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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向阳号的沉没(16-20)

十六回

奖牌奖状同时来 贪污偷盗从天降

  这一夜张元彪想了很多很多,如果用长度计算只怕也有二万五千里,内容跟红军长征一样,既有蜿蜒曲折,又有辛酸坎坷……总之尽是苦难。红军到达陕北形势出现了好转,当太阳升起来时,张元彪也差不多想通了。

  经过彻夜的煎熬张元彪像“上了锅的茄子——殃了一截子”:脸皮的水分蒸发了百分之五十,显得格外皱巴,而眼球的水分增加了百分之五十,肿得似葡萄……甚至口音都变了。“愁毁容”,伍子胥过韶关一夜急白了头,张元彪何尚不是如此:第二天出门隔壁的大姐不认识他了。

  人总得往前走,向远处看,二百万承包奖沈收银死活不发,你就是想破脑壳也是白搭。问题是今后咋办?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混饭吃,早的晚的见了面扳着脸瞪着眼的总不是个事,哎,“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算了,那二百万只当孝敬老娘了,只当她给庙里捐了香火钱。老娘的香上得勤,烧得旺,德积得厚,寿延得长。她积攒的那份阴德用不完可遗传给我,这话老娘说过。还是那句老话,“知足常乐”。人啦,要学会开脱自己:皎者易污,刚者易折,窝囊货自有窝囊货的福气。

  让张元彪感到纠结的是服了啄的鸡仔大度,以后在一边闷着头吃自己的白米;而打赢的老公鸡却小心眼,隔三差五地找你的茬,有事无事地啄你两下,让你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疤。

  苦闷、纠纷、懊丧、悔恨……张元彪的肚皮气得鼓鼓的,憋得十分难受。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像大海里的水,即使风停了也掀着三尺高的浪。“冤有头债有主”,他决定到省里找顶头上司、主管工业的副省长邹坚锐,当初是他倔着筋地要搞集团;找省长张仁志,是他拍着胸脯打包票,搞集团不影响承包奖:他倒想看看这二位达官贵人如何地解他老张的燃眉之急,倒悬之苦。

  在省大工委的办公楼里,张元彪的嘴像提升到顶的闸门,滔滔不绝地向邹坚锐诉说着他胸中的酸楚,倾吐着他满腹的牢骚。他从口里呕出一颗震动无规律的心,跟着拔出两扇显得干燥的肺,随之扯出略微泛黄、有点枯萎的肝胆,最后拽出不挂一丝油脂的小肠大肠:他向邹坚锐表达的是这五年他老张对党的事业的赤胆忠心,对革命工作的呕心沥血,对二百万的忍辱负重。

  邹坚锐被张元彪那既有集市上卖艺人大言不惭的气派,又有路边乞丐苦苦哀求的叙说感动了,他像位慈祥的母亲,对在外受到别人欺负的儿子先用充满爱心的手抚摸一下他的头,再用嘴说些使他感到宽慰的话,“孩子,忘掉这件事。好好地生活吧。”

  深感愧疚的邹坚锐似乎早知道有这一天,他将已准备好的“金疮粉”拿了出来,“省里对前段时间向轴集团的工作,向阳轴承厂的成绩,你张元彪的表现给予充分的肯定,省政府决定:命名向轴集团为‘省属生产经营模范企业’,命名向阳轴承厂为‘省政治思想工作先进单位’,命名你老张为‘有特殊贡献的人’,享受国务院津贴”。说到此邹坚锐停顿了一下,他仿佛看见老张这个嘴里含着糖的三岁娃子露出了笑脸,刚才心酸的泪珠还挂在上面,好像怒放的海棠花残留着雨水。邹坚锐接着往外倒救命药,“承包奖的事我无可奈何,得省长亲自出马。但省长到北京开会去了,他回来我一定向他转告。”邹坚锐给张元彪吃了一粒定心丸,喝了两把化瘀散,饮了三碗安魂汤,张元彪这栽了三天的大葱又挺直了。“名”有了实惠,“利”还有希望的张元彪像“足球先生”C罗,精神抖擞,拼劲十足,不知疲劳的满场奔跑。在赶回香樊的路上,他计划一上班先给大家报个喜……;给厂电视台、厂报吹个风……;给厂招待所打个招呼……。

  星期一早上,满面春风一身轻松的张元彪快步轻盈地走进他的办公室,口里的小曲还没哼完,屁股还没落座,瞬间他感到极不舒服,仿佛发生了八级地震:天旋地转,人在晃悠。他扶住桌沿,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劲眨了一下眼,金花不冒了,人站稳了,他也看清楚了:办公桌上当天省报的头版头条新闻:“免去张仁志同志HB省省长职务,任命他为XX工程的总指挥。”很明显,张省长犯了错误,被上级打了顶、砍了枝、剐了皮,降级使用了。

  这下好了,张元彪最后的一线希望破灭了,二百万沉入大海,再也捞不回来了!好在张元彪多少有点思想准备,这个消息还算不上晴天一个霹雳,只是雨天一个响雷而已。从那天在市委办公室大战“五常”后他就有了这个想法:再也不能把那二百万当成看得见摸得着的真金白银,只能把它当作水中的月、镜中的花、梦中的媳妇……,只能当个“有益无”。有,是个意外的惊喜;无,……心里总归不舒服。

  一屁股坐进圈椅里,点了一根烟,使劲地拔了两口后,张元彪那双机敏的眼看见与那张令他心烦的报纸并排摆着两份报告,一份是用厂纪委的专用信笺写的,一份是用厂保卫处的专用信笺写的。看见这两个有关法纪的部门同时呈文,就像二根尖针猛刺他的双眼,张元彪马上意识到“出事了!”真是屋漏又遇连阴雨。他暗自思忖:如果这两份报告说的是同一棵树上的桃,那还好说点;如果一份言李,一份讲枣,不是一码事,那就麻烦了;加上我那泡了汤的二百万,乖乖隆的龙——连挨三刀!

  看完那两份报告张元彪感到心如刀绞、浑身打寒颤:血,在往上涌,脸红朴朴的,滚烫滚烫;气,在向下行,手脚不听使唤,冰凉冰凉。他清楚此时血压上窜是无疑的,突破一百八十毫米汞柱轻而易举……。这样的丑事在向轴历史上从没有的!为啥偏偏发生在我老张的任上?偏偏发生在报喜的钦差即将到来之时?

  厂纪律检查委员会送来两份揭发材料:一份是磨二分厂磨工一组全体工人写的;一份是磨三分厂一百零八位工人联名写的。所谓揭发材料当然不是用小说家的文学语言,而是用衙门师爷那种极有逻辑的文字,加上确定犯罪程度的数据,还有强烈的情感。当然行文必须精练。磨二分厂磨工一组的揭发材料是这样写的:

  厂纪律检查委员会:

  磨二分厂上个月承接了民营企业雄鹰轴承厂两万件轴承套圈的加工,分厂对内宣称每件加工费六角五分钱,而老板实际付的是七角五分钱。每件超出的一角钱即总额两千元全部被分厂厂长严天纲贪污了(姜云一已升为总厂副厂长)。作为工厂的主人,我们对严天纲的这种犯罪行为极为愤恨!特此声明:我们罢工了!不严肃处理严天纲决不复工!

  磨二分厂磨工一组全体工人

  X年X月X日

  严天纲自以为只有“天知、地知”的事是这样泄的密:雄鹰轴承厂派了个打工仔刘大海到磨二“跟班帮忙”,说的是帮师傅上下料,看看机床,其实干着间谍的勾当——剽学技术:雄鹰厂只会最简单的粗磨,精磨完全不会,抛光更不用说。长着一张大嘴的刘大海只会使用“语言”这一种原始武器,他把口头的殷情当作炮弹频频地射向师傅。“话多必有失”,无意中他竟将严天纲的秘密说了出来。事后深感后悔的他不得不承认是从他厂李秘书那听说的。

  听到这个消息磨工组的师傅气得跺脚,这种事在咱向轴算得上“开天辟地”——从没有过。师傅们仿佛在中央大道旁的花圃中发现了一只硕鼠,把草坪刨得稀乱,把花的根全咬断……,人人憎恨,个个兴奋,拿铁棍操家伙撵着喊打。磨二的工人非要把严天纲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拉下马。

  工人师傅十分重视材料的取证,他们极力安抚刘大海,叫他莫害怕,大不了被老板炒鱿鱼,下了岗到咱这好好学技术,附近的小轴承厂多的是,不愁就不了业。在大家百般的劝说下刘大海豪爽地说了句“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然后认认真真地写了份证明材料,并签了名,按了手印。这原告的状子也压在老张的办公桌上。

  现代企业生产的各道工序仿佛用一根丝线串在一起的珍珠,磨工一组极具威摄力的罢工极似用锋利的小剪一下子剪断了绳子,圆滚滚的珍珠散了一地:磨二分厂的生产线像条过冬的长虫,趴在那一动不动。

  磨三分厂跟磨二分厂紧挨着。两个分厂的一举一动彼此一清二楚,并相互效仿。磨二的停产像阵风,很快吹到了磨三。难道我们磨三的领导就那么干净?奖金分配就那么公平?磨三与磨二是“光头笑和尚——一个球样”,如是磨三几个“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家伙也整出一份“黑”材料,揭发他们分厂的领导吴家宝在对外加工中拿回扣,在奖金分配上吃空饷。好事的他们串连了一百零八位工人在告的“御状”上签了名,看到这份材料张元彪胆颤心惊。特别是状子末尾那句带有最后通碟性质的文字特别扎眼:“三天之内不予答复,磨三全厂罢工!”一百零八位工人仿佛是那天罡地煞的梁山好汉,他们说到做到,该出手时一定会出手。

  拿着纪委的两份材料张元彪的手直打抖,这个不停地震动居然通过手腕的心包经影响到了心律,他感到心脏跳得越来越快,类似小偷行窃时的紧张。纪委呈送材料是希望老总早做准备,不要耽误了期限的“三天”。报告后面注明:已调查。情况属实。

  “既然情况属实,办他俩老子一句话。”张元彪怒气冲冲地把夹在手指中的材料往桌上使劲一磕,这一下倒好,疼痛镇住了手抖,心也不慌了。

  保卫处的报告搁在眼前,没细看内容张元彪就肯定比纪委的更加触目惊心。因为当他的眼睛像散射的手电筒还没聚光到第一个字上,那三四百个“乌眉皂眼”的家伙当中竟有四个瞬间变了脸——变成四支白刷的利箭,并“嗖”的一声齐射到他的瞳孔——“盗窃团伙”!他马上意识到:团伙,至少有六七个“时迁”;团伙,行动有预谋;团伙,量变质变,人多危害更大!

  盗窃团伙是这样破获的:三号晚十点,保卫处的老王牵着刚从市公安局要来的大狼狗沿着厂内的院墙巡逻。此时月黑风高,正是蟊贼大有可为的时机,老王双眼睁得如灯笼,明察秋毫,脑筋繃得似弓弦,不敢松懈。当他走到靠近磨二分厂的那段院墙时,看见几个年轻人站在那抽烟,貌似聊天,却细语轻言,并不时的挤眉弄眼。他们对刚从转角走出来的老王露出惊慌,而对他牵的大狼狗表示出特别的“敬畏”,他们不清楚这家伙有多大的能力:那闪烁着智慧的凶眼能否分清谁是好人,谁是坏蛋;那嗅觉灵敏的鼻子能否辩明君子身上的清香与歹徒体内的恶臭……。来向轴寸功未立的狼狗对他们也特别感兴趣,围着众人直打转,闻罢张三又去嗅李四,仿佛将他们逐个的登记。老王环视了四周,看见厂房的墙角靠着一把单梯,他喜上心来:好小子!等着上菜。考虑到磨二分厂有人上夜班不便查询,心中有数的老王不动声色地牵着狗走了。回到值班室老王感到事情重大,便给在家休息的保卫处处长郑开泰打了电话。

  郑开泰长得人高马大,立在哪都像座铁塔,转业前在部队他是侦察连连长。聪明机智是他的天赋,擒拿格斗是他的本事;既便退了伍,他仍是天赋不改本事不丢。进工厂后对“国泰民安”他怀有诸多矛盾的心理,英雄无用武之地便是其一。电话传来的信息让刚刚入梦的郑开泰猛地清醒,摩拳擦掌、立功心切的他风风火火地赶到厂里。听罢详细的汇报后他当机立断,“先抓外鬼,不惊内贼”:磨二的厂房后他不派一人监视,让那几个蟊贼感到平安无事;他将重兵布置在厂外林场的山地上,呈半圆形的包围圈对着那段即将演好戏的围墙。这个阵势如说书人常讲的那句话,“布下牢笼擒虎豹,散下香饵钓金鳌。”

  十月天气已转凉,但山林草丛中的蚊子还是挺凶的,潜伏的队员兴致极高,顾不上蚊虫的叮咬,他们眼睛睁得大大的,耳朵竖得直直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放过。首次参战的两只大狼狗也处于亢奋状态,从它们急促的呼吸可以看出来,生怕它们缺乏实战经验到时候砸了锅、坏了菜,训导员把颈绳抓得紧紧的,并不时地抚摸它们。

  夜深人静,山风习习,正是行窃的大好时机。快一点时有四个人东张西望,走走停停地沿着墙根摸上来了。他们走到预定的那段院墙外,其中一人轻轻地拍了两下巴掌,院墙内响起了同样的掌声,暗号对上了,自己人。只见院墙内竖起一把梯子,一个人站在梯上,下面的人将一箱轴承递给他,他又递给墙外的人。院墙外地势高,接货的人伸直双臂就能够着。当梯子上的人将最后一箱轴承递上去,说了声“OK”,接货人也说了声“OK”,这次偷运便结束了。交接双方稳沉老道,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内贼知道该尽快的收场,极麻利地搬走梯子,溜进了车间,像在包谷地里得了手的耗子,一溜烟地窜进洞里。

  院墙外的四个人扛起箱子正准备从原路返回,保卫处的经警一拥而上。看见两只大狼狗口吐长舌,嘴露尖牙,眼冒凶光,哪个贼敢跑?两条腿肯定跑不赢四条腿,何况两条腿在“筛糠”。抓了四个外鬼顺藤摸瓜,正在床上做美梦的八个内贼一个不少的被抓。旗开得胜的郑开泰在报告中请示老总,怎样处理这些小偷。

  看完保卫处的报告,张元彪虽然不像看前份报告那样心惊肉跳,但也不得不倒吸一口凉气——向轴还有这种好戏!接二连三的丑闻使他感到事情重大,他决定立即召开厂级干部会商讨对策。六位副手到齐后他先大致地讲了一下情况,大家传阅了两个报告,还是他先开的腔,“当年我们允许各分厂对外加工是考虑到改革开放的需要,绝对没想到一放开会窜出两个妖怪,会搞出两个分厂闹罢工的大事件来……。我不多说,先听听大家的意见。”

  还是打铁的副总一马当先,张华超的手指仿佛连击的空气锤,不停地敲打着桌面,“这是件丑事!……向轴历史上从没有过的丑事!……整个香樊市少有的丑事!看来贪污盗窃在我厂形成了小气候,……这个小气候有大气候为背景,这个大气候就是全民经商,……全民办厂,……全民捞钱,……全民打麻将。严天纲和吴家宝都是七零年进厂的知青、建厂的元老,二位多次当过厂先进和厂劳模。说起来还是我们铁中的老同学。对他们的错误我亮明观点,……按原则办事!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建国初期毛泽东杀了刘青山、张子善,二三十年国内没出贪污犯。刘张二人贪了多少?……也就几万。对我厂的这二位贪污犯绝不能手软,要像我们锻工打铁那样狠打死砸,再坚硬的也要他变形,再顽固的也要他服气。只有这样才能杀一儆百,……杀鸡嚇猴,……以绝后患。三不知地敲打那些手握实权的中层干部,提醒他们干干净净地拿钱,规规矩矩地做人,这是我们当领导的责任。”

  在官场讲话张华超爱间歇,这可能是常年打铁受空气锤的影响:往下,出力作正功;向上,吸气做准备。当然,也可能是他缺乏词汇,还想要味。

  党委程书记说:“对这两个人肯定要严肃处理。问题的关键是我们对外搞活的政策能不能因噎废食?当初张总说过:各分厂对外接活干,美得很,接着搞;出纰漏,全拉倒。现在好了,问题不出则已,一爆发就是三座火山。这种现象是否带有普遍性?值得大家研究。”

  看到大家不作声地“研究”,程书记用赵忠祥的语言说:“怎样对待改革开放中所犯的错误,这是个大事大非的问题。干任何事难免失误,就像再美的少女,身上没有两个红疣也有三颗黑痣。我们不能把工作中出的纰漏归咎为前进方向的偏差,因此要走回头路。赌博、卖淫、嫖娼那能算改革开放?那是时代大潮冲击社会泛起的残渣。流行歌曲也有指导意见:‘哥哥’你‘要坐船头’,‘大胆地往前走。’”

  刚提拔为副总的姜云一一本正经地说:“我完全同意程书记的意见。权力一放一收,有点出尔反尔,下面的工作不好做不说,我们倒成了在儿媳面前不讲信誉的太婆。干工作总是力图进步,要像火箭一样勇往直前,而不要如毛驴拉碾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还是回到原点。

  “对这几起事我谈两点意见:第一,各分厂的对外加工权不变,在座的各位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尽早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规章制度;第二,要用非常的手段打击我厂的盗窃势力。这次磨二挖出了一个团伙,磨三有没有?工具、机修有没有?我看磨一肯定有!按比例磨一不光有,不止一个,还是大家伙。向轴的贼娃子敢跟我老姜玩‘捉迷藏’,好哇!我乘胜追击,冷不防地来个一网打尽:下午我布置任务,明天一上班搜查全厂工人的工具箱,看里面是否藏有我厂产的成品轴承。搜查的重点放在磨一。这种不定期的检查要形成常态化。我打算在厂里建立有奖举报制度,说好听点,叫互相监督,说难听点,让他们狗咬狗。哎……这些措施都是形势所逼、大势所趋呀。

  “保卫处的同志英勇善战,破获了一个盗窃集团,我建议重奖。而我这个负责‘治保’的领导没做到防患于未然,应该重罚:我向张总负荆请罪,自罚一个月的奖金。”

  在座的几位副总都发了言:加强管理的话甚少,毫无高见;打击盗窃的议论纷纷,颇有绝招。

  待大家都不作声时张元彪知道该他拍板了,“哎……”,一声长叹中饱含他极大的不满,“大家谈了不少,其实没讲出个道道。咋样加强管理?一二三……,没有;ABC……,没有;甲乙丙……,还是没有。一条都没有!尽是‘欢迎来访的总统——放空炮’。当初李兴荣副厂长起草的《对外加工管理条例》还不健全?健得胜过施瓦辛格,全得像《金鱼》邮票。依我看就是滴水不漏、面面俱到。老李的水平本来就很高,他当过校长,又当过厂长,是文武双状元。而你们是乡试的秀才……文韬武略差一截。

  “可是为啥还是出了严天纲事件?各位想过没有,这里有一个仅靠制度解决不了的思想问题!制度是铁笼,它能限制人的行动,但它不能约束人的思想。我希望各位在任何时候都不要迷信法律。

  “这两年国家制定的法律条文远远超过建国初三十年的总和,可这几年冒出来的贪官污吏远远多于‘那个时代’。法治、德治,都是政治;而把国家要求的法律条文用社会道德准则表示出来,也就是轻法治、重德治,则是上乘的武功、最佳的政治。雷锋、王杰、焦裕禄……都是清洁工,他们净化了一代人的灵魂。过去是无法有法,无法有法那叫德;现在是有法无法,有法无法……瞎球搭。

  “过去专家认为该‘制度治厂’,似乎条条框框是包治百病的‘万金油’。文革中工人批判了这个观点,认为过多的制度是对工人‘管、卡、压’,它束缚了工人的手脚,限制了工人的思想,培养了工人的奴性。他们要搞‘政治挂帅’,要搞‘思想领先’,要当家作主人。细细品味,工人师傅的治厂理念是正宗的川味,辣是辣了点,但来劲。有人认为我老张是个复古怀旧派,你算说对了:碰了壁我才摸到头上起了个大包。要鉴别先要有比较,我这个总经理就没陈新的厂长当得了撇:我的权力比他大,可没多少人听我的话;我的收入比他多一倍,可骂我的人也翻番;我的工作比他累……白忙活,瞎操心。哎唷,我老张并不比他差:不过是生不逢时,时不得势,势必不得人心。”

