气、拢手缩脖、战战兢兢。俞气壮身穿游泳裤,胳膊腿上的腱子肉一疙瘩一疙瘩的清晰可见,引人注目的是肚皮上那八块腹肌,凸凹分明,像八个半拉的乒乓球粘在上面。那时如果有健美比赛,在向轴他绝对是冠军。俞气壮名副其实,他的气壮得很,一声长长的鹿吼群山为之震荡,声音能传数里,吆喝完毕便一头扎进水中,上下翻腾,前后游动,左右博击……。走上岸,在阳光下一站,浑身热气腾腾地像个蒸笼,远远看去,他头上有道佛光似的七色彩虹。
如今的俞气壮模样大变了,扎人眼球的是他那个硕大的肚皮。往日一叫劲就能贡献力量的八疙瘩腹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块只吸收外部能量、而不能对外作功的厚脂肪。肚皮大了,血压高了,血脂、胆固醇超标了;眼皮耷拉了,眼泡肿大了:人没有以前那精神了。特别是那个“气”:以前他的气壮、气粗、嗓音大,那个中气十足的程度可与吴大胆比美;现在他的气短、气缓、气管严,一搞气上不来人憋得脸红,气虚得连个凡人都不如。
分析他的病情除了内部的原因,他老婆强调起决定作用的是外部因素,她那张婆婆嘴向他人这样解说的,“我老公的气被别人踹跑了:你们不知道,每次张元彪回厂后召开中层干部会,第一个搬上案板挨剁的就是我的老公俞气壮。此时你的气再壮也得装衰,气再粗也得憋细,嗓子再好、声音再高也得按着点——你敢跟张老板翻翘?敢跟张老板对着搞?除非你是个苕货,活得不耐烦了。踹挨得多了,久而久之我老公的脸皮变厚了,性子变柔了……气也没先前壮了。”
今天也不例外,张元彪润足味,精气神上来了,他收敛了笑容板起了面孔,一拍惊堂木,第一个过堂的又是俞气壮,“老俞,先讲讲你们磨一的生产情况。”
气短心虚的俞气壮看着小本本上记的数据慬小慎微地说:“上个月我们交到总库的成品轴承是85万套,同比增长了百分之二点二,环比增长了百分之零点二,基本上做到了只涨不跌。但这个月困难重重,这个月我们计划生产七十六万五千套……。”
张元彪打断了他的话,用手指敲着桌面、声严色厉地问道:“为啥越干越少?”
俞气壮不敢正视张元彪的眼睛,因为那里射出的烈焰能灼伤他的瞳孔,他只得低着头忍气吞声地说:“主要原因是设备十多年没更新,越来越老化,故障率居高不下。不巧前两天我们一台无心磨出了事故,要送到机修大修。对磨一来说无心磨是主打设备,似瓶颈、如短板,台台满负荷。十台少了一台,任务就得减一成……。”
张元彪再次敲着桌面,声嘶力竭地说:“我问你,是哪个说的少了一台机床任务得减一成?塔山阻击战牺牲了几千人阵地丢了一寸?你给我听好:原定的计划不能变……,任务不能减……少生产一套都不行!这是军令:理解得执行,不理解也得执行!”说到此张元彪感到有点过份了,自己虽是司令,但这里是工厂不是军营。他只能用平缓的语气商量着说:“两班倒完不成为啥不倒三班?”
像有人指挥似的,张元彪圆号的声音低沉了,俞气壮长号的声音便高昂了,俞气壮放下手里的小本子,中气稍稍壮了点,“我们试着倒过三班:一来上三班干不出活;二来干无心磨的工人就那多,两班倒刚刚好。要开三班就得安排加班,得多发加班费,多发夜班费。除此之外,奖金上还得有所倾斜……。一点照顾不到工人就翘盘子、撂挑子、找岔子、停床子。我们算过:开三班活没多干,钱没少发,一点都不划算。”
听到这些不顺耳的辩论张元彪的气上来了,他腮帮子鼓鼓的,又响亮地吹起了圆号:“我还管你那些。你说的这些话我不爱听,你也莫讲。是焖干饭还是蒸馍,是煮苕还是下面条,那是你的事,我管不了。不管做啥,你得让我满意,得让我吃饱喝好。伙计,找起理由你还一套套的……,有钉有铆。人少……?平时你为啥不在工人中培养多面手?……开平面磨的就不能干无心磨?……磨内孔的就不能磨外园?……这种最简单的工作方法还要我来教?……我知道,刘有豪调走后你们磨一的奖金发少了,工人的怨气变大了,干部的工作难做了。但是!再难做你也得给我做,就是人拼光了‘上甘岭’这个阵地你也得给我守着。”说罢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
一说到军事张元彪又感到过份了,但这次他的调门并没降低多少,他深知磨一这个马奇诺防线一旦失守,整个法国就彻底完了。他的军号再次嘹亮地吹了起来:“同志!现在是非常时期——公司在争取上市。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的业绩绝对不能滑坡!每股的收益只能越来越多!明道对你们说,我屁股底下的火箭已点了火,目标既定……已经升空……想逃都逃不脱。闲话少说,趁这两天我在厂里,你老俞给我拟出一个咋样完成生产任务的计划。能干好,你接着搞。干不好,早点下课。”
张元彪对俞气壮发了一通狠气,整得俞气壮灰头灰脑的。冤有头债有主,俞气壮十分清楚,自己满肚子的怨气、冤气、霉气归根到底得怪罪磨一的那些又刁又滑的工人。
七八十年代磨一不说别的工种,光装配工里就有一二十个多面手,像老兵既能玩手枪、步枪、冲锋枪,还会打机枪,他们能操纵分厂里的各种机床。哪里忙得不开和(hú),哪里有他们的身影;哪里拉不开栓,他们顶上去干:他们既像煤矿上的抢险队,又像军队里的预备队。
那时候哪里需要一个人顶个班,哪里需要一伙人打场突击战,只要领导发个话,大家不光争先恐后地上,还抢着挑大梁。那时“一专多能”是种光荣,是种时尚:磨一的工人个个参加“游击队”,人人争当“李向阳”。而分厂的领导也好管理,最多发张调休单。那时“奖金”这个小妖怪还在沈厂长的肚子里怀着,不足月它是不会出世的。
八十年代中期,“奖金”这个病毒从阴沟里冒出来后迅猛地繁衍,纯朴的工人变成奸商,领导给他派活,他像个买方市场的采购,背着双手,瞪着大眼,不动声色地先把商品打量一番:价廉物美的抢着买,货色一般的猛砍价,没有油水的撂一边。胸怀远大的工人变成了目光短浅的老鼠,只爱大米——迷到奖金上了。
前两年为了争创“国家安全生产特级企业”,厂里订出名目繁多的规章制度,其中有一条:必须持有《操作证》才能开机床。而这个蓝本本只有“专业理论”与“实际操作”考试都合格才能拿到手。以前的那些能工巧匠此时变得非常谦逊:张飞收藏起丈八长矛,关公封存了青龙偃月刀,谁都不愿伸个头、露一手——参加考试拿别的工种的《操作证》。说来他们的思维合乎逻辑,他们的行动极有道理:开别的机床那不是自己的本行,外行能搞赢内行?新兵蛋子能跟老兵油子比打枪?梦想!明摆着摘不到手的果子还要拼命跳着够,那不是个二球娃子就是个憨B货。
以前是艺多喜欢人——人前光荣;现在是艺多压死人——事后吃亏。你多一种技术就是给自己脖颈上多套了根绳子,牛鼻绳在人家手里攥着,要犁东边的地把你往东拽,要耙西边的田把你往西赶……。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安全制度明文规定:无证上岗是违章的;违章指挥出了事领导负责。特别是无心磨,砂轮又大,转速又高,搞不好砂轮爆炸是要人命的。老子不去考试,不拿那个非本工种的操作证,不上套,你拿老子没门!
有个朋友曾为俞气壮支过招:除了自己的本行,能开一种别的机床,每个月你给他发十块钱的“好处费”,能开两种别的机床,你给他发二十块的“好处费”,你让他当特种兵、当预备队。这个馊主意谁不会想?太低档!关键是钱!钱!钱!刘有豪当厂长时磨一的钱多,鬼都愿意为他推磨;现在磨一的钱少,人都不想为我干活:今非昔比了。如果你把有限的奖金倾斜给那些多面手(不管需不需要搞突击,“月供”是少不了的),必然会亏待本专业的高手,原来高手还能啃根带点肉的骨头,你搞倾斜,他们只能抱着骨头吸油。
一件小事经常闪现在俞气壮的眼前,虽已发生了近二十年,但它仍然历历在目、令人不能忘却。俞气壮记得非常清楚:那天,长相、穿着像个农民的党委李书记来磨一检查工作,当磨一的老主任领着李书记转到正在无心磨上干活的俞气壮跟前,便停住了脚步。老主任是东北解放区的老工人,身材高大、声音宏亮,他敞着嗓子对李书记说:“这位俞气壮同志是我们车间无心磨的新科状元,无论是产量还是质量,他首屈一指,技压群芳……。”李书记从上至下地打量了一眼俞气壮,话语不多的他“嗯”了一声,随后从衣兜里摇出个硬皮的小本本。俞气壮早就听说李书记有个随身不离的“花名册”,上面记着他的“特工队”人员名单:一遇到难题、一碰到急事,他就翻他的小本子,该调哪员骁将单打独斗,该遣哪路兵丁围追堵截……,他运筹帷幄,无往而不胜。俞气壮忙停住机床凑上前一瞄:本子上用大号字一排排地写着厂里各个工种权威人士的名字、家庭情况、家庭住址,有八级锻工润长生,八级钳工陆荣生,七级电工尤荣海,七级车工杨德树,六级铣工王子贱,六级刨工何志才……,李书记又将三级磨工的俞气壮当作无心磨的技术权威记在了小本子上。当时的俞气壮感到十分的荣耀,体内的那个血气、胆气、骨气、豪气、意气壮得很——气冲霄汉!
愈气壮搞不清楚那个年代的领导干部吃了啥灵丹妙药,各有各的法宝,看了啥武林秘籍,各有各的高招。他们就有那大的本事:一呼百应;处处掌握主动;事事得心应手。而现在的干部不知有病吃错了药——老是就着筋;还是练功入了魔——手脚展不开:总之工人没有一个听话,赶都赶不上架。今天这里出个岔,明天那里打场架,干部不是作战的指挥员,而是灭火的消防员。当个芝麻绿豆大的官累点倒没啥,就怕出力不讨好,这不,又挨张老板的耳刮了。
前两天俞气壮与他进厂时拜的师傅聊天,俞气壮大发牢骚,说现在的干部难当得很:下面工人顶你,上面领导压你,“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而刘师傅说,干部难当,工人更难当。说一千,道一万,人变得自私了。想想毛主席那句“要斗私批修”的话说得多好哇,真是一句顶一万句,一句话要管五百年。现在看来,改革开放最大的错误是把人的思想意识、人的伦理道德搞了个倒退,一下子退到了解放前,甚至倒退了一千年,回到了唐、宋、元。现在大气候不对头,有点好人受气、坏人得逞的味道。现在的工人没有为人民服务的崇高理想,只有为自己捞钱的荒唐梦想。当官的就不说了。你小俞现在是一方侯爷,大权在握,我希望你凡事多替工人想想,干群关系不可搞得太紧张。再搞文化大革命……工人重新当家作主,那些尽干缺德事的头头要架飞机、挨斗的。再搞文化大革命就没有保皇派了,工人的眼睛是雪亮的,都是造反派。
俞气壮的地位变了,立场变了,观点也变了,师傅的话他当了耳边风。他认为:再搞文化大革命那是不可能的!再搞斗、批、改也是不可能的!工人当家作主那更是万万不可能的!只有那些死一个少一个的老家伙还在津津乐道那些往事,热衷那些“老生常谈”。现在的年轻人谁了解这些?谁关心这些?谁追求这些?
