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打平伙议论奖金 有人喜有人发愁
1979年向阳轴承厂开始执行“党委领导下的厂长分工负责制”,建厂初期的沈指挥长、现在的沈厂长的地位提高了,他的工作积极性像伏天的河水,日愈高涨,他建设一流向轴的宏韬伟略,像国宴上的佳肴一盘接一盘适时地摆在党委会的桌面上,供委员们品尝,只要李书记赞扬,在座的领导无不说“香”。此时的李书记与沈厂长不光是同志关系,还成了莫逆之交:如果他俩参加嘉士德拍卖会,沈厂长相中的西洋宝贝,“富可敌国”的李书记绝不会举牌夺他的所爱。
“五一”放假前的一次党委会上,沈厂长亮出了他想在向轴搞“奖金制度”的建议。一头白发、发福得腮帮子上坠着两片厚肉的沈厂长嗡声嗡气地说:“我早有在厂里搞奖金的想法,今天提出来让大家议议看是否合适。以前不敢提,怕别个说你不突出政治,搞物质刺激。那个帽子压得我头疼,那个棍子打得我屁股疼,真心话,我害怕。现在形势不同了,大气候变了。”沈厂长看见会议桌上那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被烟袋锅子砸出来的凹坑,便心有余悸地想起几年前已调回部队的军代表卫士。他像刚出狱的囚犯,释放着对狱卒监管的极大不满。“人老话多”的那张婆婆嘴除了絮叨牢里的心酸,还阐述对未来美好的打算。“现在好了:那个脑壳简单的、头上冒角、身上长刺的小丑,那个爱板脸、喜欢吹胡子瞪眼的、只会耍大刀片的‘丘八’滚蛋了,这是我们的万幸!我相信:只要小平这个佛爷在台上坐着,我们国家再也不会搞血淋淋的阶级斗争。扣帽子像枯瘦的吸毒老汉,打棍子似妖艳的卖淫婊子,都将成为历史。
“小平同志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到民生的重要,他一针见血地说,‘发展是硬道理’,‘不管白猫黑猫,逮住老鼠是好猫’。依我看,只要能把生产搞上去,不管你穿西装还是着马褂,不管你装白脸的奸臣曹操还是扮红脸的义士关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那长着十个趾头的脚走什么路。‘酒肉穿肠过’没关系,只要‘佛在心头坐’就行。现在是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国营企业使用含点把资本主义要素的管理方法,不值得大惊小怪。宴席上清一色的萝卜白菜看着就皱眉头,总要来点把荤的才招人喜欢。我认为目前的大气候决定了向轴可以执行奖金制度。
“一个再清楚再简单不过的等式:中央‘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等于‘文革中批判的毒草就是鲜花’,加上‘文革中赞美的鲜花就是毒草’。这是个不需要你像陈景润那样废寝忘食地用十几种方式加以论证的等式。现在批判两个‘凡是’,提倡‘解放思想’,讲究‘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向轴搞奖金到底对不对?应该让事实说话嘛。我相信工人是讲实惠的,多拿几个钱不会觉得烫手。除非他脑壳长了霉,是个苕货。”
满头黑发、瘦得脸上只有一张皮的李书记的外貌与沈厂长截然相反,内心则完全相同——都想把向轴建成一流的工厂。李书记一如既往的支持沈厂长,在座的党委委员的胳膊像小公园里的杉树没一根倒下,全是直挺挺地竖着——一致通过了沈厂长搞奖金的意见。
沈厂长在向阳轴承厂搞奖金,仿佛在万山脚下这片肥沃的土地上播种了一颗神奇的种子:不用浇水,不用上粪,每个月它都开一次花结一次果。收获了奖金的工人仿佛打了鸡血针,精力十分充沛,斗志格外旺盛,他们往日“抓革命”的热情与“促生产”的干劲,这两股神合貌离的化纤与棉线终于被沈厂长那双肥胖的大手搓成了一根绳。能力大的工人用这绳结网,然后眯着小眼,漫无边际地抛撒,每个月总能网着一条大鱼;而能力小的工人用这线去拴钩,然后瞪着大眼,聚精会神地垂钓,三十天也能上只蚂虾。哎哟,往日胸怀大志、放眼世界的钢铁战士,吃了沈厂长的灵丹妙药竟变成了世外桃园里只图一担干柴的樵夫,或盼钓一尾大鱼的渔翁……可惜了。
按照惯例,一发奖金机修大型组的那帮哥们就要“打平伙”了,说好今晚在李安华家。李安华住一楼,金秋时节院子里鲜花盛开:厚实的鸡冠花沉甸甸的,压得“雄鸡”抬不起头;而轻盈的“一串红”像芝麻花,一朵比一朵站得高,开得鲜;引人注目的要算那满墙的牵牛花,红的、蓝的、白的,娇小玲珑,竞相吐艳,一支支小喇叭正演练着主人写的迎宾曲,等待即将光临的客人。
上个月工段里的个人“战果”贴在墙上有目共睹,当然是东边日头西边雨,有人欢喜有人愁。但大型组人人眉开眼笑,个个喜气洋洋,因为他们的成绩似天上美丽的彩虹,特别亮丽——没一人扣工资——个个拿了奖金——全是最高的一等奖!
发奖金后,愿意“打平伙”的留下自己的份子钱——每人五元。兄弟们每月聚一次,在一起喝个小酒,潇洒一回,这区区五元在这些义气冲天的哥们眼里不算回事,无人挂齿。大型组九条好汉加女主人,加龙主任,加生产科的冯师傅共十二人,正好一桌(另外三位组员家住城里,怕闹晚了无班车回家,故而不参加)。机修有二十多个班组,冯师傅偏偏青睐大型组,因为这个号称“向轴第一”的小组里阳气十足,十二位英雄个个豪爽气派不说,且人人身怀绝技:无论车、铣、刨、磨、镗的技艺,全厂无敌。按时下兴起的武林风来形容,随便哪个,不是少林拳的泰山就是武当剑的鼻祖,或者是峨嵋山的主持,崆峒派的掌门。
因为早就跟“屋里人”打了招呼,一下班哥们一起来了。对房主简单的打个招呼后便进入院子,围着大号的园桌坐了下来。忙活了半天身上还穿着围裙的李安华对轮值的酒司令胡必定说:“司令,都准备好了,是先给各位来杯茶,还是直接上菜?”“茶就免了,在车间喝的够多。”胡必定说:“我想下午各位擦机床、搞卫生,出大力、流大汗,肚皮早饿了,要不直接上菜?”见众工友纷纷说“行”,胡必定站起身来,双手往桌子上一按,伸长脖子、拖着腔调,像公鸡打鸣似地喊道:“最高——指示,宴会——开始!”
先端上来的是喝酒的凉菜,三个大盆:一盆拌三丝(萝卜丝,芹菜丝,粉条丝),一盆拌凉粉,一盆水豆腐拌蜇皮。三盆凉菜品字形地放在一米五的大转桌中间,一沿圈均布着六盘油炸兰花豆。这朵大号的三瓣花令在座的食欲大开,他们仿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梁山好汉,还没行令猜拳,早已解带宽衣,诙谐幽默的话语接二连三,开心爽朗的笑声已冲牛斗。酒足够:六瓶特曲十瓶啤酒。老习惯:除赵平,张国泰和李安华的夫人黄玉喝啤酒外,全喝白酒。
酒过三巡菜品五味后,大家便天南地北的吹起了牛。自由发言了几分钟,车间主任龙为民站起身来正而八经地说:“各位,今天大家蛮高兴,都拿了一等奖。我不该泼凉水冷场,但不讲又如鲠在喉,咽不下这馋人的鱼肉。圣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拿奖金也要守规矩。前天厂长把我找去,说据反映,大型组有人不道德,在工票上投机倒把,望你回去查一下。我见的多,晓得那些歪板眼,花花肠子,无非想多拿点钱。愿望无可指责,手法值得商榷,伙计,给我找麻烦最多我脚上扎了根小刺;给你自己找麻烦,那是往你眼中插上一根大针。”
时空从“三伏”回到“三九”,热闹的场面顿时凉了下来。老大哥黄万金打破了僵局,“拿奖金我有自己的一孔之见:钱财面前无君子,不择手段皆小人。咋样?这话不中听,可蛮实际咧。跟邓大人说的‘发展是硬道理’、‘白猫黑猫,会逮老鼠是好猫’,真乃同工异曲。只不过他讲的是国家的大利益,我讲的是个人的小利益。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一码事,差球不多。拿奖金我的哲学是四个字:巧取、豪夺。豪夺就是拼命干,这是硬碰硬的,不能耍心眼。巧取讲究方式方法,个中的技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黄万金老大的味润得十足,这“天机”他不泄露。
镗工王愿性格直爽,对工友身上的小毛病他爱像犀牛鸟那样帮你医治。虽然那尖嘴有时啄得太深太疼,但犀牛知道它是好心,“老哥,莫弄玄虚,你玩的那点小板眼除了苕货谁都看得穿。看着兄弟的份上告诉你吧,是零件钳工组的许可芳在厂长那告你的刁状,给你上了眼药。说你上个月眼看完不成204个小时,可能只差一点点,你叫工段多开了几天停工工票,又叫维修多开了几天停台工票,你只拿出一小部分干活的工票,三种工票加在一起奏够204个小时,保住了基本工资,拿了个小奖。而你将上个月大部分工票加到这个月一起报,这个月你才拿了个一等奖。这就是你的方式方法?用心良苦啊!老哥,莫玩小聪明,现在的人贼得很。那些拿不到奖的,拿综合奖的,整天像野狗一样盯着拿超产奖的,哪个冒了尖、伸了头,就扑上去咬你一口,非咬得你血流!”