  这时张元彪想到当时竞争承包,为啥呼声最高的陈新偏偏在这时出差了,难道这是我的佛爷的旨意?为啥那十几天他硬是不跟厂里通电话,难道这是他的上帝的安排?看来二位法力无边的圣灵有心把我老张架在火上烤。

  “是个人就得讲理想,讲道德,讲精神。文化大革命流行的许多东西过时了?比方毛泽东说的‘要斗私批修’,比方工农兵讲的‘狠斗私字一闪念’,‘狠挖私字的根源’,这些东西就那么左?人类要进入共产主义,思想领域还非得有这个阶段。各位试想一下,如果我们回到那个年代,同样是商品交换做买卖,严天纲、吴家宝的脑子里会产生那个‘吃独食’、‘拿回扣’的坏思想?他们会先进澡堂泡个澡,搓搓格子洗洗脑。这是啥?这就是自我改造、继续革命!人一生洗个三五次心,革个七八次面,他就变成了铁打的罗汉,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时过境迁了,再讲陈芝麻烂谷子是废话。刚才在座的几位提到:对待改革开放中冒出来的问题只能恼着脸、硬着头皮地往前走,千万莫回头;只能用更加改革、更加开放的办法去解决——这是官方的语言。我尊重你们的意见,但我要讲明自己的观点:我认为这种看法是不着边际、不切实际、不负责任,既充满无奈、又表现心虚、而且还死要面子的意见,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意见。思想根源是啥?……是大家坐上这艘不能往回开的船,而且多多少少地得到超之寻常的好处,所以只能唱这艘船的赞歌。”

  张元彪猛地发现再讲下去自己会激动起来,一激动言语就会出格,他将准备张口倒出的那句“请注意:船是行驶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飘浮在深不可测的大洋中,水可载舟,亦可覆盘。危险呀!”咽进了肚里。

  “我的承包期早完了,承包奖也飞了。但我现在是向轴集团的总经理,在这个位子上坐着就是管家婆,就得干事,就得替向轴着想,咋说也要对得起工资吧。我看这样:程书记,你们党委要在思想工作上下点真功夫,不要搞虚的、假的、空的。我希望你们种红薯,埋在地下,都是大家伙,可以饱肚皮;不要种芍药牡丹,那些花草中看不中用。姜老总,以你为首,搞个班子去研究一下,用你们认为‘改的’、‘开的’、‘放的’方法制定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制度。这事交给你了。

  “我决定:撤销严天纲、吴家宝二人的行政职务,一捊到底,下去当工人。我建议党委给他俩党内警告处分。这个决定明天要张贴到各个分厂。后天总厂召开车间以上的干部和全体共产党员大会,在会上公开宣布对他俩的处分。他二人要在会上作检讨。同时由公安部门对盗窃团伙的两名头子公开逮捕,其余的开除厂籍,留厂察看一年。大家看这样行不行?”

  在座的一致同意张元彪的意见,一场强台风就这样过境了。

  下午,张元彪和程书记搞了次推心置腹地交谈。张元彪像个小学生十分诚恳地请教师长:“程书记,你认为现在厂里还能搞行之有效的‘政治挂帅’、‘思想第一’吗?”

  程书记对张元彪的了解胜过自己的兄弟,他坦诚地回答:“绝对不可能!上层建筑变了,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私老板成了人大代表;经济基础变了,市场经济取代了计划经济,私企取代了国企;社会的存在决定社会的意识:前三十年,共同富裕是百姓的意识,近十几年,争着冒尖是权贵的意识,现在占统治地位的是资本的意识。

  “在分配上,我们过份的强调奖金,好像它是万金油,包治百病。无形中降低了工人的主人翁地位,把他们变成了金钱的奴隶,变成了领导者的坐下骑。他们的意志消沉了,斗志涣散了……一句话,他们那颗黄金做的心变质了。另一方面,抬高了领导干部的身份,把他们从公仆变成了主人。日常工作中他们不再身先士卒,更多的是指手划脚、发号施令,‘第一是瞪眼,第二是翻脸,第三是骂娘,第四是罚款’:这是干部的作风。这就是工厂的现状。

  “如此以来,工人与干部时常发生矛盾、产生斗争:工人想多挣多拿,干部想多扣多罚,都为自己打算。干部与工人变成拴在一个槽上的俩叫驴,上面嘴咬,下面脚踢,天天打斗,互不服气。

  “历史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工人只有讲政治才有地位,才是个腰杆直、说话硬的国家主人;工人不讲政治,只能是沿街乞讨的叫花子,是资本雇佣的打工仔。”

  张元彪给程书记的茶杯里续了点开水,殷情地说:“喝口水,润润嗓子。”

  说了声“谢谢”后程书记接着讲:“现在社会上的大气候是风雪漫天,工厂里的小气候是漫天风雪,同样的冷漠无情、冰冰凉。正如马克思所说,一切关系都成了赤祼祼的金钱关系。在这种情况下要我们去做工人的思想工作,让他们火热起来,相当用一根蜡烛烧开一锅冰水,绝对的毫无意义、徒劳无益。哎唷,我们党委能做的工作越来越少,每天不是喝茶就是看报,我都清闲得上了几斤膘。号召团组织突击生产……,发不发奖金?搞义务劳动……,无人报名。最多学学雷锋,理个发呀,修个钟表。发展下去咋办?把党委这个累赘取消算了。对厂长来说,减少个办事机构,清除了冤家对头,何乐不为?”

  “我可没这个意思。”张元彪忙说:“这些年我们合作的不是挺愉快吗?你程书记经常给我的支持帮助,随时给我的提醒敲打,我受益匪浅,铭刻在心。还望你老哥一如既往啰。”

  “哎……”,程书记长叹一气。“在这个大气候下我感到无能为力、力不从心,裤子离开了裤带才知道啥叫无奈。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总觉得自己是武松,有上山打虎的劲;是孔明,有不施闲的脑筋。现在不行了,手无缚鸡之力,脑壳也不开窍……老了!今年我五十九,明年要告老还乡了。”

  快五点了,两人谈得正来劲,屠吉祥兴冲冲地进来报告:“好消息!省工委政治部的周主任刚到厂里,他专程送来省政府给集团、给向轴、给张总的奖牌、奖状及获奖证书。二位领导看如何接待?”

  钦差带来的喜讯与厂里冒出来的丑闻几乎同时出现在向轴,这种极不和谐的局面让张元彪和程书记感到尴尬、感到棘手。荣誉与耻辱,正义与邪恶,上帝与魔鬼这一双双冤家对头同时登场亮相,一比高底,咋办?张元彪用征询的目光看着程书记。

  程书记略思片刻后说:“青衣花旦,须生黑头,一起上场,竞争风流。我的意见:按先来后到的顺序让他们尽情地表演一下如何?省里的奖励在先,明天我们大张旗鼓地迎接钦差,悬挂奖牌,大吹大擂,宣传的力度不可小。厂里的窃案在后,后天我们大造声势地打击罪犯,该抓的抓,该办的办,严惩的势态不能弱。你看这样行不?明天的红脸由你唱,是用西皮流水,还是用二黄原板?你看着办。总之明天奖牌要挂上,客人要送走。后天的黑头我来演,是舞八棱铜锤,还是耍日月禅杖?我准备好行头。总之,我们二人前事急办,后事慢办,快慢结合,分工协作,你看咋样?”

  “金点子!”张元彪对指点迷津的程书记十分感激地说:“就按你的意见办。”说罢他又对办事麻利的秘书分付道:“小屠,你给招待所打个电话,晚上我们陪周主任吃饭,要上宜城大虾;要宣传部早作安排,明天要轰轰烈烈地挂奖牌;通知各单位后天的大会按原计划办,要不磨三的一百单八将会造反。”

  小屠走后,张元彪与程书记关起门来继续讲掏心窝的话……。下班铃响了,他俩才诙谐地一笑,异口同声地说,“改日再聊”。

  张元彪站在厂办公楼前眼睛盯着那个挂奖牌的最佳位置,他仿佛看到那块一尺多长、闪着金光的奖牌在欢呼和锣鼓声中越变越大,大到遮住了整栋办公楼。突然晴空一个霹雳,奖牌后暴发出震耳欲聋的辱骂声,巨大的奖牌像快速熔化的冰山越变越小,最后全没了。他使劲地眨了眨眼,墙上确实啥都没有。这一变化让张元彪的精神境界得以升华:荣誉是个虚的——水中月、镜中花;罪恶是个实的——摸得着、搁在那。

  回到家,抽着香烟喝着热茶、凡事爱一分为二的张元彪想想还真有两件事情值得万幸,通过这两件事他感到自己的英明。

  这次磨二爆了颗炸弹,磨三响了个地雷,好在磨一平安无事,涛声依旧。厂里百分之六十的成品轴承出自磨一,如果磨一升起朵“蘑菇云”,那才是“头顶长疮脚板流脓——烂透了”。亏得自己相信并重用刘有豪,赐了他三件“黄马褂”(当了三次省“劳模”),封他当了“镇国将军”(省模范共产党员)。有这样的好兄弟坐镇磨一,我老张岂能不放心。这事算得上“万幸”。

  自从河南某国企闹出震动全国的“双开”事件后,为了加强各级的领导权,全国普遍执行了“党政一把抓”。当时我的六位副手(包括程书记)衷心拥戴我当“总统”,但我老张觉得程书记是个良医,他只会给自己开补药,绝不会给自己开泻药,我不忍心夺他的权、罢他的官。总厂的领导班子还是老样子,但下面全变了:分厂厂长兼分厂党委书记,车间主任兼车间党支部书记。“一把抓”就是助燃的氧气,它使领导者胸中原有的私字像捆点燃的干柴越烧越旺。“肆无忌惮”犹如欢跳的火苗,“为所欲为”好似燃爆的火星,“贪得无厌”仿佛那弥漫在空中的浓烟,严天纲和吴家宝那用钢铁做成支架的身躯在这熊熊的烈火中坍塌直至熔化,最后与泥土混为一体,成为路人不屑一顾的垃圾。权力呀……,没有监督就是“潘金莲的竹竿子——惹祸的根苗”。亏得我老张没上那个教唆犯的当,“一把抓”不是个好玩艺,过去我没当,现在我不当,将来我也不当:有这点认识也算个“万幸”。

  锥子从裤兜里脱颖而出,好在扎破的是裤子,而没扎到大腿、大血管、大神经;尖针扎得手指血流,好在扎破的是手指,而不是心灵的窗户——眼睛。不断的挫折使张元彪懂得在任何艰难困苦之时都要学会开脱自己,安慰自己。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绝对不是唯心主义:梅和饼可以刺激人的内分泌,对人的感官系统多少能起到一点抑制作用。学会安慰自己:是聪明人的一种生存机能;是强者的一种柔术;是弱者的脊梁骨。学会安慰自己:才能感悟人生;生活才会变得有滋有味;情趣才不那么枯燥、单调……。

  此时深感万幸的张元彪仿佛当年的曹操,周瑜火烧赤壁后大难不死的曹操落荒而逃,逃至华荣道他哈哈大笑:这里如有一支伏兵我的老命岂能保,结果曹孟德遇上了诸葛亮巧安排的关云长……。那张元彪遇上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抓小偷全厂紧张 反搜查工人抵抗

  盗窃大案使厂领导感到震惊,谁都没想到小偷会像鼹鼠似的掏洞,掏来掏去竟在地下掏出这大个窟窿。厂务会上,分管“治保”的姜云一基于盗窃团伙不止一窝的分析,提出了一个“当务之急”:在磨二工人提出的“三天”通牒的期限内,利用小偷放松警惕的大好时机,打贼娃子个措手不及——搜查全厂工人的工具箱。张元彪脑壳里原来像打在碗里的鸡蛋,稀溜的是蛋清,疙瘩的是蛋黄,但磨二磨三的两起丑闻仿佛两根筷子在他脑壳里一阵乱搅,硬的蛋黄软的蛋清便搅得像一团浆糊,平日里讲究“大事清楚,小事糊涂”的张元彪此时泰山大的原则他视而不见,竟对姜云一这个馊得出奇的主意默不作声。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机修的吕小平在干部会上对车间主任下达搜查令:“……这次搜查的目的明确:就是抓小偷。能抓三四个蟊贼也行,能破一两个团伙更好,那都是极大的功劳,姜总肯定会重赏。即使一个贼娃子抓不到也能教育职工,让他们明白公家的东西不能拿,拿了会犯法。‘手莫伸,伸手必被捉’,这是陈毅写的诗歌。这次大搜查要产生威慑的效果,要形成高压的势态,要显示打击的力度,要昭彰震撼的作用。要让那些心术不正、整天想着化公有为私有的小偷提心吊胆,寝食不安,最后痛改前非,金盆洗手。大搜查的方法:全方位的仔细搜。工具箱要打开,旮旮旯旯全要看到,看不到的用手摸,摸不到的就翻箱倒柜。一句话,要像当年日本特务在李玉和家搜密电码那样翻它个底朝天。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的老同学姜总说的。我了解姜云一,他这个人是有点泡,但他敢想,敢说,敢干,敢担当,三不知有个把金点子。”

  大型组的净资产与它在生产中的重要性确定了它是向轴的“第一小组”。建厂初期,机修热心快肠的秘书兼尽忠职守的宣传干事董建仲依据大型组的丰功伟绩写了几篇极有力度的通讯稿,经厂广播站一宣扬,撰稿人顿时名声大噪。从此大型组成了老董写稿素材的生产基地,有了这块高产田,年年老董都是厂里的写稿状元,稿费不成百也上千。

  楼上“扫荡根据地”的军事会议还在开着,老董脑壳里的三千多中文字七拼八凑,很快组合出一篇新闻报道稿,标题他暂定为“配合大搜查,相信厂领导。”为了充实内容,他决定先给工人交个底,让他们准备好“台词”,等下散会后与下楼搜查的干部来个精妙绝伦的配合。对搜查人员,老董希望工人的态度不是横眉怒眼的抵触,而是喜笑颜开的迎合,工人的语言不是挖苦,讥讽,甚至怒骂,而是认同,许可,甚至赞扬。

  身为机械师的肖卫国空闲时除了去维修组坐坐,就是到他的老根据地大型组瞄瞄:看他的徒弟活装夹得牢不牢,刨刀磨得好不好。不妥之处他这当师傅的总会耳提面命,令其改正。这会他正在给徒弟李欣河讲解精刨刀刃倾角的妙用。

  听了老董的吩咐肖卫国气得火冒三丈:哪能这个搞法!这不是把全厂工人视为怀疑对象了吗?要我们这样“配合”,简直开国际玩笑:别人把你卖了,帮别人数钱不说,还帮别人吆喝“好”。“好了。好了。莫嘀哆。”不耐烦的肖卫国挥了挥手,把喋喋不休的老董赶走了。肖卫国越想越气,叫小李停住龙门刨,他拿起两尺长的套筒扳手在机床的挡屑板上狠劲地敲了三下,然后捏住下嘴唇吹了声响亮的胡哨。大型组的工友看见肖卫国向他们招手,知道有要事相商,便纷纷停下机床向他拢来。龙门刨停了,大立车停了,镗床停了,大卧车停了……车间配电箱上电压表的指针像打摆子似的不停地抖动。

  知道搜查人员很快就会下来,肖卫国三言两语地介绍了一下情况,吴发源气得嗷嗷叫,“狗日的,竟敢怀疑爷们是小偷。等会谁敢翻老子的工具箱,看我砸烂他的手指头。”黄万金愤愤不平,“个杂子,这肯定是姜云一那个下三烂的货出的馊主意,我们大型组贴他娃子的大字报,架他龟儿的飞机,斗他个舅子三天三夜。”胡必定倒还镇定,他沉着气说:“看来今天我们得撸起袖子跟‘皇协军’干一仗,不管咋地,这一仗只能赢不能输。”

  肖卫国见组员都表了态,且人人斗志昂扬,一身正气,他这大型的老组长干净利落的下了三条命令:“等会以我的口哨为准,各位狠敲机床的挡屑板,同时高喊‘鬼子进庄了’;第二,要向围观的工人讲清大搜查的实质,咋样上纲都不为过;第三,向大家亮明我们的观点,谁敢翻工人的工具箱,打断他的狗爪子。我的意见大家同不同意?”众好汉齐声高喊“同意!”肖卫国大吼一声,“行动!”

  随着那声尖锐的胡哨,大型组的十二位好汉拿着各自的套筒搬手在挡屑板上一顿猛砸。“咚!咚!咚”的敲打声仿佛阵阵鼙鼓,激励着严阵以待的勇士。车间内二百多工人停下手中的活纷纷跑到大型组一看究竟。此时楼上的会议也结束了,以行政科吴科长为首的搜查组刚走出会议室就听到这震耳欲聋的敲打,他们不知道这极为反常的音响是欢迎的锣鼓,还是报丧的钟声。

  一进车间便踏上大型组的地面,干道左边第一台机床是肖卫国曾开过的意大利龙门刨,右边第一台是他的师兄胡必定操作的武重龙门刨。搜查组要想完成吕小平布置的任务,必须闯过这师兄弟把守的第一道关。此时肖卫国和胡必定并肩站在干道的正中间,他俩手握近两尺长的套筒板手,怒目圆睁,横眉倒竖,牙板骨咬得格嘣响。肖卫国威风凛凛,好像握单鞭的尉迟恭,胡必定煞气逼人,极似拿双锏的秦叔宝。二百多工人横站在干道上,用他们的躯体筑成一道人墙。

  吴科长是“层层承包”时由一位不愿在一线干活的混混提拔上来的,他这科长是建在沙滩上的楼房,毫无群众基础。吕小平所以重用他,因为他像一只恶狗,谁都敢咬一口。

  见工人摆出这个阵势迎接搜查组,吴科长知道有人泄了密,对方获得了情报。怎么办?退回楼上请吕小平亲自来搜,肯定不行,谁叫自己刚才在会议室说大话,“这件小事不劳吕厂长大驾。”但不战而退的后果他心知肚明:从此自己这只冠子通红,羽毛油亮,趾高气昂的大公鸡在吕小平眼中便成了一只不敢称王、被别的雄鸡一啄便缩头缩脑的阉鸡。关键的时候表示出软弱甚至犹豫,极可能葬送一个英雄好汉的前程。后退肯定不行,前进呢?那绝对少不了斗争:搞武斗,搜查组的几位车间主任和自己是赤手空拳,而肖卫国他们手里都有铁家伙,抡起来碰到哪轻则皮破血流,重则伤筋动骨;文斗嘛,肖卫国说起来一套套,而自己是胡说八道。咋办咧?万般无奈的吴科长只得硬着头皮往前闯,他相信“车到山前总有路,有路就有丰田车。”

  吴科长率领四位车间主任走到肖卫国跟前,仿佛走江湖买道的镖师,深作一揖后极庄重地说:“肖班长,借个光。 任务在身,望你行个方便。”“啥任务?谁布置的?”对这种得势的小人肖卫国不屑一顾,压根不用正眼瞄他。“搜查工人的工具箱,看里面有没有我厂生产的成品轴承。任务是姜云一下给吕小平,吕小平下给我这行政科长。”肖卫国用手中的套筒扳手指着四扇门的大铁工具箱说:“你怀疑我徒弟工具箱里有轴承?”混混并非都是二杆子货,其中不乏老奸巨滑之人,吴科长一推六二五,“不是我怀疑。任何人都不可相信,这是姜总说的。”听到这话工人中骂开了,“他姜云一吃了豹子胆,连我们元老工人都敢怀疑,明天开批判会斗他狗日的。”“这家伙没当副总见了我们开口哥们,闭口弟们,要多亲热有多亲热,当了副总竟翻脸不认人,怀疑我们是小偷,真他娘的不是个玩艺。”……