“提审”完磨一的俞气壮,第二位“过堂”的是轴承研究所的所长沈朝阳,沈朝阳是最早的沈厂长的儿子。张元彪和颜悦色地问道:“小沈,你们轮毂轴承的攻关搞得咋样了?”
沈朝阳满脸愁容地回答:“刚有点眉目。但现在搞不下去了。”“为啥?”“缺钱呗。需要的设备和仪器至今没买回来。”
“那才邪门了。”张元彪像只猫头鹰,身子不动地将头偏转九十度,想都不想地质问坐在身旁的财务处汪处长:“老汪,去年你们财务预算中轴研所的仪器设备不是立了项吗?专款专用,钱跑到哪去了?”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咧。”压根不把张元彪搁在眼里的汪处长,这回又是“瞪着大眼,望着天花板,找不到有几夹生”地说:“年头乘我出差不在屋里,你叫陈小刚把那224万设备款划走了,划到哪去了?办了啥事?你这位大董事长也得给我这个小财务处长一个明确的交待吧?我也好做个账唦。”
汪处长的一席话令张元彪茅塞顿开,那224万确实被自己划走了——用到股票上市前的“攻关”上了。当时自己是这样想的:把公司整上市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公司上了市,捞钱不是事。他也晓得“攻关”是个花钱没准头、可有可无、可多可少的事,哪知不干则已,干起来竟要花那多的银子……。规规矩矩地找老汪要钱不碰个头破血流也要吵个脸红脖子粗,最后的结果肯定是那句老话,“绝对行不通。”自己是不得已才动这个歪心眼,想这个孬点子,出这个馊主意:乘老汪出差之机叫副处长陈小刚把钱划走了。
这时张元彪知道对汪处长下叉子惹麻烦了,他一再的告诫过自己,对汪处长要谨言慎行:他是把利刃,搞的不好会割破你的手指;他是包炸药,一不留神炸你个面目全非;他是个惹不起的爷,你得躲着点。这一切今天他全忘了,有点后悔的张元彪只得用柔和的声音说:“好了,算了。是我错了。那笔钱我交给姜云一了,他们证券部用到上市前的攻关上去了。明天我叫他给你报个账行不?”
“这还差不多。”汪处长高傲的双眼改为了平视,金贵的眼皮耷拉下了半公分,但他仍是得理不饶人,“不过嘛……我还得给你讲清楚,你老张这样搞蛮不清爽,乘我老汪不在屋里你叫陈小刚悄悄地从财务上划走钱可不是第一回。你要知道这是违反财务制度的,我不希望有下一次。”
汪处长是厂里唯一敢跟张元彪叫板的中层干部,是张元彪他们那批进厂的大学生中唯一学财会的人,谈本事,他是高级会计师,讲资历,他是建厂元老,论年龄,他比张元彪大两岁,他不把张元彪放在眼里是因为他有本钱。腰里缠着万贯的人总是傲气——老子是财神爷,仿佛会点拳脚的人格外精神——走哪都爱赌个狠。
汪处长多次推心置腹地对张元彪讲,张总,财务工作你放宽心,我会讲原则按制度地把好关。但凡事有个万一,万一我领导的财会工作出了纰漏,你只管恼着脸搞我的人,莫客气。我保证洗耳恭听,并低头认罪。但你老张要是不讲原则,违反纪律,耍个小聪明、玩个小动作、搞点小抹布纱,莫说我老汪不给你面子,我也会恼着脸搞你,通娘骂老子都有可能……。想起汪处长说过的那些狠话,张元彪心有余悸。
自知理亏的张元彪只得用商量的口气说:“汪处长,你能不能想点法,从账上挤点钱给轴研所买设备?”
汪处长闭目思想了片刻,他那双高傲的眼又望着天花板,那金贵的眼皮又抬到了极限,他胸有余火、口气夹生地说:“我是江郎才尽,没法。你有何高招?”
张元彪像个缺胳膊少腿的叫花子在低三下四地乞讨,“汪处长……你行行好!把五分厂盖厂房的钱给我点行不?”
汪处长像个铁石心肠的有钱人,他板着面孔斩钉截铁地回答:“绝对不行!那是违反财务制度的。”
张元彪有点不耐烦了:“钱这里是用,那里是用,不都是个用?轮毂轴承不开发出来,盖个厂房有屁用?(五分厂就是干轮毂轴承的)一找你要钱就没有好脸,就拿财务制度堵我的口……。伙计,莫嚇我。”
“鬼才嚇你。”汪处长有理不饶人,“是制度在嚇你。‘专款专用’是《财务规章制度》第二章的第三条,你要不信等会我拿给你瞄瞄。你拿轴研所的科研费搞上市前的攻关,你又把五分厂的基建费挪到轴研所搞科研,你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严重地违反了财务制度!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你这挪用专款的事绝对不下三次!伙计,制度面前人人平等!你董事长有啥了不起?轴承厂是你开的?……你胡作非为!……你不讲道理!”
在中层干部会上只有他老张对这个下叉子,对那个动耙子,给别人上眼药,哪有人敢顶撞他、跟他对着搞的事?张元彪像被海瑞参了一本的嘉靖皇上,立刻发火了,他恼羞成怒地说:“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汪处长保持着那副老德行,心气平和、十分坦然地说:“莫嚇我啊。我老汪是长大的,不是嚇大的。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坐着,你做梦都莫想!”
这回真把张元彪惹得毛焦火辣了,他站起身来拍着桌子,怒气冲天地喊叫着:“现在,我以公司董事长的身份跟你说话,我给你一个月的休假,哪里好玩你到哪里去玩。你屁股底下的那个板凳莫坐了,你烦我也烦。一个月后你到公司驻WH办事处报到,那里缺个财务科长,那个板凳合你的屁股。”
这是张元彪打承包向轴以来第一次没有任何理由,对没犯任何错误的中层干部进行降级处分。说他老张没有任何理由吧,其实“由来已久”;说他老汪没犯任何错误吧,“错”在他不知道变通、不懂得开脱、刻舟求剑、一根筋、倔驴、死心眼……。
张元彪在今天的中层干部会上大动肝火、大耍淫威地把财务处长老汪捊了,又当场将对他脾气、合他胃口的副处长陈小刚扶了正,这绝不是一个随随便便、极为轻率的行动,事情没那简单。张元彪今天的“独裁”是针对性的杀鸡吓猴,是有意亮点狠气。
说来话长,向轴由“集团”改成“公司”时有个权力的分配问题,董事长的位置不用说属于张元彪,按照“一把抓”的组织原则党委书记的板凳也该他坐,然而党在他老张的心目中始终是慈祥的母亲形象,以前要他兼任党委书记,他感到自歉,认为自己的“斤两”不够秤,“墨水”不够满,“瓤子”瘪得很,他多次婉言推辞。他觉得不能因为自己工作上的失误而败坏了党的光辉形象,给母亲脸上抹了黑。
随着地球的转运天在变,地在变,人在变,世上的一切都在变:天上的太阳因雾霾的遮掩越来越黯淡;河里的中流砥柱被泛滥成灾的淫水冲击得分崩离析;百姓心中的天平因分配不公而倾斜到了极限;那些所谓的治国精英抛弃了祖传的“三坟五典”,用他们的理论、思想、观念代替了《共产党宣言》……。张元彪不愿跟那些水货党员、特别是那些使人恶心、令人发指的领导干部套近乎,跟他们为伍老张觉得是种耻辱。他们怎样歪掰老百姓是他们的德行,自己管不了,但绝不掺和。他觉得污泥浊水能淹没自己这颗明珠,但明珠绝对不能融化在污泥浊水之中。
现在党委书记的权力实在太小了,小到不足挂齿:说它没用吧,它是聋子的耳朵——一个必不可少的装璜;说它有用吧,它像人体的盲肠——因为用得太少正在逐渐地退化。因此党委书记一职张元彪不是推辞,而是坚决不干。
按照所谓 “现代企业”的管理制度,公司的董事长一般不兼任总经理,那谁来当总经理?张元彪在领导中扒来扒去,挑不出个中意的。班子里的那帮后生大多是WH铁路中学毕业的小知青,没有大专文凭,这些七零年进厂的老工人一样的高矮胖瘦,实在没有出类拔萃的。只得论资排辈,由第一副厂长、那个锻工打铁出身的张华超担任总经理。毫无疑义,张华超一头挑着总经理,一头挑着党委书记。
一开始张元彪对张华超比较放心,认为他文化不高,但谦虚好学;能力不强,但不掖不藏:像黑旋风李逵容易领导,似花和尚鲁达听从指挥。可没过两年张元彪看到不是那回事:小张两次用计谋蒙蔽老张,将他的“老同学”姜云一和张驰拉进了领导班子。之后肆无忌惮的他“揠苗助长”:乘顽性极大的张元彪上河南“寻宝”之时,将红薯芽似的大舅倌提拔成证券部副部长;不久,又乘张元彪下广东“取经”之机,将苞谷苗似的“一担挑”从开机床的工人提升为坐办公室的车间主任;打铁的真敢干,半年前乘张元彪住院,他瞅准机会,又把稻秧似的老婆提拔成科长。他的胆子也太大了,压根不怕别人说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成全几个亲眷事小,跟“万人之上”的董事长连招呼都不打事大,何况“再一再二不再三”。堂堂的“一国之君”张元彪最忌讳别人不把他放在眼里。
刚提拔的厂办主任吴中杰(黄主任退休了)是张元彪进厂当采购员时的师傅吴厉的儿子,张元彪把他当作亲信安置在厂办主任这个重要岗位上。这次张元彪出了半个月的差,一回来吴中杰就向他汇报,说“那个打铁的又有新动作了。”张华超“内举不避亲”告一段落后,他又搞起“外举不避贤”:他乘锻工分厂厂长退休之际,任命他“团派”的小兄弟钟步高为锻工分厂的“代理”厂长,张元彪意识到张华超在砥牙砺爪。
钟步高是回乡的知青,在他爸当镇长的地方当农民。78年他进厂时才十九岁,但已是名共产党员了,进厂后他被分到锻工分厂学自由锻,干打铁。钟步高生就的一副娃娃脸:粉皮嫰肉、细眉小眼、秀鼻红唇,他为人亲近,敬重师傅,尊敬领导,人缘较好。他的精明干练像个城府极深的老头,而他的体形相貌却似儿童般的幼稚可笑。如果说精明干练是阴极,幼稚可笑是阳极,他那个极高的电位是非常迷惑人的,就像海里一条不大的鳗鱼,随便放一次电足以击死一头牛。