“我才不在乎那些野狗咧。”黄万金眉头都不皱一下地说:“有本事的吃肥肉,没本事的啃骨头,此乃天经地义。我的工票是我干出来的,我想啥时报就啥时报,天王老子地王爷,你管不了。运筹学我是无师自通,我知道,相同的工票在不相同的时间具有截然不同的价值,这里除了一个‘巧’,就是一个‘窍’。我想报纸上天天宣传的那些‘万元户’除了实干外,肯定都会打个擦边球,耍个小九九,钻个窟窿眼。”
以泼辣媳妇著称的黄玉开始捣鸡毛了,她一脸笑地说:“哪个不晓得你黄万金喜欢打擦边球,喜欢耍小九九,喜欢钻窟窿眼!”当大家品出其中的滋味后满桌大笑,一下子缓和了桌面上不谐调的气氛,时空从“三九”天倒转回“三伏”天。
细心的胡必定对李安华说:“把炒菜端上来吧。饭你莫焖了,到时候一人一碗藕汤了事。”李安华说:“行,按司令的意见办。”
十个大盘连热带炒一呼噜端上来了。大多数是家常菜,如麻辣豆腐,萝卜烧蹄花,韭菜炒鸡蛋之类的,只有两盘是香樊市流行的时尚菜:一盘盘鳝,一盘干煸牛肉。
龙为民对大家尊敬的冯师傅说:“冯师傅,你见多识广,再说你们生产科搞外协的机会多,饭局也多,你来点评一下这两盘菜,咋样?”冯师傅也算个吃家,他正而八经地说:“香樊市最早上这两盘菜的是‘汇丰酒楼’,我去吃过,那是正宗的。这盘鳝嘛……只能说形似,离神似还差一点:一是盘得不够紧,这跟火候有关;二是上盘后最好用筷子摆一下,鳝鱼摆在下面,上面放点白的蒜瓣、青的椒丝。菜嘛,就讲究先中看后中吃。这盘干煸牛肉我看嫰了点,再用温火焙一下,多去去牛肉和辣椒里的水分,味才出得来。一家之言,大家品尝,众人评论。”说完,冯师傅的两支筷子指向盘鳝,其余的二十二支“指到打到”,一拥而上。喝了三瓶白酒众人略显醉意,身为车间领导的龙为民敢扫众兴,他再次站起身来泼凉水,“还是刚才奖金的话题。先给大家透露一点昨天‘联席会’的决议:分厂这两天将出台《工票管理制度》,其中有一条,‘当月干的工票当月必须交,不交作废’。”
“这事好办。”黄万金的脑壳跟他的立车转的一样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大家晓得,一个生产令号没调销,也就是说这个令号开出去的几十张、甚至上百张工票有没干完的。即使大多数干完了,只要交最后一张工票的不是你,你就能溜之大吉。即使是你,龙主任你包含点,打个马虎眼也就过去了。楼上的工票统计员韩会计是个好人,她不会乱说的。”黄万金说这番话完全没把龙为民当外人看,龙为民帮他打过不少马虎眼,一次是帮忙,十次还是帮忙,只不过情谊越帮越长。
龙为民说:“我们兄弟好说。可有句丑话必须讲到前头:上头不追究,我睁只眼闭只眼;上头要真对你下耙子、动叉子,我会一问三不知,一推六二五。我的那点综合奖经不起扣。”黄万金听罢默不作声,龙为民的话验证了他的那句真理,“钱财面前无君子,不择手段皆小人。”
一下把黄万金拍熄了火后龙为民接着说:“我再透露一点,《工票管理制度》中还有一条,‘不准借用工票’。”
“我看这事难办。”主人李安华接过话茬,“同工种的工人换活干是常事,因为这样既能提高工效又能多争工时。但换活就得换工票,我也晓得‘换’工票跟‘借’工票是两码事,但形式上二者有联系:哪个是和尚,哪个是小秃,你分得清楚?倒是今天一个规章,明天一个制度,说白了,就是在制造‘提防’或‘惩罚’工人的手铐和脚镣。哎哟,如今的领导那点芝麻绿豆大的聪明才智,全用在搞这些歪门邪道上了。心术不正的人总是干蠢事,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饭桌上只论酒菜,少谈工作。‘驴球莫扯到马髂里’”。嘴尖舌快的黄玉明指的是她老公李安华,暗地在影射主任龙为民。“你看人家肖卫国:从开场到现在,他仰着脸喝酒,低着头夹菜,仿佛‘闷头鸡啄白米’。哪像你,那张吐不出根象牙的臭嘴尽冒些熏人的怪味。”众人的目光像被灯光师调控似的,齐刷刷地全射到肖卫国身上。
在尽是豪杰的“向轴第一小组”里,肖卫国像珠宝盒里最耀眼的那颗十克拉的金刚钻,身为组长的他年龄最小,但技术高超,人品良好,组里的老哥们无人小瞧。经黄玉这一指点,大家猛地发现,不光眼前他这朵鲜花没有盛开,前几次也是殃殃的,这和他的生性极不相符,他是个三分钟不讲话憋得屁流的人。为啥每次喝小酒他反倒不上劲?
“老师弟咋回事?正人君子也有情绪低落?”师兄胡必定脸上流露出焦虑中带有不安的色彩。胡必定是67年的兵,70年退伍进厂,比肖卫国大四岁,跟肖卫国是铁哥们。胡必定走到肖卫国身后,两手轻轻地按着肖卫国的双肩,那口气仿佛军队里专做思想工作的政治指导员,“我们队伍上有句经典语言,‘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师弟,看你这个吃相,脑壳长霉了。你呀你,要钱有钱,要名有名,要儿子有儿子,还愁啥?说出来大家听听。哎唷,我要是你找不到几快活,蹦着玩。”
做别人的思想工作却先道出了自己的心病,说来也怪,大型组的知青们生的都是儿子,偏偏胡必定这个老转生的是姑娘。老婆在农村种地的他盼望一个儿子,肖卫国却极力反对他生第二胎。每次师兄回家探亲前肖卫国都对他说,“老哥哥,注意点。听我的话不会错。”在这事上师兄完全没把师弟的话当回事,第二胎生下来还是个丫头片子。这三胎是绝对不能生的:既没钱挨罚,老胡的身体也不行了,心脏经常跟他闹别扭。没给胡家续个烟火是老胡终身的遗憾。
李安华问:“卫国,是不是我弄的菜不合你的口味?”“不是,不是,菜炒的蛮有味。”吴发源、黄万金、王愿等人纷纷发问,啥事?讲出来大家听听,难处哥们帮你分担。
“哎……。”肖卫国长叹一气,“这菜是宫庭菜,酒是御用酒,只是我吃着不觉香,喝着不觉辣呀。想当初我们大型组是个啥状况?人人英雄,个人好汉。上面下的生产任务,肥肉我们笑着吃,骨头我们狠劲啃。有条件,公园里掐朵花;没条件,造梯子摘月亮。
“建厂初期条件那艰苦,我们大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年年被厂里评为‘先进班组’。大家肯定记得77年的‘抢电生产’,那时我们这支队伍时刻听从‘电’招唤:每天别人回家吃饭,我们这群‘电老虎’赶去上班;别人回家睡觉,我们急忙进车间启动机床。不论白天黑夜,见缝插针地干,七算八不算,哪天不是上一个半班?哪天不是吃四五餐饭?再大的块头也是肉长的:身材瘦小的王愿曾晕倒在机床边;牛高马大的黄万金蹲厕所也打过瞌睡。由于疲劳,那时在座的各位兄弟走路像八仙过海,云里来雾里去,飘飘神的。可一上机床哪个不是脚踏实地,生龙活虎?当年我们是赤着脚、唱着赞歌、意气风发地走过那片荆棘丛生的小路,希望各位不要忘记了那段光荣的创业史。”
肖卫国略微停顿了一下,环视四周,发现他的话像磁铁牢牢地吸引着大家的心。他意味深长地说,“那时可不兴奖……金……啊!”他的话把众人引进回忆,引进那个连空气中都充满政治的火红年代。
“那时我们凭啥硬气?就因为万山的主人的脊梁骨是钢筋水泥的,就因为我们这些叫花子有一个共同的美好的期盼:做梦都想把四壁空空的芦蓆棚变成堆满珠宝的皇宫。现在好了,梦想实现了。可睁眼一瞄,世道也变了:哥们不再是胸怀远大、‘忧天下之忧’的志士,变成了鼠目寸光、抢工时夺奖金的土匪。如今的工人开始学习斤斤计较的威尼斯商人,面对一件要求多、工时少的难活,挑三拣四的他们不是摇头说,‘火没退好,太硬’,就是摆手道,‘毛坯太大,难啃’。这一点想必你龙主任往下派活时屡见不鲜。”
肖卫国的话揭了龙为民的伤疤,他痛心疾首地说:“肖老弟讲的极是。我这七品芝麻官是‘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生产任务上面压着,有硬指标,完不成扣你娃子的奖金;安排生产下面顶着,你得学幼儿园的阿姨,哄罢李四又去哄张三。人啦,就像那没头的苍蝇,整天满车间打转。特别是娘们多的车工组,今天你给王五一块肥肉,明天就得给她一根骨头,连着给她吃两天好果子,风言风语便从阴沟冒出来了。大家可能听到了‘小道消息’,说我跟车工组的某某有了一腿,要不为啥尽让她干油水大的活。这个歪风刮到我老婆耳朵里了,前两天还在屋里跟我怄气。我是那种见色起异的人吗?你们兄弟清楚。这种事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懒得理她。可眼里进了砂子总归不舒服。”
好在肠子没断,龙为民的牢骚话一完,肖卫国慷慨激昂地说:“一颗魔鬼似的小行星撞击了地球,地球上的一切发生了改变:天地变得迷漓混沌,日月变得黯淡无光,曾一度十分英明的我们工人被肮脏的银元堵塞了心窟眼,完全丧失了理性,变成了毫无智商的、但无比‘高大尚’的‘金钱’拳养的一只哈巴狗,仰他的鼻息,舔他的脚趾沟,被他强行牵着走。哎唷,做奴隶的人走路都不原挺胸昂头,总是哈着腰往地上瞄,易拉罐的黄环似乎是个金戒子。”
岔巴嘴黄玉添油加醋,“坦白交待,你拣了几个?不说实话嫂子我罚你的酒。”可大家的那点心思被肖卫国勾走,对她的话感到乏味。
看着眼前不和谐的场面,肖卫国骨子里的豪爽像憋不住的火山终于爆发了,“先跟你们喝两个,然后吹我的小喇叭,”他站起身来英雄气十足地对挨着他坐的胡必定说:“胡司令,从你开始,我打个通关咋样?”师兄当然知道师弟的水平,他小声地说了句“莫逞能”,肖卫国悄悄地说了句“带着点”,对完了暗号二人哈哈大笑。
按照惯例闯关的只与喝白酒的碰杯,可今天那几个喝啤酒的搅场,都端起白酒杯要守关。酒兴大发的肖卫国压根没把这三位“变节投敌”的虾兵蟹将放在眼里,他仿佛是那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最后斩了老蔡阳。一个通关打下来肖卫国的脸开始发烧了,虽然胡司令给别人一滴不少的满上,给他打了五成的折扣,但一圈走下来也有三四两白酒进肚。
对有八两酒量的肖卫国来说这个数正好,啥意思?就是说酒喝到这个份上人的中枢神经完全被激活了,大脑细胞处于高度兴奋:这时你去打麻将,“小屁和”想都不想,一门心思整个大的;这时你去KTV,准能吼出比平时高八度的“西北风”;这时你去写诗编小说,乖乖隆地龙,更不得了,你的思路“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你定能写出脍炙人口的诗句或流芳千古的文章。
肖卫国就是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开始他的演讲,他那离开了板凳的屁股再也不愿回到原地,他摆出一副班组政治学习的姿态,高着嗓门对他的部下说:“哲学,号称是科学的科学。现在我就给你们讲个哲学的大道理。说的中听,我接着吹喇叭;不中听,……只当我的喇叭坏了。”
仿佛法国大革命时期著名的演说家罗伯斯比尔,肖卫国口似悬河滔滔不绝地说:“马克思认为历史是连续不可分割的,是螺旋渐进式的向前发展。按照这个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历史发展的过程就像浪花冲击过的海滩,不可能出现‘突发事件’——即不可能出现陡坎。也就是说,不可能在某年某月某日,大家一觉醒来发现资本主义复辟了;同样的,不可能在某年某月某日,大家一觉醒来发现复辟了的资本主义被推翻了。任何结果都有在时空中产生,在时空中发展的过程。人们往往只看到事物最后那一刻惊天动地的成就,而忽视了它漫长的、由来已久的起因。比方说,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庄严无比地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那一刻——那是毛泽东领导中国共产党搞了二十多年艰苦卓绝的土地革命、打了八年抗战、打了‘三大战役’整个过程的结果。一个果实便是粒种子,它可繁延后代;但繁延的过程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在不断的进化。任何新生事物的发展壮大都离不开原有的基础,历史是平缓的沙滩,上面没有陡坎。毛泽东从政治的角度、用不带演讲艺术的提法评论过所谓的‘新社会’,他说‘现在还实行八级工资制,按劳分配,货币交换,这些跟旧社会没有多少差别。所不同的是所有制变更了’。毛泽东的这段话是反‘陡坎’的思想,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经典语言。
“我嘀哆了半天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工人要站高一点,看远一点,不光看到结果,还能想到啥时候播下的种子,种子是怎样发芽、怎样长大的。任何事物的变化都是循序渐进的,像老子说的那样:从道中生一,再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毕业于文革期车间办的“工人理论学习班”,经常听厂宣传部的“刘克思”讲马列的肖卫国,此时将哲学家无比深邃、包罗万象的思想用显而易见、通俗易懂的语言讲给工友们听。当他看到大家完全认可并全盘接受他噘着嘴皮吹的那段世界名曲,他油然而生了一种比拿十个一等奖还令人欣慰的成就感。
肖卫国接着说:“我们要注意事物变化的全过程,特别是开始的阶段。因为这个阶段是与前一个阶段相衔接的、有密切联系的、缓慢得不起眼的‘转弯’。历史的转变往往是大弧度的,很少有钝角,绝对没锐角。而坐在四轮马车上灵敏度不高的牧师对这种潜移默化的转弯的认识往往是看到参照物才觉悟,所以总是表现出滞后性。要认准事物变化的起点,必须善于总结经验。那些能看清历史每一个脚印深浅的人具有检查员的神眼。能感知未来的神奇大有人在:看得到下一步棋的变化是初级水平,看得到下两步棋的变化是中级水平,看得到下三步棋的是高级水平,看得到结局的是顶级水平,只有佛眼才具有这种完全的前瞻性。我的结论是……”。肖卫国卖关子停了下来,他想听大家对他吹的这段“神曲”的见解。
与肖卫国心心相印的胡必定说:“师弟的意思:抓‘四人帮’是复辟资本主义的冲锋号;发奖金是走资派腐蚀工人的烟幕弹?”