  肖卫国对大搜查的危害认识最深,因此愤恨最大,他用手指着吴科长的鼻子尖说:“姜云一这个歪心眼、孬点子、馊主意你也当圣旨?真是捡了根鸡毛当令箭。他说谁都要怀疑,我问你,他怀疑张元彪不?他怀疑吕小平不?他怀疑你不?依我看,坐办公室的他一个都不怀疑。为啥?因为‘层层承包’像一根绳子,把你们这些秋后的蚂蚱拴到了一起,就像俗话所说,你们‘烧窑的,卖瓦的,都是一把的’。姜云一的此番拙作表明他只怀疑开机床干活的工人,似乎只有生产轴承的才会偷轴承。照此逻辑,偷钱包的都是印钞票的。他也不想想,这个厂是我们元老工人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我们会挖它的墙脚?就因为一颗小老鼠屎他姜云一要倒掉一大锅腊八粥,他不是个猪脑壳也是个二球货。既然姜云一说人人值得怀疑,我建议,你先到吕小平的办公室搜搜,看那有没有脏东西。我看你没胆量去清查那个垃圾场。不过有点我说在前头,吕小平那一关你们可能做个笼子、打个马虎眼;但我们大型的一亩三分地上尽是玻璃碴,非扎得你血流。”

  “肖卫国,那个意思最终你还是不让我搜?”见肖卫国不让道,吴科长硬着口气想探肖卫国的底。肖卫国仿佛嫌“买路钱”给的太少的山大王,他神气十足地说:“我这人心软,经不住你硬磨。你想打此地过先问问我手里的家伙,看它同意不同意。”肖卫国举起手中那把磨得锃亮的套筒扳手,用信徒仰望耶稣那种无限崇敬的目光注视良久之后,仿佛话剧演员韵味十足地朗诵着:“扳手啊,扳手,大型组的老领导,今天‘六扇门’的捕头打着‘揖盗’的旗号来到山寨前,这朝庭的鹰犬分文不掏想过我们把守的阳关大道,不知阁下您是否答应?”现场二百多工人齐声高喊“坚决不答应!”肖卫国板着脸,像钟馗叱喝小鬼,“姓吴的,听到了吧?满车间的工人没一个同意给你放行。我勒令你这搞歪门斜道的马前卒滚出我们大型组的地盘,给你的主子交差去吧。”

  肖卫国的勒令仿佛用小刀剥吴科长的脸皮,让这个黑道上的混混感到很丢面子,他有些恼羞成怒。不用回头看吴科长就料到吕小平在二楼往下瞄,吕小平的目光好像一根粗大的柱子抵着他的后背,他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这二球货头一昂,握拳的双手插在腰眼上,气焰十分嚣张地说:“我偏不走!你能咋样?”听了这话,与肖卫国并肩站着的胡必定火冒三丈,“杀鸡焉用宰牛刀,肖师弟,让我来收拾这个草包。”胡必定左手掐一剑诀指着吴科长的鼻尖说:“好小子!站稳了。看是你的脑壳硬还是我的扳手硬。”说罢将手中二尺长的套筒扳手左上右下、右上左下,划着叉地抡了起来,这根空心棒在他手里闪着耀眼的银光,在令人胆寒的“呼”“呼”声中,夹杂着响亮的老胡叫对手服气的命令:“退!”“退!”“退!”吴科长再二球也怕脑壳开花、鲜血直流,他只得小步急退。一直退到车间门口他才止住了脚,但惊魂未定。此时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董秘书风风火火地从二楼跑下来,他附在吴科长的耳边轻声说:“吕小平请你去,他想问问楼下发生了啥事情。”吴科长借机溜走了。

  肖卫国纵身一跳便站在意大利龙门刨的工作台上,他双手叉腰,神采奕奕,气宇轩昂,那形象极似带领民兵刚刚粉碎了日寇大扫荡的老村长,“工友们,姓吴的狗头没被我们胡司令的钢鞭砸破,是他祖上积的阴德。但他绝对被胡司令的神勇吓得魂飞魄散,说不定苦胆都变成了八瓣。我们要看到:吴科长不过是根狗尾巴草,他周围是一片荒芜,荒芜中有一丛丛出人头地、沾沾自喜的灌木,灌木后还有不少冠冕堂皇、飞扬跋扈的歪脖子树……。今天我们粉碎了国民堂的‘大围剿’,不值得骄傲,因为这不过是场遭遇战,而我们消灭的只是个探路的尖兵。但我相信,只要我们工人加强团结,不断地提高自身的素质,在以后规模不断增大的、乃至最后的决战中定能取得辉煌的胜利。为了让那些与工人为敌的坏蛋长记性,以后不再动歪心眼、不再想孬点子、不再出馊主意,大型组决定罢工一天。如果大家支持,欢迎加入我们罢工的行列。”“我们备件的工人罢工!”“我们大修的工人罢工!”“我们电修的工人罢工!”……。车间里工人的呼喊声如拍岸的惊涛连绵不断,机器的隆鸣声随着拉闸嘎然而止。

  肖卫国这个红卫兵深知宣传舆论的重要性,一结束演讲他便到库房写了一张大字报,这张引人注目的大字报还是贴在机修大门口那个最显眼的地方——当年“反潮流”战士贴大字报的地方,中午下班时路过机修的“部分职工”看到了这张大字报,但大字报的内容像一阵春风,吹得向轴家喻户晓。大字报是这样写的:

强  烈  抗  议

  前两天厂里破获了一个盗窃团伙;今天厂领导要搜查全厂工人的工具箱,并扬言要乘胜追击。社会上的一切罪恶必然会反映到共产党内;毛主席也一再教导我们“走资派还在走”。反盗窃厂领导不在各级班子里找原因,想办法,定措施,反而在工人里猛搜、狠找、深挖,这岂不是本末倒置、轻重不分。你们这一决策是幼稚的!荒唐的!可恨的!

  厂领导的错误如下:

  一、仅仅基于个例便强行搜查全厂工人的工具箱,这是胡作非为,是侵犯人权,是严重的违法。

  二、使全厂工人蒙受不白之冤,人格受到极大的侮辱。

  三、严重的破坏了干群关系,造成了干部与工人的对立。

  四、打击并摧毁了工人“是工厂的主人”政治地位,扶持并强化了干部的官僚主义思想。

  厂领导的错误性质是严重的,手法是卑鄙的,情节是恶劣的,对此我们提出最强烈的抗议。为了表达我们的愤怒,大型组决定罢工一天。

  机修大型组X年X月X日

  机修的大型组号称向轴的“第一小组”,那是他们自封的:论固定资产,该小组全厂第一,这不假;论人均年龄厂龄,该小组首屈一指——他们全是元老工人;论技术,该小组的成员仿佛少林寺的武僧,人人身手不凡,个个怀有全厂无人能敌的独门绝技。可向轴偏偏还有一个小组她们也认为自己是“第一小组”,因为她们的情况正好与大型组相反:论固定资产,她们组全厂最少(几乎是手工作业);论年龄厂龄她们最年轻,三十五名女工人人花姿招展,个个风华正茂;论技术,完全谈不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干的活不变样,这便是磨一的装配组。该组敢号称“第一”,因为向轴百分之六十的成品轴承是她们装配的。

  磨一装配组的组长叫贾兰,贾兰生就一副象征刚毅的国字脸,嫉恶如仇的浓眉,讨伐不公的利嘴,一双绝无媚色、不递秋波的大眼虎虎生威。一米七五的个头彰显了她的英武,雄纠纠的气概掩盖了她身躯上凸现的“三围”。贾兰从小攀高下低显手段,打骂对头赌狠气。与拿宝刀貂裘换酒喝的秋瑾相比,她的丈夫气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人多,装配组设一副组长。副组长王华丽的性格与贾兰恰恰相反,一言以蔽之:懦弱。她爸认为这样不好: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为了改造王华丽,她爸四处寻找灵丹妙药,有一天他在王充的《论衡》里看到古人为了改造自己,性子肉的在腰上挂张小弓,性子急的悬块牛皮,总之时刻提醒自己。她爸用木条削了把短刀,让女儿插在腰上,那个意思是让她随时准备亮剑,与对手拼个你死我活。可刀丢了不少,王华丽的性情丝毫未改。一天她妈对她爸说,“让女儿跟贾兰玩,我保证不出三年她大变模样。”“为啥?”“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懂不?”她爸终于开窍了。

  磨一的行政科长曾生接到大搜查的任务喜出望外,有两个原因:一、他这位“承包”上来的“黑头”认为这是一个大显身手、出人头地的好时机;二、分厂那个头上长尖角,身上生锐刺,嘴里扎利齿的贾兰今天没上班。一想到贾兰他便胆寒:那个从不服他啄的丫头曾跟他在厂房后的荒山上“决斗”过两次,原因是贾兰的部下被冤枉扣了奖金,她为之打抱不平。南拳北腿贾兰一套都不会,单挑时她只有一招:抱着你的胳膊狠劲咬。那两次决斗要不是衣服穿得厚,没准被她这属狗的咬掉二两肉。大搜查那天老天爷巧安排,让贾兰在家坐月子。没有对手,老曾心里的那个高兴劲胜过喝了半斤“二锅头”。

  老曾带着搜查组的几位男将走下办公楼时是信心百倍、胆气十足,因为这几位好汉既有车间主任的头衔,还戴着各个工种师爷的桂冠:可以说分厂的工人全是他们的徒子徒孙。老曾觉得自己是个号令江湖的领袖,而各位车间主任仿佛是少林的高僧,武当的老道,峨嵋的师太……,各派的掌门。

  大搜查的老曾可谓一路顺风,旗开得胜,所到之处年轻的工人在这几位老帅的高压下表现得唯唯喏喏,即使发几句牢骚,声音也是极小。装配是出成品的地方,因而也是搜查的重点。老曾一进装配车间便扬起脑壳高声吆喝:“各位,放下手里的活,打开各自的工具箱,接受检查。”你瞧跟随着他的几位男将:有的提着准备打架的扳手,有的握着砸工具箱的榔头……那模样不是凶神,赛过恶煞。年轻的女工像刚上战场的新兵,哪遭受过这样的突然袭击,哪见过这种的万炮齐轰、震耳欲聋、尘土飞扬、遮天蔽日的场面,即使不是吓得双腿发抖,也是紧闭嘴巴说不出一句话。

  王华丽跟贾兰学过两年“硬气功”,面对这帮男将她大声地斥责:“你们想干啥?”“搜查!”曾科长的口气硬得很,仿佛一根能砸核桃的酸枣棍。“凭啥?”王华丽不服气,顶了他一句。老曾像奉旨的钦差,恶狠狠地说:“厂里破获了一个盗窃团伙,姜总要乘胜追击、扩大战果。你这丫头敢抗命不成?”曾科长扯虎皮作大旗,妄图以势压人。别说,这一招还真管用,从王华丽避其锋芒的话语可见她软了三分,“那我问你,盗窃团伙里有女的吗?”“没有。”“由此可见小偷都是男的。女的胆小,不敢偷盗。要搜你去搜男的工具箱。”王华丽这话表明她的功夫最多练到五成,也就是说皮肤粗糙了,但骨头的硬度不够。“没抓到女的不假,但不等于说盗窃团伙里没有女的。很可能女的在旁边搞配合,或者在幕后当军师,隐藏得更深。‘宁可错搜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这是分厂刘厂长从WH传来的指示。”老曾不光保持着原有的硬度,又在他的酸枣棍上添了根尖刺。

  王华丽见曾科长一步步朝她逼近,便背靠着工具箱,张开双臂拦住曾科长,“不许你搜。”哪知老曾跟机修的吴科长一样,在这种“千载难逢”的好事面前决不退让,他深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是自己显身法、露手段的好时机。曾科长用力将王华丽扒到一边,并恶狠狠地说:“女的跟男的抻手动脚能占便宜?你也不想想:衣服扯破了会露肚脐,脸上抓伤了会留残迹,声誉!女人最顾及的是声誉。声誉不好你嫁都嫁不出去。”说罢龇牙咧嘴,双手呈爪样在小王眼前晃了晃,那个匪相似乎要把她的脸抓伤,衣扒光。

  此时王华丽的师爷在一旁用鎯头敲着她的工具箱,并给曾科长帮腔:“小王,你让他搜一下怕啥?人不做贼心不弱。穷工人的工具箱里还能查出个金元宝?”

  王华丽练了两年的“硬气”仿佛车胎上扎了个眼,一下子泄得光光的。委屈引发的心酸充满胸腔后还在上涌,鼻梁处管道变细,酸水的压强增高,终于冲破了泪道,泪水似堰塞湖开了口,“唰”的一下奔腾而出。小王双手掩面哽咽着说:“搜。让你们搜个够。”

  中午,在家“坐月子”的贾兰从老公嘴里听到全厂大搜查及机修大型组决定罢工一天的消息,再也坐不住了,仿佛家里的椅里和床梆上布满了钉子。下午一上班她便急匆匆地赶到车间。王华丽向她汇报了情况;贾兰知道王华丽窝囊,不便过份的责备她。她更清楚自己是个另类:一不顺眼就暴跳如雷——张飞的脾气;一不顺心就亮剑决斗——骑士的风格;一旦交手非打得对方服气——公鸡的性情……。用这些十足的雄性激素要求女工友未免太过份了。但她对女性的那种懦弱完全不能理解,甚至更多的是蔑视。

  贾兰对这些仿佛被一群土匪欺侮过的部下说:“是个人就得有精气神,而中文里最能体现精气神的便是那个‘斗’字:‘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阶级敌人斗其乐无穷。’不斗人生没有乐趣。你们这样不敢斗争是不行的,长此以往人家会骑在你们脖子上拉屎撒尿。要不受窝囊气,你就得在爪子和牙齿上狠下功夫:谁敢欺侮你就抓他的脸,要抓得他血流平日你得把指甲蓄着,修得尖尖的,那是十把伤人的暗器,比李寻欢的飞刀还要管用。用牙咬他狗日的也是一种方式,我就用三十二颗牙齿打败过曾科长,屡试不爽。古时候把人的手叫爪子,猛兽的爪子与牛羊的蹄子最大的区别,就是前者有攻击性。人嘴里也有犬牙,又尖又长的犬牙是专咬敌方喉咙管的,只不过长期吃素犬牙退化变短了。人嘛,还得有血性,爪子与犬牙不可荒废,不用于进攻,起码可以自卫。上午的大搜查明摆着是欺侮我们,姐妹们如有尖牙利爪他曾二球敢来搜?我就不信!我在场他老曾敢碰我的工具箱,老娘非砸断他的手指头。哎唷,想想我就来气,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姐妹们,机修大型组反抗搜查打了大胜仗,他们不仅赶走了行政科长,写了大字报,还决定罢工一天。见贤思齐呀,大家说我们有没有勇气也罢一天工?”

  三十几位女工用发自肺腑的真气高喊了一声“有!”这声尖叫仿佛炸响的第一颗串炮,磨一沸腾了。“贾兰好样的!”“我们内磨参加罢工!”“我们无心磨参加罢工!”“我们平面磨参加罢工!”……。全厂最大的生产分厂磨一罢工了。

  有了广大工人的支持,贾兰感到空前的自豪,为了丰满形象,她站在装配台上声色俱厉地讲:“这次罢工一天算饶了他们。依我的脾气得闹它个无限期:啥时候作出让工人满意的检讨,啥时候向我们赔礼道歉,啥时候复工。但我相信,以后我们工人亮块头、显肌肉的时机还会有,到时候让反动派看看我们的铁爪钢牙吧。好了,大家放心。今天下午我在车间坐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塌下来我贾兰只手顶着。”

  至于贾兰前往机修会见肖卫国,二位小组长志同道合,交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以至两个小组的骨干日后结合成一个活跃在向轴舞台上的“群”,那是后话。

  因为大型组的罢工,锻工压力机的抢修停止了,这一紧急情况吕小平不得不向张元彪报告。刚刚送走来厂颁奖的周主任,听到这个消息张元彪火烧火燎,但他明白,此时你去大型组求爷爷告奶奶地找肖卫国,那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了摸清对方的脉搏,中午下班后张元彪独自一人站在机修大门口,看那张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写的大字报。张元彪从头至尾读了三遍,润了三回,凭心而论,他觉得这篇文章写的头头是道,皆是金玉良言。但无论如何他接受不了,主要是肖卫国处理这件事的方法他认为过激了:有意见你可以提嘛,手拿着铁棒,站在过道上,像个占山的大王;竟敢勒令手执“尚方宝剑”的行政科长……,真是“和尚戴草帽——无法无天”。更可恨的是他三言两语便鼓动全分厂的工人罢了工,在我老张受奖的大喜日子搞这一下算个啥?明摆着往我脸上抹黑!难道这就是当年你们“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所谓的革命行动?这是造反!是文革的回归!

  回到家,一肚子气的张元彪吃不下饭,灌了几口闷酒便倒在床上。此时他脑子里还想着进厂那天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肖卫国,当然也少不了那几个紧随他左右的“刺头”。可恶呀,实在可恶:今天你肖卫国率领一个小组的人马赶走了行政科长;有可能明年你会领着机修的工人打伤吕小平;说不准若干年后你会鼓动向轴的员工跟我老张摆战场……到那时我们这些建厂的元老会像黄浦军校的同学,为了各自的信仰兵戎相见。谁输?谁赢?……哎唷,最好是同归于尽。但以肖卫国、胡必定、吴大胆的个性,不斗则已,要斗非斗得你服气。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将成为败军的首领,递降表、交战刀……张元彪极为苦恼。

  下午上班没多久,又从磨一传来刺耳的消息:由贾兰牵头,磨一的全体工人罢工了!张元彪刚当厂长时效仿老书记,兜里装个小本本,上面记着全厂各个工种的领军人物,当时磨一的厂长是这样介绍贾兰的:贾兰,假男也。此人脾气暴燥,性情刚烈,好打抱不平,且深得人心。常振臂高呼,大众依附,颇具将才,实乃巾帼英雄。如引导得当,可以重用。磨一受她的鼓动罢了工,这一惊天动地的消息气得张元彪直跺脚:这贾兰与肖卫国搅到了一起?……这纯阴的“第一小组”与纯阳的“第一小组”会合到了一起?……这年轻工人与老工人结合到了一起?……这可不是好兆头!