张华超当时是锻工分厂的团支部书记,也是党员。钟步高这年轻的党员在工厂里是凤毛麟角,极为罕见,分厂领导便任命他当团支部的宣传委员。
钟步高比凡人多个心眼,很会来事,他每个月的那点工资除了日常的开销外都用来孝敬他的两个师傅了:教他打铁的汪志远师傅和团支部书记张华超师傅。他的孝心像“春种一颗粟,秋收一担粮”,其结果他终生享受不完。
他那位三百公斤的空气锤狠砸十下都不放个屁的、老实到家的志远师傅,向钟步高传授了他在上海机床厂学到的顶级锻造技术,由此钟步高在锻工的技术比赛中屡屡夺冠,全厂的“技术能手”、“岗位标兵”,年终评比的“劳模”、“先进”……鲜花不断地涌来,荣誉罩住了全身,一脸笑的他极像穿着彩缎、放大了五倍的芭比娃娃。
团支部里那位极讲江湖义气的书记张华超给钟步高的回报是“老鼠拖木掀——大头在后头”,也可以说“芝麻开花——节节高”:张华超当了工段长,便将钟步高提拔为班组长;张华超当了锻工分厂的厂长,便将钟步高提拔为工段长;张华超当了几年的总经理后又将钟步高提拔为锻工分厂的代厂长,他对这个“团里”的小兄弟是尽量带着的。
张元彪像个勘探家,国内外的名山大川到处有他寻金觅玉的足迹,虽然不常在厂里,但张元彪有千里眼、顺风耳,对张华超搞的这些小动作他非常明了。张元彪急在心里,但又没法,只得在今天的会上对着汪处长发了一通狠气,以此显示狮王的威力,警告那些尚未成年的雄狮不得轻举妄动。
对张华超培植党羽一事张元彪曾经有过思量:把张华超捊了,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搞得不好又要制造一起“厂长开除党委书记的厂籍,党委书记开除厂长的党籍”的事件来。即使把张华超捊了,换谁上来?还是他铁中的同学……。
这时张元彪仿佛大彻大悟了:大气候,就是这种霉雨天;大环境,长出来的就是这种豆芽菜;大形势,人人都想做有利可图的官。一位西方的哲人说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那自然的也是正常的。人活在世上就要顺应自然,张元彪又在安慰自己。
要说还是他老张的思想不够解放,没跟上趟,还在认为:你要搞个么私活,阴道搞,莫大鸣大放地搞得水响;你要玩个么歪板眼,按着点,莫玩过了头。总得注意一下脸面,莫让别个在背后戳你的脊梁。
哎唷,打铁的就是打铁的,鲁夫一个:没有文化,不求上进,不知廉耻,不懂韬晦,一朝掌权便把歪令行。弓,他拉满;势,他使尽;人,他做绝。一旦身败名裂无人理睬,只能是“粪土当年万户侯”。
算了哦,莫去管别个,只要莫惹我就行。
算了哦,莫去操淡心,对得住工资就行。
算了哦……。
张元彪肯定没读过明朝的名士陈继儒在《小窗幽记》里写的那段话,“佛只是个仙,也是个了圣。人了了不知了,不知了了是了了;若知了了,便不了。”若读过,他不会说“算了”。
其时的张元彪是内外交困,欲知他的倒悬之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自己屁眼流鲜血 还给别人瞧痔疮
早上一上班,龙井茶喝了,“三五”烟也抽了,张元彪就是打不起精神,呵欠接二连三。昨夜打了场麻将,没搞多晚,也就十一点,看来年龄不饶人呀,毕竟五十多岁了。坐在转椅上迷糊了一会,张元彪猛地想起了一件事,他打电话把安技处李处长和教育处孙处长叫到他的办公室。
张元彪先对李处长说:“情况是这样的,昨天湖泊钢球厂的陈厂长打来电话,说他们市劳动局安全检查科的章科长不知是忙晕了头,还是吃错了药,最近老跟他们过不去,三天两头地跑到他们厂找岔,这里不合格扣你百把两百,那里不安全罚你千把两千,搞得人心惶惶,非常紧张。陈厂长急得像火上了房,可又想不出个办法来消这个灾、了这个账。他削尖脑壳四处打听,终于得知你李处长和那个‘一根筷子吃藕——专挑缺点’的章科长有师生之情,他是你的学生,在‘安检’方面你是权威人士,他服你的气。陈厂长想请你这尊菩萨去收那个魔头。”
张元彪又对孙处长说:“钢球的陈厂长对我厂搞的职工教育、办的技术培训挺感兴趣,早就想请你指导指导。这次你跟老李去一趟,考察一下他们厂的情况,该点拨的点拨一下,毕竟是一家人吧。”
送走两位处长张元彪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阵和煦的春风迎面而来,它像一阵横着飘的细雨,冲刷掉了老张脸上疲倦的色彩,使他的面貌焕然一新,他的精气神全来了。眼看着雨后足球场上的枯草竟相萌发,一些令人沮丧的联想极自然的在他脑中冒了出来。
这两年向轴厂与香樊市的关系同样很紧张:来自劳动局、电力局、民政局、卫生局、教育局……的各种摊派似“吴刚砍桂树——没完没了”;苛捐杂税像“长江里的水——从不间断”,敲诈勒索都敢明道搞。各路妖魔鬼怪争先恐怕后地冲进向轴,张牙舞爪地要吃唐僧肉。
前些年向轴的效益特好,又涨工资又发奖金,搞得香樊人眼红。但眼红归眼红,你干气没门呀!那是劳动所得。话说过来,我们向轴的领导不抠门,对市里“对口”部门的主管三不知的“小意思”一下是常有的事,东西不多,放了点鸡精,撒了点胡椒,但那是提味必不可少的佐料。那时是我们主动的送,我们热心干慈善、搞扶贫。
以往市里的行政部门来个科长检查工作,我老张总是“兵来将挡”:市卫生局的科长,我派厂医院的院长接待,市供电局的科长,我派厂动力处的处长招呼……,如果他们的局长登门,我老张亲自上阵。总之咱向轴的礼宾官比来客高一级,再屁也可当他的领导。忙完了公事少不了在酒楼点个包厢,这种超规格的礼节仿佛真龙天子给七品县令赐了个座,并亲自给他夹了一块垂涎三尺的红烧肉。天啦,这美差肯定让他乐不思蜀、流连忘返。即使离开了向轴,回味无穷的他也会逢人必讲……,写进日记那是自然。
现在大不一样了,哪怕是个不带“长”的科员来向轴检查工作也敢作威作福,口吐狂言,以下犯上,“你们张老板为啥不来见我?再屁我也是个钦差。不来也行,等会开罚款单别说我不给他老张面子,手下得太狠。”一张罚款单轻则数百,重则上千。特别令人生畏的是电老虎:搞得不好拉你的闸。猛然停电的损失要多大有多大:车工的合金刀掰了,磨工的大砂轮裂了,正在热处理的整炉的零件报废了……。
如今市里不管哪个行政部门来位“钦差”,我老张都得鞍前马后的侍候,忙得屁颠屁颠的,生怕怠慢了他老人家,他就是阎王,他就是玉皇,他就是我家贡台上的佛祖象,我得学我的老娘,一天三磕头,三上香。
去年我厂又完工三百套职工住宅,可迟迟不能交付使用。分到新房的老职工不断筋地打电话问“啥情况?”那个心情可以理解:住新房胜过当新郎。我把基建处王处长找来一问,他哭丧着脸这样回答我,“房子早盖好了,水通了,电也通了,但像个肠堵塞的病人,吃得屙不得。”“啥意思?”“市政部门不让接排污水的下水管道。”“为啥?”“他们说市里的排水管太细,每逢下大雨水排不及,搞得市区一片沼泽;你们再接管子就更不得了,那会汪洋一片。”“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他们到底啥意思?”“他们说要加大排水量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重新铺粗管子;一个是加大排水泵的提升能力。但这两个办法都要钱。”
当时我就知道又遇上了丧门星,人家掐着你的脖子你不服气还不行,“直道说,他们要的啥价?”“他们狮子大开口,要现金五万,是施工费。‘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们这些长着千里眼顺风耳的家伙,不知从哪打听到我厂仓库里有两台闲置了多年的大功率的抽水机,他们看在眼里,惦记在心里,手心痒痒的,这回机会来了,点着名要。”
哎……咋办咧?国庆节前房子就盖好了,分到新房的职工又是买涂料,又是购地板,翘首以盼,只等总务处一声号令:“搬!”总得让这些职工在新家过个年吧,当时我老张左思右想,捊干了肠子,搅尽了脑汁,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伙强人笑眯眯地揣着五万块钱,拉走了那两台抽水机。
新房子接下水管还是小事情,因为那毕竟是“一次性”。更可恨的是劳动局的长期讹诈,它用一根手指粗的钢丝紧紧套着你的脖子,要摆脱他可不是那容易:用钢锯你锯不到根;用气割又伤了自身……,你只能俯首贴耳地做他的奴隶。
向轴大大小小有近百台天车,都是自己安装自己调试,足见我们的技术队伍有系统、成建制。天车的状况跟汽车一样,每年都要“年检”,我们厂的是自己搞,香樊别的厂是劳动局出面请我厂派人员、带仪器“帮忙”搞,劳动局是个空架子,既无人又无枪。好在那年头都是国营企业,“肉烂在锅里”,我老张从不计较。
自从那个挨千刀的沈收银上台后,劳动局狮子大开口,年检一台天车要收四百大洋。“你们向轴有本事搞年检,可以,你们自己搞。但搞完后要有我们盖的章年检报告才有效。否则不认那一和(hú)。记到哦,老张,盖一个章带二百块钱来”。这是劳动局局长亲口对我讲的。一个小局长敢对我玩这个味,你说他是不是有点翻锹?毫无疑义,小鱼小虾蹦得欢,后面有乌龟王八撑腰。这年头邪门的事太多了,盖一个章收费二百,向轴近百台天车每年交他两万多,年年交!