“对了。”肖卫国赞扬道:“还是师兄水平高,不愧是队伍上下来的。大家注意到没有:以前有人批判‘两个凡是’,声嘶力竭地叫嚷‘要解放思想’;现在这些解放了思想的小丑竟出尔反尔地搞新的‘两个凡是’——凡是文革拥护的他们就反对,凡是文革反对的他们就拥护——真理似他们手里的面团,任他们揉捏。如今政治家们又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这些千年的古尸从棺材中抬了出来,换上新衣裳,让他们粉墨登场;而观众眼里‘高大尚’的工农兵被他们强行赶下了舞台。哎唷,我还是喜欢样板戏,那些家喻户晓的京戏唱段我至少会五成,哼一句人都提神;一叫板更是不得了——气冲云霄!我倒想看看到底什么人痛恨文革,历史终会剥掉他们华丽的外衣,露出内藏的驴肝肺、草肚皮。”
有个一官半职的总是力图与上级保持“高度一致”,龙为民打着官腔说:“肖,你胆子不小!你的这番言论是对文革的再评价,是跟中央唱反调。”
有理不在声高,吴发源压低嗓门说:“肖老弟手里有真理,我支持你。”
有点胆小怕事的王愿生怕肖卫国口无遮拦惹来杀生之祸,他极为关心地说:“肖老弟,小心点,毛泽东的老婆他们都敢抓,可见政治斗争是残酷的,血淋淋的。西方有句名言,‘政治家是娼妓’,我们工人要洁身自好,不要嫖娼,免得传染艾滋病。前不久邓大人定了社会运动的基调:要防右,但主要防左。啥意思?‘小秃头上的蚤子——明摆着’,看来日后右的会像开春的风筝轻扬直上,得意非常;而左的咧,那是路边的石碾子,挨踹的货,早三脚,晚三脚,非踢你个鼻青脸肿不可。造反派最终落个啥下场?不是坐穿牢房就是砍掉脑壳,教训深刻啊。肖老弟,你要造反先学那梁山的宋江,跟老爷子断离父子关系,免得日后诛连九族。”
因为是酒司令,这次胡必定没有打头阵。待大家都不作声了他这大领导才做总结发言,“造反的不要命,要命的莫造反。自古以来官逼民反,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再说造反也是有条件的,也得讲唯物主义:别人的小日子过得蛮滋润,你就是拿鞭子打他也不会造反。毛主席讲‘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八个大字真是血流!沉重!精辟!”
大家都不做声了,官虽小但极有政治头脑的肖卫国意识到要“求大同,存小异”,最好不谈文革这个敏感的话题。要谈点眼前的现实,这样大家才有兴趣,他说:“工厂里的现状有目共睹:政治挂帅,不提了;思想领先,不谈了;‘两参一改三结合’,不见了。批得臭不可闻的奖金却冒出来了。”
见有机可乘,固持己见的黄万金开始反攻了,“奖金是个好东西:有了奖金我们兄弟才能坐到一起喝小酒;没有奖金,那是‘二两棉花上机器——免谈(弹)’。我对奖金那玩艺可是‘小鸡下蛋——想红了脸’啰。”
肖卫国像尊石佛不动声色地坐着,他想听听别人的意见。
冯师傅开口了,“黄万金呀,在几千万产业工人中你也许是最不开窍的落后分子,人家肖卫国也没说取消奖金,只是要我们注意现在又开始走极端了。奖金是人家给你的甜果子,里面夹着闹药。那卖老鼠药的老头咋唱的?‘吃了我的老鼠药,你跑都跑不脱’。奖金跟鸦片一球样:就怕你不吸,一吸准上瘾。最终落个骨瘦如柴,肩不能挑,背不能驮,像匹断了脊梁骨的牲口,任人宰割。”
“冯师傅讲得好。”肖卫国说:“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是按劳分配。奖金也是一种按劳分配,在突出政治、在加强社会主义思想教育的前提下适当地搞点奖金,也不是不行。而现在咧,完全丢掉了两个前提,无限的夸大奖金的作用:似乎奖金是佳肴中的咸盐,少了它味不鲜;奖金是上厕所的手纸,没它办不成事。这种对金钱的无限崇拜跟乞求魔鬼的庇护差不多,是非常危险的。一句话:奖金是走资派给我们工人下的毒药;发奖金是我们工人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开始。”说完肖卫国抬头望天,似乎在问那些遥远的星球听到没有?不久的将来还得你们证明我这一预言。
黄万金麻木不仁地说:“只要工资年年长,管它理想不理想,只要奖金月月有,就耍我的小九九。每天上两次班;回家喝二两酒;啃两个蹄花;看两集武侠:这样的二遍苦我是蛮愿意吃的,这样的二茬罪我是蛮愿意受的。”
吴发源的嗓音比平时放大了三成,多出来的尽是嘲笑与讽剌,“黄老哥,说你是朽木不可雕也,也太稀松了。其实你是‘粪坑里的鹅卵石——又臭又硬’。”
肖卫国的屁股还没落座,他的小喇叭又吹了起来,“在座的各位扪心自问,我们大型组这把七星宝刀是不是生锈了?它还能不能像往日那样横的剁,竖的劈,所向披靡?工友间的团结是否还像以前那样,是紧抱一团的大蒜?或者受外界的影响,彼此间出现裂痕?……我只想问一句,你们觉得眼前这样好不好?”
喜欢把自己当成众矢之的的黄万金抢着说:“多干活多拿钱,有啥不好?以前那种政治挂帅是草肚皮,虚家伙,干得再好顶多年底发张奖状,那值几个钱?现在干得好月月发奖金,崭板的钞票。我觉得这样蛮好,睡着了笑醒了。”说完他自斟自饮了一杯。
对黄万金这油盐不进的猪脑壳肖卫国有点来气了,“按你老黄的说法,以前我们批判‘物质刺激’,搞‘政治挂帅’是错误的?”
黄万金微睁着醉眼,目中弥漫着夕阳似的最后一抹光亮,他呲牙裂嘴,发黑的门牙使劲地咬着一支快燃尽的烟把,好一幅饿死鬼的模样。“不说全错,起码错了一大半。”黄万金像死鸭子硬着嘴说:“啥是‘政治挂帅’?那是阶级斗争的产物。这些年不讲阶级斗争不是过得蛮好吗?亏你爱学理论,连大气候都看不清楚,睁眼瞎一个。如今‘发展是硬道理’,前不久邓大人又提出思想再解放一点,步子再迈大一点,还有啥……嗯,想不起来了。”没有刘伶的海量他能不晕乎。
“我给你补上。”走到哪,哪便是莺歌燕舞百花盛开的“春风嫂子”黄玉紧接着说:“胆子再大一点,裤子再垮下一点,髂再奓开一点。”
“好!”“补得好!”大家为黄玉的狗尾续貂叫好。此时神仙都难以抵御的烈酒的魔力,配上黄段子绝妙的想象,更加淡化了肖卫国谈论的严肃得惨白的政治。黄段子在喝酒时就有这个妙用:有了它菜吃得才有味,香的更香,苦的更苦;喜欢甜的,能从酸中品出甜味,爱好辣的,能从麻中尝到辣来。至于喝酒嘛,有了它你能从“二锅头”中咂出茅台酒的酱香,能从“一毛烧”中尝到五粮液的醇厚。总之,酒桌上增加人气,煽动人情,激动人心,首选的非它不可。
着了魔似的龙为民站起身来说:“我提议,大家把杯子里的酒喝光,胡司令给每人满上,再来个‘门前清’如何?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黄万金一个人笑眯眯地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也要尝尝这个滋味。干!”说完一仰头率先来了个“一口吞”。众兄弟豪情大发,纷纷响应。此时酒没先前那浓烈了,五十度变成了十五度。
黄万金进入“喋喋不休”的状态了,“物质刺激是个好东西,不刺激一下我早麻木了。肖老弟莫假正经,每个月你的工时在分厂总是前几名,难道不是刺激出来的?我看拿奖金时你从没说过‘好烫手哦,我不要!’”