  一个下午,张元彪坐在办公室里不得安宁,一会儿这个分厂打电话报告“罢工了”,一会儿那个分厂传来告急说“停产了”,毛焦火辣的他一气之下扯断了电话线。他知道出现了最坏的局面——全厂罢工了。此时的张元彪真的不想管事了,他恨不得变成一只乌龟,缩在壳里,藏在洞中,安安静静地过上一冬。

  这似乎是个规律:有些事发展到阶段性的顶部,当事人想穿了,就那回事,因此也就释怀了,这时的情景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性情较懦弱的张元彪平静下来后便恢复了常态的思维:凡事先找自身的原因;凡事别把他人想得那坏。

  此时张元彪意识到“大搜查”确实太离谱了:竟把工厂的主人视为怀疑对象!不说别的,这起码违反了最基本的政治常识——“打击一小撮,保护大多数。”想到这里他又恨起了自己:昨天姜云一出这个馊主意,也不知当时自己是气昏了头犯了迷糊,还是吃错了药发了癔症,竟不吭一声——表示默认。当时自己多说一句话也不至引来今天这大的麻烦,现在想想悔之不及。教训深刻啊,以后凡是涉及全厂职工的大事一定要慎之又慎:犯迷糊时你掐大腿,发癔症时你咬舌头。

  刚才张元彪还认为肖卫国是冤家对头,对其恨得咬牙切齿。现在不同了,他感觉肖卫国还是从前那样平易近人,那样的蔼可亲,那样有理性。这巨大的变化是张元彪突发灵感,在“时间”上发现了蹊跷:肖卫国决定“罢工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生产,这个决定还算英明。他这是给我老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明天开全厂共产党员和领导干部大会,他要看我在会上的表现:如果对盗窃打击有力,对腐败清除彻底,合他们的意,便一了百了;不合他们的意,便跟我斗到底。他肖卫国跟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他知道我的性格;他肯定猜到大搜查不是我的主意;他也预料到明天的大会我的表现会如他们的意。只罢工一天,这是帅才的决定:从人情上讲,它不破不立,不卑不亢,没有闹僵;从时间上讲,它不迟不早,不短不长,体现原谅……好一个肖卫国,他拿准了我的脉博。欲知第二天大会开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偷梁换柱救兄弟 瞒天过海耍阴谋

  星期三早上,在向轴的露天影院召开全厂车间主任以上的干部和全体共产党员大会,九点钟大会正式开始,呈阶梯状的影院可容纳三千人,而出席大会的最多一千,观众席上稀稀拉拉的,显得很松散,这种形态与“严打”极不匹配,仿佛地主要长好庄稼,而沙质化的土地是那么的贫瘠,偏不给他争气。

  坐在主席台正中的张元彪像大病初愈,面容十分憔悴。昨天上午迎钦差的盛况对病入膏肓的他来说,只能算个微不足道的“冲喜”;而昨天下午全厂工人罢工的十二级台风将他旋进地狱,着着实实地让他受到煎熬。哎唷,此时我们的张厂长满脑壳的屈辱和悲哀,没有丝毫的喜悦与荣耀。张元彪身体前倾,双肘支在桌面上,两手交叉地托着下巴,他那个装满哲学思想、无比高贵的头像个瓤子开始丰满的大葫芦,只有外界的帮衬,才能支撑住它那脑满肠肥的身躯,不至掉到地上摔裂。他的双眼像没聚焦的照相机,散视着台下的观众,镜头里的人有两种表情:一种像钉在十字架上愁眉不展的耶稣——忧心忡忡,因为即将公布的罪行听之悚然,闻之惊心;另一种像卧在地上笑眯了眼的弥勒佛——幸灾落祸,他早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而此时张元彪的心态和表情与众不同,他仿佛埃及法老千年的木乃伊——死气沉沉,麻木不仁:短暂的时间与狭小的空间对他不起作用。之所以散视台下的观众,是因为张元彪不敢和任何一位与会者对上眼:他怕聚焦后看到的是充满讥笑的面孔和饱含鄙视的眼风,这样会刺痛他那颗还没结疤的心。

  昨天下午下班的路上,大型组的几位元老碰巧跟张元彪走到了一起,张元彪像遇见初恋的情人,非常尴尬,他想加快速度摆脱他们,可不行,因为所有行人的步伐都合上了“咱们工人有力量”的节拍,他这片枯叶漂动的快慢只能是大河的流速。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并不因为上午反搜查的小胜肖卫国就把那件双方都感到不愉快的事挂在口上喋喋不休,他深知这个“最新”的话题会给张元彪带来十分的难堪,不愿乘胜追击、步步紧逼的他只得后退五十里,避免与老朋友兵戎相见。但不说话终不是个事,咋办咧,肖卫国板着脸、瞪着眼,信口开河地说出那句陈芝麻烂谷子似的老话,“大彪,几时来我们大型组帮忙擦机床?”张元彪老套路的回了一句,“有机会再说。最近忙。”这不疼不痒的对话仿佛那久治不愈的伤口又结了一次疤。

  如此尴尬的局面怨谁?这个官司好断,肖卫国负主要责任:你为啥就筋的只问那句话?问点别的不行吗?比方“今天天气如何?”“心情咋样?”难道机床像你儿子那金贵,屁股一天不洗不行?还非得堂堂的总经理来干?笑话!一个巴掌拍不响,张元彪负次要责任:为啥你也是个就筋的货?你帮他们擦一次机床有何不可?天会塌?地会陷?太阳不亮?月亮不圆?以前你是副厂长,财大气粗的吕小平敢训你两句,如今你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他敢放个屁?你到大型组挽起袖子,共同的语言会少吗?肖卫国喜欢嘀嘀嗒,吴发源爱吹小喇叭……WH的哥们个个能说会嚼,能不热闹?

  跟肖卫国一个心眼的胡必定自有对付这种难堪局面的妙方,他讲了几句自以为高明、其实很低档、但绝对无关“紧要”的话,聪明的张元彪就是堵上一只耳朵也能听出那不是嘲弄、挖苦,就是讥笑、讽刺。

  “老张,今天的天气多好哇!艳阳高照。”明明是天低云暗,阳光不能突破灰幕似的云层射出丝毫。

  “老张,你瞧,路边的树比往年长得好多了,这树冠似伞,这叶大如盆,咋看都喜欢人。”时下是枝繁叶茂的时候,可现在正在闹虫灾,刚从饿牢里逃出来的毛虫把梧桐树叶啃得“唰唰”响,它们绝不亚于二十四小时不停嘴的蚕,所到之处树叶豁豁丫丫,囫囵的实属凤毛麟角。不少腰身滚圆、一身秋膘的毛虫吐着长丝,悬在空中,荡着秋千,不是昆虫学家也知道它们在歌唱,在舞蹈,在尽情地调笑。绿化班的师傅打过药,可这些小家伙有了耐药性,一时半会还拿它们没门。

  “老张,以前厂里的‘爱国卫生运动’搞得好,老鼠绝迹了。前些时我在单身楼的厕所里偶尔见到两只,数量不多,个头不小,都成精了,大家撵着打。”这还用说,明摆着指的是严天纲和吴家宝。

  吴发源不愧是“吴大胆”,揪住领导的毛病他不依不挠,“大彪,莫说你是总经理,去掉那个‘筋’,就是总理在我老吴眼里都淡球得很。跟你说句心里话,严天纲、吴家宝那好的哥们犯了案子我老吴想不通,过去的劳模、先进,咋干出这丢人的事情?伙计,咋说咧?他们有成绩,别个说‘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是你老张领导得好,你听了笑眯眯的;他们犯了错误,车厢脱了节,开出了轨,你老张就没责任?咋说你都脱不了干系,鬼要你当火车头的。我吴发源是个老粗,但有时粗中有细——他们给你进了贡没有?值得怀疑。伙计,你要作检讨哟。平时你隔三叉五地在电视上高谈阔论,嚼牙巴骨,这回好了,我老吴等着你向全厂职工汇报思想,作深刻的检讨。不来个眼涙巴沙、清鼻涕直流不算过关。过了关,一如既往;过不了关,见一面我耳刮你一次。千万莫扯由头说小喇叭坏了,真坏了,早点拿到我们分厂修,机修的工人能得很,没有修不好的玩艺……。”

  真是走一路吴发源训了张元彪一路,他毫不讲情面,毫不顾场面,俨然他是张元彪的顶头上司,这种状况直到分手时为止。

  一路上张元彪一句话都没讲,在这帮雄纠纠、有力量的工人面前他感到势单力薄,从头到脚的每个毛孔都充满着畏惧,就像野牛群中的一只幼狮,随时会被踩死。他想走快点,不行,前面有人挡着;他想走慢点,也不行,后面有人踩你的鞋跟:他真的想飞,可惜没长翅膀。

  打那以后张元彪学贼了:艳阳高照或职工心情好,他走着上下班;天气恶劣或职工情绪不佳,他坐轿车上下班。

  坐在主席台上的张元彪心不在焉地听着严天刚的检讨,讲到犯错误的根源,他说,“我放松了思想改造……;我参加劳动太少……;吃的穿的都图最好。”讲到改正错误的方式,他说,“我要加强学习……;要把工人的利益放在第一……;要放下包袱,开好机器。”哎唷,当官的讲啥话都是一套匣子,既有里子又有面子,就连作检讨都像写诗歌那样押着韵。此时张元彪大有感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两天张元彪伤神了,头发又掉了不少。他暗自思忖:这么一打、一抓、一搜查,厂里的腐败分子、盗窃团伙斩草除根不敢说,起码暂时不敢露头角。龟儿们,让我老张安逸两天行不?

  大会按程书记编的程序进行着。约莫十一点,留在厂办值班的屠吉祥像有狼在后面追赶似的风风火火地跑进会场,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主席台,气喘吁吁地俯在张元彪的耳边小声地滴咕了一阵子,那个慌张中带着的神秘劲,像他刚从国家地震局得到信息,马上要发生八级地震,再不走就赶不上飞机了。

  只见张元彪大惊失色,他双手一推桌子,人就后倒在椅背上了。他紧闭双目,咬住牙关,浑身的肌肉僵硬,上下不停地打颤。他感到有一股寒气从尾骨顺着脊梁一节一节地往上冒,所到之处冰冷刺骨,痛彻钻心。当寒气像血压计上的水银柱通过颈锥到达头顶的百会穴时,他感到自己掉进了液氮罐,零下一百多度的低温使他的四肢瞬间冻得像柴似的僵硬……,脑浆凝固了……,思维停止了。

  又是啥惊天动地的噩耗在打击张老总?又是哪路魔鬼在撕心抓肺地折磨张元彪?老天爷太黑心了!你不跟他同流合污,他就像万恶的军统特务对江姐接二连三地施刑:今天用竹签毁你的手,明天灌辣椒水伤你的胃,后天上老虎凳断你的腿……。

  十月的天气秋高气爽,向轴厂区后的万山再也不是夏时郁郁葱葱的青一色了:知秋早的树的头盖开始泛黄,偶尔有一两片未老先衰的叶子经不住秋风的折磨已坠入家族的墓场;草丛中各种花卉争奇斗妍:鹅黄色的菊花那么的温情脉脉,水红色的牵牛花那么的热烈奔放……;秋天也是个观果的季节,一串串黑色的山葡萄,一颗颗透红的野金桔……。此时的万山,好一幅五彩缤纷、色彩斑斓的风景画!

  保卫处长郑开泰在向轴算得上明星人物,仅那个“侦察连连长”的名头就响彻四方。他眼大、口阔、高鼻梁,配上一副国字脸,人显得分外刚毅、坚强。他那一身功夫好生了得:摸爬滚打、擒拿格斗、飞檐走壁、跟踪追击,开汽车、驾摩托,精通十八种拳术、会用三十六般兵器……,他曾获得军区比武的第一。90年元旦厂里举办“新年晚会”,他代表保卫处表演了两套硬功:“头断铁条”,“掌劈卵石”,技压群芳,惊倒观众,博得头彩。在向轴他是家喻户晓的神人,绝对的。

  郑开泰早上一上班就来到露天电影院,登上主席台后便习惯性的四处走走,看有没有安全隐患,放心后他挪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抽烟,这时他才注意到院墙外万山的秋色是多么的迷人。谁说武夫不懂风雅,没有情操,此时郑开泰是画意如山,诗绪如潮……,在部队时他经常给军报投稿。面对这美不胜收的风景郑开泰的歉意油然而生:前两天深夜带领手下在山上设伏抓贼,丝毫没注意到这些,一定踩坏了不少鲜花,踏破了不少成果。

  抽完一根烟快九点了,来开会的人已陆陆续续地进入会场,郑开泰心想该到厂门口看看,今天开大会,六个当班的抽了四个保卫会场,那里人少不利防范,正是窃贼认为“月黑风高”的好时机。

  郑开泰不紧不慢地向厂大门走去,离大门不远时只见当班的门卫张太兴急匆匆地向他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说:“刚才车队的王涛不接受检查,强行开车出厂,差点将我撞倒。这不,我急着找你汇报。”郑开泰忙问:“啥车?”“东风140。”“车上装的啥?”“两个小集装箱。”“共几个人?”“仅司机一人。”“车向哪个方向开的”“往谷城方向。”“好,我清楚了。你赶快给公安局打个电话,叫他们在公路上设卡,从谷城开来的东风140要严查。”说完郑开泰便跑向停在值班室边他心爱的坐骑——一辆偏三轮的摩托车,一轰油门,便风驰电掣地向市区、也就是去谷城相反的方向开去。作为保卫处长、老侦察兵,绝对熟悉周围的地形。他估计眼前的情况只有一种可能:歹徒想兜圈子。他车上有货,归属点只能在市里;他想虚晃一枪,先向相反的谷城方向驶去,行十多公里后向南拐,走一条小道上南漳去香樊的大路,再在这条路上去香樊。他不可能去谷城,也不敢走回头路。

  郑开泰驾着摩托车向东只开了一公里,转了个弯通过一条小道上了去南漳的公路。他的速度是每小时120公里,转弯时略有减速,巨大的离心力仍将车斗掀了起来,他不得不用穿着皮鞋的脚抵住地面。这种在部队不知训练过多少次的急转弯动作,靠皮肤的记忆终身不会忘记,只是现在使用起来格外新鲜、格外刺激。

  在去南漳的路上行驶不到一公里,就见迎面驶来一辆东风140,驾驶室里只有一人,情况符合门卫小张的述说。郑开泰将摩托车停在路中间,他十分威严地站在车旁,右手一抬,大吼一声“停车”。王涛是进厂不久的小伙子,但他知道郑开泰身手不凡,胆略过人,便乖乖地将车停下。郑开泰用摩托将他带到五百米远的青河机械厂,在该厂门卫的值班室给向轴保卫处打了电话,叫他们派两个人开一辆车过来。不等保卫处的车开到,他的审讯已结束了。郑开泰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十分认真地对小王说:“审讯的内容不可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只有这样才能从轻处理你。”

  在小王的代领下众人来到前面的小道旁,在草丛中找到了那两个从车上掀下去的小铁箱。起完脏,在返厂的路上郑开泰心里盘算着:怎样削个木塞子堵住这几位知情人的嘴,防止他们把消息用“鼓风机”传播出去。眼下厂里单田芳、刘兰芳之类能口吐莲花的人物太多了,他们很快会把这骇人听闻、惊险刺激的事件编纂成人人爱听的评书,像讲《隋唐演义》、《杨家将》那样闹得全厂沸沸扬扬。这大的丑事绝对不能当新闻,既不能上广播电视,又不能登报纸。得捂着点,最好让它烂在几位知情人的肚子里。

  一回到厂郑开泰采取了三个措施:将脏车脏物开到保卫处的小院内;命令副处长组织知情人学习《保密条例》;将王涛关进保卫处的拘留室里。之后他才给张元彪打电话,屠吉祥告诉他还没散会,问他有啥事。郑开泰知道他是张元彪的心腹,便对他说:“磨一有人用汽车装了两箱轴承强行闯关,已被我连人带脏一起截获。他的后台挺大,我只能说这多。请尽快转告老总。”

  从他的语气中屠吉祥听出了这位英雄豪杰的惊恐,仿佛公安部的刑警侦察到案子与部长有关,又像军委的“纪检”从蛛丝马迹中嗅出军委副主席身上的骚气。上次翻墙的小蟊贼还没了,今天又冒出开汽车的大强盗,这可不是屋漏偏遇连阴雨,而是缺了堤河水还在一个劲的猛涨。这样连着搞,张总受得了?心地善良的屠吉祥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但他清楚:这重大的事情不及时报告绝对不行!

  张元彪刚走进办公室人还没落座郑开泰就赶来了,郑处长进来后随即关上门,生怕有个隐身者尾随而入。他快步走到张元彪身边神秘兮兮地说:“张总,出大事了。”张元彪故作镇镇,“莫慌,坐下慢慢讲。”“我不坐,还是站着讲好。”惊魂未定的郑处长说:“我单独审讯了那小子,他全招了。他的犯罪行为受磨一生产科的总调度李树林的指使。两个专为东风厂送货的小铁皮周转箱共装了两千二百套7815E成品轴承。他们策划趁今天开大会,厂门卫警惕不高,他们的内应、保卫处的何山值早班,将这两箱轴承偷运出去。他们没想到今天早上我临时调何山到会场搞保卫,接应的内线没了。当王涛把车开到厂门口,门卫小张要检查,王涛没见何山心就慌了,因为没有出门证,他不得不强行闯关。他想找个地方把轴承扔掉,其余的事一概不认账,厂里拿他没门。他万万没想到我在半道上将他拦了下来,他不得不如实交待:这种事他一共干过十二次,每次的好处费五百块。其他的司机干过没有,他不清楚。情况就是这样。”郑处长不漏细节地汇报完了,如释重负的他这才平静下来。

  元气大伤的张元彪小声地问:“知道这事的人有多少?”郑开泰如实的回答:“知道磨一运货出厂的除了我还有保卫处的四个人,副处长在组织他们学习《保密条例》。知道箱内装的是两千二百套7815E的只有我一人,司机除外。”

  “好!这样办得好。你老郑有头脑。”张元彪像冬眠的蛇晒到了初春的太阳,有了点暖意,他略显精神地对郑开泰说:“保卫处又立新功了。请你回去对那几位知情人打个招呼,务必给自己的嘴上加封条,万万不可走漏了消息。另外你亲自将那两箱轴承送到总库,请赵主任妥善保存,不得私自开箱。其余的事日后再说。”

  郑开泰走后张元彪不得不强打精神,搅尽脑汁地思索怎样处理这事为妥。思来想去,觉得先把刘有豪找来问问为好。猛然间他想起了刘有豪此时正在WH出席“全省模范共产党员表彰大会”。

  以前每次王涛“出货”,磨一的总调李树林都不放心地站在离厂大门不远处看着,直到他安全出厂为止。今天没见何山出来接应,而小王又驾车强行闯关,门卫穷追不舍、一路高喊……。他知道坏了,天要塌了!他心里骂起王涛:真是个憨蛋!没见到何山你就不会说忘了拿出门证,把车开回磨一再说。事到如此,急得跳脚都不行。那个憨蛋肯定会供出我来,我扛得住吗?趁早给刘有豪打电话。

  放下电话顾不上请假,归心似箭的刘有豪急着往回赶。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很多:怎样编个假话圆场……,怎样找个理由解脱……,都不行,最后他决定当粉丝众多的崔永元——来个“实话实说”。

  晚上九点火车到达香樊,一下车他径直奔向张元彪家。关上房门后刘有豪“咚”的一声给张元彪跪下,抱着张元彪的大腿嚎啕大哭:“大哥……,对不起,我给你惹祸了。”张元彪万万没想到他会赶回来,并且来这一招,慌了神的他忙将刘有豪拉起来,扶他坐在沙发上,像一奶同胞的大哥安慰他说:“莫这样,天塌不下来,有话慢慢讲。”

  刘有豪擦了一把鼻涕眼泪,豪气不减地站起身来说:“老总,磨一偷轴承的事你肯定知道了,这事与别人无关,是我指使干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处分我好了。”“哎……”,张元彪长叹了一气,早上看到磨一的树叶黄了,他就猜到病不在树杆,在树根上。沉默了一会后他拍了拍刘有豪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然后带着不可言状的表情问道:“刘老弟呀,你咋干出这种令我难堪的事情?这是剥我的脸皮剜我的眼睛。”

  “哎……。”刘有豪也是一声长叹,待气息平稳后他才坐下来讲:“大哥,说来话长。89年把你捧上台,一上任你又是定指标又是搞分包,我感到背负千斤,压得直不起腰。一边看着人家机修越包越活,分的东西越来越多,车间里面天天唱赞歌;一边听着我们磨一的工人发牢骚,‘机修的头头领导有方,分东西都变着花样:今天发张大团结,明天分包酥心糖。’‘我们整天撅着屁股干,既不发这又不分那,图的啥?’……这一说你该体会到我心里的滋味——又吃梅子又喝醋,酸得骨头发酥。全厂的轴承百分之六十靠我们生产,磨一出了问题,向轴的天会塌、地会陷。我能不急?急得头都大;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乱爬;急得夜里冒冷汗……。大哥,这是实话呀!”