安全生产方面的乱收费像蚂蚁搬家一队队的,实在太多了,安技处李处长纵有一身的本事也镇不住这个邪。冰天雪地他能不穿棉袄?四尺高的屋檐他能不低头?他多次拿着“要钱”的申请报告到我这叫苦,我有啥法?签个名,批个“准”,只有这个招。
难缠的小鬼天天上门,像敲麻糖似的,今天这个来讹你一块,明天那个来赖你一坨,小敲小打的像蜜蜂蜇得烦人。最可怕的还是阎王沈收银,他狗日的老谋深算,诡计多端,他像小偷一样天天惦记着向轴的家产,叫你终日惶惶不安。
沈收银借建民营飞机场强行搞了一次摊派,没过多久他又把市里的企业家招集起来,说市政府要筹资建二桥。他的脑壳属阴谋家型,耍的尽是歪心眼、想的尽是孬点子、出的尽是馊主意,他的嘴巴像缺少按键的小号,吹出来的尽是刺人耳膜的滥调,“……二桥建好后市里的交通将大为改观。特别是向阳轴承厂,每天到火车站拉钢材、拉煤、发货……,走二桥近得多。你老张心里要有数,从市里的西头到东头,你弯了多大个弯子,走了多少冤枉路。建了二桥你走直道,不说别的,每年汽油费省多少……。”
我老张是经济师!我满脑子都是数字:去年我厂的总运货量近十万吨,到火车站拉钢材、拉煤、拉重油、发轴承是大头,就算八万吨;建了二桥到火车站少走两公里,按吨公里五毛计算每年光跑火车站就能省八万块钱的运费;向轴还有六辆过河接送职工上下班的通勤车,白班、二班、三班每天六趟,一趟不卯;向轴有六十多辆汽车,少跑路每年的修理费又能省不少。建了二桥每年给向轴省十万块钱是算得出来的。
我老张心里有数,人家沈书记心里也有数;你有七算,人家有八算。这不,沈书记开口了:“老张,建二桥你们向轴沾了极大的光,这回你老张还得拿上回那个数——三十万,一个仔不能少!要不就是砸我的锅、拆我的灶。”
狮子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了尖牙利齿和那贪婪的舌头。说实话那时向轴的财务已捉襟见肘,我老张只能打碎牙齿吞进肚子。当时我是这样安慰自己:三十万只当投了资,三年回本金,三年后尽赚。桥修好了它跑不了,只要桥在他不会耍赖。
谁知道沈收银这狗日的昧了良心,他像他心中那个“以人为本”的楷模刘备,强占了刘表的荆州不说,还骗娶了孙权的妹妹:二桥建好后沈收银把它卖给了一家私营公司,允许他收十五年的过桥费!这家公司将一桥、二桥修了栏杆,布了岗哨,“要从此桥过,先交买路钱”——名副其实的拦路打劫,活生生的土匪强盗!这回向轴吊得大了,三十万投资打水镖响都不响!每年三十万的过桥费只少不多!
你看看,这年头真是神算不如人算,人算不如鬼算,鬼算不如阎王算。沈收银这狗日的前前后后整了我好几回!沈收银这妖姑养的怄得我老张吐血!沈收银我操你祖宗八代!
想到此张元彪对沈收银无比的憎恨,他火冒三丈,异常的烦燥。他笔挺地坐在转椅上,点着一根烟,玩起他自认为可以平肝火、稳情绪的小把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一个接一个的烟圈,最后吐出一支射向圈心的烟箭,如果一箭穿心,他就有了好心情,如果吐出去的烟圈不圆或烟箭射偏了,他再来一次……。
待张元彪的心情平静下来后,他想到今天派李处长去钢球厂降魔伏鬼,李处长是凭身份“天王盖地虎”?还是使手段“宝塔镇河妖?……不管用啥绝招张元彪都感到十分可笑,因为此刻他心底油然而生了一句十分下流、十分肮脏的俗语:“自己的屁眼流鲜血,还给别个瞧痔疮。”多无聊!多荒唐!苦笑了两声后他自言自语地说,“‘铁拐李葫芦里的药——医不好自己的病’啰!”前两年厂里几百位老转堵了他老张办公室的门,差一点揍了他的人的“群体事件”,像割了没多久的韭菜,又在他脑中巴掌大的那块地上冒了出来。
七零年、七一年,向轴招了一个多名部队的复员转业军人,当时他们都是不带家属的单身。八十年代后期国家出台了有关文件,为照顾这些支援“三线”建设的老同志,给他们的配偶和子女办城市户口。向轴的领导考虑到住房、子女上学、就业、就医等方面的承受能力,决定分三批解决这一千多人的家属问题。
第一批解决的三百多户不管是市里还是厂里都没向他们要一分钱,他们欢天喜地地搬进了新居。第二批解决的三百多户市里要收户口本的“工本费”,厂里照顾这些建厂元老替他们交了那区区几毛钱。他们的子女大的上班,小的上学,做饭用煤气,不再烧柴火。第三批解决的三百多户就不像先前那了撇,钱迷心窍的沈收银上台了狮子大张口:按人头计算,解决一个人的户口收三千五百块钱,美其名曰“增容费”。按三人计算每户得交一万多。三百多户得三百多万。
这每户一万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对每月拿两三百块工资的老转来说,全家得捆紧腰带不吃不喝地熬几年;这三百万更不是笔小钱,要财务已捉襟见肘的向轴出,无疑剜它的眼、割它的肉;而指望政府发善心、做善事,相当叫市委书记改名字,不叫“收银”叫“富民”。么办咧?……一想到解决这件事的全过程,张元彪心有余悸:三不知的白天犯个小癔症,夜里做场大噩梦。
那天下午一上班,三百多老转全部“杀”到办公楼,我宽大的办公室挤得满满的,连桌子上都坐着人。走廊上、楼梯上尽站着穿绿军装的人。老转的谈判代表、当年搞基建猛虎连的排长胡必定把我按在座椅上,站着的他比我高出一头,他背后是怒气冲天,叫嚷不休的人群。他的身躯和双臂对我形成一个小包围圈,这个小圈子是用绳子围起来拳击格斗的平台?还是对特殊病号重点护理的单间?心里没底的我忐忑不安,手脚开始发颤。但我心里清楚:在这个小圈里劳资双方将进行一场据理力争、讨价还价的谈判。
说实话,当时我心里充满恐惧感,坐着的我仰视着胡必定那长着土匪似的胳腮胡子的脸,和脸上那双喷着怒气、怎么睁也睁不大的小眯眯眼。我的大眼里除了乞求就是可怜:我希望他对我文明一些,客气一些,老胳膊老腿的我经不起踹。
胡必定对我提了三个问题:解决三线工厂老转家属的“农转非”是否有中央文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有;老转家属的户口应不应该在几年前中央下文件时解决?我犹豫了片刻后回答应该;拖了这多年才解决,现在又收这多钱,责任是不是在你们?这个问题我不能随便说“是”或者“不是”,这点工作方法我老张还是有的。当时我心平气和地对他说,老胡,你问的三个问题是站在你们老转的立场、用你们老转的眼光,但都不错 ,很正确。我只能这样对你说,第一批解决你们老转的“农转非”是88年,那时厂里是陈新陈厂长当家。按军龄长短分三批解决你们的问题,是陈厂长和你们老转的代表达成的协议。这件事我没经手,但我清楚。当时决定这样做也是从实际出发,如果同时给一千多老转解决户口,都搬到厂里来,住房问题、子女就业问题、上学问题等等,厂里承受不了。就是一次盖三百套房子也得盖好几年。这次解决你们的户口收这么多的钱,是市里搞的,跟厂里没关联。你们有意见是不是先到市里反映一下,解铃还需系铃人嘛。
胡必定说我们去过市里,市领导说年久文件失效了,责任在你们厂里。收三千五不算多,现在办“农转非”都是这个数。他们还说这几年市区人口逐年增加,各种公共设施跟不上去,例如马路要加宽一点、江堤要修高一点,路边得造几十个应急的公共厕所,过江的大桥还得建两座……,哪来的钱?谁用谁掏钱!你们新市民是天上漂的浮云,得为香樊下几滴雨湿湿地皮;“农转非”是头顶飞过的大雁,得拔根毛为家乡建设做点贡献:收你们的“增容费”是国家政策。现在是市场经济,卖方漫天要价,买家坐地还钱,觉得不划算,行,还是回去种你们的一亩三分地。他们在歪究。当官的嘴里讲出来的都是真理;看来是我们这些为国防施工和三线建设出过大力、流过鲜血、卖过性命的“丘八”在胡搅蛮缠。
当时我连忙说,话不能这样讲,脑壳千万莫这样想,你们有理!你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大家都不是妖怪。沈收银是妖怪。他不收钱你好、我好、大家好,社会不就和谐了?!他是个见钱眼睛亮的家伙,三天不收银子他手痒。你老胡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先回去,厂领导再商量商量。
当时不少人吼了起来,“今天不给个明确的答复我们不走人。”“要收钱,先砸了他狗日的办公室。”“叫他尝尝老转的铁拳头。”……这些不讲客气的、甚至是敌对的喊叫像施工洞里的爆炸声,铺铁路抬钢轨喊的号子声、甚至战场上拼刺刀的格斗声……,老转那粗犷豪迈的性格和天下无敌的精神,被他们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一片嚷嚷声中,我拉着老胡的双手对他说,胡贤弟,我们可不是一两天的交情吧,别个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如果把我老张捶扁了你们能不交钱,你们只管捶;如果把这办公室砸烂了你们能拿到户口本,你们只管砸:我老张绝不放个屁。看到老胡不作声我接着说,今天你们一个营的人马把办公楼堵得水泄不通,严重影响了厂部办公。伙计,说实话,这样闹下去能解决问题吗?
胡必定为人豪爽仗义,像梁山上的宋江,在老转中有极高的威望。听了我的话他说,老张,今天我们不谈个人交情,你喊我一声贤弟,说明你这个大老总没忘我这个小兄弟,改天我请你喝酒。现在我代表三百多士兵兄弟跟你谈判,答应我们的要求“增容费”由厂里出,我们还是兄弟,否则我们便是仇敌。明道说,今天来此闹一下是给你们当官的打个招呼,显示一下肌肉,亮一下块头。我听你的,我们马上撤退。但你必须在三天内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否则莫怪我们老转胡球闹、对着搞。老张,我希望你替我们想想,这事关系到众人的切身利益,搞得不好我们的小康泡了汤。
随着老胡的一声命令老转开始撤退,我十分诚恳地对老胡说,胡老九,我希望你们下次莫来我的办公室,也莫进厂办公楼,影响别个办公不好。你们人多,事先派个人来找我,我们约个宽敞的地方交谈,电影院里,足球场上,殡仪馆中……,哪都行,有事好商量,莫搞得水响。
分把钟三百多老转像退潮似地走得干干净净,一切恢复了平常。我靠在椅背上两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心里感到一阵阵的酸楚、凄凉、惆怅:多熟悉的老转,再知心不过的老胡,现在形同路人,完全陌生。哎……到底咋回事?