“伙计,你这个说法不在理。”吴发源坦护肖卫国,“发奖金以前肖卫国哪个月的工时在分厂不是名列前茅?图个啥?”“他心里清楚”,黄万金不假思索地回答:“起码每年图个‘标兵’或者‘先进’,还捞了个党员当当。”
看到黄万金如此鄙视自己的师弟,胡必定来气了,他用手指着黄万金的鼻子尖说:“你狗日的越说越混账了。我师弟不拿奖金时工时最多那是思想领先,拿奖金时工时最多那是技术第一:人家啥时候都有一头。你咧?不拿奖金时,你是个一贯的落后分子;拿奖金时,你可‘壁虎子掀门帘——露了一小手’,咋露的?你自己清楚。你那两把刷子有几根毛?家喻户晓。伙计,不是我鄙你老哥,是骡子是马你撂开蹄子跑两个月,让大家好好瞧瞧。莫成天搞那些歪门斜道——横竖你只有那一招——定额员张师傅的门槛都被你踏平了。
“你上楼找张师傅加工时有一套熟练的动作:不等张师傅说话,先往他口里塞根香烟,然后强行点上火。你是‘小娃子看见糖罗汉——哭也要吃,笑也要吃’——非给你加工时不可。软的磨不行,你就一屁股坐在他的办公桌上,叫他干不成事。人家老师傅斗不过你,给你加了点工时,你娃子高兴得直叫唤,‘谢谢你了,老前辈。我先干着,不够回头再找你的麻烦’。临走前一定不会忘记一件事:掏出两根香烟,从张师傅桌面中间的那个小眼中投进去。然后哼着你们老家的花鼓调子一步三摇地从楼上走下来,及第的状元也不过如此。”
被众人射得浑身是箭的黄万金像只得意的刺猬,他眯着眼满不在乎地说:“你狗屁!你见过?造谣要负法律责任的。”
“嘿嘿,别人没见过,我老冯够得上屡见不鲜。”冯师傅开腔了,冯师傅是外来的人,大型的内讧他不便插嘴。但他知道黄万金是个乐天派,调皮归调皮,但向来不记仇,吵破了的脸面他手一摸还是个好家伙。
冯师傅脸红得像关公,他的表演偏重肢体语言。“是这样的:用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牢牢地挤住一支‘白鹤牌’香烟,生怕那鸟儿飞了似的。然后竖在眼下,极认真地睁只眼闭只眼地瞄个准。”冯师傅摹仿着黄万金的动作,只不过用手指挤的不是香烟而是支筷子。“‘进’,你大吼一声,手一松,香烟便从三百毫米高落下,不带磕碰地钻进桌面上那个约二十毫米的窟窿眼,落到抽屉中。那个准头绝对一流,没有百把次的操练,很难达到如此的炉火纯青。”
思维敏捷的春风嫂子分秒没停地接上了茬,“原来黄万金钻窟窿眼还是蛮有板眼的咧,百发百中的功夫怕是在被窝里练出来的吧?”工友们又是一阵狂笑,王愿捧着肚皮直不起腰,胡司令忙过去给他捶了几下背,“按着点!按着点!莫笑岔气了。”
黄万金自己也禁不住大笑起来,笑到骨头快散架时他才说:“冯师傅,掉我的底子最好找个无人的腰子角,大庭广众总得给我留个面子吧。你要跟我对着搞……以后我也喊你的雅号,不尊称你冯师傅了。”“算了,算了,”冯师傅一本正经地说:“日后你也按着点:技术科有人到厂长那给你上眼药了。前两天我到技术科闲聊,张师傅说不光烦你,还有点怕你了。”“那就对了”,黄万金得意扬扬地说:“本人要的就是这个味。”
醉眼朦胧的黄万金拿起酒瓶自斟自饮了两杯,然后闭着眼用手摸了两个大蹄花,趴在桌子上慢慢地啃了起来。此时他的脸色近似于猪肝,眼皮像安装了弹簧,不使劲很难睁开,此时这位快要进入梦境他乡的汉子还在迷迷糊糊地享受他喜欢的“二遍苦”、“二茬罪”。
肖卫国也快被酒魔撂倒了,他拉着师兄的手一个劲的絮叨毛泽东批邓的那些话,“他这个人是不抓阶级斗争的,历来不提这个纲。”“他不懂马列,代表资产阶级。说是‘永不翻案’,靠不住啊。”“翻案不得人心”……。
龙主任对李安华发话,“酒肯定都喝好了。一人来一碗藕汤,喝了散伙。”李安华说:“好咧”。他夫妻给每人盛了一碗醒酒汤。此时的黄万金再朝前迈一步便成了进入阴曹地府的醉死者,还有一丁点理智的他渴望着那碗解酒药,但苦于手指无力,他根本夹不住切成滚刀的藕块。他只得左手按住碗沿,右手用一根筷子摸索着插进藕眼,然后挑起来往嘴里送。眼尖舌快的黄玉又发现了新大陆,“喂!大家看啦,黄万金喝醉了酒还不忘练钻眼功咧。”众酒仙用迷糊的眼光瞄了一下黄万金,发出了阵阵大笑。
“我没醉。我没醉。”黄万金边说边挥手,汤碗被他打翻后“呲溜”一声,他滑到大餐桌下去了。
提到机修的小金库必然提到吕小平,吕小平何许人也且下回分解。
第七回
老实人开始变贼 小金库重塑灵魂
吕小平的父亲是江岸机务段一位老实巴交的工人,母亲是位家庭妇女。吕小平上面有两个姐姐。担负传宗接代重任的他在娘肚里就接受了“质朴”的基因,来到人世后又是装在“善良”的坯子里箍着长,他能不是个老实人?
首先看那俩眼,只用两个字就能说到位,一个“正”,一个“纯”:他的眼睛只会直视,从不用瞟眼视物;要看旁边的东西,宁可偏头或者侧身;不常眨;没有溜溜转的功能,没有多情的色彩,没有狡黠的目光,没有骄傲的闪亮,没有蔑视的眼风;浅得见底,清得传神。
鼻梁正直;略显窄,但微高;虽少变化,但有灵气:属老实形。
一张规规矩矩的嘴,不常开,一但说话尽是些不带刺激、没有锐气、伤不着人的语言;它既不张家长李家短的搬弄是非,又不这个好那个坏的说三道四;既不因你是领导音量就小,以表温驯,又不看你是百姓嗓门就大,显示威风;既不呈扁形鄙薄他人,又不呈翘状抬高自己:一张贴着“老实”牌商标的嘴。
至于脸嘛,长得一般般,只不过遇到刺激爱变红;看到美女腼腆,那是性没成熟,不开化;在大庭广众讲话腼腆,那是少锻炼,也可能肚子里没货;遭到别人嘲弄腼腆,那是缺乏丈夫气,不敢恶言出口,不敢猛拳出手:不管咋讲,“腼腆”是“老实”的一种。
1974年吕小平结婚了,闻名全厂的老实人吕小平,在向轴这个凤多于凰的地面不愁找不到如意的姑娘,他像亿万大亨站在顶级珠宝店的柜台前精心挑选那些大小和本色上乘、打磨和镶嵌考究的钻戒,最终他相中了同车间的质量检查员徐梅花。
“老”天爷特别青睐吕小平这位“老”实人,仿佛他俩是同一个姓的爷孙:吕小平一登记结婚就在厂里分到一套房子。在这对恩爱的小夫妻眼里,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就是夏日的清晨:刚跳出地面的朝阳,光芒四射;满天的白云,镶着红边;成群的鸽子,翱翔在蓝天……多美好啊!
一分到新房吕小平就用厂里的便车从老家武汉把做好的一套家俱运到厂里,产卵孵蛋是雌鸟的必然,而筑巢搭窝是雄雀的当务之急。也许是那位本家的长辈老天爷的巧安排,吕小平出了个意外:工作时不小心把脚砸破了。好在伤得不重,厂医院开了一个月病假,正好在家搞点“基本建设”。
吕小平将前两天从保持器分厂废料箱里捡的一些铁皮条拿出来,想用它做个碗柜。对“万能的钳工”来说这是件极简单的事,就像戴高帽子的厨师掂锅操勺地炒一盘小白菜。有了碗柜还得砌个厨台,早有预谋的吕小平前两天就从建职工宿舍的工地上捡回一堆半头砖,准备砌台脚用。在基建处工作的老同学刘有豪寻人找料倒了一块预制板,帮他砌好厨台并铺上磁砖,总算解决了吕小平的心腹大患。
家庭的基本建设搞完了,徐梅花对新房极为满意,她像只急待交配的雌鸟朴扇着翅膀在原地打转,而吕小平这只雄雀则高昂着头,红着脸……。
1974年向阳轴承厂的基本建设还没完工,站在万山顶上腑视厂区,这里仿佛是一个刚激战过的防御阵地:没有围墙,整个厂区没有边际,东南两面与辽阔的田野接壤,西边背靠万山,北边面临香江;厂区内下管子的深沟纵横交错,如条条战壕;未完工的厂房缺顶少门,像被炸后的残垣断壁;几个完工并投产的车间门口推放着一箱箱原料或成品,像刚从地下掩体中搬出的枪枝弹药;用剩下的长短粗细的钢筋棍,像肉博战后阵地上残缺不全的枪枝;半袋半袋的水泥,像半箱半箱的手榴弹;粘有灰土被遗弃的木板,像搭掩体用的建材,随处可见。忙忙碌碌的工人蚂蚁似的在厂区内不停地走动,有的扛管子,有的填土,有的砌墙,像坚守阵地的勇士在打扫战场;工地上有几个单位同时施工,他们各有各的领导,各有各的任务,各吹各的号,管理很混乱,仿佛几支不同编制的友军在协同作战。
搞“地下工作”出身的李书记和“打游击战”出身的沈厂长对厂内的“乱象”看不惯,一心想把向轴建成一流工厂的他俩采取了一系列的治理措施,其中有一条便是“公物还家”活动。目的:培养工人爱厂如家的精神。安排:各单位组织人员到职工家察看,看是否有用公物搭的小暗楼,垒的小鸡窝,做的桌椅板凳等。
那时的机修车间修造工段管辖一个车工组,一个大型机床组,一个铣刨磨组,还有三个大修钳工组。工段长瞿恒山是上海支援内地建设的老工人,老党员,肖卫国是工段拉小车的派工员。瞿师傅非常看好车间为他安排的这个接班人,他把肖卫国当“阿弟”,将他多年管理工作的经验和车铣刨磨钳的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肖卫国,其过程哪里是解惑释疑,分明是喂北京鸭:抓住你的头,掰开你的嘴,拿着管子往里填。好在肖卫国年青力壮,消化力极强,“来者不拒”的他在瞿师傅的精心培养下成长得很快,没多久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瞿师傅带着肖卫国像居委会的太婆,楼上楼下地转了几家,问题嘛,多多少少的有点,但不大:不是张家有两块砖头“来路不明”,就是李家有一根钢筋“出生不好”,此时已开始刻意培养自己“严谨、细致”的工作作风,肖卫国把这些平日里不屑一顾、不足挂齿的物品一一记在他事先准备的小本上,表格分姓名,工种,材料种类,规格数量,处理结果等几栏。
吕小平分的是二楼一室半加一厨的房型,两家共一个卫生间。新房布置得很简单,但随潮流、时尚。吕小平夫妻俩将执行“特别任务”的瞿师傅和肖卫国迎进新房,准备倒茶招待客人。“免了,免了”。瞿师傅摆了摆手,“我们例行公事,一会就走。”