  张元彪给客人倒了一杯水,呆若木鸡地站在一边听刘有豪讲他的肺腑之言。刘有豪的情绪稳定了点,“既要平抑工人的不满,又要提高他们的生产积极性,更重要的是完成大哥下达的承包指标,咋办?唯一的办法是搞物质刺激:隔三叉五地给工人发点东西,吃的用的都行;三不知地撒点胡椒面,每人发俩小钱。跟机修比肯定不足,跟磨二比要显有余。只有这样工人才买我的账,我才盘得转他们。可这是‘做梦娶媳妇——想得美’。钱从哪来?……只能捞外块。可正道上钱来得太少太慢,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如是几个调度便动了这个歪心眼,想了这个馊主义,我也知道这是个孬点子,但除此之外确实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说着刘有豪低下了那颗平时骄傲得不得了的头,情绪变得激烈、语调开始升高的他双手掩面地抽泣着说:“穷得实在没法了,良家的好女子也会当婊子,正直的壮汉子也会做强盗。大哥,这都是逼出来的呀!……承包前这种事我想都不敢想,莫说干。今天我刘有豪干下这惊天动地、违法乱纪的事,我知道对不起你……。大哥,我后悔了,知错了!”说完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起来。刘有豪的悲状感动了张元彪,同情与怜悯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在他老张的印象里刘有豪是多年的先进、劳模,他也干过几件像样的老实事,是个老实人。

  刘有豪的那些话说得张元彪心里酸溜溜的,泪道有开闸的感觉。这些年磨一年年完成厂里下的生产任务,从未拖过后腿。自己想快跑,他使劲地追;自己想攀高,他拼命地跳;从不讲价钱,从不提回报:这样的好兄弟打着灯笼难找!承包向轴的那五年全靠他们马前拼命撕杀,鞍后舍身护驾……。原计划那二百万承包奖拿到手去市里最豪华的南湖饭店请他们美美地嘬一顿,大家开怀畅饮,共叙友情,不醉不归。可那个挨千刀的沈收银就是不发那笔钱,搞得我老张也没了酒兴……,我对不住兄弟们。

  看来这几年磨一艳丽的月季,刘有豪满枝的扶桑,都长在“盗卖轴承”这堆臭牛屎上。作为兄长和领导,张元彪肯定要救刘有豪,否则刘难免牢狱之灾。但他知道,自己的认识至关重要:厂长的“认识”到位了,才能帮其他的厂级领导开窍;他老张的渠挖好了,才能引导别人的水。

  向轴的历史仿佛一幅长卷,世人一目了然:这几年磨一硕果累累;刘有豪功不可没;相对而言,他的功大于过,再说刘犯的严重错误也不全为他自己,很大程度是为我老张的承包,为磨一的荣耀。哎唷,歪脖树上挂满大梨,人们的目光不应死盯“树歪”,而要着眼“梨大”。

  毫无疑义,刘有豪从此“过”中捞到些许好处;但跟严天纲的“纯贪”、跟吴家宝的“吃独食”是有区别的。这种认识、这样解释估计在厂级干部中说得过去。统一了大家的思想,再用适当的行政手段处理这件事,就容易的多:像焯过水、去掉草酸的菠菜,加点油盐即可。俩人木偶似地对视了好几分钟,无话可说的刘有豪在苦苦等待。思绪万千的张元彪心里有了底后才对刘有豪发问:“箱子里装的啥?”“两千二百套7815E成品轴承。”“值多少钱?”“十二万。”“准备销到哪?”“市里的三亚轴承经销公司。”“这事干过多少次?”“连这次共十二次。”“实话?”“一点不假。”

  听罢这些数据张元彪心里盘算着:12万乘12次就是144万!乖乖隆的龙,这可不是小数目。猛然间他想起那次为建“娱乐中心”敲诈了榜眼刘有豪七万块钱。这不是吃黑吗?你吃他的黑他会变得更黑,看来我老张难逃罪责。

  以前自己也知道各分厂的小金库不是很干净,里面的真金白银上有点把灰尘。谁料到那个神秘的地方像个垃圾箱,竟那么黑,那么脏;能熏污肺腑的恶臭充满其间,能腐蚀肠道的烂肉比比皆是……。这两年自己的应酬多了点,排场也大了点,不便走账的消费无论是吕小平的讨好,还是刘有豪的卖乖,总之我在他俩的小金库搞过几次报销,看来老张也不是个干净人。

  想到这些张元彪心橱里的调味瓶全打翻了,各种色彩的液体,各式味道的粉末,互相掺杂搅合,形成一种五色斑斓、五味杂陈的混合物,而这种不伦不类的佐料实在令他老张恶心。

  张元彪不好过多地责备刘有豪,因为他深感“己身不正,焉能正人”。他面带愧色地说:“有豪,不管咋讲这是你的不对。你回去先写个检讨……准备接受批评帮助,……自己的思想认识要提高。但你不要背太大的包袱,你说的都是实情,大家看得到。放心吧,这几年你极力抬大哥的庄,我心里清楚。现在你有了难处,我能不拉你一把?要不说不过去呀。”说罢拍了拍刘有豪的肩膀,算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送走刘有豪树欲静而风不止,张元彪的心情还是无法安宁,这两天伤神的事接二连三,眼前这件可以夺冠。看来老佛爷对我一点不讲情面,竟将这臭烘烘的屎盆子扣到我的头上,向轴这个病号要是屙干屎还好说,就那几坨;他若得了痢疾拉个不停……谁受得了?

  哎哟,如今厂里的工人普遍怀旧,都想接受陈新的领导而不愿当我的臣子,陈新执政时施惠于民,总厂年年涨工资,经常发物品……工人活得蛮滋润。打我老张掌了权,天地倒了个:干部像转基因的鱼爬上了岸,张着河马大嘴不停地吼,“扣!”“扣!”“扣!”工人恼着脸不屌他,“你就只那点球本事。钱,你只管扣。但你无权开除老子。”赶上这几年物价飞涨,工人的钞票水了,火气大了……,以前多亲热的哥们见了我也不打招呼了,昨天胡必定、吴发源竟对我说那种话。短短几年光景世道竟变成这样,真是“事故如棋盘盘新,人情似纸张张薄”呀。

  夜深了,整个街坊只有张元彪书房的灯还亮着,窗前写字桌上那盏功率不大的台灯此时格外的明亮,彰显着它的主人还在狂想。张元彪坐在桌前,右手指夹着“三五”牌香烟,左手握着泡有“龙井”的宜兴壶,抽一口香烟、喝一口浓茶,这两种提神的物质使他陷入沉思。

  正直淳朴的工人其实并不聪明,甚至有些愚蠢,他们一边看到厂里这几天接连发生的丑陋的现象、犯罪的恶行,把它们归咎到我老张身上,漫骂我,攻击我,一边念及陈新在任时种种的好处、样样的实惠,赞扬他,歌颂他:他们不清楚我老张收到的苦果——“丑陋与罪恶”,是他陈新培育的幼苗——“好处与实惠”,是李书记沈厂长播下的种子——“人人称道,个人叫好”的奖金。这颗能制鸦片、能提可卡因的种子在适应它的大气候下,施上生长茎叶的氮肥,营养果实的磷肥,强壮株杆的钾肥,便不失时机的疯狂地成长起来。

  哎唷,工人看不到九十年代是八十年代的继续;我老张干的事,与陈新干的事,与老领导干的事,是一回事:同一条羊肠小道上,有的是沟,有的是坎,仅此差别。现如今的工人啦,七十年代学的马列放到哪去了?连这个蒙着一张薄纸、一点就破的世道都看不穿,不能不让人怀疑他们当年咋学的,是文化低没学透,还是……。

  在第二天的厂领导干部会上,张元彪轻描淡写地陈述了刘有豪犯罪的“事实”,然后滔滔不绝地大谈磨一这些年的巨大贡献,极力用自己发紫的思想意识感染在座各位大脑里的白绢。他大讲刘有豪的丰功伟绩,为按自己的主见处理他作铺垫,前两天推荐刘有豪出席省里“先进党员大会”时,他那口吐莲花的嘴喷过同样赞美的语言。最终张元彪统一了大家的思想,实现了他的意愿。当然,张华超、姜云一为救老同学作了点贡献——敲了几下边鼓,当了一回内奸。

  既没开大会,又没出公示,张元彪仅在中层干部会上宣布了对刘有豪的处分:将他由磨一的厂长调到厂基建处当处长——易地为官。处分的理由:磨一分厂对外加工轴承套圈4400件,每件加工费六角五分钱,共计2860元。为了逃避总厂百分之四十的提成,强行开车出厂,影响极坏,性质恶劣。

  刘有豪松了一口气,他解放了。

  张元彪叹了一口气,他开窍了:“奖金”这个恶魔,“小金库”这个女妖,得到日月精华的滋润,在工厂里已花开叶茂。它们的孽种呈几何级的繁殖,呈多样性的衍生,向轴人对它们的需求像清末骨瘦如柴的“烟民”对鸦片的渴望,完全上瘾了。奖金成了工人收入中较大的一块,少了它吃不饱饭;小金库成了干部的靠山,没它办不成事。说一千道一万,小金库、门市部再不像张元彪当初说的“收上来关了”那容易。你硬口气非消灭它也无济于事了,就像癌症的晚期,割了肿瘤又能咋样?没用了!它已扩散了。割它还不如不割,不割兴许还能苟延残喘几年。而“收上来关了”要冒极大的风险:中层干部反对,工人反对,搞得不好厂级干部也会反对。“赞成的不多,反对的不少”,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我老张还是不搞为妙。

  办集团张元彪是做亏本的买卖,欲知老佛爷给他啥补偿,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办集团始尝苦果 搞公司品到甜头

  为组建向轴集团,张仁志把省内那六家轴承厂的“党政工、人财物、产供销”打了个包,十分慷慨地赠送给张元彪,这把金光闪闪、极具诱惑力的权杖改变了张元彪不愿组建集团的初衷。

  自古以来权力是男人最大的欲望,似乎只有权力才能显示男人的价值与魅力、智慧与力量。古今中外哪个军事将领不渴望指挥千军万马?前苏联的那个骑兵师长夏伯扬,做梦都想当军长;汉朝时的淮阴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便是最好的佐证。

  当了集团的总经理之后,张元彪专门写了一篇文章登在《向轴人报》的头版头条,标题是《大块头赞》。他在文章中写道,“……市场经济的实质是竞争,竞争的背后是资本的博斗,是人才的拼杀……一句话,谁胜谁负,看谁的块头大。而资产重组是做大的捷径,企业兼并是做强的方式。因而向轴组建集团是形势的所需,是生存的必然。……在市场经济的汪洋大海中绝对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蚂虾啃泥巴;向轴要生存下去只有盘踞在生物链的顶端——做虎鲸、当白鲨。”

  看了这篇慷慨激昂的文章,厂里的职工无人不佩服张元彪那“力拔山兮”的气概,赞扬他那通观全局的眼光,仿佛他老张既有诸葛孔明的聪明智慧,又有拳王泰森的勇猛形象,不愧是向轴工人的领头羊。

  哎唷,人们很难发现凡事“一分为二”的哲学家的“口是心非”:因为算得上半个政治家的他知道啥时候把“利”挂在口头,啥时候把“弊”藏在心中。这不,当张元彪写出《大块头赞》时,那个与“利”同时存在的“弊”,也在他心中茁壮地成长。张元彪深感历史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当年秦始皇灭了“六国”,跟他老张一样当了总经理,虽然“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但六国的王公贵族无一不将复辟的美梦付之于行动。忆往昔,张元彪能不忧心忡忡:那六位厂长跟自己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能像刘有豪他们五兄弟那样忠心耿耿地为自己抬轿子?能不给自己上眼药就相当不错。当然,他也怀疑那个所谓的“周天子”给自己下的那道“九统一”的御旨:在经济日益市场化、利益日益区域化、人的私心日益扩大化的今天,在集权逐渐衰弱、政令逐渐不畅的时局下,这个指示能像军令那样不折不扣地执行?能像计划经济年代那样雷厉风行的贯执?大气候变了,啥都说不准。

  集团成立前的半个月,向轴召开了一次核心厂厂长的碰头会。吃罢早饭,那几位厂长在向轴招待所的会议室首次见面,彼此寒喧了两句,便坐在沙发上各喝各的茶,各抽各的烟,互相不再搭理,人人思绪万千。昨夜他们做的梦肯定不同,今天的表情必然不一样:自认为是地头蛇的南霸天无所畏惧,依旧牛气冲天;自认为是皇协军里的汤司令心打寒颤,生怕被摘乌纱。

  八点钟张元彪准时来到会议室,一进门他眨了一下眼,仿佛照相机按下了快门,将几位厂长的神情姿态拍了下来,经过大脑的高速处理,他很快得出一个结论:这是几颗明显个小的铁豆,费牙巴骨不说,你还不一定嚼得动。

  非常随和的张元彪递给红星轴承厂李厂长一根顶级的“三五”烟,四平八稳地端坐在沙发上的李厂长似乎对这个美国造不感兴趣,他站起身来,但腿没伸直,仿佛裤子被钉在沙发上;他抬臂扬腕表示拒绝,但动作粗鲁,丝毫不温柔;他看似礼貌地说:“不习惯,还是抽自己的好”,但话语没有歌曲的委婉,生硬得如柴火棍:这一连串的动作使礼贤下士的张元彪碰了一鼻子灰,感到极难堪。

  决定不给别人撒烟了的张元彪,走到湖泊钢球厂陈厂长面前十分礼貌地道了声“你好?”哪知陈厂长的味比李厂长更鲜,老气横秋的他微闭着昏花的眼,脸朝着天,有气无力地回答了两个词,“彼此,彼此。”他那副对主人爱理不理的样子哪里是不卑不亢,分明是十足的苕货样,好像他是王爷,老张是给他请安的丫环。张元彪心中火冒三丈:离了你钢球作不圆?地球会不转?老家伙,等着老子收拾你。

  恩石轴承厂的赵厂长又是一番模样:他人前人后地围着张元彪打转,一会拉拉他的衣前角,一会扯扯他的衣后边,像京巴狗讨人喜欢。他不知疲惫地曲着腿、直着腰、踮着脚尖走,他仰视着张元彪,不停地摇摆着头,那模样极像京剧里耍“矮子功”的小丑。仅看这副姿态张元彪就知道他的德行:此人善长溜须拍马,精通顺竿子爬。

  希水轴承厂的余厂长嘴里像含了块糖,甜得很,他开口“张总”短、闭口“张总”长,那个热乎劲胜过了儿子对待亲爹娘。他不停地给张元彪敬烟、续茶,充满热情的脸笑得像朵盛开的月季花……。可阅历丰富、经验老道、已知天命的张元彪越看越觉得他讨人嫌——当年的和珅对乾隆皇上就是这副恶心样。这种人在宫庭“吹、拉、弹、唱”还行,但决不是驰骋疆场的干将。

  张元彪对在座的六位厂长没有一个瞧着舒服,估计再来一百个也没一个他看得上眼:婆婆看儿媳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总觉得她是别人家泼出门的脏水。丈母娘看女婿则不一样:河巴嘴她不嫌大,斑马脸她不觉长,“一个女婿半个儿”嘛。

  初次会面君尊重臣,可臣却把自己当作皇上,这种君不君臣不臣的模样极像路边小吃摊上卖的糊辣汤。张元彪隐隐感到自己这个一统天下的秦始皇不好当:那六国的王公贵族哪个心里不咒你不死?哪个会老老实实地趴在那服你的气?看来组建强大的集团是个梦想,跟那二百万承包奖一样。

  没两天向轴开了一次“本部”会,会上众领导兴致极高:有的画树,有的画鸟,有的画河流,有的画高楼……他们为未来的集团因地制宜的规划出美丽的蓝图:将地处繁华闹市的红星轴承厂建成超一流的购物中心——专为集团供应各类锻件;将座落在滚滚长江边的湖泊钢球厂建成品类齐全的集贸市场——集团在那购买各种钢球;将位于崇山峻岭中的恩石轴承厂建成鲜花盛开、曲径通幽的森林公园——生产国内罕见的英制轴承,专供出口……至于依山傍水的向轴嘛,要建成拉斯维佳斯那样闻名于世的赌城、迪尼斯那样享誉四海的乐园——专门生产精度高、效益好的滚子轴承。

  总体规划像高昂的序曲总有结束的时候,接下来要谈的是组建集团的实际问题。凡是轴承厂锻工都是龙头、是制约整个生产的关键要素。所以只要讲生产,首先谈锻工,就像老和尚开口必道佛号,哲学家言必称希腊。

  “锻工”这个话题是张华超的专利,因为在座的谁都没他熟悉打套圈的工艺,其实那个不能再简单的生产工艺跟武大郎做炊饼差不多:将发了酵的面分成坨,再一个个的做……。就因为无人竞争,天长日久便形成垄断,张华超成了锻工的代言人。

  张华超说:“要想搞好生产必须先舞起锻工这个龙头,下面把我最近调研的一些结果奉献给大家。把红星轴承厂建成集团锻造中心的规划很实际,因为我省轴承钢唯一的生产厂与红星厂在同一个市里,红星厂前门拉进钢材,后门运出套圈,便当得很,这种集约化、规模化的生产肯定会大大的降低成本。但建锻造中心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费九牛二虎之力迈不过那几道坎。

  “首先是设备和工艺问题。我们向轴的年产量已超过千万套,而红星厂只五十万,不到我们的二十分之一,指望它向轴得饿肚皮,所以提高它的产量是当务之急。红星厂的锻工车间很小,设备老旧,工艺落后,还在烧‘重油’(粘稠重质油品)。阴沉沉灰矇矇的车间像个地狱,乌眉皂脸的工人忙活得像群夜叉。纱厂车间里飞舞着洁白的棉絮,而他们锻工车间里漂浮着黢黑的油丝。在锻工呆上三五分钟,摸摸鼻孔,干净的手指变成了花虫。红星厂锻工的设备,有点像解放战争年代沂濛山的游击队还在使用‘汉阳造’和‘老套筒’。

  “我们向轴早已告别了‘重油’,用的是我们自己研制的中频电加热炉。我们制套圈的工艺不是模具锻打,而是转轮碾扩。碾扩出来的套圈强度高,金属的纤维性好,加工的余量还小,既方便了车削又节省了原材料。我们锻工的设备相当四九年的解放军使用着先进的美式卡宾枪和一百五十毫米的磂弹炮。

  “一句话,两个厂锻工的生产设备有天壤之别,制造工艺不可同日而语!要把红星厂建成集团的锻造中心,保证集团的锻件供应,首先得淘汰那些合不拢嘴的重油炉,那些憋不住气的空气锤。

  “再一个既是技术问题又是管理问题。大家知道,自从国家将三十万辆小轿车的轴承配套安排在我们向轴后,对小轿车等速万向节轴承的研制我们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但始终有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就是轴承外壳的锻造。这个难题我们向轴都解决不了,红星厂肯定更是望尘莫及。如果继续攻关研制锻压机和模具,那这个机构是设在红星还是设在向轴?如放弃攻关,从外国进口一台价值近千万人民币的专用设备,那这台洋机器安放在哪?自己的宝贝能寄放在别人家里……我看绝对不行。向轴是我们的一亩三分自留地,肥水不流外人田。山头主义总是有的,刘邦说得好,父母是根本,总得依靠;兄弟如手足,缺一难受;女人似衣衫,随时更换。

  “这第三个烫手的山芋是资金。要把红星厂建成锻造中心,依我看那不是拆东墙补西墙的简单事,而要把整个红星厂推平重建。在那百十亩地上建个高大的厂房,安装七八条碾扩套圈的生产线,建成后车间里热火朝天,金龙盘旋……,一个现代化的锻工车间既壮观又养眼。可梦想是唯心论,要变成现实也行,你得花钱。如今这年头有钱啥都能买到,只要你高兴,找个鬼为你推磨都行。我跟总会计师老汪合计了一下,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乖乖隆的龙,八千万!摆在桌面上的问题是谁出这笔巨款?红星厂出?不大可能。向轴出?绝对不行!大问题就这三个,咋解决?大家说。”

  为筹建集团张元彪对六位副手作了分工,每人调研一个核心厂。张华超对红星厂作了体检,查出三个肿瘤;接下来那几位高明的医生介绍了各自对象的病情: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高血压心脏病。做总体规划时众人眉飞色舞的面孔,在作调研报告时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筹莫展,愁容满面。不说多的,一人端出二个问题就有十二盘菜:一盘食之无肉、弃之不舍的鸡肋,一盘缝里藏着少量筋肉的骨头,一盘趾间尽是长毛的卤猪脚……。荤菜如此,素菜也不赖:青菜中夹杂着卫生纸的白丝,绿椒上残留着灰毛虫的遗骸……。面对这难以下咽的“美味佳肴”,一向乐观的张元彪也眉头紧锁。看见大家眼巴巴地望着他,像群三餐未食的孩子盼着母亲拿出个解决饥饿的办法,张元彪再次感到了倒悬之苦、燃眉之急。然而这一切怨谁呢?只能怨他一时心血来潮,迷上了“大块头”:他全然不知阿里打挨得多了,大脑留下了后遗症;泰森块头不算小,但劣迹不少。人啦,一天二十四小时总有犯迷糊的时候:犯在夜里无所谓,梦里是幻觉不会惹货;犯在白天就麻烦了,定出大纰漏——开轿车会追尾,驾飞机栽跟头。这不,张元彪时时挂在口上的“有利必有弊”,那两天犯迷糊不知塞到哪个箱子底。此刻他才感悟到还是小个子好:吃的少,省布票。小有小的能耐、小的风采:秤坨虽小压千斤,钻石不大值百万。