建厂初期我们都是单身,在食堂吃一个锅里的菜饭,在万山这块小天地中早不见晚见,好歹也相处了十多年:不看僧面看佛面,咋说也得给我老张留点脸面。为了个人利益、为了小团体利益竟和我老张恼着脸地搞,伸手动脚、通娘骂老子的全来了,真是“秀才遇见了兵——有理讲不清。”
变了,全变了:社会变了,老转们变了,胡必定变了,我老张肯定也变了。变得人人面若冰霜,个个怒目而视;变得人人都是债主,别个都欠你的钱;市民仿佛是斗鸡公,你掐我我啄你……;叫人不知道咋样才活得安逸。
进厂的那天是肖卫国带着胡必定、吴法源帮我搬的行李,那时我们住的芦蓆棚子,后来生活条件好了,有了四人间的单身宿舍,老胡和我的老乡汪勇住在一间房,汪勇也是老转。我找老乡的次数多了跟老胡自然混熟了。
胡必定是67年入伍的兵,在厂里老转中只能算个“新兵蛋子”。元老工人赠给他的雅号是“胡老九”,因为他比我小几岁我喊他“胡标贤弟”或者“胡贤弟”。
记得是75年夏天,我到汪勇那去玩,天热得厉害,大家只穿裤衩,光着脊梁。看到胡必定背上、胳膊腿上尽是疤疤瘌瘌的,我戏弄他说胡老九,你是癞蛤蟆脱胎的吧?你身上这些疤瘌要是奖牌那还得了,绝对世界第一!可惜呀,挂错了地方,奖牌挂在前胸,哪有挂在后背上?谁知这话打开了老胡的话匣,看到匣子里那些金光闪闪的珠宝,我老张才知道了胡贤弟的身价。
胡必定参军后在四川当铁道兵,按照他的说法当了三年“三不见”的苦行僧。“一不见日头”:常年累月的掏隧道,太阳没露脸他们进了洞,他们收工回营时太阳早已下山。“二不见大官”:当了三年的兵只见过五次营长,接新兵时一次,送老兵时一次,中间过了三个年,营长到工地探望过三次,平时见的大官是连长,小官是班长,不大不小的是排长。“三不见女人”:根本不可能有女人出现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山沟,更不可能钻进危机四伏的山洞,除非她是个野人,或者是白骨精。
胡必定说他们当年施工非常艰苦,夏天洞里既潮湿又闷热,战士们只能戴着安全帽、穿着裤衩、光着膀子干,虽然这是违章的,但只能这样。如果你衣着整齐,干不了几分钟你就是泥人一个,收了工还要洗衣服,累上加累谁都不愿意。冬天隧道里不算冷,但遇到渗水层就像进了水簾洞,洞里天天下雨,战士们只能穿着雨衣干。挖隧道的战士十之八九患有风湿病,这种疾病给许多人留下后遗症。最可怕的是塌方,遇到这种事情,轻则砸得你遍体鳞伤,重则你得把生命献上。只要发生一次大塌方,十天半月战士们心存余悸,殃不及及。但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他们连为筑这条世界铁路史上难度最大的“成昆线”牺牲了三个同志。
老胡指着满身的伤疤无比自豪地说,看到没有,这是共和国授给我这个铁道兵的奖章。如果说五十毫米以上的疤瘌是一等奖,二十五毫米以上的是二等奖,二十五毫米以下的是三等奖,你这个学经济管理的大学生统计一下,我这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一共挂了多少块奖牌?这可是我终生的荣耀,走到哪我都引以自豪。人们看见这些疤瘌没一个嫌我丑,没一个瞧不起我胡老九。这每块疤瘌都是历史,都有故事,以后有了儿子我会三不知地给他吹一段。
当时我对他说,这几年我当采购员成昆线的火车也坐过几趟,那个工程之大、之难、之险在世界铁道史上实属罕见:全长1085公里的铁路线上有427个隧道,有653座桥梁,不少车站不是设在洞里就是建在桥上。一路上数不清的洞呀桥呀,被铁道线像连双色珠似地穿在一起,然后将它由美丽富饶的成都一直安放到四季如春的昆明。一路上旅客无不惊叹:这样的大工程当年是怎样完成的?但有一点大家非常清楚:这条闻名于世的铁路建成于毛泽东时代的文化大革命之中,是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铁道兵建设的。真没想到你胡贤弟也是其中一员,难得一见啊,英雄!
说完这句由衷的话我用右拳在他左肩上捶了一下。没想到老胡说捶得好,再捶两下。我对他说,难道你胡彪这个贱骨头还真欠揍?老胡说是的,每逢下雨之前我这浑身的筋骨难受得很,特别是胳膊腿,既酸涨又疼麻。揉揉捏捏、捶捶打打还稍微舒服一点。你在我左臂上捶一下,干脆来个好事逢双,右臂上也给我捶一下。你个大,捶的有劲。
当时我感到鼻子酸酸的,我怕见到他一向乐观的笑脸,更怕对视他那明亮的小眯眯眼。万一他见到我眼眶中快要溢出来的无根之水,肯定会讥笑我,“贾宝玉的心肠,窝囊货。”
我转到他的背后把他按在四方凳上,然后大声地说,胡贤弟,大彪为你服务了,我妄图用大嗓门来掩盖心中的酸楚愧疚和对他衷心的尊敬崇拜。我老张既不懂经络穴位又不懂按摩手法,但我知道捏捏掐掐、捶捶打打能通经络活血脉。我将他的左膀右臂从上至下又捏又掐地掰弄了一番,又从颈锥开始顺着脊骨一节一节地捶到尾锥……像做广播操似的我做完了“一八”做“二八”。能为共和国的英雄按摩推拿,哪怕他感到短暂的舒服我老张心里也甜蜜了的。我累得一身臭汗,但我的精神得到了宽慰,身心得到了洗礼,思想得到了升华。
当时我已结婚,我叫老婆帮胡贤弟在厂里物设一个对象。他能在厂里安个家,每逢天阴下雨、浑身不舒服时有个知心人在身边照顾一下,他会感到温暖,心里好想一点;不会为自己曾经巨大的付出感到后悔,产生“划不来”的想法。
可是厂里的那些女知青很少看得上家住农村的老转,牵线搭桥难度很大。厂里绝大部分的老转最终还是在农村找的老婆,包括胡必定。也可能他们以前在农村就有相好。夫妻分居两地给老转带来不少的麻烦,可那时政府对“农转非”卡得蛮严,他们一直熬到有了“中央文件”。如果建厂初期厂领导意识到这一点,把为老转“牵线搭桥”作为重中之重的工作,可能就不是现在这个局面。
我们轴承厂属重工业,本身是男的多女的少,可领导真有心做红娘当月老,老转们绝不会到百里之外去摘山花,“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要是我老张那时是厂长,我会每个星期天跟河对面的大棉纺来个“鹊桥相会”、“成双配对”。近万人的棉纺厂正好跟我们相反:女的多男的少。对轴承厂来说,男的是内圈女的是外圈,一个撮合一套精品轴承就出来了;对棉纺厂来说,女的是经线男的是纬线,要不了两下一匹云锦便织成了:多清爽的事!住房也好解决,一千对鸳鸯各厂解决五百套住房。哎唷,往事不堪回首。
第三天早上九点半,胡必定单枪匹马到我的办公室,说老转们在足球场上等着。我走到窗子前朝外瞄了一眼,绿茵茵的草地上站的都是老转,横的列竖的行,队伍整齐的很。说来也怪,凡是老转集体行动都不穿工作服,穿清一色的绿军装,他们服从指挥、令行禁止、步调一致,仿佛留恋着过去的军旅生活。
我向老转们讲了厂里的决定:三千五个人出大头,拿两千;厂里出小头,拿一千五。这话一出口像凉水倒进热油锅,立刻炸开了,“一个人二千,三个人得六千,这可是两年的工资!谁掏得起?”“上两批一分不掏都解决了,我们这批也不掏!”“这大个厂连三百万都掏不起,鬼相信。”“坚决不掏!”……。三百号人咋咋呼呼地惊天动地,吵吵嚷嚷地闹得水响,全冲着我老张。
胡必定把我拉到足球场边一道二尺高的砖坎上,要我在高处回答老转们的问题。他和另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转站在我的两边,当时我心里发怵,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不知道他俩是亨哈二将保护我,还是随时扭住我的胳膊,架飞机开批斗会。胡必定用手扯了扯我的衣服小声地说,莫害怕,文革中大辩论的规矩“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们老转清楚,毛主席亲自制订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们还是记得蛮牢的。你老张算不上“还在走的”、死心踏地的走资派,日破天,只能算个“犯有走资派错误”的好人,老转分得清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你放心,不会把你咋样的。我心里有了底,胆气壮了,说话的声音也嘹亮了。
当时我是这样说的,同志们,莫怪我老张小气,厂里现在确实很艰难,像个在泥潭里挣扎的沦陷者,像个在旋涡中拼命的游泳人……,随时可能命归黄泉。不搞集团我们在银行还有个把亿的存款,么样歪掰都能过几年好日子。搞了集团, 这个厂要添新机床,那个厂要盖新厂房……银行的那点家底被整得光光的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不怪你们。可我在电视里多次喊过“狼来了!”“狼来了!”你们就是不以为然,总以为我闹着玩。你们还陶醉在过去那种安安稳稳、快快乐乐的“小康”里,全然不知道大气候变了,现在已不是过去那个世道了。这次收“增容费”你们认识拦路打劫的强盗了吧?知道谁是强盗头子了吧?我看你们当中不少人还在做美梦、睡大觉。伙计,该觉醒了。
这次收“增容费”你们叫苦连天,这个说日子过不下去了,那个叫没有法就跳江自杀,哪有点军人的气概?哪有点老转的味道?又是跳江,又是上吊,这不是我老张瞎球编,我耳朵尖,刚才听李发扬讲的,人群中响起一阵大笑。我看到气氛缓和了:紧绷的弓弦松了,拔出的剑入鞘了,我讲话的口气也像作报告了。
一次人口“增容费”你们中的个别人就表现出这个熊样,你们知道这两年我老张被勒索过多少次?被敲诈过多少回?去年我们三百多套新房迟迟分不下去,为啥?市里要收排污水的“增容费”。前几天为啥厂里老停电?电力局说我们用电量增大了,要收电力“增容费”。我们子弟中学每年几十个尖子生考到省重点的四中、五中,他们不让上,为啥?要收我们的教育“增容费”……。亏得我们厂用的自来水、看病的医院,小学、中学、幼儿园等等是自己办的,要不然各种名堂的“增容费”似“天上的星星——不知其数”。国营企业是唐僧肉,各路妖怪都想吃一口。咬了俩牙印你们就感到难受,你们谁知道我老张被咬得遍体血流……。日子不好过啊!