肖卫国一进新房便像个优秀的侦探,这里瞄瞄,那里看看,他不是在察找“脏物”,而是在仔细地欣赏每一件家俱,他知道,在“老实人”家里察找脏物比在清澈见底的游泳池里发现一条小鱼苗还难。像参观完罗马博物馆,内心无比感叹的肖卫国问吕小平:“老哥,你这套家俱是买的,还是请人做的?样子真不错。”既不喜欢卖关子又不会打马虎眼的吕小平只会实话实说:“是老爷子在武汉请人做的,样式蛮新颖,都是虎脚。特别是这个油漆,不是树脂漆、扬干漆之类的漆,好像叫国漆。我也不清楚。总之这漆是越擦越亮,而且不怕火烧。但这种漆毒性大。”
肖卫国斜着头瞄了一眼:桌面呈枣红色,上面像有一层透明的薄膜,很亮;用指甲一划,很硬。他语重心长地说:“是这个理啊。淡水鱼中河豚的毒性最大,但它的味道最鲜美。”赞美家俱等同夸耀主人,爱屋及乌嘛,腼腆的吕小平脸红了。
肖卫国像准备入市的商人打听起行情:“一共多少条腿?”“五十二条。”吕小平板着手指如数家珍,“穿衣柜,五斗柜,梳妆台,大床,两个床头柜,一个写字桌,一个靠背椅,一个方桌,四个方凳,十三件东西,五十二条腿。现在结婚是这个标准,我算及格了。”肖卫国用眼光膘了一下徐梅花,她得意地笑脸像朵盛开的红梅。
想到老爸打家俱时操的心,吕小平有点内疚地说:“其实这个标准蛮高的,在农村呆过的都知道:同意组建小家庭的喜鹊搭个鸟窝只要七根木棍就够了,咋样?看这个劲你老弟开始准备结婚的东西了?”“结婚?暂且不谈。”肖卫国摆了摆手,“你是47年出生的,我是53年出生的,你老哥比我大六岁,你不也是刚结的婚?不急,慢工出细活,是你的跑不脱。”
瞿师傅拉了一下肖卫国的衣角,使了个眼色,肖卫国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肖卫国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说:“还有几家要看,改天再吹吧。”
看见他准备在本子上记东西,吕小平红着脸说:“肖老弟,莫慌记。我先来个自我批评。用公家的材料做私活肯定是不应该的,如果工人都这样干,你也拿,我也拿,再大的工厂也会整垮。一头千斤重的肥猪又能咋样,经得住千刀万剐?瞿师傅,肖老弟,这是我的心里话,这个大屋里我保证没有一颗钉一根木是公家的,那半间的小屋里一个饭桌四个方凳是从武汉运来的,我走歪道犯迷糊拿的公物都在厨房里。”
吕小平把瞿师傅和肖卫国引进厨房,他指着碗柜说:“这是用保持器的废铁皮做的。老爷子做家俱时只想到睡觉的床,吃饭的桌,搁屁股的板凳,忘了做个摞碗叠盘插筷子的厨柜。这必不可少的玩艺偏偏市面上没卖的,逼着我做一个。老爷子多做四条腿我也不会犯这个错误。”想到不该把责任推给老爷子,吕小平的脸又红了。
肖卫国打量了一眼碗柜,在小本子上写到“保持器废料”,吕小平指着数量一栏说:“八条。写上八条。”肖卫国写完后问道:“你打算咋处理?”“明天我把它拆了送到车间去。”“完了?”性子急的瞿师傅催着肖卫国,“我们走吧。”“莫慌,还有一件。”吕小平用手拍着厨台说:“这个大家伙也是用公家的材料做的。三条腿是我捡的四五十块半头砖砌的算二十个整块。台面是基建的一个同学倒的,用的料我清楚:用了四根六米长十二毫米粗的螺纹钢,连砌腿一共用了一袋水泥,二筐砂子,一箱磁砖。”肖卫国将今天最大的一笔收获一一记录在案。“瞿师傅,肖老弟,钢筋水泥这乌龟王八搅到了一起……”,吕小平面带愧色地问:“你们相信我的一面之辞?”“绝对相信”,瞿师傅哽都不打地说:“你要不讲我们早走了。”
事办完了,临走时肖卫国从挎包里拿出前两天厂里发给每个职工的八个咸鸭蛋,他满怀深情但又带着十分的歉意说:“你的脚砸伤了我也没来看你老哥,实在忙,莫见怪。我住车间吃食堂,也没炉子煮,这几个咸鸭蛋送给你。”站在一旁的徐梅花客气得不得了,“你真是,大领导上门看看就蛮够意思了,还送个么东西撒。”“我一直把小平当哥哥,”肖卫国真诚地说:“他是老实人,我们不见外。实在忙,要不是这个脱不开的差事我还不会来,今晚夜校有物理课,我请了假来的。”徐梅花摆出家庭主妇的派头说:“那就不留你们了。小平,送送贵客。”“算了,莫客气。跛着脚不方便。”等瞿师傅出来了肖卫国便顺手关上了总门,把这对恩爱的夫妻堵在里面。
第二天一早吕小平便把碗柜拆了,他决定把铁皮交到车间。徐梅花再三劝他别拆,到车间交俩材料费拉倒。可不行,老实人一般都是倔巴筋,认准了的事九头牛也别想拉他回心转意。
从他家到机修只有一里多路,可走这段路比挑着担子上庐山的好汉坡还要艰难:因为这条路上横七竖八地挖有宽窄不同、深浅不等、下管子的沟;要想前进,你非得像澳大利亚的袋鼠,跳跃着跨过那些隔三岔五的路障;更何况吕小平手里拎捆一大捆废铁,脚上还有未愈合的伤。吕小平跛着脚一颠一瘸地过着沟,仿佛刘翔慢动作地跨着栏,他的行动引起了上班职工的观注。虽然涂了油漆,但大家一眼就能看出他拿的铁皮是冲过保持器的边角余料,便知道这是“公物还家”的正当行为。建厂的元老工人都认识吕小平,知道他是老实人,在这次“公物还家”的活动中他不护短,敢斗私,像寒冬中第一朵绽放的腊梅,吕小平得到路人的好评。
大修钳工组的刘师傅遇见行走艰难的吕小平,便上前十分关心地说:“小平,你脚上有伤,再提个东西更不好走,我帮你拿吧?”吕小平红着脸说:“谢谢你的好意。别的东西还好说,这个不能让你拿,这是窦尔敦盗的御马,是时迁偷的鸡,是我吕小平没经任何人同意从厂里拿的公物。现在我认错了把它送回去,叫你拿岂不栽脏于你了。在路上拿着这个脏物行走极不光彩,就像‘走资派’挂牌子游街,蛮掉底子。但有个好处,触及到了灵魂深处,教训深刻啊。”
吕小平把废铁皮交到工段,看到肖卫国在他“碗柜”一栏注明“退还”后,顾不得坐下来歇一气、喝口水、擦把汗,又跛着脚去楼上的财务科。他像个“闹肚子”的,非要把那些脏东西一气拉个干干净净才觉得浑身舒服。不拉光,肚子里总是隐隐的疼。
成本核算员余师傅吊着老花镜,舔着口水,用食指一页页地翻着那册厚得惊人的《物价表》,好不容易查清了螺纹钢、水泥等的价格,交了钱的吕小平又急着下楼找肖卫国了账,看到肖卫国在“厨台”一栏后注明“已交材料费”,他才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到了肖卫国的办公桌上,毫不见外地端起肖卫国的茶水杯“咕噜”起来,那个模样像三天没饮水的牛,一气非喝两大桶不可。“牛饮”够了,他又用弯曲着的右手食指在额头上刮了一下,然后往地上用力一甩。甩出去的似乎不是从皮层渗出来的晶莹剔透的汗珠,而是从大脑里逼出来的各种有害的毒素。经过这次灵魂深处的自我革命,吕小平像扬了花、灌了浆的麦子,又向“成熟”、“老实”迈出了一大步。
看到吕小平这些闪烁着“老实人”光芒的壮举,当兄弟的肖卫国由衷的高兴,他用领导的口吻赞扬说:“‘公物还家’你是工段的第一人;我们车间恐怕也是第一人;全厂是不是第一人不好说,不管咋的,了不起!这个头你带得好。只是你做的那个极具工艺性的碗柜拆了可惜了,交俩材料费也行嘛。”
“肖老弟,今天哥哥我出丑了,难受得憋出一身臭汗。这样好,汗水可洗心革面。”吕小平说:“公家的东西千万不能拿,想都不能想,哪怕是一颗钉子,一分钱。我们工人应该把一节钢筋看作庙里插的一根香,一块砖头视为神案上贡的一个馍,拿这些公物就像貌似忠实的信徒从众人参拜的神殿里,从无比崇高、但总里垂着眼往下瞄的圣像前,堂而皇之地拿走其他香客敬献的贡品,想想我的行为,真是可耻、可恨,愚昧、丢人,‘公物还家’强调把能还的退回来,还不了的交钱。还东西像用手术刀‘刷’的一下割掉了肿瘤;而不能还的东西你天天看着它感到耻辱。还是还了好。”
肖卫国十分关切地问道:“脚好得咋样?病假用完了没有?”“还有点疼。假还有两天。看你忙的,刚上班就是一身臭汗,看着心疼人。”吕小平的话流露出兄长的一片爱心。
听到吕小平这贴心的话语,肖卫国像喝了杯冰镇的酸梅汤,感到十分的清爽,“每天一上班就拉着那把小车,分图纸,送材料,转工序,入仓库,一直忙到下班。好在这也是个‘取经’的过程,从中可学到机械加工,工艺编制,工时定额……,还可以。苦中有乐。老哥,没事你早点回去休息。”
“谢谢老弟的关心。”吕小平十分感叹地说:“还是车间里的空气好哇!几天闻不到这油脂的酸味、这汗水的臭味,就吃不出饭菜的香味。我还得到班组看看那些兄弟,几天不见想得慌。”说罢他走出工段办公室到他的大修组去了。
机修车间的秘书兼通讯报导员董建仲从肖卫国那打听到吕小平的事迹,很快写了一篇新闻报道稿——《公物还家第一人》,并立马把它送到了厂广播站,中午下班时高音喇叭一播完《咱们工人有力量》,紧接着播出了董建仲的这篇文章。“不拿厂里一砖一木,不占公家一分钱便宜”的“公物还家”活动,便在向轴深入开展起来。吕小平“老实人”的名头传遍了向阳轴承厂。
时间一晃过去了十多年,向阳轴承厂的变化可谓沧海桑田:宽敞笔直的中央大道从家属区一直修到厂大门口,随后又贯穿了整个厂区;中央大道两边的梧桐树也有一抱粗,树冠像一把把巨大的伞,能为上下班的职工遮阳挡雨;整个厂区修了围墙,北面有三个门,中门走人用的,两边门走车用的。
机修分厂的厂长吕小平上任的第一天竟提前三十分钟到车间,在辖区内他东看看西瞄瞄,如同工兵找地雷那般认真,他发现修造工段车工组的一处墙角地面有铁削,备件工段大立铣的导轨擦净后没加油,便一一记在崭新的小本上。上班铃一响,他便叫秘书通知二位工长前来接受批评。对修造的工长龙为民他恼着脸地训,训得比他大两三岁的龙为民默默不语;对备件的工长陈立柱他狠着心地整,整得比他小两三岁的陈立柱抬不起头……在事实面前心虚的二位工长都觉得吕小平不同往常,大变模样了。