  “开弓没有回头箭”,就是错了你也得硬着头皮往前闯,时下的人都有宁可弯道走也不过水沟的驴脾气。张元彪很快给自己鼓足了劲,他的眼光开始闪射力量与信心,他的话语也显得格外高调,俨然军事统帅下达战前的最后命令,“向轴要建集团,肯定要用那些愿割头换脑壳、能尿到一个壶里去的铁哥们。那些看着不顺眼、使着不顺手的家伙,绝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跟我们绝对是同床异梦,一个都不能重用。我决定:撤销红星轴承厂李厂长的职务,降他为副厂长,任命向轴锻工分厂的副厂长丁必胜为厂长。撤销湖泊钢球厂陈厂长的职务,降他为副厂长,任命向轴基建处处长刘有豪为厂长。我要把向轴厂、红星厂、钢球厂打造成一个铁三角,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有了套圈和钢球,相当有了粮食与弹药,我们向轴进可攻,退可守,高枕无忧。其余的那几个厂并非无关紧要,那几个一把手有机会慢慢地换掉。‘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药是要下的,但下猛了不好。”

  张元彪这个“又奸又狡”的汉川佬凡事思想再三,不到自认胸有成竹他不会开口,他说:“红星厂的改造刻不容缓。在红星厂未形成生产力前我们锻工的生产依旧,丝毫不可松懈。等速万向节轴承壳的锻造是个问题,但不是当务之急,棉花种子刚发芽就想做新棉袄,太急了不好。‘计划没有变化快’,这种亏我们吃过不少。毛主席说得好,‘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凡事要注意轻重缓急。

  “钢球和套圈同属‘四大件’,大家知道:凡是轴承厂锻制套圈是瓶颈,生产力不足;磨造钢球是瓶身,生产力过剩。我到钢球厂看过,他们的生产工艺和设备跟我们的差不多,只是向轴最后多了一项研磨。用处不一样,要求不一样,他们造的钢球全部用于架子车、自行车,这个水平很正常。建钢球中心比锻造中心容易的多,添几台设备即可。我决定取消我厂滚动体分厂的钢球车间。他们钢球厂搞得好,我们无忧;搞出了纰漏也无关大局,我们临时花点钱外购。

  “办集团关键的问题是钱。钱这事我考虑了几天,像那个飞了的承包奖,折磨得我几夜合不上眼。现在我对钱这个王八蛋有了与以往不同的深刻认识:时代不一样,现在‘钱’这个女妖比毛泽东时代的山姑更有魅力、更有磁力、更有魔力。现在又回到‘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的时代,这个时代的价值观是‘笑贫不笑娼’,有钱的是大爷,没钱的当孙子。社会这个好老师教你把那点辛苦钱裹上三层油纸,放在贴身的衣兜里,千万莫外露,更不能外借。即使是姑姨老表,借出去就打了水镖。要学‘守财奴’:把存折和债券塞在伞把里,人不离伞,伞不离手。莫当高老头:把全部财产给了两个姑娘,死后竟无人送葬……惨啦!

  “为啥毛泽东一再要我们重视历史的经验?苏联的解体就是最好的说明:前苏联把导弹、军舰的生产基地设在乌克兰;把黑土地的乌克兰建成了苏联的粮仓;现在苏联解体了,乌克兰独立了,俄罗斯眼红了。

  “野棉花扯多了,回到正题。我总感觉那几家核心厂不像自己的亲儿子,总有股贴不拢、靠不住的感觉。我们不能把多年积蓄的那点养老金全部拿出来给他们,养肥了他们日后鬼知道是个啥样?天下大事,合久必分,说不定他们明天成了乌克兰,乌兹别克斯坦……。我决定:集团内各厂的发展费用向轴最多拿一半,另一半由他们自己到银行贷款,由向轴提供担保。哎……,当老的得有个当老的样,肉不割一坨,血不放一碗,怕说不过去。”

  张元彪是个不掖不藏的人,只要对上摄像机的镜头,他像外交部长答记者问,从不用稿子,信口开河地讲。集团成立后不久,张元彪在电视上评论向轴的前景时再次发出“狼来了”的呼喊,他忧心忡忡地说:“轴承产业是夕阳产业,花那多的钱搞个球集团,去扶持那些‘小不点’的轴承厂,到底值不值?会不会是‘肉包打狗——一去不回’?会不会给别人做嫁衣裳?总之我是觉睡不着、饭吃不香。我替向轴人着急呀!以前我们好歹在银行里有几个亿的存款,咋掰也能过几年滋润的日子。搞集团钱花得光光的,我们只会垮得更早,死得更快……。”

  集团运行了一年多,七个核心厂的磨合并不理想,张元彪尝到了苦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地处大山沟的恩石轴承厂,他的腿去不了;位于巴河畔的希水轴承厂,他的手够不着;座落在荆楚平原上的仙桃轴承厂,他的眼看不到……。虽然手机比电话方便许多,但“百闻不如一见”,耳听终为虚,眼见才算实。这不,前一段时间红星厂和钢球厂寄来不少投诉信,说他派去的两个厂长不务正业:今天找个小媳妇谈话,明天找位大姑娘喝茶……像在相亲。对刘有豪的意见特大。不知是那两位降级的副厂长居心叵测地挑动群众使他俩的坏,给他俩上那种极难受的眼药?还是他俩觉得能放单飞了、心变野了、敢瞎折腾了?总之是“山高皇帝远,猴子充大王”,鬼晓得那两个侯爷是怎样的飞扬跋扈、为非作歹。哎哟,张老总像个多子的母亲,对地处天崖海角的儿女只能思念,不能放心。大承包的年代,那二百万使他养成个嗜好——事必躬亲,可这个“利”有个孪生兄弟叫“弊”,即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以及由此派生出的、自寻的、无穷无尽的苦恼。

  时已初冬,万山上显现出一派衰败的景象:花草凋零,枝叶枯萎……,整座山既不像春天那样葱翠,又不似秋季那样斑斓,而是褐黄色的,这种颜色入目便伤感。对自然界变化万千的事物,歌唱家,作家,艺术家……包括企业家都会见景生情,由此产生感情丰富的、无穷无竟的联想,他们思维的出发点万变不离其宗——自身。

  张元彪坐在书房里,遥望着万山的景色思绪绵延,这几年向轴的日子越过越艰难,这辆壳破、轴裂、胎瘪早该大修的老爷车行驶在斜度大于三十的下坡路上,危机四伏,前途暗淡。原来国家定点向轴生产三十万辆小轿车轴承的公文,随着市场的“公平竞争”早已成废纸一张:私营轴承厂如虎,外资轴承厂像狼,合资的轴承厂似狮子,再加上原来的几个大兄弟轴承厂,蜂拥而上,很快把这块本属向轴独享的蛋糕抢食得一干二净……。哎唷,计划经济时代的厂长过得多潇洒,活得多滋润,除了生产啥都不操心……。市场经济仿佛是非洲大草原,而国企的厂长就是那些摇着短尾、竖着尖耳、瞪着大眼、东张西望的羚羊,稍不注意便被短跑世界第一的猎豹扑倒,时刻提心吊胆的它连草都吃不饱。在“公开,公平,公正”这块天大的遮羞布后传来的嚎叫,是被雄狮紧紧咬着咽喉、临死前水牛发出的哀鸣。可恨那些市场管理者,嫌我们这些吃草的牛羊长得太好,浑身是膘,不计成本地从国外引进张牙舞爪的狼群,逼着我们整天地跑,肥的累瘦了,瘦的拖死了。牛羊搞得赢虎狼?绝对不可能。

  昨天张元彪听到一个令他十分不安的消息:乾坤轴承厂通过配股成功的在股市上捞到两个亿的现金!这个消息完全证实了张元彪从前的战略估计:几年前他就认为向轴最大的竞争对手不是它称之为“老大哥”的三家国营轴承厂,不是那些造水货轴承的“北方狼”,而是来自那个老板精明能干的“南方狐”。那个不打招呼溜进向轴的陆老板已把他的“乾坤轴承厂”整成了上市公司,送股,配股,增发,再配股,现金像钱塘江的江水源源不断地流进他的兜里,昔日张元彪压根不放在眼里、混进向轴剽学技术的农民企业家,现在拥有的资产已远远超过向轴集团。陆老板已成为全国顶级的名星人物,他的身后像佛祖似的闪耀着任何一位企业家都朝思暮想的光环:全国人大代表,省市政协委员,“十大著名企业家”之一,全国劳动模范,“五一奖章”获得者……市面上所有的红帽子他都合适,并且都戴上了。

  此时已伏了啄的张元彪认为陆老板是好望角冲浪的佼佼者,是北极圈不畏严寒的爱斯基摩人;在中国汽车轴承的珠峯上这位农民企业家后发制人,捷足先登。哎唷,人始终活在矛盾之中,此时张元彪感到“还是块头大好”。

  想到此张元彪猛地来了灵感,就像一道分了几个叉的长闪电,“刷”的一下劈开了黑沉沉的夜空,把大地照得亮扎扎的。对他这位思维敏捷的人来说灵感应该像下酒的兰花豆,只要想喝两盅,可以信手拈来。只是这段时间他沉浸在集团繁琐的事务中不能自拔,摸酒杯成了奢侈,既无心情又无闲暇;灵感像越冬的大雁,飞到了遥远的天边。“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个‘钱’吗?”此刻张元彪真的开了窍:陆老板那个小学没毕业的人都能在股市上一次又一次洋洋得意地捞钱,我这个“大本”为何不能?难道股市是他家的菜园子,他能随意地拔白菜薅萝卜,而不让我涉足半步?不行!向轴要想杀出重围,非得到股市闯一回。

  事不宜迟,第二天张元彪便设立了“证券部”,任命那位常有奇思妙想的姜云一兼部长。随后他又请“南方证券”的李经理来厂普及证券知识。年轻的李涛给这帮县团级以上的干部讲课毫无惧色,仿佛稚气未尽的小学生给耄耋老汉扫盲,教他们识“大小多少,上下来去”。

  李涛开门见山,“工厂要上市,第一步得明晰产权。也就是说‘冤有头,债有主’,假如日后工厂破产了债权人知道债务人是谁。”张元彪脱口而出,“国营企业的产权是全民所有,赚了是国家的,亏了也是国家的。”“张总的理解不对。”李涛反诘道:“产权十亿人所有,不说赚了钱你明明白白地交给了谁,亏了本你能清清楚楚地找谁赔?”“找国家呀,”张元彪据理力争,“所谓‘国营企业’,就是全民所有,委托国家经营。”“张总,看来证券知识你还未入门,”李涛耐着性子说:“可能是你日理万机忽视了这一微小的变化:你看看报纸,现在还能见到‘国营企业’四个字?不可能了!它坐飞船到火星旅游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国有企业’。按你的理解,全民是股东,国家是经理;亏了本你找经理,经理推到股东,全国人民都是股东,你能挨家挨户的讨债吗?这样的产权绝对不清晰!创办股市是为了发展、利用民间资本,资本的第一要素是产权。为此,1993年3月,八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修正案》正式将《宪法》中的‘国营企业’改为‘国有企业’。仅修正一个字,便明晰了产权:全国所有的国营企业归国务院下设的‘国资委’管,赚了钱交给它,亏了本找它赔……。”

  晴空一个霹雳,听了这话,灵敏度极高的张元彪不寒而栗:“国营”改“国有”,仅仅修正一个字,人民的医院,人民的邮政,人民的法院,人民的银行……,凡是人民所有,委托国家经营的单位都被强权从“人民代表大会”手里夺过去并堆放到一个小衙门,由区区县令掌管,人民几十万亿的资产由这个“七品芝麻官”说了算……看来这个“国资委”日后是个贪腐的重灾区,是个祸国殃民的策源地,坐在大堂上的那只硕鼠搜刮的民脂民膏不会少于千万,极可能上亿。

  为了上市,张元彪只得把厂大门旁挂了不到两年的招牌摘下来,将“向阳汽车轴承集团”改为“向阳汽车轴承集团股份公司”。这大的事张元彪肯定会在电视上给向轴职工作场“专题报告”,他老张是这样说的,“我要把向轴打造成一支‘迷你’型的、小家碧玉的袖珍股。你们一定会问,你老张不是崇尚大块头吗?睡了个觉就变卦了,变成越小越好。诸位,这里面有个辩证法,‘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你得慢慢来。小盘股庄家容易操作,股民喜欢炒作;小盘股日后送股、增发的空间大,再配股捞的钱就多。因此我要把向轴股本的脖子掐得紧紧的,不让它吃得太多,长得太快。你们老转都清楚,农民养猪有个诀窍:小猪要奔——少喂点,让它长架子;大猪要困——多喂点,尽长肉。不用我吹,大家都知道股票的魔力,投资原始股就像种庄稼,‘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粮’,会有十倍,二十倍,甚至更高的收益。精明的上海人起五更睡半夜地排队买溢价的公众股,为啥?马路上的梦想能变成现实。可以肯定,企业的原始股比社会的公众股有更大的诱惑力,如同屋梁上的一块咸鱼,恶狠狠地吊着你们这些馋猫的胃口。我知道不少职工现在对我是白眼相看,甚至嗤之以鼻,好像我没给你们带来更多的福利。哎唷……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毕竟我是总经理。”说到此张元彪止住了话头,抽了一口烟,喝了两回茶,他给电视机前的观众留下二分钟议论的时间,以便他们反思对他老张不恭的态度;当然这也是为接下来老张宣布的重大决定在感情的表达上腾出更大的空间。

  润足了味后张元彪说:“公司领导经过慎重的考虑做出三项决定:公司将定向发行两亿一千万原始股,其中国有股一亿五,法人股和内部职工股共六千万;向轴是你们用双手建起来的,既然你们是向轴的主人,你们就应该持有向轴的原始股,我们决定:破例地卖给向轴集团的职工每人一千股原始股;同志们,我承包向轴的第二年流动资金万分紧张,师傅们抬我的庄,集资买钢材,当时我说过,日后向轴做大了,搞发了,忘不了你们,现在我老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决定,凡是当年参加了集资买钢材的职工,可以再认购等额的股票……。”哎唷,这回算认清了张元彪的“嘴脸”,向轴的职工无不翘起大拇指说,“老张够意思,是个有情有意的人。”

  HB省已有五家上市公司,还有四家正在削尖脑壳地争取上市。这四家争取上市的国企的老总极具战略眼光,他们无比邃密的思想配上肆无忌惮的行动,着实令向轴的领导刮目相看,自叹不如。

  这四家公司发行原始股时,他们像发传单撒广告似的到处赠送自己公司那些市面难得一求的股票,像后秋的鸟,丝毫不爱惜自己的羽毛。当然这些钓鱼的高手是不会瞎打窝子的,宽阔的大河他们的钓位会定在窄处——他们赠送的是那些日后有望成为上市公司的老总。向轴这个“七条龙”的首领自然成为他们找对象的首选,这四支性欲极强的凤无一例外的先后落到万山的桐梧树上,求爱于向轴这只羽毛未丰的凰。

  当姜云一第一次接到“湖商股份”送来的七万原始股时,尚未启蒙、仅知道“股票能一夜致富”这一点点相关知识的姜云一顿时慌了神,心潮澎湃的他不知所措,只得向张元彪报告。心脏狂跳着的他对张元彪说:“这是湖商股份的副老总陈胜送来的。他说得再清楚不过,‘你们厂领导班子里的人每人一万’,搁下股票他就走了,一句多的话都没有。我想留他吃顿饭,摸摸情况都不行。”这种事张元彪从没碰到过,但他感到此事重大,决定把它放到周末的“碰头会”上议一下。

  “碰头会”上姜云一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介绍了这七万股的来历,不到一分钟述说完毕,他再次强调:“陈总讲的非常清楚:送给我们的;每人一万。”

  这确实是块诱人的大蛋糕,这些垂涎三尺、但又极爱面子的坤士谁都不愿切第一刀,众人闭嘴不语,但心中暗喜:个个像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以前年幼,对“色”的认识尚未启蒙;现在性成熟了,可见到令人动心的姑娘又羞于开口。

  脑子里还残存着二百万承包奖的张元彪此时心情纠结:这一万股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是“堤内损失堤外补”的好机会;买溢价的公众股都得半夜起床排队;这一块钱一股的原始股谁嫌贵?但张元彪的脑壁上用风镐錾着“有利有弊”四个大字:万一公司上不了市,原始股是白纸一张。这年头的人都有狂热的赌博思想:上市与不上市的概率相当;但张元彪属稳重的将军类,他不爱打无把握之仗。

  张元彪看到在座的都不说话,表面上看似沉着冷静,内心肯定是波浪滔天。为了打破这个尴尬的局面,他这个班长不得不先发言。他十分愧疚地说:“这些年各位干得很辛苦,我老张看在眼里记在心间。跟下面掌实权的中层干部比,你们既无外快好捞,又没小金库撑腰,手头确实紧了点。这些我都清楚。我看这样:既然是别人自觉自愿的送上门,就合理合法,大家莫客气,如数收下。”

  在座的几位仍不吭声,仿佛第一个应从的是财迷心窍的下贱鬼,随后附合的是形势所逼的高贵人。不过他们那严肃紧张的面孔已渗漏出丝丝的喜色,那是阴云满天转为阳光怒放的前兆。他们有的用手指轻快地敲击桌面,有的踮着脚跟不停地抖动着大腿,有的怕喜悦的光芒外泄而微闭双眼……。总之心里都在一五一十地计算着:这一万股要是上了市,一比十五就是十五万,一比二十就是二十万……乖乖隆的龙,几十万!不用吹灰之力……信手拈来……掂得动?