说实话,我了解你们老转,我知道这些年你们过单身的艰难。我同情你们,我也想帮你们。我希望你们理解我老张,理解我们厂,理解万岁。
我的话一说完老转们又炸开了,“看来他老张说的大小头是不想改了。”“这个方案我们不能接受!”“老婆娃子来了又能咋样?赶走了老虎来了狼,还是个穷相。”“按中央文件办,反对乱收费。”“跟他们闹下去。”老转的剑又出鞘了,弓又绷紧了,我老张的汗毛又竖起来了。
站在我脚跟前的老转杨志高抬着头对我说,你老张对我们老转不了解,更谈不上有阶级感情。看来我们那三年的兵是白当了,血汗白流了,伤也白负了……
我抬起双臂向下按了按,喧哗声被我压下去了。我大声说,刚才杨志高说我老张对你们老转不了解,没有感情,这话我不能接受,我自认为对你们老转情同手足,了如指掌,比方说胡必定,当了三年的铁道兵,落了个浑身伤疤,还有严重的风湿病……。
好了!好了!站在我旁边的胡必定打断了我的话,我算个啥?你老张莫吹了,站在你面前的都是共和国的英雄。他向人群中大喊一声“付红柱”,随着一声宏亮有力的“到”,人群中一人举起了右手。胡老九向我介绍,这位付红柱是珍宝岛自卫反击战的英雄,拔丝分厂的工人,为了伏击侵略者他在冰雪中趴了一天一夜……,切掉了四个冻死的脚指头,现在路都走不稳。他又喊 了一声“郑立明”,“到”,随着一声响亮的回答人群中又一人举起了手。胡必定说这位郑立明是动力处水厂的工人。你老张懂历史,清末八国联军是从溏沽登陆打到北京的,为了预防新的八国联军入侵,郑立明所在的工程兵部队三年掏空了溏沽的三座大山,建成了多层的、品字形的战略防御基地。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为了掩护战友,他的胳膊、腿、肋骨多处被砸断,在病床上躺了半年多才把命捡回来。但落下了一身的残疾。文化大革命中我们这些当兵的既要保卫国家的安全,又担负着国防施工的重任,我们这帮兄弟在各自的部队一边为国家为人民流着血汗、奉献青春年华,一边为自己收获着屡屡伤痕、处处疮疤。但我们认为这种交换值得,从不后悔。我们希望人民记住我们,知道有那回事,最好在方便的时候适当的照顾我们一下。你老张说句心里话,我们这些老转进厂后要过厂里的照顾没有?从来没有!厂里最脏的铸工、最累的锻工,最苦的管道工,差不多都是我们老转。在部队我们像毛驴低着头拉磨,在工厂我们像黄牛挖着脑壳耕田,我们革命军人不求索取,只知奉献。这次“农转非”说明国家没有忘记我们这些老转,前两批办得蛮好,拿到户口本个个眉开眼笑。现在大气候变了,强盗横行,豺狼当道,向我们举着屠刀。我们知道这事与厂里无关,与你老张无关,但我希望你再考虑考虑,总不能前头把我们拉出泥潭,后头又把我们推进深渊。
当时我说可以再考虑一下。已经站了两个小时,老胡见他的部下有的动摇起来,便大喊一声“原地坐下”。三百多老转齐刷刷地坐了下来。我老张也站累了,我在坎上面对着他们盘着腿坐了下来。我知道他们要挨到下班,要向全厂职工表达老转的委屈,求得工友的声援。但我不能走,想走可能也走不了。我两手放在大腿上,眼观鼻,舌顶腭,气沉丹田,一动不动地坐那。下边的老转议论些什么统统被我关在耳外。
没一会下班铃响了,下班的工人看到这个阵势都围了上来,像看耍猴把戏似的。这时我的耳门要打开,要尽心地听取群众的意见,我的眼睛不能再看鼻尖,要仔细地观察职工的表情。
老转中的秀才张志新十分风趣地对围观的职工说,有啥看头?主持和尚在给我们这些小沙弥讲《地藏经》。在场的人都笑了,当然包括我老张——这个比喻太形象。
当机修的一拨工人走到球场边,他们的议论如雷贯耳,震撼了我的心。
肖卫国面对坎子下的老转们说,哥们,这年头谁缺钱?除了弯着腰做活的工人就是撅着屁股种地的农民。政府缺钱吗?那是哄小伢的坏人说的假话。这几年,每年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我省统计局局长叶青都要发个牢骚,拉个警报,头年他说,“去年政府公务用车的费用等于全国的军费”,今年他又说,“去年政府公务用车的费用比军费还要多几百个亿”。这个零头几百个亿是啥概念?全国的养老、医保、教育基金加起来也没过这个数。过去人们说“火车一响黄金万两”,现在是“车轮一转烧钱亿万”;过去人们说“共产党的会多,国民党的税多”,现在共产党的会变少了,税却多如牛毛:对老百姓他们横征暴敛,敲竹杠、刮地皮;他们用钱如流水、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我市政府绝对不缺钱,指头缝紧一点三百万就省出来了。
杨大华说前不久媒体暴料,西安市政府一年的招待费光酒钱就上亿元。我市的“二招”是专门接待来宾的,那里的吃喝全是市里买单。那个档次之高老百姓都想不到,一桌酒席最屁也要上千元。还专门有个副市长搞接待,陪着客人喝酒吃菜。来个稍微大点的人物市委书记亲自出马,别的酒他不喝,只喝茅台,那家伙酒量极大,整一瓶酒不在话下。别的不算,光“二招”一年开支上千万。国务院的大管家不打自招,“财政被地方政府吃光了”,他们掏点牙齿缝何止三百万。
围观的职工议论纷纷,“老转们有中央文件撑腰,该闹。”“现在当官的心太黑了,非要把老百姓的皮剥光、油榨干。”“人家老转为国家、为向轴做了那大的贡献,咋说也该照顾一次。”“最可爱的人现在变成了最可怜的人。”“支持你们,闹!”……全是支持老转的声音。
胡必定要的就是这个味。目的达到了,胡必定大喊一声,“全体起立!解散,回家喂脑壳去。”这个命令带着四种腔调,说明他的心情较好。他把我拉了起来,帮我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恳求着说,彪哥,再考虑考虑吧。
下午一上班我招集厂领导开会,会上把我的新想法一五一十地向在座的讲了一下。上午那生动的一课使我认识到老转是国家的英雄!是人民的功臣!是“最可爱的人”!我们要是不照顾好他们,使他们产生当了三年兵“划不来”的想法,在座的都是历史的罪人。
会上大家通过了“将好人做到底”的决议,也就是说这次“农转非”跟前两次一样,不要他们老转掏一分钱。话说得蛮中听,钱咧?原来要他们出大头,厂里拿小头,我老张为厂里省一个算一个,厂里确实揭不开锅。现在要厂里全掏,三百万啦!哪个眼里能生钱?我老张已当过婊子,再接一次客无所谓,厚着脸皮挪用专款呗。
哎唷,这年头做件好事难!做个完美无缺的好人更难——我老张讨好了老转,却挪用了专款。正在张元彪危难之时,向轴的股票获准上市了,欲知是福还是祸,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股票上市及时雨 因福得祸实无奈
中国唯一的资本市场深圳证券交易所扩容的速度太慢了,仿佛两个奶的母亲喂不饱嗷嗷待哺的四胞胎,“向阳轴承”硬是“待批”了两年半才获准挂牌上市。牡丹的爱好者除了去洛阳还能上潍坊,不久政府又在上海新建了一家证券交易所。
股票上市使张元彪这个耄耋老汉得到了一根从天而降的拐杖,有了新的支撑,他这个骨质疏松的重病号在“新长征”的路上还能再走两三里。
张元彪是位投资家,他看好股市:为了长期从股市捞钱,你必须先把拳头收回来,收的越多打出去才越有劲。在向轴上市前张元彪作出了一个没有任何人想得到的、绝大多数人想不通的、但他又认为是非常明智的决定——将以前定向发行的原始股按二比一缩股:总股本由两亿一千万缩成一亿五百万。张元彪当然清楚这样做会产生误解,自己又得费口舌,嚼牙巴骨。但他实在没法,只能这样干。因为他知道公司的盘子越小,越“迷你”,庄家越好操作;日后送股、配股、转赠股的空间越大。为了向轴的长远利益,他管不了那么多的流言蜚语。
此时张元彪非常清楚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的路,前面的路雾霾重重,什么都看不清楚,后面的路不是被山洪冲垮,就是被泥石流淹没……,这些年走的路真是不堪回首。但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你只能唱那个小曲,“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
向轴职工这两年太难熬了,手里捏着把原始股既上不了市,又不分红,说它是个红薯吧,它不甜,说它是个大蒜吧,它不辣,不少人觉得没味道,早就把它转让给“有眼水”的人了,有的甚至打折扣的转让。好不容易熬到了头,张元彪又要缩股,一千股变五百股,很多职工想不通。
宣布缩股的第二天早上,上班的张元彪被聚集在厂大门口的几千职工拦住了,人们怒目圆睁,骂声不断,视他为抢走手中一半股票的强盗。面对气冲冲、闹哄哄的人群,张元彪安抚大家说:“今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给你们一个答复,行不?你们这样堵着大门妨碍上班,影响生产。”在门卫的劝告下人群才解散。
当天下午录了相,晚上在向轴电视台上张元彪这样给大家解释缩股的事:“……理不讲不明,灯不挑不亮,算盘不扒拉不响,我相信各位师傅听得懂我下面算的这笔账。比方说,我们公司的总资产是一个亿,股票也是一个亿,那每股的资产就是一块钱。你王师傅有一千股,你就拥有一千的资产,这个说法大家肯定接受。现在缩股了,二股变一股,一亿股变成了五千万股。但总资产没变,还是一个亿,那每股拥有的资产由原来的一块钱变成了两块钱。缩股后你王师傅的一千股变成了五百股不假,但你的总资产没变,还是一千块钱。物以稀为贵,股票越少越值钱。就是这个理,大家明白了吧?……”
张元彪像给刚入学的小孩教1加2、2减1,硬是给那些对他有强烈抵触情绪的股盲们来了个茅塞顿开:“老张说的是实话”,“老张算的没错。”对张元彪已不那么信任了的工人这次伏了他的啄,他老张的“可信度指数”向上突破了“十日均线。”
宗教的果实是迷信,开始向往佛教但未皈依佛门的张元彪,决定把即将发行的一千五百万公众股的价格定为十一块一毛八,那个意思是非发不可。向轴将一耙子从股市挖回一亿七千万人民币,张元彪高兴得像拿破仑娶到了约瑟芬,在床上连打几个滚。
上市公司在发行社会公众股前要公布一个《招股说明书》,这是必需的程序。向轴在《招股说明书》中向股民承诺:募集的资金全部用入八分厂的厂房建设和设备购置,八分厂专门制造向轴新开发的小轿车传动轴。轿车传动轴是个极有科技含量的产品,此项目两年内全部投产,年产值二点五亿,年利润五千万。
“向阳轴承”的发行承包商、王国证券公司的李老总曾带着一队人来向轴实地考察,张元彪像幼儿园的阿姨带着一班小朋友,把他们引到已打好基础的五分厂厂房边的一块空地上,张元彪用手指点着那块荒草丛生的土地对客人说:“这就是未来的八分厂厂址。只要股票发行出去,资金到位,我们马上动土,保证两年完工。技术绝对没问题……。现在我们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将来……。”一堆人中唯有张元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唾沫星子满天飞地胡球喷,“小朋友”们只能窃窃私语,小声议论。
考察团的专家能考出个ABC?能察出个甲乙丙?能问出个一二三?绝对不可能。张元彪把他们当苕货盘,搓个圆的、捏个方的、拍个扁的,完全随他的意。认购新股万分之几的中签率使承包商完全没有必要对募集资金的投向顺着藤,摸个瓜,刨个根,问个底……非搞个“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对未来的股民负责。他们绝对不会这样做,就像杂技团打杂的小伙计,你去穿魔术大师的帮、透他的底,对谁都没好处。他们只能做张元彪的传声筒、复印机,跟他一个鼻孔出气。