昨天晚上即将登台的吕小平激动了一夜,几番思索,最终他选择了一套崭新的行头:他决定从此以后用黑脸张飞的性格来改造以往自己花旦丫环腼腆的陋习:当官的对部下要会挑刺,常找岔,这样手下才知道害怕;上级要有十足的派头,说错了话不能害羞,只当放了个屁;做错了事不能脸红,只当耍了儿戏;做领导的就要有股蛮味、狠气、匪劲,要不然你掐不住下级。“墨索里尼总是有理”是这年头的真理。吕小平决定从上任那天起刻意改变自己。
时间一长,吕小平认为班前的巡视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再进车间了。早来后,在办公室里他像个无人提弦的木偶呆呆地坐着,想想今天有啥大事要做:生产任务他完全不用操心,有位得力的生产科长顶着;日常琐事则有工会主席扛着。像周瑜打瞌睡都想着荆州,身为分厂厂长兼党总支书记的吕小平最为关心、时刻牵挂的是只有三个人的门市部:咋样使门市部的生意兴隆通四海,咋样使小金库的财源茂盛达三江,咋样让嗷嗷待哺的机修职工经常性的喝点排骨煨藕汤……。
入伏以来香樊持续高温,一个多月没下场雨,淫威大发的太阳非要把空气中的水份蒸发得一干二净,非要把大地烤成锅贴馍。对人类这个灵长物它也毫不留情,只要你敢出门走走,不把你晒得像非洲人那样黢黑,也要像蚕似的脱层皮。晚上,即使怒气冲冲的太阳公公回了家,关了门,洗了睡,市面上的气温也降不了两三度,自然界的生物在暴君的余威下心有余悸,依旧殃不及及:树叶毫不精神地搭拉在枝条上;小草紧贴着地面,从母亲身上大口地吸吮着湿气,鸟儿垂着翅,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妄图通过肺叶过滤空气中少得可怜的水份;知了热得叫个不停,它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卖唱,却得不到任何怜悯……。“今晚难以入眠”,烦燥不安的人们被电风扇吹得晕头晕脑,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冲凉水澡。艰难无比的熬到天亮,食欲不振的人们还得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上班。
早上一上班吕小平就被二楼财务科、技术科、行政科的一群小媳妇、大姑娘、老嫂子堵在办公室里,她们七嘴八舌地围攻他,颇有点文革中批判走资派的架式。技术科的描图员张菲说:“吕厂长,莫扣腮,这热的天分厂也该给职工发点西瓜吧。”财务科的韩会计说:“是呀,不发西瓜,发点饮料或者别的防暑降温品也行。真要把体弱多病的老师傅热中暑了你心里舒服?你的阶级感情搁到哪去了?”袁秘书说得干脆:“厂长,如果发这分那嫌嘀哆,了撇点,给每个职工发两张钱,他们想吃啥买啥。”“钱都捂得发霉了!……”“你留着钱生仔?……”“屁鸡鬼!……”“吝啬油!……”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娘们像一群小鸟围着吕小平吵闹不停。
处于这种情况吕小平没有一点办法,他只有保持原状:坐着的时候就坐着不动,搭拉下眼皮、不睬不理;站着的时候就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眼观鼻,舌顶颚,像老和尚入定。等她们炸呼够了总会让你说话的,这一点是绝对的!在她们施展威风时你要是开了腔,无疑是自找苦吃:你一句话没讲完,早有十句二十句等着你;你若要争辩个上下高低、理论个是非曲直,那些见过世面的老嫂子小媳妇会跟你“非礼”;你若敢反抗,乖乖隆的龙,那还得了,非扒了你的皮!
等到小鸟们不叫嚷了,吕小平知道该他发威了。他睁开眼,抬起头,一瞄墙上的大挂钟,离上班铃响还差四十五秒,他便神气舞扬地说:“各位小姐、大姐、老姐姐,我只说两件事:第一,上班铃一响你们得各就各位,乱串岗,我要扣奖金。第二,下午下班后到门市部分——西——瓜。”他刚说完“瓜”字上班铃就响了。“耶!”“耶!”这群小鸟欢着、呼着、笑着、跳着,飞出了厂长的办公室,回到各自的岗位上。
打发走了这群又可爱、又讨嫌的娘们,吕小平想起了昨天分厂派到枣阳买西瓜的两辆汽车,说好今天下午回来。他拿起电话找机动科杨科长,要他下午留一个电工,一个钳工值班,其余的人到门市部帮忙分瓜。
肖卫国到厂电大脱产学习了三年,学的是《机械制造与工艺》专业,毕业后又回到机修。车铣刨磨样样能干的他学到与此有关的专业理论,更是如虎添翼,就像早有七十二般变化的孙悟空,又在东海龙王那要了根重达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接下来便是施展浑身的招数大闹天宫。
肖卫国一回机修,技术科车工出身的工程师杨德树和机动科大修钳工出身的技师李宝灵都抢他做徒弟。杨师傅出图快,设计新颖实用,二十年前在洛阳老厂就是出了名的“革新杨大王”。李师傅也不错,修理设备、改造机床那是行家里手,二十年前在洛阳老厂就是了不起的“液压李专家”。二位师傅都是五十多的人了,都想在退休前将自己扬名的“独门绝技”传给寻觅了多年才发现的“衣钵传人”。为了抢肖卫国,李师傅竟威胁分厂管技术的徐厂长,“你晓得我是个老气管炎,一到冬天就患病,动不动就住院。设备的重要性不说你也知道,机械师不光修机床,还得绘图、搞整体设计,编制部件的制造工艺、机床的大修工艺,不是那简单的。你把肖卫国派给我,我保证不出两年他拿得起放得下,你我都高兴。否则的话……别怪我撂挑子。”徐厂长权衡了利弊,最终还是让肖卫国给李师傅当了徒弟。
肖卫国现在已是机械师了,他跟机动科的那帮电、钳工打得火热,关系很好,帮忙分西瓜当然少不了他。
门市部附近已不是前几年李师傅开创时孤家寡人的情景了,周围几家国企也在这风水宝地办了商店,那四海的龙王仿佛天桥打把式卖艺的汉子,施展浑身的解数,变着法地撮虾子、挣外块、捞现钱。
专做降落伞的海宏厂用边角余料搞起了“三产”:花花绿绿的伞布既结实又好看,小的做裤头,大的拼床单。那些线头、绳头、带子头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好材料:线头钓鱼好得很,绳子头捆东西结实着,带子头做个马扎、躺椅再美不过。特别畅销的是厚伞布配宽带子制成的背包提包,既实用又花哨,三五块钱一个,价廉物美。
汽车灯具是昆仑厂“法定”的唯一产品,可他们门市部的货架上却琳琅满目:宝莲灯、荷花灯、水晶灯……,各种家用灯具比比皆是,精美绝仑。
砖瓦厂也紧跟形势不掉队……。
时隔五年,机修门市部的外观没有丝毫变化,还像孙悟空被杨二郎追逼时变的那座破庙——中间一扇门,旁边两个窗。一进大门是堂屋,堂屋两边是厢房,但内容与以往大不一样:接待客人的堂屋除了原有的两张办公桌外,已配了一个三人的大沙发,四个单人的小沙发,自动饮水机,电视机,空调,电脑……一应俱全。单看这派头你就可想到它日进寸金,月进斗银;它的经理老谋深算,不同一般。
机动科的人员受到门市部胡主任的热情欢迎,他又是倒茶,又是上烟,像店小二忙得不亦乐乎。胖乎乎的胡主任有弥勒佛那人见人爱的笑脸,当然也配有“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大肚皮。烟酒不沾足以显示他这“九头鸟”的聪明才智绝不亚于他的前任、门市部的开创者、上海人李宏宽。既不抽烟又不喝茶的肖卫国对热情可嘉的胡主任说:“莫客气,胡主任。我是个坐不住的陀螺屁股,不用你招呼。”
左右厢房的门都开在堂屋里,肖卫国闲庭信步似地走进右厢房。一进门他惊呆了!这哪是门市部,分明是个小车间:屋里上空从南至北架着一根工字钢,工字钢下悬挂着一个两吨的葫芦吊,长铁链像两根藤子挂在钩子旁;吊钩下是一台大修的车床,两位钳工正在已磨好的床身上配刮大施板;靠北边墙西角放着两个大铁盒,里面摆满了从车床上拆下来的零部件;墙东角也就是门背后,竖靠着车床的光杠和丝杠;南边墙西角安装着一台150毫米的小砂轮机,这是供工人磨刮刀、磨钻头用的;东角排列着两个写字桌大的钳工台,钳工台一边摆放着一台Z12型的小立钻,另一边固定着一个大虎钳,中间堆集着大小不同的平板、直尺、角尺、桥尺。
“全了!”极端内行的肖卫国看了右厢房这些大修必备的设施,评价只此二字。这里简直像个屠场:管你是猪呀、牛呀、羊呀,进来就被宰杀,随之被分解成一堆堆的头蹄、排骨、大肠……。
肖卫国走到正在刮研的钳工跟前问:“小薛,在这干多久了?”正在聚精会神干活的小薛抬起头看见是肖卫国,便客气地说:“肖工,是你呀。我和小王到这十天了。车床一运到这就忙着鉴定、解体,然后将床身和大拖板拉到厂里磨。磨好了又拉出来,上午平好床身,下午开始刮研。修这台车床是我和小王一个月的任务。完成了拿奖金,吃干饭;完不成,只能喝西北风了。”
肖卫国那不施闲的脑子转开了,他想用“六扇门”常用的眼光窥视门市部这“进多于出”的宅府,以及它的主人吕小平肮脏得不可告人的私生活。肖卫国问道:“是哪个单位的?”“听胡主任说是一个私老板的。”“更换的零件多吗?”“差不多一半的齿轮要更换。好在分厂库里有备件,都拿出来了,在墙角摆着。”