  年底即将退休的程书记打破了僵局,他旗帜鲜明地说:“‘湖商股份’的这种做法是慷国家之慨,拿国家的股票做人情,背后肯定隐藏着不测之心,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既然是送上门的……,这东西无法充公,又不好上账,你们想怎样处理都行。我是不要的。这种不干不净的东西吃不得,吃了早晚肚子会疼。”

  这好的事居然有人反对,垂涎那块大蛋糕的人当然心慌:美丽的情人不能让她离去,唾手可得的股票不能不翼而飞。为了捍卫眼前的利益,他们只能脱下伪装赤膊上阵,争先恐后地各抒己见:

  “既然人家拿得出手,就说明人家不在乎,已下了账。”

  “这是人家主动送上门的,而且是点名送给我们私人的。既合理又合法,谁眼红都找不到岔。我不觉得烫手,不拿白不拿。”

  “我们如不收下,给他们退回去算个啥?这是扇别人的耳光!早晚见了面,我们的口咋开?脸往哪搁。”

  ……。

  程书记坚持自己的观点,他毫不妥协地说:“这种原始股不是每个人能随意买到的,就是溢价的公众股也得半夜起床排队买,而且限购几百股。别人凭啥送给你一万原始股?你想过没有?不就是因为你的头大、手里有权。他们给你送股是一种感情投资,凡是投资都讲回报。没有回报,再苕的人也不会拿钱打水镖。”

  最后张元彪拍板把这事定下来了:送来的股票不能退,但也不能白收,你总得担点风险,你得按面值——每股1元付钱,算是公平买卖。程书记不要,“坚决跟党走”的张元彪也不要。当他二人走后另外五位领导便二一添作五、三一三十一地把这七万股票瓜分了。

  这种让人心惊肉跳的好事,后来又从天而降过三次,只不过之前程书记退休了,张华超的同学张驰进了厂领导班子。没有“党的领导”,张元彪也开窍了,他像只馋鱼的猫,也爱上了股票。

  两年内这四家公司陆陆续续地上了市,“手眼通天”的姜云一每次都是在上市的当天以最高价卖掉了手里的原始股,他把成沓的现钞装进蛇皮袋,甩进面包车,开进银行。每次去银行的路上他都要发一个同样的感慨:王爷就是王爷!王爷不同于侯爷,更不同于百姓。向轴的工人在股市上充其量只能喝点面上漂着油花、底下沉着酸菜的“神仙汤”,而我们这些王爷嚼的是里脊肉,啃的是大蹄膀。吕小平、刘有豪这些侯爷苦心经营多年的小金库里有些啥?只不过是老鼠洞里的一点过冬粮。侯爷不能跟王爷比:他们捡的是颗芝麻,老子抱的是西瓜;老子钓的是五斤半的鲤鱼,他们捞的是寸把长的蚂虾。

  还是程书记掐得准、算得对,你收了人家作为感情投资的股票,你就得给人家回报。好了,现在瓜熟蒂落了,是回报的时候了,向轴发行的原始股也得如数的还给别人,一股都不能少!这就是“一滴水一个泡——一报还一报”。公司证券部部长姜云一为此给张元彪呈了份报告,在张元彪的办公室里他像个四门功课不及格的孩子,十分惭愧的、老老实实的等待着家长严厉的训斥。先后吃过三次“甜果子”的张元彪悔恨交加,他觉得自己像个大嘴的、贪婪的鲢鱼,竟一口吞下了三副爆炸钩,十八个锋利无比的钩子挂满了自己的嘴唇,三位本事高超的渔翁如果同时收线,自己的嘴唇将被扯得四分五裂,想到此他有股被五马分尸的感觉。张元彪战战兢兢地拿起笔批了个“准”字,那个极不情愿的神态像低价卖掉了自己的儿子。

  姜云一低着头接过“圣旨”,转身快步地离开了这个令他尴尬的场地,回到证券部他一声不响地拿出二十八万向轴的原始股,如法炮制地给那四家已上了市的公司送去,他像“湖商股份”的陈总说了一句再清楚不过的话:“你们厂领导班子里的人每人一万。”

  发行公司的原始股仅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欲知“向阳轴承”是如何艰难地迈进“深交所”的门坎,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为攻关使用重炮 屠秘书故伎重演

  早上一上班听了屠吉祥的汇报,张元彪如释重负,继而欣喜若狂——股票上市的第一场攻坚战终于打赢了!今天就能送走那几位“检查团”的瘟神。张元彪对内心得意洋洋、而不现于外表的屠吉祥赞扬道:“你干得好!又为向轴立大功了。给昨晚打牌输钱的那位小姐发一千块奖金。”“是不是多了点?”心里有数的屠吉祥问道。“我看不多。他点的那一炮价值何止十万。”张元彪慷慨大方地说。

  屠吉祥走后张元彪想了许多,这一仗太有剧戏性了,整个过程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去年公司申报“国家安全生产特级单位”,要把这块全国只有九家、本省一家都没有的招牌拿到手谈何容易,全厂职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还是把它捧了回来,遗憾的是不能得满分,而扣的分又尽是些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比方你着眼梯子是否有防滑装置,机床的防护罩是否牢靠……,然而评审组的刘组长带着一帮人压根不进车间,他们相信那是你设防的重地,固若金汤,不可能找到突破点。这帮雄纠纠的、长着鹰眼的汉子仿佛个个有前列腺炎,无论走到哪个分厂先进的必是卫生间……,最终因厕所的地面不防滑,扣分!

  这次公司申请上市,有关方面肯定要来厂查看各种“硬件”,仿佛参军入伍,从眼耳鼻喉到心肝肺肾,逐一检查,一项不及格即被淘汰。检查官个个是“吃藕的专家——专挑缺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脸洗得再干净人家不看,专瞄你的屁股眼:咋办?这种防不胜防的事确实让张元彪犯难。但他明白,公司只有上市才能捞钱,这是上华山唯一的道路。眼下工矿企业、大型商场,无论国营的还是私营的,只要够条件都积极申请上市:刚建不久的商场,那是天真浪漫、人见人爱的小天使;有着几十年历史的工厂,极力把自己打扮成清纯朴实、一掐一包水的村姑;饱经沧桑的“百年老字号”,从头到脚地把自己包装成体形丰满、姿态娇艳的半老“徐娘”。盼望上市的公司就像成千上万身怀绝技的演员,都想登上“春晚”的舞台亮个相、博个彩,竞争的程度胜过“高考”,绝对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公司上市与演员上“春晚”一样,耽误不得,一耽误就是一年!在变幻莫测的365天里,鬼晓得会从哪个腰子角里杀出个程咬金……。深陷泥潭的张元彪苦苦思索了几天,始终找不到那个必须防范的“万一”在哪里。最后还是屠吉祥转着眼珠,眨着眼皮想出个以不变应万变的绝招:从社会上高薪招聘了几位公关小姐,其任务是对检查组的官员进行“总统级”的服务。潜心当作家的屠吉祥少不了对她们进行一番调教,当然有些指导是多余的,人家本身就是“专业户”。

  果然不出所料,检查组的李组长在公司财务处大发牢骚:“你们咋搞的?财务账上竟有这大的纰漏!固定资产不光指在现场从事生产的设备,还包括退了库的机床;退了库的机床又得分报废的机床或暂时不用的机床;暂时不用的机床在资产总台账上你们没有标明,是否在继续折旧?残值还剩多少?……公司想上市就得对股民负责,公司的资产必须绝对真实,错一分钱都是虚假。”

  李组长的一番训斥,令工作一向严谨、自以为百密无一疏的财务处汪处长冷汗直冒,他忙说:“我们连夜整改。连夜整改。”李组长马脸一板,长袖一甩,“明天早上还没改好我们就走人,你们等下一批再申报。”屠吉祥将这个“万一”报告给了张元彪,心里有数的张元彪知道即使一个晚上不闭眼也不可能落实这件事:退库的机床全在几十里外的仓库堆着……。张元彪急得血压上升了,手脚冰冰凉了。屠吉祥则不然,小秘书仿佛胸有成竹:不是还有一晚上吗?天黑了“夜来香”才现芬芳。

  晚饭后招待所支了几张麻将桌,李组长与汪组员坐对面,香樊市牌桌上“常胜的将军”张红梅是李组长的上家,“不败的赵云”赵秋菊是李组长的下家。这姐妹俩能根据李组长打出的牌将他想要的章子估个八九不离十,姐姐喂他吃,妹妹供他碰,李组长和了一把又一把,好不快乐,但美中不足的尽是小屁和,没赢到大钱,仿佛钓鱼的不停地起竿,上钩的尽是三五两的小鲫鱼,没有三五斤的大草鲩。麻将场上屠吉祥充当着服务员的角色,除了端茶、上烟、递毛巾外,他既观察桌面上各人表情细微的变化,还留意桌面下各人肢体较大的动作。

  十点钟,上帝派来的天使终于降临到李组长的肩膀上:起罢牌他手上已有八个万字。转了几圈,李组长碰了一万后打出的尽是“条”、“筒”,一般水平的人都能猜到他走“万一色”。坐他上家的红梅试探性地打出“二万”,李组长不吃反碰,随后打出“二条”。转了两圈不上章子,李组长着急了,他的头不停地摆,一会儿看看红梅,一会儿瞄瞄秋菊,仿佛乞丐瞪着一双渴望赏赐的大眼。红梅用脚给秋菊发了个暗号,秋菊对李组长说:“我打个中间章,你碰得了不?”随之打出个“五万”。“要的就是它!”碰了三下,桌面上的规矩,谁放炮谁包和。别人是不敢打万字牌了,几乎绝望了的李组长沮丧地说:“都不放炮我就来个自摸。”口上这样说,桌下开始做小动作:一会用右脚磕磕秋菊,一会儿用左脚碰碰红梅。姐妹俩用脚进行了一番交谈,估计李组长并没有听头,秋菊豪爽大气地说:“我给你放一炮,有本事你就和”,打出个“八万”,李组长如获至宝,碰了,他打出张“幺鸡”。看到每人还可起三张牌时他改变了先前的“主义”,“要过好日子闭关锁国是不行的,得改革开放,得引进外资。各位,欢迎到我这投资,回报丰厚,回报丰厚!”很明显他在打“清一色的碰碰和”,等着“上天”的李组长的心情实在无法形容,他口里不停地说“行行好!”“行行好!”两脚不住地踩姐妹俩的皮鞋。姐妹俩对视了一眼,嫣然一笑,姐姐微翘大拇指摇了摇,妹妹的左眉梢轻微地晃了晃,判断一致:李组长要九万。这些细微的动作被屠吉祥尽收眼底,他轻咳了一声,表示赞同。

  只剩两张牌了,急得抓耳挠腮的李组长口上说:“只要你投资啥都好说,我保证‘三通’(水通、电通、路通)。绝对的!”桌下他的动作变得粗野了,双腿猛碰红梅和秋菊的膝盖。红梅起了一张牌后摆出一副极为难的表情,经过一番思考后说:“哎……,这牌真难打:这臭章子拿着顶不了头,打出去又可能放炮;打出去我顶了头,搞不好来个‘海底捞’。打,还是不打?咋办咧?”听了这话李组长知道他单调的九万在红梅手里捏着,他口里催促着:“打呀!打呀,不打不好说!打了啥都好说。”在桌下迫不急待的他狠掐了一下红梅的大腿。“此话当真?”嬉皮笑脸的红梅口里发出严肃认真的疑问。李组长拍着胸脯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红梅的上家和对家也在催她“打呀!”“打呀!”红梅摸起那张九万,“啪”的一下拍在麻将桌中间……。

  通过这场攻坚战张元彪再次看到了屠吉祥的板眼,他不得不将外出攻关的重任交给他。虽然他知道接下来的战争比这更血腥,但他清楚,挂帅的非这位似孔明赛诸葛的小伙不可,初出茅庐,他继火烧博望后又火烧新野,等着看他水淹樊城吧。

  屠吉祥率领的攻关队开到省城WH后,市府要员的前门他不进,省委大官的后门他不走,这些琐事让其它的队员去打点,很好办:打听清楚家庭住址,月黑风高,上门送个红包。屠吉祥专攻邹坚锐这位昔日省工业厅厅长、当今的HB省省长,兴致勃勃、斗志昂扬的屠吉祥非要打赢这场攻坚仗。十分老道的屠吉祥深知邹坚锐不像吴长理那只貌不惊人的牙狗,随便找只草狗就能将他摆平;邹坚锐是只正在发情的公虎,是名声显赫的洪承畴似的大将军,不用非常的手段他不会吃你下的药,吞你垂的钩。为此屠吉祥搅尽了脑汁,掏空了花花肠子,他眼珠子酸得转不动了,眼皮子重得抬不起来了,他做了大量的战前准备:他调查了邹坚锐的个人经历,甚至他的祖宗三代;摸清了他的现状;“假如”了他的未来。他认为工作做得越细等于素材收集得越多,有利将来写小说。

  邹坚锐那个当将军的爹封了衔没多久便病故了,邹坚锐高中毕业便在枣阳机务段当了一名普普通通的修理工。他的特色不是能干,而是聪明:能揣摩领导的意图,会看领导的眼色行来。这种既有文化、人长得又体面、根子硬得很的小伙子当然上得快,没多久他便当了副段长。极有心机、善于钻营的邹坚锐有政治头脑,文革期他是铁杆的保皇派,他紧抱地委李书记的大腿,为他舞文弄墨地写大字报,费尽口舌地大辩论……即使李书记被罢官,下放到机务段当清扫工,他仍对这位早年从他们村里闯出去的老革命忠心不改。那时邹坚锐上有老下有小,经济并不宽裕,但他还是隔三岔五的悄悄地给李书记送点吃的、用的。李书记喜欢喝两口,他三不知拎两瓶地产的“一毛烧”,捧一包在小摊上买的、用绿荷叶包着的油炸花生米、卤猪蹄……。他想方设法地照顾李书记,仿佛前清的那帮遗老遗少把下台的皇帝溥仪照顾得美美的。在机务段劳动的一年多,李书记不光没瘦,还上了膘,这绝对是邹坚锐的功劳。等到李书记东山再起,便把邹坚锐调到香樊工业局当副局长,也算是知恩图报。邹坚锐在邓小平搞“整顿”时表现出色,给省市领导留下深刻的印象:此人有魄力,敢担当。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没几年,临近退休的李书记又举荐他当了市委书记。现在已是省长的邹坚锐,在HB就是吐口唾沫是颗尖钉、跺跺脚地都晃荡的土皇上。

  工作简历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生活色彩。邹坚锐的人生充满了特色——桃红色。“贪色”伴随着他走了一生,从他参加工作开始,到他飞皇腾达,当大官骑大马……最终马失前蹄跌入地狱为止。在“性”的的理念上邹坚锐信奉“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至于“偷不如偷不着”那是意淫,属梦想,算最高境界。邹坚锐还没达到那个水平,但他绝对不会去追求,因为那是唯心主义,不过瘾。

  邹坚锐的妻子付丽华是位农村妇女,是他们公社闻名的一枝花。汉王刘秀故里的青山绿水孕育出这位相貌美丽、身板结实、日挣十个工分的好社员。那年头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是件难事,婚后付丽华仍住在农村,从事着修理地球的伟大事业。

  文革前风流倜傥的邹坚锐跟本路段的乘务员郑腊梅像车头连车厢,一勾一搭便挂上了,其时郑腊梅已是有主的花。郑腊梅身材匀称,五官端正,但近看不见水,遥望不见山,姿色很一般。此人与众不同的是“浪”得出奇:一白能压三丑;一浪能生百媚。将“调情”这种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掌握得炉火纯青的郑腊梅跟任何一位陌生的男人说上三五句话就让你感到眼熟亲切,说上七八句话就让你心跳激烈,说上十几句话就让你变成跃跃欲试的猛虎雄狮,有急于进食的感觉。郑腊梅是邹坚锐摘的第一朵野花,他俩持续数年的、疯狂的婚外情邹坚锐终生难忘。

  仪表堂堂风流倜傥的段领导邹坚锐在无限风骚的郑腊梅身上尝到禁果后,便沉浸在淫海之中欢乐无比地游泳,机务段、电务段、客运段,不论是大姑娘、小媳妇、还是老嫂子,只要他看得中,他都想千方设百计地吃上一口:聚精会神地品尝年龄不同的滋味;深刻体会身材差异的风情……他大部分精力不是用在工作上,而是寻花问柳。

  当了段长邹坚锐开始厌恶付丽华这位他当年穷追不舍的贤妻良母,他三番五次地找岔想休掉她,可付丽华就是不同意离婚,为此大哭大闹了几次。邹坚锐已是有头有脸的领导,怕事闹得水响不好,也就算了。但之后不管有无机会他始终不给她解决城市户口,没有户口她像皮离不开肉似的紧跟着自己,把她当个打工的老妈子使唤岂不更好。如今权力显赫的省长的“黑户口”老婆,正在省招待所当临时工,邹坚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正如一首民谣所唱,他“糟糠不下堂,廉政不走样。潇洒不乱洒,风流不下流。”邹坚锐这个明星人物的廉政事迹经常上省报的二版头条,他本人也受到电视台的记者跟踪报道。

  蒙昧的市民看不到邹坚锐的真相,不了解付丽华的苦衷,此时的省长大人邹坚锐不再满山遍野地寻花问柳了,只要他看得中,一个暗示,知趣的便投入他的怀抱。此时翩翩君子的邹坚锐像另一首民谣所唱,“工资基本不动,花销主要靠送。吃请从来不空,老婆很少受用。”心气不顺,年过五十的付丽华早没那个“性”福感了,她改变了味口,不再吃醋。如是仍然如狼似虎的邹坚锐便随心所欲,今天摘朵花回家,明天掐根草进屋,这不,前两天在邹坚锐的办公室里,《南方前沿报》年轻美貌的女记者朱丽娅——美国“性解放”狂热的鼓吹者、中国北大“我的阴道我作主”的跟踪报道者,采访了他,两人你车头我车厢,一勾一搭便连上了,此时正搞得如胶似漆,不可分离。

  身负重担的屠吉祥像个精通“望闻问切”、善开“君臣佐使”的江湖郎中,他号准了邹坚锐的脉博,弄清了他的禀性,便大胆的、准确无误地给他开了付虎狼之药。

  星期六下午下班前,邹坚锐接到一个女人用他感到十分亲切的家乡口音打来的电话,那个嗲声嗲气的语调令人联想到她无限风骚的容貌……,既使是情场高手的邹坚锐心脏也加快了跳动,血压猛地升高。一开始他没听出是谁,当对方告诉他,“我是客运段的郑腊梅”时,他才恍然大悟。邹坚锐充满热情但又官腔十足地问道:“你现在哪?找我有啥事?”郑腊梅声大调高地回答:“我现在市里的航海饭店。如今我的生意做大了,日子过好了,想想多亏你当年允许我老娘在机务段开个小卖部。我想请你吃顿饭,算是感谢你的深情厚谊。再说我也想与你这位往日的小领导、现今的大省长述述旧哇。你现在是紫气东来,青云直上,坐的是八台大轿,后有衙役跟班,前有响锣开道,不知是否愿与我这个王宝钏相认在破窑?我可盼着你大驾光临哟。”

  二十多年过去了,老相好的声音没变多少,还是浪得那甜蜜,媚得那诱人。容貌变了没有?变是肯定的,只是莫超过了自己的想象——花凋谢得一个瓣都没有留。邹坚锐想到今晚的幽会不重要,可以推掉;老相好的小酒非喝不可!五十多岁的人偏好怀旧,炸的、煎的、炒的佳肴吃多了,来碗红薯包谷碜同样味美可口。

  郑腊梅早在饭店门口候着,邹坚锐走下车她一眼便认出了他:身材依然铁塔似的高大,方步照旧四平八稳的潇洒……。郑腊梅忙迎上前,牵着他厚实的大手走进了饭店。在餐厅的小包间里他俩隔桌而坐,默默无语、面带微笑、情深意切地注视着对方,都希望从对方的瞳孔里看到那段流逝了的美好时光,和当初那温情脉脉、频递秋波、撩人心魂的眼神。

  郑腊梅看到邹坚锐像个秋桃,成熟得有点过度:天庭饱满的额头已有了岁月的沧桑——浅浅的几道抬头皱;浓眉大眼的外角也显示出历史的年轮——不易察觉的鱼尾纹。但他保养得很好,皮肤还是那么细腻、光滑,头发还是那么乌黑、油亮。

  邹坚锐看到郑腊梅的变化着实不小:花退残红,叶败枝枯。年轻时过多的消耗体内的雌性激素,年老后皮肤肯定会松驰发皱。郑腊梅的个头开始萎缩,从头到脚蒙在骨骼上的整张皮像扎了眼的汽球,皱巴巴、松垮垮的……。虽然前几天染过头发,但“人闲长指甲,心闲长头发”,无所事事的她那缺乏黑色素的白发又满山遍野、争先恐后地从乌黑色的伪装下露出了头角。

  “咋样?老相好,我变老了吧?”邹坚锐先开了腔。听到他称自己“老相好”,说明他并没把自己当作九天之上的玉皇,而当作民间热恋过织女的牛郎,心里有数的郑腊梅用婊子调笑嫖客的戏语说道:“能不老吗?还真当你是‘观音菩萨——年年十八’。二十多年了,就是棵树也有了老爷皮。只不过你舅子是大官,有钱有势会保养,还是整得白皮嫩肉、油光水滑。三十年前在枣阳县你是个人见人爱的小‘二姨子’,你像只公鸭在前面摇摇摆摆地走,成群的母鸭撵在后面求欢,‘嘎嘎嘎’地叫;现今在WH你肯定是个母家伙见了就流水的老‘二姨子’,你像只骚公鸡,成群的小母鸡你想踩谁就踩谁,叼着它的冠子,踩着它的身子,它敢不翘尾巴?过去的皇上才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现今你们当大官的比皇上还滋润,普天之下的奇花异草随便摘、任意掐……。”

  “好了,好了,看你说球的。”邹坚锐打断了郑腊梅的“性”口开河,他水到渠成地说了句当年他不知说过多少遍的下流话:“我真的那有魅力?先说说你流水了没有,要不我摸摸看。”多年不讲这种乡下人捣鸡毛的咸话,今天说起来邹坚锐感到格外的爽快。此时这个省长决定效仿微服私访的皇上:逛青楼,会名妓,为所欲为;满嘴脏话,信口开河,何等自在。他厌恶当今的那些歌星舞后,记者教授:跟老子谈个情还遮遮掩掩,说个爱还转弯抹角,她心急如焚偏要慢慢腾腾,虚伪!烦人!