他们绝对不知道张元彪将操作“向阳轴承”这个袖珍迷你的高科技股,演出一台什么样的皮影戏;绝对不知道张元彪这个满腹韬略的战略投资者在施展瞒天过海,声东击西,围魏救赵之计;绝对不知道向轴的经济状况像铁匠的围裙,上面尽是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洞,张元彪将把那1点7个亿的募集资金全部用来补窟窿。被他挪用的资金太多了:五分厂的基建资金,五分厂的设备购置款,全厂职工上交的养老保险金、医疗保险金……。
拿到1点7个亿最高兴的当然是张元彪,他盼星星盼月亮,盼的就是这笔钱。得知1点7个亿打到了向轴的账上,张元彪像印度电影《流浪者》里刚从牢里放出来的拉兹,第一件事就是捡张纸,蘸点口水擦擦男人的第二脸面——皮鞋,然后放开喉咙、摆动腰肢,尽情的歌舞起来。张元彪把基建处王处长叫到他的办公室,满面春风地交给他一项向轴的面子工程:要他在国道旁轴承一路、轴承二路的起头处各建一座“炮楼”,园形的建筑底座不要大,有十多个平方就行。实用的只要一层,上面的旋转部分搞个花架子即可。“炮楼”总体要有三层楼高。楼外贴天蓝色的磁砖,搞个楼天浑然一色。张元彪的意思是日后把向轴的整个家属区围起来,这两座炮楼是值班室。
王处长按他的意思画了一张草图,问张元彪,“像不像?”张元彪不解地问:“为什么只画一张?”“两座一样的楼画一张即可。”“怪我没说清楚。两座楼外观大致一样,唯一不同之处是两座楼的旋转方向不同,一个是左旋,一个是右旋。”如是王处长又在一张纸上按东西方向各画了一座“炮楼”。张元彪看了后又说:“你还没有搞清我的意思。怪我没讲清楚。好吧,我把设计思想讲给你听听,你明白了我的想法就不再犯错误。”
张元彪站起身来平伸双臂,形成一个怀搂的姿式。他动了动左臂说:“这左边的炮楼要顺时针向上旋,意思把股市上庄家的钱往怀里搂。”他又动了动右臂说:“这右边的炮楼要逆时针向上旋,意思把股市上散户的钱往怀里搂。”说罢他把呈怀搂状的双臂朝里紧了紧,“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就这样干。向轴只有从股市捞到钱才不会垮,指望卖轴承,早晚饿死人。”他放下双臂后再三嘱咐:“记住啰,旋转方向千万莫搞反了!要不然不是往里搂钱,而是往外洒钱。”
王处长走后张元彪雅兴未尽,他在办公室里踱着方步拼凑了一首打油诗,“左旋加右旋,一心为搂钱;向轴无它没法活,职工好可怜。庄家放滴血,散户割点肉;来世老张必厚报,投胎变只牛。”摇头晃脑地吟完之后他得意地大笑起来。
两天后王处长拿着设计图,预算报告,施工申请书,请张元彪审批。设计图张元彪是满意的,让他感到有点欠缺的是经费的预算,他不是嫌钱花得多了,而是觉得少了一点。此时张元彪又成了穿长衫罩大褂的有钱人,他见不得别人像个要饭的,穷得捉襟见肘。他指着预算报告上的“一十一万八千二百元整”说道:“这个数小了点,凑个大吉大利的数:一十一万八千八佰八十八块整。咋样?多花钱好办事,你在两岗楼顶上各竖一根不锈钢的杆子,杆子顶上装一个红五星,通上电蛮好看的。老远一瞄就知道那是我们向轴的地盘。”张元彪将迷信思想有机地融合进了他的建筑美学。没多久两个样式新颖的炮楼便耸立在轴承一路、轴承二路的路口,它们像据险而守的绿林好汉在山寨的角上建的两座瞭望塔。
股票上市的前两天张元彪搞了一次电视讲话,厂里的职工在屏幕上看到多日不见的张总时,猛地发现他又衰老了一截,仿佛别人过一年他过了三年。 心情不好是个无情的杀手,它能短你的阳寿。
十几年的风风雨将张元彪性格上的开朗风趣、和蔼可亲冲刷得干干净净。搞承包、组集团、改公司、忙上市,几番的折腾重新塑造了张元彪的外表:他的面容冷酷死板,像僵尸似的毫无表情;他的目光呆滞无神,只有偶尔说狠话时瞳孔才增加点亮度,闪射出一丝凶光;他说的话里带刺,对谁都不讲情面,非锥你一下不可;多好的关系他如同路人,视而不见;再不主动跟别人打招呼了,仿佛谁都是他的冤家对头,谁都欠他二百块钱。张元彪最大的变化在他的头发:中央那块贫瘠的受到严重污染的土地已成为不毛之地,巴掌大的顶皮没有光泽,绷得紧紧的,像老头的膝盖。一沿圈灰白色的头发不知是心闲不下来长得太慢,还是为了不与中央形成太大的“贫富不均”、给人“两极分化”的印象,因而主人有意的把它剪得短短的。总之张元彪的那个脑壳跟庙里的老和尚差不多,按他以前的说法跟他妈一样,皈依了佛门。
可怕的是身心受到极大的摧残,还是那个王八蛋的二百万,这家伙在老张三百个立方的心房里原本是根微不足道的麦秸,它上面的芒刺三不知地碰到老张心室的墙壁,让他感到痒痒的,极为惬意。随着气候的变化,时间的推移,这根重不足两的细棍沾染了尘土,附和了砂石,沉积了水泥……以它为核心越滚越大,最终变成了能压碎一切谷物的石碾子。有这样一个又大又重的东西压在心头,再棒的小伙子也会经络不通,气血不旺,五脏不和,寝食不安……。哎唷,这种顽疾不要说西医球弦不沾,即便祖传八代的中医也是无能为力。
抽了三五烟,喝了龙井茶,摆够了谱,润足了味,张元彪开讲了。
“改革开放最成功的思想战略——是让‘个人奋斗’深入人心。改革开放最成功的心理战略——是让每个人都相信‘个人奋斗’的可能性。改革开放使每个人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自我的价值,从而淋漓尽致地自我发挥,自我表现,进而去演绎人生。下面我要谈的就是这个自我意识。
“最近又有不少女工烫了发,赶时髦呗。有大波浪式,有小曲溜卷式,有披肩式,各式各样,名堂蛮多。是不是好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不评价。烫个发在街上走觉得瞄她的人多了,‘回头率’高了,至于人家是赞美她还是鄙视她,我看她心里没有数。烫个发嫫母能变成西施?无盐能变成貂婵?我看不见得。不管咋讲,烫发者就有这种思想:我变美了!臭美得不得了。
“工厂外面的事我管不了,也没有那份闲心去管。‘人闲长指甲,心闲长头发’,我还指望我这几根头发长长点把。我只能这样说,各分厂的厂长,你给我管严点,只要进车间,管她波浪式,披肩式,管她焗了油还是拔了丝,头发一律得装进工作帽,一根都不准外露。车间里没有小姐,只有工人。我们厂那块‘国家安全生产特级单位’的牌子来之不易,不能因为你那个自我意识而砸了这块金字招牌。“最近厂里还有个现象:穿高跟鞋的女工猛增。这里面也有个自我意识:好像个子的高低与身价的贵贱、长相的美丑成正比。是不是这回事?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小平是个矮个子,要权有权,要势有势,哪个不服他的气?
“大家晓得,封建社会我国的女性从小裹脚,直到民国还是这样,裹个小脚:田你不能种,担子你不能挑,麻包你不能扛。不干活你就不能挣钱,不能挣钱,就没有经济地位,在家里在社会你就低人一等。女人裹个小脚走起路来扭扭趔趔、一步三摇、娇柔做作的一副模样,说好听点,是给男人看的花瓶;不中听的话,就是男人的性奴。毛泽东解放了妇女,妇女从此不裹脚了,不受那种肉体上的折磨了。妇女能撒着大脚丫子满处跑,能下地种田,能进厂做工,能当运动员夺金牌,能开飞机上蓝天,多自由、多自在、多豪迈!
“现在好了,社会上某些妇女又裹起了小脚——我看穿高跟鞋跟裹小脚差球不多:一个西式,一个中式,不过如此。有人给我说,穿高跟鞋肉体受折磨,走路生怕崴了脚……。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是有人愿意自寻烦恼,自己给自己戴镣铐?除了生得贱,就是她那个臭美的、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在作怪。
“穿不穿高跟鞋我管不了。现在我学贼了,不得罪人少挨骂,不操冤枉心觉睡得安稳。我只能这样说:各位分厂的厂长,你还得给我管严点,一寸以上的鞋跟算高跟,穿高跟鞋的一律不准进车间。管它是皮鞋、布鞋、还是凉鞋,看着不顺眼你就给我拿尺子量,超过半毫米都不行。安技处在哪个分厂发现一个穿高跟鞋的,你那个厂长就给我卷铺盖回家。
“大家都晓得,蓄长头发和穿高跟鞋与安全生产是格格不入的。女士们,请原谅我老张,我这样做并不是干涉你的个人生活,反对你的自我意识,我这是为你的人身安全着想,为我们厂那块‘国家安全生产特级单位’的金字招牌着想。那块牌子金贵得很,全国只有十家,全省仅我们一家。对不起,进厂大门后就不能臭美,厂区内讲‘安全第一’。
“女职工中还有一种现象我看不惯:有少数人养狗。我想这种人的自我意识跟上面那两种差不多,只是表现的方面有所不同。我不知道她烫着波浪头,穿着高跟鞋,牵着京巴狗,在小公园内一歪一扭的遛润的啥味?那是解放前上海滩有钱人的二姨太的形象。我不希望向轴的女工做二姨太的梦。
“这种自我意识我也管不了,我只想对养狗的女职工说,你遛狗时带个塑料袋,你的宝贝狗屙的金屎蛋你给我装起来,是放在你的坤包里,还是统进你的裤兜里,我不管。总之你给我带回家。我们花园式的家属区来之不易,是总务处职工多年的心血,我们要珍惜。总务的师傅勤下去瞄瞄,看见有狗屙屎,你给我狠狠地罚,一坨狗屎罚她20块钱!”
张元彪是板着脸、瞪着眼、咬牙切齿、敲着桌面地说完“罚她二十块钱”的。吸了一口“三五”烟,喝了两口龙井茶,由臭狗屎引起的激动才平息下来。他的脸又垮下来了,目光又呆滞无神了,张元彪默默无语、毫无举动地坐在那,似乎有位画家在给这个模特儿画一幅“苦闷的老总”的素描。也可能他若有所思,在为接下来的演讲打腹稿。苕了好一会,张元彪终于开口了。
“事不过三,我只讲这三条,对女职工中新近表现出来的非工人阶级思想我不多说了。再说就有人讲我老张讨人嫌,既不给别人面子,又掉别人的底子,越来越坏了。
“我在这里耳刮了个别女职工,肯定得到不少男职工的称赞,因为不烫发、不穿高跟鞋、不养狗能给你们省不少钱。你们会说,这种败家子的自我意识就是要不得,老张训得好。
“咋说咧,我只得对男职工说,你莫“黄鹤楼上看翻船——幸灾乐祸!’你就没有败家子的自我意识?你就没有非工人阶级的思想?有,肯定有!甚至比女职工严重的多,危害大的多。”张元彪敲着桌子,有板有眼地说完上面那句狠气十足的话。
吸了两口烟,喝了两口茶,精神一截子的他接着讲,“目前,烫发、穿高跟鞋、养狗的女职工是少数,而男职工中自我膨胀、野心勃勃、雄性大发的不在少数。这些人有种自我意识,觉得自己了不起,是块好料子,以前把自己当作一块红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实在糟极了:今后自己这个‘鬼脸黄花梨’非太师椅不雕,自己这个‘千年金丝楠’非八仙桌不做,泡得不得了!当工人的觉得自己是当老板的料,有百万富翁的身份;当班组长的觉得自己是董事长的料,有治理跨国公司的板眼。哎唷,每个人都不切实际地把自己放大了千百倍,比乐山大佛还高大。
“我厂的股票过两天就要上市了。听说厂里不少的男将看了两本炒股的书,上了两堂炒股的课,就泡起来了:自比赵笑云,堪称杨百万,准备到股市大显身手,长期奋战。在此,我要给这些自觉不凡的勇士泼点冷水,吹点凉风:股市是你玩的地方?