忙得汗流的小王放下刮刀说:“肖工,你徒孙磨的这个导轨太差劲了,你摸摸,这导轨面一棱棱的,像细油锉。说他还不虚心,偏爱顶个嘴。我师傅说那时你磨的活是大型组的金字招牌,在我们大修是人人放心,个个免检。可如今你的好手艺失传了,绝对是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不一样啰。”肖卫国十分痛心地说:“那时没奖金,工人干活像雕玉器精益求精。现在开机器的讲油水、夺工时,像下山的土匪抢到碗里就是菜。今非昔比了,莫谈往事。小薛,有件事我想打听一下。”“啥事?”“更换的那些新齿轮你们咋拿出厂的?”小薛眨了眨眼,狡黠地说:“不能告诉你,这可是军事秘密哟。”肖卫国傲慢地说:“不讲拉倒,我问你师傅去。”小薛见难不住肖卫国,只得说:“我告诉你,肖工。这磨好的床身有到厂财务交了钱才开的出门证,正而八经的通行证。而需要更新的齿轮、轴承、螺钉、螺帽是藏在床腿里拿出来的。”“床腿放得下吗?”小薛叽笑他说:“亏你还是机械师,这后腿放不下我就不能在前腿里也放点?”“要是门卫看见了呢?”“不会的。出门证上写着‘床身、拖板各一件。’门卫不用上车,站在地上就能看见。他们没长那个能透视、能看见床腿里藏着不少宝贝的眼。就是爬上车厢,也不一定会注意到前、后腿是空的。我们在腿洞上盖些旧报纸、油棉纱之类脏兮兮的东西,他们怕脏了手,不会揭开看。最后嘛,轮到小陈在厂大门口值班,胡主任才打电话通知我们装车拉出来,如此这般可以说万无一失。肖工,你看这像不像当年地下党想方设法混过鬼子的封锁线,将军需的药品偷偷地运到抗日根据地那般的神奇?”肖卫国装出一脸紧张,“保卫处最近搞回两只大狼狗,叫它们嗅出来可麻烦了。”
小王接过话茬,“狼狗是值夜班防小偷的,叫它狗日的上白班它又能咋样?它认识出厂证上写的字吗?嗯……”,说完用刮刀敲了一下床腿。“它会点个数吗?嗯……”,又敲了一下床腿。“它能分辩哪是轴承,哪是齿轮吗?嗯……”,又敲了一下床腿。“它能分辨男人女人吗?嗯……。叫我看它唯一认得的是牙狗、草狗。见一草狗它就来劲,就想往上爬。”说得大家哈哈大笑。既便是管中窥豹,这回肖卫国也看清了庐山的真面目。“不吹牛了”,肖卫国说:“耽误了干活下个月你们得喝稀米汤。”
看完西厢房,肖卫国回到中间堂屋。看见几个钳电工还在抽烟喝茶,他烦烟气,又转到东厢房看看。
东厢房与西厢房一样,也变成了一间小作坊,只不过这里修理的是电动机:房顶中部从南至北也安了一条工字钢,装了个两吨的葫芦吊;南墙边摆了个大电烘箱,烘箱旁有个大铁槽,里面装了半槽绝缘漆;槽的上部有一个用细钢筋焊的过滤网,在槽中浸过漆的电机要在这上面沥一下,然后才能进烘箱;靠东墙边摆着两张写字桌和一条长木凳,这便是修理工的工作台;北墙边有个大钳台,上面除了用于拆线的虎钳外,还固定着大小不等的两台绕线机。电动机修理组的男女两个“小刘”正在工作台前忙碌着。
看完这一切,肖卫国的感觉也是“全了”。他像和尚道佛号似的高喊了一句“你们好?”男小刘回过头一看是他尊敬的肖卫国,便说:“肖师傅你好!啥风把你这工程师吹到门市部来了?”肖卫国回答,“分厂下午分瓜,叫我们机动科来帮忙。在分厂好久没见到二位,原来在这里出公差。”女小刘撅着嘴说:“出个啥差?从没拿过补助。”男小刘则十分大度,“到哪都一样:干活,挣工时,拿钱,吃饭。”“干活,干活。”肖卫国讲“一边干一边说。”吹牛不耽误干“下线”这种手工活,就像农村的妇女纳鞋底不耽误歇坡。
肖卫国在男小刘身边坐下来问,“在这里上班是不是比到厂里上班方便一些?有没有什么优惠?”不停手的小刘回答道:“比到厂里上班少走一里路,每天把小孩送到幼儿园顺道就来了。优惠嘛,大的没有,小的有点把。”“此话咋讲?”“干活方面不打折扣,定额、考核跟厂里上班一样;福利方面比厂里要强那么一点点,门市部嘛,有钱呗,这热的天防暑降温做的不错:冷饮随便喝,除了风扇空调,还有西瓜雪糕。说心里话,我愿在这干活。”“你呢?”肖卫国问女小刘。“我也愿意。这里人少安静,而车间像菜场闹哄哄的。这南边就是小学的操场,课间休息时看到孩子们小鸟似的歌唱,小鹿似的蹦跳,心里蛮舒服。”
右厢房是个宰人的屠场,这左厢房是否满地血流、苍蝇乱飞?肖卫国像英格兰的大侦探福尔摩斯,决定一探究竟。“我想打听一下,你们用的绝缘纸呀,竹片呀,各种漆包线呀,是自己进厂去拿,还是厂里送出来?”男小刘说:“需要啥我们写个条子交给胡主任,一切由他解决。他请我们干活有事当然找他。”肖卫国像警官追着问:“胡主任是怎样从厂里拿出来的?”男小刘瞄了一眼肖卫国,仿佛原告相信他请的律师那样放心地说:“你又不是外人。你晓得,分厂有台五吨的大叉车,这在香樊少有,外单位经常借;分厂还有台商用的小面包车:这两台车出厂时在坐椅下、在后箱里、旮旮旯旯随便掖点藏点不就带出来了。”
肖卫国暗忖道,“真是鱼有大路,虾有小径,王八有窄道。”看来在偷运“军需品”的门坎上,胡主任与吕小平还真动了不少脑筋,他们跟解放前搞游击队的李向阳差不多,“开枪的不要,悄悄地干活。”
“肖工,西瓜来了。快来卸车。”钳工杨大华在门外大声地吆喝着。肖卫国忙对二位小刘说:“今天是星期六,早点收工。莫累着了。”男小刘说:“下完线我们就拣场,累不着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本来如此。”说罢这句玩笑话肖卫国扬长而去。
运瓜的车没来,是杨大华闹着玩的。肖卫国独自来到小学的操场上。
黄昏的太阳改变了物体在地面二维上的投像,万物的身影变得越来越长。习惯看三视图的工人对这种不能反映真实面貌的影子十分茫然,看不懂图纸干活非出差错。肖卫国坐在大杨树的树阴下,表情呆呆的,像个抑郁症病人,可他的脑子转得极快,绝不亚于“苹果”电脑:大修一台CA6140的车床收费5600元,仅磨床身与大拖板要多少钱?这个好算:磨床身的定额是8个小时,大拖板的定额是1个半小时,一共9个半小时;意大利龙门刨一小时加工费40块钱,9个半小时就是380块;加上百分之二十的管理费,拢共456块钱。本该拿5600块与总厂“四六分成”,现在好了,贼得不得了的机修领导只拿456块与总厂分成。其余5000多都落进了机修的小金库。总厂本该拿的小头——2400块,猛地掉价,变成182块!
至于那些更新的齿轮、轴承、螺钉、螺帽,分厂有办法把它们走到其它的账上,比方给别的分厂大修车床时厂长张下嘴,调度动个笔,计划单上多写几个齿轮轴承就行了,其简单的程度就像在万山上随手掐朵野花,拔把野草。
而按东厢房里的方式修电动机,智慧勤劳的机修人真正做到了“颗粒归仓”。总厂一分钱都拿不到!同样,修电机用的铜线等材料,分厂也有办法把它“分吃”掉。胃口极好的机修连硬质合金都能消化,何况金银铜铁。识破庐山真面目的肖卫国终于探清了门市部这条通往“五老峰”的羊肠小道,他确认这是一条危机四伏的山路;而“老实巴交”的吕小平正在这曲径上攀登,不畏艰险的他的背影是多么的渺小。
无限美好的夕阳即将落到万山的后面,万物在地上的投影快延长到极限,它们将渐渐地暗淡,慢慢地消失。目睹此景,无限感慨的肖卫国想起毛泽东的一句名言,“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改革开放才短短的十多年,那老实的吕小平都变贼了,贼得不认识,贼得不像粮食。机修的领导变了,工人又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当师傅解惑释疑 做徒弟勤学好问
“抓住你了,小偷。”一个人从背后一把搂住了肖卫国的双臂,肖卫国从那憋出的声音和那双有力的胳膊上猜到来者肯定是杨大华。“哎,现在没干活,莫跟师傅闹啊。”杨大华松开手说:“一个人,坐在这想心事?”肖卫国板着的脸上绽露出笑纹,“咋啦,师傅想个心事难道还要向徒弟娃子汇报一下?”这话哪有点师道尊严,一听就不是个正而八经的师傅。
肖卫国跟杨大华一口一个“师傅”是跟他重温往事、闹着玩的。肖卫国刚当机械员时不爱呆在办公室里,常到维修组坐着,每当操作工找来说机床坏了,几位元老师傅先装模作样简单的问一下情况,然后一挥手傲气十足地说,小杨,你去看看。杨大华又“大懒使小懒”,“肖工,提上工具箱,跟我走。”“走啰。”肖卫国总是乐呵呵的,“跟我的杨师傅修机床去。”工厂里师傅使唤徒弟、徒弟使唤徒孙,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在和谐的家庭里爹训儿、儿训孙一样世代相袭。
肖卫国叫杨大华“师傅”绝对掉价,就像武圣人关公管扛刀牵马的周仓叫“先生”。杨大华授业的老师陈经是元老级的大修钳工,论年龄比肖卫国还小一岁,按江湖习惯杨大华理应称肖卫国“师伯”。可杨大华死活不叫,他就筋地说:“隔行如隔山,你干刨工是师爷,徒子徒孙一大群,可干维修钳工你不行。‘能者为师’,不行你就得叫我师傅。”
一开始肖卫国不服气,倚老卖老地说:“我叫你喊我师傅是有根据的:当年我帮你师傅磨完导轨请他验收,他总是那句话,‘师兄干的活赛过五月的花。免检!’一口一个‘师兄’,要多亲热有多亲热。说假话的是乌龟,不相信的是王八。那时你师傅还没开山门收徒弟,你咧,还是个背着书包上学堂的小二郎。”
可杨大华就是不吃你那一套,牛不喝水你能强按下它的头?杨大华最终还是叫了肖卫国“师傅”,那只好斗的公鸡打了几个回合才伏的啄。
杨大华身高1米85,浑身一疙瘩一疙瘩的腱子肉,他随便摆个健美的姿式都令人咋舌:好一个施瓦辛格!可这英雄的小伙却有个与他的块头极不相符的缺点——他的酒量不行;而这个所谓的缺点只怕是他终生难改的——他偏偏爱这一口。
肖卫国调到机动科没多久,一次发奖金后哥们又闹着聚餐。彼此间射了几个“点发”,就要“打通关”了,这是酒徒闯刀山过火海、接受组织“烤炼”的时候。你没有“四野”战士那种从东北打到海南的经历,在这种连续作战中必败无疑。此时也是老家伙们最开心的时候,他们这些不是李逵便是武松的梁山英雄,酒场上最大的乐趣并不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而是修理杨大华这匹无羁之马。