  “我流水有个球用,翘得再高你不进我干急没门。”郑腊梅满脸淫笑,试探性地说道。邹坚锐确实提不起那个性趣了,他看到郑腊梅松驰起皱的脸面,联想到她松驰干瘪的奶子,松驰扁平的肚皮,松驰干燥的……。对天天吃鲜果、啃嫩草的邹坚锐而言,郑腊梅如同路边的黄叶枯草,他只会视而不见地踩踏,而不会投去怜悯的一瞥。郑腊梅是见过世面的人,她当然清楚无情的老天爷将她的诱惑力剥夺得干干净净,她已分文不值,与邹坚锐重温旧欢是个梦想。

  两个老相好就这样边吃着喝着,边调着情,哎唷,还是粗野痛快,斯文就是活受罪。半斤茅台下肚后邹坚锐更加肆无忌惮,越法下流无耻,他一脸奸笑地说:“腊梅呀,咱俩从来都是‘袖筒里装棒槌——直进直出’地干,从不像‘毛驴拉磨——转弯抹角’。我希望你还像从前那样,来个‘无弦的琵琶——一丝不挂’,莫掖着藏着,要不太见外了。实话实说,你请我吃饭不光是报答我吧?是不是还有点别的意思?咱俩谁跟谁呀,那可是骑过百次、压过千次、操过万次的老战友啰。”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是酒劲上来,还是邹坚锐说到她的点子上,郑腊梅枯黄的脸色变得绯红,她伸长胳膊,隔着桌子轻轻地掐了一下邹坚锐的脸,有点无可奈何地说:“还是那张B嘴,狗嘴里终归长不出象牙来。搁到当年老娘我非整得你叫饶不可,看你还敢不敢硬。现在我是‘瘌痢烂了球——一头都不头’,上下两张嘴都斗不过你了。”说罢一声长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看到主人不高兴,邹坚锐有点惭愧,“我这个人啦,就是不开窍,又惹你生气了,我自罚三杯行不?”说罢自斟自饮了三盅。然后狠着心扯下那张野蛮但十分可爱的脸皮,戴上那个厌烦却向征着文明的面具,打着浓重的官腔,“说!啥事?没事我先走了。”

  郑腊梅怏怏不乐地说:“二十多年不见面……饭没吃完就要走……还口口声声‘老战友’,球!就是个老嫖客也该恋恋旧,不想聊算拉倒。我跟你说正经事:有个老乡托我给你送份厚礼,你肯定满意。”“咋说的?”“他想请你帮个忙。其实很简单,到时候帮他说句话。”“有这种好事?”“当然有:天上掉下几个林妹妹,手里拎着一箱大元宝,看你想要不想要。”一句啥话?到底值多少钱?邹坚锐暗自思忖。老百姓计较的是千而百把元,当大官讲究的是几十上百万,总之各人心里都有把小算盘,谁都不想做亏本的人。

  邹坚锐仿佛到汉正街进杂货的小商,“按规矩先看东西后谈价钱。”见买家发了话,郑腊梅爽快地回答:“当然可以。看来你们当官的也学精了,‘不见鬼子不挂弦’。我先问你喝醉了没有?要不等会耽误你办正事。”邹坚锐拍着胸膛,雄纠纠地说:“哎!你也太小看我老邹了,这年头哪个领导不是‘喝起小酒,一瓶两瓶不醉;打起麻将,三天四天不累;跳起舞来,五步六步都会;泡起靓妞,七个八个敢睡’。这点酒算个啥?毛毛雨,根本没会到。”

  郑腊梅见他出口就是豪言壮语,闭嘴就是一套匣子,方知那八两茅台对他是个小意思。便从兜里掏出一个门卡,十分慎重地交给他说:“这是十八层楼1号总统房的钥匙,你进去瞅瞅都清楚。”邹坚锐满怀疑惑,“你不陪我去?”郑腊梅无限凄楚地反问一句:“我去干啥?”然后有点关心地说:“老相好,进去后小心点。那可是群吃人肉喝人血的妖精,比当年单打独斗的我厉害得多。”

  “我不怕。”邹坚锐再次拍着胸膛、酒气四喷、无比高傲地说:“没有打虎艺,我哪敢上景阳岗。这几年我的床上功夫日渐精进,是美国的太空技术让我枯木逢春。你想都想不到我的宝贝有多粗多长,堪比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别吹了。”郑腊梅打断了他的话,这个千年的狐狸精不假思索地说:“再厉害也怕我的宝贝,我的皮囊天地能装,日月能藏……。”“好了。好了。”兴头上的邹坚锐不耐烦地说:“我向来不喜欢意淫。我去会会那几个神通广大的小妖精。”

  看着邹坚锐远去的高大背影,郑腊梅心中产生了一种极大的失落感:这多年没见到邹坚锐她的小日子过得挺好、挺顺;可这时见到老情人毫无眷恋地离她而去,她着实受不了,像走在平坦的大道上猛地跌进了窨井,她心里恨起那个该死的屠吉祥,不该下这个笼子、布这个局。

  邹坚锐一走进总统房,一股清凉的风迎面而来,这里调得稍低一点的温度使他的酒脑顿时清醒了一截。随后他那猎狗般的鼻子很快嗅到一股正宗的法国卡地亚香水的味道,这种享誉世界的香水既能清醒人的头脑,又能引起性的幻觉,是时下身价不菲的模特儿、知名的女艺人、高档的性工作者最为青睐的日用品。会客厅里空无一人,邹坚锐无心细细地观看墙上那几幅价格昂贵的名画、慢慢地欣赏摆设架上价值连城的古董,他在众多的房间中挨着个地寻找卧室,这个偷花窃玉的高手知道他要的“活宝”一定藏在那。

  打开总统卧室的房门邹坚锐惊呆了:四个身着比基尼的妙龄女郎展现在他面前。年轻风骚、有味中瞧的脸蛋是她们的共有,但每个人极有个性:高的很高,矮的很矮,胖的很胖,瘦的很瘦。形体相差很大的她们好有一比:如红黄蓝绿的颜色,似酸甜苦辣的味道。站成一排的她们向惊魂未定的邹坚锐作了自我介绍:长得很高的靓姐说:“我是大姐,叫小竹,真心的为省长按摩”;长得很矮的媚妹说:“我是二姐,叫小梅,实意的为老爷捶背”;胖得像杨玉环的说:“我是三姐,叫小兰,全心的为大爷洗头”;瘦得如赵飞燕的说:“我是小妹,叫小菊,全意的为帅哥捏脚。”

  用甜蜜的口音、纯正的家乡话作自我介绍,给邹坚锐的第一印象极好。而她们的“不伦不类”令他开怀大笑:自称是四姐妹,有的是他的臣民,有的是他的孙辈,有的是他的侄女,有的是他的幺妹,这喜剧式的开场白令他笑得前仰后合。酒精的刺激、色情的亢奋,使他心猿意马、神魂颠倒,他不知道衣服是怎样被姐妹们扒光的,也不知道身体是怎样被武林高手们搬进浴池的。

  被略高了一点的水温一激,邹坚锐清醒过来了,他看见池面上漂浮着一层玫瑰,池底沉着一些不知名的奇花异卉,享过这种福的他当然知道这是药浴。玫瑰的粉红、浴池的大红、灯光和墙壁的水红,让他紫红的血液流速加快,使他倍加兴奋、格外精神。此时的邹坚锐仿佛赤脚大仙驾着彩云遨游在天堂,他产生了许多与“性”有关的联想。

  久浸淫海、深通性史的邹坚锐意识到,他正在享受帝王之福:坐在浴池四周给他搓揉按捏的四位美女不正是千年之前那位荒淫无耻的隋阳帝宠爱的四只猪,白猪肉多,黑猪油多……。

  他也想到《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个故事:妻子怕将出远门的丈夫在外掐花摘草,早餐给他炒了盘萝卜片,中餐给他燉了锅萝卜块,晚餐给他拌了盘萝卜丝,老公火冒三丈地问:“啥意思?”她极负哲理的开导他说:“萝卜不管做成啥样子,总是萝卜味;女人不管长的啥样子,总是女人味……。”老婆望老公知道她的良苦用心。

  哎唷,女人永远体会不到男人的那个“需求”有多大,实话告诉你:不比天小!十分坦诚、非常爽快的陈毅元帅在他那首脍炙人口的诗歌《手莫伸》里写到,“岂不爱粉黛,爱河饮尽犹饥渴。”由此可见,“食色性也”,无论是破衣褴衫的小贩,还是衣冠楚楚的大官,每个正常的男人都有非份之想:那些永远实现不了的美梦不知有多荒唐。而邹坚锐是个权力巨大、威振四方的一省之长,他具有道貌岸然酷似影星的长相,家藏的珠宝如山、古玩满架,钱多得几辈子花不完……。如此出众的雄性,这般脱俗的男人,绝对是嘴里嚼着一个,筷子上夹着一个,眼睛盯着一个,脑子里想着另一个。

  想到自己是淫海中的一条大白鲨,邹坚锐“哈哈”大笑,中气十足的笑声冲出了浴室,闯进了客厅,绕梁三圈方才平息。这时邹坚锐感觉到了中草药的威力,他大声说道:“好了。不泡了!”四姐妹将他扶出了浴池,像服侍出浴的贵妃,给他擦干了躯体,然后掐胳膊搂腿地将他抬到床上,像杀猪似的动作野蛮至极。姐妹们见火候未到,便打开影碟机撩骚,播放的是港台三流的演员演的《清宫秘技》,内容是清代的真龙天子二十四式的“驭凰术”。中国古代确有《春宫图》传世,但只介绍了八种作爱的姿式,不难看出另外十六种是“与时俱进”的发明创造,是思想解放的丰硕成果。如今的人坏得很,自己干着下流无耻的勾当,还要将脏水泼到古代皇帝身上。

  人人皆知的套路邹坚锐不屑一顾;比较罕见的那八种姿式邹坚锐略知一二;最后那八般高招令邹坚锐大开眼界:那才是床上的顶级功夫,性文化的先进代表。邹坚锐因人制宜地摹仿那最后的八式,当他练到跨入门槛之时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嘘嘘。大姐赶忙给他擦臭汗,二姐急着给他倒参茶,三姐拿出一粒走私的“伟哥”,小妹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侍候他咽下这无比传奇的性药。

  接下来他迷迷糊糊地观看第二盘碟子,这是欧美的壮汉表演的“三级片”。牛高马大的帝国武士赤裸祼地展示着他们的海盗行为:强健有力的爪子紧紧抓住那白皙丰满的乳房;尖牙利齿间的长舌舔在洁白如玉的躯体上;不讲道理的家伙横冲直闯地侵入别人的领地;汗津津的胸毛因获得快感在狂笑中不停地抖动……。一切表现得既粗暴残忍,又枯燥无味。邹坚锐不愿看这种毫无故事情节的黄碟,他摆了摆手说:“不中看。换!”

  接下来播放的是新版的《动物世界》:无聊至极的东洋帅哥,“性”趣盎然的韩国靓妹,竟退化到与不同种类的动物性交!这哪是人干的事?只要是个完全正常的人看到这种情景都会恶心翻胃。邹坚锐还有点人性,他的胃“较浅”,有了作呕的感觉。他偏着头、闭着眼、不停地摆着手叫唤:“关!关!关!这种烂碟子也拿给我看?”他猛喝了两口甜丝丝的参茶,歇了一大气才压住胃部的不适。

  闭目养神之际,邹坚锐这位党的高级干部思绪万千:

  相对欧美、东洋、南韩的文化,还是咱中国的先进:他们那种赤身祼体、灭绝人性的行径着实野蛮到家、荒唐透顶,哪有咱中国皇帝懂得礼义廉耻,知道含蓄……,骄傲的好事情!

  路边个体小贩扯着嗓子叫卖的黄碟;大街上隔不远一个的“放映室”;通宵达旦地转着放的“三级片”:像展示故宫的稀世珍宝,夺走了过客热情浪漫的眼球和那纯洁无邪的心。使民众的“性”趣高昂、体内的荷尔蒙激发:不该熟的早熟了;熟了的烂透了。大众对这种“性”福的迷恋绝不亚于清末国民对鸦片的追求……,实在令人担忧!

  毛泽东解放了中国,人民在政治上当家作主;邓小平改革开放,少数人先富了起来;而美国提倡的“性解放”,让全世界的人在肉体上获得自由。听说北京的高校正在热议“我的阴道我作主”,哎唷,这些学生也是的,下流的器官也能挂在口上热议,一点都不懂含蓄。美国人不光在思想意识上领导新潮流,还生产了“伟哥”及一系列壮阳药……,哪天办个绿卡去美国,到那个天堂安度晚年。

  四姐妹加大力度的按摩掐断了邹坚锐的思绪,这时他想起自己享受这般奢侈的缘由,他拍了拍胖妞那肉多得要撑破皮的屁股墩,官腔十足地问道:“谁是你们的老板?他求我办啥事?”肥妞抖动着浑身的懒肉说:“我们姐妹是屠主任(自吹的)请来的。他的意思是现在省里有好几家公司竞争上市,希望大叔你在关键的时候发个话,让他们公司先上。”大姐抢着说:“请邹省长多多关照。”二姐接着说:“请邹老爷费个心。”小妹最后娇滴滴地说:“大帅哥,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哟。”

  四个美女像四只千年的蜘蛛精,团团地围着邹坚锐,它们的肚脐中源源不断地喷出胶丝,将这个庞然的猎物捆得紧紧的,邹坚锐还在闭目思索能不能答应。

  胖妞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信封,把它放在邹坚锐手中,邹坚锐感到有两张纸在轻轻的抖动。不以为然的他闭着眼问道:“啥玩艺?”胖妞声音甜润地说:“这是屠主任孝敬大叔你的五万股原始股。他说只要上市每股最少值20元现金。二五一十——一百万呀!大发横财。”四姐妹异口同声地说:“到那个时候可别忘了我们四个小妖精。”

  听到这话邹坚锐顿时感到掌中的那两张纸重得不得了,手指僵硬得捏不拢,手腕灵活地抖个不停。他猛地睁开那双疲惫不堪的眼,眼珠子闪射出异样的光彩,他声高气爽 地说:“这是‘五十两元宝——一定(锭)’的。请转告屠主任,只要在我的管辖内请他放一百个心。既使超出了我的权限,我也会敲边鼓、当支援, 我这个小股东当然希望自己的大公司先上。发了这个洋财后我绝不会忘记你们这些小老乡,到时候我们再来个‘群英会’,咋样?”女妖们的目的达到了,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喊了声“耶!”

  手里捏着五万股票,仿佛拎着百万大钞,邹坚锐心花怒放,精气神全上来了,当然这里面少不了举世闻名的“伟哥”的功劳。他再次准备练功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问胖妞:“我的公司叫啥名字?”“他们公司的金字招牌是江泽民亲手书写的,好认不好记:‘向阳汽车轴承集团股份公司’。”胖妞一边回答,一边扳着手指数着,“十二个字,挺难记的。我这个猪脑壳背了半天才记住。”小巧玲珑的幺妹嗲声嗲气地说:“好记。帅哥我教你个方法,保证你终身难忘。”小妹从床头柜里拿出方纸盒,从盒中取出一套涂满油脂、价格低廉的308轴承,她把这个冰凉的轴承往邹坚锐那个滚烫的宝贝上一套,略有过盈,正好。她用手在外套上一摸,轴承便灵活地转了起来。小妹像个严肃的老师给无知的儿童启蒙,她指着那个铁疙瘩说:“记住了,这玩艺叫轴承,是向阳轴承厂做的。它那烦人的十二个字的大名你就莫记了,记住它的小名‘向阳轴承’就行。”“还是我的幺妹聪明。”上了套、开了窍的邹坚锐说:“这回绝对忘不了,我是‘向阳轴承’的股东。”

  有伟哥撑腰,再接再厉的邹坚锐重温了他刚学的那几招,技艺不佳的他练得特别费劲,没两下便筋疲力尽。再次瘫到床上的邹坚锐此刻有股鲜血流光、骨髓掏空的虚脱感,主管意识的灵魂正拼命地撞击他的脑瓜,想脱壳而去……。男人到了这种地步才会恨那吸人精血的小妖怪,厌恶那永远灌不满的无底洞。当然邹坚锐这个输得一干二净的流氓会再次憎恨美国,恨那美国产的灵丹妙药“伟哥”:你们美国人搞透支消费,搞虚拟经济,还让全世界的男人去透支肉体,当虚拟的皇帝,真是别有用心、混账透顶!连我这权力显赫的省长都变得奴颜婢膝,非讨好“伟哥”不可,似乎没有它的给力,我就无法崛起……。伟哥呀伟哥,震惊世界的神药!听说它一年的利润超过了全中国药厂年利润的总和——三百多块钱一颗!

  吃饱了就厌烦饭菜,稍有点饿又想美味佳肴,邹坚锐就是这样一次次的循环着:爱美女、恨妖精、爱美女……;爱“伟哥”、恨美国、爱“伟哥”……。此时瘫在床上的邹坚锐发出了心底的感叹:“老了,不球中了。”“哪里唦,大哥一点都不老。”小妹拿着高压气筒给邹坚锐这个开了口的车胎拼命地打气,她嗲声嗲气地说:“你没听人讲,‘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正在浪尖上,六十还要浪打浪。’帅哥你正在风头浪尖、颠峯时刻,英雄着咧。”她压根不知道邹坚锐二十出头就开始浪了,浪了三十多年,淫海中的这只破船该从颠峯跌到谷底了。

  今晚总统房里这场别开生面的闹剧完全是由旷世奇才的作家坯子屠吉祥编导的,从演员的选拔、情节的安排、台词的编写、表情的指导、动作的设计……直到最后小妹教省长“长记性”的那个捣鸡毛的动作,无一不是屠吉祥搅尽脑汁、转着眼珠的构思,无微不至、眨着眼皮的设想。

  此时已在黑社会崭露头角的屠吉祥不再洁身自好了,开了窍的他早已是采花的高手,在排练这场《四妖战省长》的恶作剧时屠吉祥兼任了未来的主角。尝到当皇帝的滋味后,他感到降服四个妖姑比武松打死老虎、比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要威风得多,绝对算得上人生一桩极快意之事,日后写小说这是值得浓墨重彩、大书特书的一章。

  “只要能攻关,可以不择手段。”屠吉祥捧着张元彪下的这道御旨在省会施展拳脚,大显身手。擒住邹坚锐这只恶虎后他又率领“特战队”挥师北上,踌躇满志的小秘书打算大闹京城。

  进京后屠吉祥大撒“英雄帖”,在人民大会堂HB厅举办了几场桥牌大赛,他邀请了桥牌高手邓小平先生的同桌牌友、邀请了国家体委的主任、邀请了国家几大部委和北京几家大工矿的桥牌队来同桌竞技。向轴的桥牌队最好的成绩是HB省工矿企业联赛的第三名,京畿之下,高手云集,跟低水平的向轴过招,客人绝对感到不过瘾,但他们知道比赛期间向轴肯定会用国酒国宴招待他们,反正时间多的是,陪太子读几天书,值!而向轴图个啥?向轴只想在京城扬个名、立个万:这不,京城的各大报纸都在头版报道了这一毫无价值的新闻。

  屠吉祥是个军事天才,他一边指挥攻打山梁上的长城,一边挖地道毁敌暗堡。他摸清了在京城居住的HB籍的政坛领袖、社会名流、军界要人、文化显达的府地,然后挨家挨户地给他们送向轴的原始股。HB省好厉害呀,那是九头鸟的故乡:仅一个小小的县建国后就诞生了一百多位将军;公侯伯子男,一抓一大把。屠吉祥亲手把十万股票送到“八贤王”夫人的手里;将八万股票塞进总理大臣的轿中;重权在握的军机大臣五万股少不了……。

  坑挖好了,种子也埋下了,秋天一定能加倍的收回?不一定!一般年成可以这样,但改革开放怪事多。这些年张元彪经历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春天,欲知他是笑脸还是苦脸,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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