“证券交易所是市场经济的产物,是资本的集散地,那个大门进的是虎,出的是狼。在证券市场几百年的历史中它从来就是个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不讲诚信,吞食良心,道德败坏,极不干净的魔窟。那里面黑得很,深得很,你一个没见过世面、老实巴交的工人就是只小白兔、小山羊,你有么板眼敢迈进那个门坎?你有‘金钟罩’?不怕刀砍枪扎;你会‘铁布衫’?不怕牙咬爪抓。伙计,一旦被套不是妻离子散,就是跳楼自杀。我劝你莫充六个指甲,那不是你玩的地方。
“最近我常想,给职工搞点原始股是不是个错误?可能害了你们工人,害了我们向轴。你们手里捏的那些股票就是吸毒者嘴里抽的膏子,就是赌徒手里掷的骰子,就是嫖客怀里搂的婊子,是些极易腐蚀人的灵魂、一摸就来劲、一搞就上瘾的玩物。你先扪心自问一下,你有没有戒毒的毅力,有没有拒赌的坚强,有没有不嫖的决心;没有的话,股票一上市你就把它卖掉,从此不再跨那个门槛。但我可以肯定的说,凡夫俗子没有几个人有断瘾的勇气,除非老鼠不爱大米。好多自杀的人临死前改变了主意,因为实在丢不下他几十年的最爱。兄弟,莫做发财梦,做梦伤神!我老张吃过那种闷亏,现身说法,开导你们。
“在股票大厅呆久了人极易养成怪癖,形成陋习:心地变得狭小,胸无大志,分厘计较;生活毫无情趣,为人冷淡,不愿交际。滋生贪婪,一心想着索取;不愿奉献,生怕好死别人。”
“前些时有个朋友问我对股市的看法,我是这样对他说的:股市是中国社会的缩影;是中国社会最不和谐的一部分;是中国社会最肮脏的角落。说句听头的丑话:股市是中国社会的屁股眼。从股市诞生的第一天就注定它是一台剥皮机、一台剔骨机、一台绞肉机、一台抽血机!中国股市的大起大落是绝对的,平缓升降是相对的;弥漫杀气、充满血腥、股民叫苦不迭是绝对的,阳光普照、鸟语花香、人人喜气洋洋是相对的;股市制造百十个亿万富翁是绝对的,小散户偶尔赚个三五十块的青菜钱是相对的。凡事要看穿……,要看透……,这才有味道,才有嚼头。
“说一千道一万,我不希望向轴工人经不起蝇头小利的诱惑,变成唯利是图的股民,变成斤斤计较的威尼斯商人。还是那句老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但股市这条道是歪门邪道、旁门左道,不是工人走的道。”
1997年元月6日,“向阳轴承”在深圳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了。九点三十分,“向阳轴承”的董事长张元彪在深圳证券交易所的大厅里,拿着木槌在挂着的铜锣上轻轻一敲,随着“当”的一响,全国的证券交易开始了。交易厅内巨大的显示屏上打出了今天的开盘价,相对昨天的收盘价,涨了的股票是红色,它像一个面色红润、身穿红裙的娇女,不停地扭动着身腰、卖弄着风骚,瞄着喜欢人。跌了的股票是绿色,它像个乞丐,萝卜叶子白菜帮子吃得多了,皮肤呈青色,看着叫人伤心。变动着的红绿数字便是股市即时的行情,股民有喜有愁,有亏有盈。
张元彪坐在交易所汪总裁的办公室里,他的眼睛看着电脑上的交易,可心早已飞到千里之外的香樊,他关心着厂里的工人,今天能不能把自己的股票卖掉,卖个好价钱。
为了方便厂里的职工卖股票,张元彪给全厂职工放了一天假。香樊只有一家证券交易所,在城里,向轴的职工一大早赶到那里,交易大厅里外人挨人,人挤人,都是向轴人。今天“赶集”的人个个笑眯眯的,都是来点钱数票子的。
张元彪十分清楚“向阳轴承”的庄家、王国证券的操盘手的既定程序,今天他挂的集合竟价是22块,今天的开盘价也是22块,这个价位对“打新股”一族极具吸引力,价格差不多翻了一番,卖不卖?对向轴的股民来说这个价位也是蛮喜欢人的,整整赚了十一倍,抛不抛?“给他们半个小时的时间思考”
十点整,操盘手进入“砸盘”程序,向轴的股价不再是稳如泰山,纹丝不动,开始向下出溜了。一开始是几分钱几分钱的往下掉,但掉得较快。后来掉得慢了,但也掉的大了,一锤子砸下去两三毛。十五分钟后,掉到了十九块的价位便止住了,进入横盘整理阶段。此时,刚下海的向轴股民看到波涛如此的汹涌澎湃,吓得心惊肉跳。十五分钟就跌掉三块钱,五百股就是一千五,那可是好几个月的工资呀。在这第一拨“震仓”中,有些向轴职工抛光了自己的股票;“贼”一点儿的“先抛一半,另一半等等看”;更“贼”一点的先抛三分之一………。
股价在十九块横了短暂的五分钟,便开始第二次“震仓”:十五分钟股价又被砸掉三块钱,随后进入五分钟的横盘整理阶段。“卖了算了,这不是爷们玩的东西,搞出个心脏病划不来”。手里捏着另一半股票的股民这时抛出了他仅剩的另一半;手里还有三分之二股票的股民又卖掉了三分之一。
如果说第一次“震仓”像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把向轴的股民淋得浑身透湿,那第二次“震仓”像刮了一阵刺骨的寒风,给这些股民雪上加霜,整得他们透心凉:身强体壮的小伙子清鼻涕直流,喷嚏直打;体质一般的老工人不是血压节节升高,就是心区隐隐作痛。“卖光走人吧,这哪是人呆的地方!”经过两次狠砸,向轴内部的原始股卖出了百分之七十。抛股票的人是在惊恐之下极不情愿地卖掉自己“捂”了两年多的宝贝,像卖掉两岁多的儿子。相当一部分人发誓“再也不进股市的门”,他们觉得张元彪对股市的评价没错,千真万确。
张元彪从深交所的统计表中看到“百分之七十”这一数据,他深为过去一直抬自己庄的工人师傅感到挽惜:你们为啥不能再等等?苦尽甘来嘛。砸的也太狠了点,但不这样能叫震仓?自己参与了操盘手的阴谋,但天机不可泄漏。就像上帝或佛祖安排了每个人的命运,但不给你交底……,各人走各人的路。
股价在16块横了五分钟。10点40分便按照预定的程序进入“拉升”阶段,股价触底反弹了。一开始是几分几分的涨,但涨得很快;后来慢下来了,但每拉一下涨两三毛,十分钟便上升到20块,整整涨了四块!这个“过山车”玩得惊心动魄!
卖光了股票离场没走多远的向轴工人听到交易所那边传来阵阵雷鸣般的欢呼声,少数机会主义者跑回去看热门:如果狂跌,他们幸灾乐祸;如果大涨,他们追悔莫及。多数主义坚定的人头也不回地往家走,“管你狗日的是涨还是跌,从此跟老子无关了。今天下个早班,回家整两盘好菜、咪半斤白酒庆贺一下,咋说今天捡银子了。日后碰到大彪得好好谢谢他。”回家的人中相当一部分是当过兵、但从未上过战场动过刀枪的“老转”。
涨到20块的股票做了五分钟的小平台,此间又有百分之十五的股票抛了出来。刚过一分钟,作罢少憩的公牛昂首大吼一声,撤开蹄子狂奔。一分两分,一毛两毛,一块两块……仅仅十分钟就整整涨了五块。股价飙升到25块!从超过22块“向阳轴承”由绿变红开始,交易所里的欢呼声便有节奏地喊 了起来,“涨!”“涨!”“涨!”……。不知是股价随着欢呼声的变大而增高,还是欢呼声随着股价的增高而变大,总之是股价猛着涨,人群狂着笑。
“买涨不买跌”,大量的老股民买进了这只“换手率”高的股票,他们不知道“被套”,沉浸在股市里的多数人患有职业病,吃了不知多少瓶“后悔药”都不见疗效:因为赵本山从不为那种“长记性”的灵丹妙药作广告。但那些“智商出众”的伙计都会安慰自己:“忍着点,人民的军队总会解放你”,“不咋地,太阳明天还会升起”……。
“平台”是股市上的一个术语,平台上股价微小的波动还是有的,但那是小鱼小虾在游戏,掀不起大浪。平台是风平浪静的海面,其上没有凶狠残暴的海盗;平台是百花盛开的草原,其上没有肆虐成性的马匪……。但平台预示着股票下一场风暴的来临,甚至预示着股市江河改道、山川位移的地震。不论是庄家还是散户都不喜欢在平台上晒太阳、睡大觉,股市的“做多”机制决定这种和谐相处谁都发不了财。在股市,要么是猫吃老鼠,要么是老鼠戏猫,绝对没有和谐、共赢。
在25块的平台上向轴职工又陆陆续续地抛出了百分之十的股票,也就是说职工持有的百分之九十五的原始股卖掉了。张元彪看到自己误种下去的罂粟花在人工的摧毁下凋谢了,他感到十分欣慰。向轴有极少数人一开盘就把25块的卖单打进去了,这些人是从上帝那得知了“芝麻开门”的秘诀;他们当然会慷慨大方地告诉自己的五亲六眷……五亲六眷又告诉了自己的亲朋好友……。这个“一级机密”传的越广相信的人越少,就像声波离声源越远越小,没人把它当回事了。
25块的价格创造了向轴股票史上空前的、肯定也是绝后的天价。在这个小平台上横了五分钟,按照既定的程序,“向阳轴承”从云端跳水了。
张元彪对“向阳轴承”今天的表现是满意的,王国证券操盘手编的程序开盘前他已过目,这里面有他的意思,不管你几砸几拉,采用什么战法,要求只一个:迫使向轴职工把手里的股票卖掉。张元彪希望从第二天起,向轴的工人统统回到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埋着头搞生产。如果不这样,今后向轴的劳动纪律、安全生产、产量质量都会出大问题。为了达到这一目标他老张耍了个歪心眼、想了个孬点子、出了个馊主意,授意操盘手玩了个两砸两拉的小把戏。其做法似乎有点缺德,但想想又觉合理:为达目的,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他自认为出发点是好的,为向轴好,为工人好,天地良心,佛爷可鉴。
但阳光下的事实总是与阴谋背道而驰,张元彪放出来的魔鬼他再也收不回去了,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人啦,就是那个球样,他尝过了那一口味,品过了那个鲜,你要他不再去想它是不可能的:“膏子”抽完了可以再买;本钱输光了可以借钱再去赌;老婊子玩腻了可以换新人。同理,不玩向轴的股票可以玩别的股票。
“向阳轴承”上市后向轴的股民不是变少了,而是逐渐变多了。对自己工作单位丧失了信心的向轴人,经过挂牌上市那天的拼杀眼界大开:“外面的世界真精彩。”上市公司中那么多的鲜花,“深科技”似芍药,“深发展”像牡丹,任你去摘;那么多的芳草,“四川长虹”如灵芝,“天津磁卡”赛兰花,由着你掐:一心吊死在“向阳轴承”那棵歪脖子树上绝对是个苕货。
公司上市后没几天,多灾多难的张元彪遇到了一个“妖怪”,欲知他如何应对,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