该杨大华上场了,这个年龄最小、辈份最低、但块头最大的小伙不敢耍赖:因为在场的师傅都是充满爱心的人,他们绝不会欺负老实的后生;这些极有良心的前辈行使的是资产阶级法权,打的旗号是“平等”与“公正”——不论你的酒量大小,“一人走一圈!”还没披坚执锐打马上阵、早已愁眉苦脸胆气全无的杨大华只得央求坐在身边的肖卫国,“肖工,我晓得你有半斤至八两的酒量,帮个忙行不?算我求你了。”此时不可一世的英雄郎脸上露出了乞丐女的可怜相。肖卫国则傲气十足,脸放异彩,“莫肖工长肖工短的套近乎,这个忙我不能帮。真不行找你师傅去。”可杨大华授业的师傅陈经不在场,就是在也帮不了忙,一场大病早已把他折磨得骨瘦如柴。
杨大华环视在座的各位,左瞄右瞧,就数肖卫国跟他“铁”,因为肖卫国还三不知喊他声“师傅”,即使闹着玩听起来也蛮亲切。
杨大华死皮赖脸地缠着肖卫国,把他当作救生圈紧紧地抓在手里,“肖工,不管咋讲,今天你非帮这个忙。”肖卫国头靠在椅背上,一反常态、睁只眼闭只眼地说:“忙可以帮,喊师傅吧?”众工友不是高叫“杨大华快喝酒”,就是大喊“小杨快喊师傅。”万般无奈之下杨大华只得说:“肖工,帮我把这一关闯过去,就喊你师傅。”“好!一言九鼎。”肖卫国眉开眼笑。
杨大华拿起酒瓶一杯杯地倒,肖卫国一次次碰响后昂头喝下,分把钟八杯酒下了肚。肖卫国站着打完“通关”人晃都没晃一下,他眼望着天、拍了两下胸脯说:“咋样?够不够格当你的师傅?”众人又开始催杨大华“快喊师傅”,“你小子莫耍赖,大声地喊。”杨大华不好意思,他用大手捂住双眼极不情愿地喊道:“师傅……我的酒师傅。”肖卫国一把拉下他的双手,满脸嗔色地说:“小杨,这个叫法蛮不清爽咧。‘酒师傅!’只有喝酒时才能当你的师傅?你干脆再加三个字,喊我‘酒囊饭袋师傅’算了。”肖卫国生了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头一偏不理杨大华了。
杨大华在组里不喊任何人师傅,不是叫“老黄”、“老任”,就是叫“老韩”、“老徐”,大家口里不说心里还是有意见的,在座的不管哪位都比他的陈师傅年龄大,都想借此杀杀他小子的不恭。老任说:“小杨,你真是个憨娃子。人家肖卫国早已是‘师爷’级的人物,你师傅混到如今还是个‘师傅’级。你拜肖卫国为师傅,肖工的徒孙就该喊你师傅。扳着指头算算你也有好几个徒弟了,不吃亏。”
老黄说:“小杨,拿你师傅跟肖工比还差一截子,人家肖工有大专文凭,你师傅有没有?人家肖工当刨工时厂里公认的‘第一块牌’,你师傅敢称‘钳工第一’?”老黄今天也喝了不少酒,有点晕乎了,一时想不出二人还有什么可比之处,他嘴里竟冒出“人家肖工八两没会到,你师傅咧?日……日破天,三两到头。”
老徐说:“肖工比你师傅身上的肉多……。”
老韩说:“人家肖工多漂亮的一头卷发,你师傅咧,乱板刷。”
在众人一片叫嚷声中杨大华不得不双手一抱拳,弯着腰对肖卫国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师傅”。
肖卫国站起身来拍了拍杨大华的肩膀,笑呵呵地说:“这就对了。早该如此。可你喊声师傅我没带见面礼,咋办?你看这样行不?我也喊你一声师傅,两抵消,谁都不吃亏。”不知道肖卫国葫芦里装的啥药,众人眼里充满惊讶,仿佛看见孙悟空与土地爷玩耍。肖卫国忙说:“‘能者为师’是祖训。心里话,我一直把小杨当师傅看,‘隔行如隔山’嘛。今天小杨喊我一声师傅,闹着玩归闹着玩,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我跟小杨算是忘年之交。小杨,你看这样行不?干活时我听你调遣,你把压箱底的手艺传给我:咋样刮导轨,咋样调液压,咋样配轴承。徒弟当然不会叫师傅吃亏,我把书本上的知识讲给你听:例如机械传动原理,齿轮计算公式,液压基本知识等等。干活时我喊你师傅是你的实践经验比我多;但有一条,不干活时你得喊我师傅,谁要我年龄比你大咧。人嘛,‘针尖没有两头快’,‘吃点亏,在一堆’。”这大的便宜不占那才是个苕货,杨大华爽快地说:“行。说话算数。”说罢伸出右手小拇指,肖卫国当然明白这是“山盟海誓”,两人拉了个钩,算是“一百年不反悔”了。
不久,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杜玉珍的牛头刨坏了,切削时工作台像“打摆子”似地抖个不停,刨出来的活光洁度极差,而她干的活又是门市部催着要的急活,她找到维修组。老黄说:“小杨,你先去瞄瞄。看看咋回事。”杨大华提着工具盒跟小杜去了。那天一早肖卫国到厂里开设备管理会,计划开一天。杨大华独自一人整治了个把小时不见“疗效”,小杜的车间主任急得火烧眉毛,找到机动科杨科长,要求他派精兵良将上。老杨只得命令闲得没事的几员大将披挂上马。杨科长知道时间拖长了催命鬼黄主任会上楼告刁状,已学会狠心的吕小平从抽屉里随便摸一种眼药给你点上,你都难受得不得了。老将出马了,折腾了一上午,该拆的拆了,该清洗的清洗了,斜铁压板的间隙调了又调,那只蹇驴还是一瘸一瘸地走。
下午一上班这伙人从技术科借来装配图,以便开阔视野,高瞻远瞩:任何一个零件哪怕有蛛丝马迹的嫌疑,也将它抓起来枪毙……几位师傅的脑汁熬得干干的,才智用得光光的,四点多还不见效果。“今天是星期六,大家洗手不干了。”杨科长急得毫无脾气,“回班组再分析一下装配图,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星期一上班再说。”众人垂头丧气、默默无语地收拾着工具,这种无计可施的尴尬是“万能的钳工”最大的难堪。
每个星期六下午五点各分厂机械员、动力员检查设备保养情况,四点半一开完会肖卫国便赶回机修。杨科长给他讲了牛头刨的病状,叫他先去瞄一瞄,心里有个数,星期一再定拔火罐还是扎针灸。
肖卫国来到牛头刨前,看见杨大华还坐在那苦苦思索,小杜早把机床擦干净,人像南飞的燕子不知去哪了,“小杨,啥情况?”肖卫国关切地问。杨大华把实情讲了一遍,又细说了那几位老师傅的高见,肖卫国站在一边静静地听“师傅”发言。待杨大华说完,沉思后的肖卫国打开电门,把刀架上提了点便开动机床。他仔细地观查了分把钟,便对杨大华十分肯定地说:“答案我晓得了。你去把工具拿来。”杨大华回到组里,见几位元老还在看图纸,就对他们讲:“肖工回来了。他看着那支跛驴跑了分把钟,便说有办法摆治了,叫我拿工具。”众师傅瞪着大眼不相信,便跟着杨大华一看究竟。
肖卫国见众人来了,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已修好了。”从牛关刨到维修组不到十米的路程,杨大华走个来回机床就修好?杨大华捧起肖卫国的双手一看,干干净净的,他那个算得上灵光的脑壳不相信地摇了摇。肖卫国对他说:“你把小杜找来试试,绝对没问题。”小杨像受大帅派遣的传令兵,分秒不耽搁的走了。小杜很快找来了,听她讲还有余量,肖卫国瞄了一眼刨刀,觉得还行,就亲自操刀干开了。只走了一刀众人便感到大不一样,就像从冰天雪地的北国一下飞到鲜花怒放的南方:他们不知试过多少遍,每次第一刀便把他们全部的希望切成了一截截的废屑。整个面刨完了,肖卫国明知故问,“小杜,你看这光洁度咋样?”杨大华不容分辩地抢着说:“绝对没问题。”小杜咬着牙用她的小拳着实地捶了肖卫国一下,似嗔非嗔地说:“肖工你真坏。机床一修好我就得加班干活,看来今晚的《射雕英雄传》看不成了。”“这个好办。”肖卫国转着眼珠神气十足地说:“电视台徐台长住我隔壁,我给他打个招呼,明晚专门为你重播。”
杨大华打断了肖卫国的话,“肖工,我们一帮人折腾了一天没搞好,你分把钟便搞定了,是个啥巧?给我们开开窍,好歹也学一招。”捧得肖卫国得意起来,他调侃道:“分厂的几台龙门刨,无论是国产的还是进口的,哪台不老老实实地听我调遣,这台小小的牛头刨见了我还不嚇得趴下。”求知心切的杨大华着急了,“肖工,莫扯野棉花,说正经话。”“小杨,此时此刻你该喊我师傅。”肖卫国板着脸纠正着小杨这个违反合约的错误叫法,“因为解决这个问题已超出了工作范围:我既没拿榔头,又没使扳手;我用的是金属切削知识和机械传动原理。”不等杨大华开腔肖卫国就知道不能卖关子了,耍猴把戏也得看环境:在场的不是小杨一人,还有几位元老钳工,过份地炫耀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肖卫国收敛了嘻皮笑脸,正而八经地说:“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他这掌鞭的一声吆喝,机床又像牯牛四平八稳地行走着。
“看到没有?牛头前进时不能进刀,只能在退回后牛娃才能吃食。这样牛既长得膘肥体壮,干出来的活还漂亮。你们再看,”肖卫国把插销从联杆上拔了出来,转了个方向又插入,牯牛顿时变成蹇驴,工作台又开始震动了。“看清楚了吧?现在是一边犁地一边吃草,问题出来了。这种不正常的情况在切削机床中普遍存在,铣床‘顺铣’时的‘拉刀’也属这种现象。机床没有一点毛病,这是操作工的水平。”
肖卫国停下机器,端着身架对小杜说:“丫头喂,你干刨工也有三四个年头了,这个插销的作用应该晓得的。”小杜不好意思地说:“师傅没给我讲这个,我真不知道。肖师傅,今天你教了我一招,谢谢你了。”
杨大华用大手拽住小杜的辫子,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你这个丫头片子,不讲大小不分辈份了?你师傅喊肖工为师傅,你也敢叫我师傅为师傅,造反了?快喊师爷,要不看我收拾你。”小杜的双手抓住小杨的大爪苦苦哀求,“莫拽,莫拽,我喊就是了。”如是她扯着嗓子喊道:“师爷救命啦!”众人大笑不止,小杨这才松了手。“算了吧”,肖卫国说,“莫耽误小杜加班干活,门市部的活不是铸元宝就是印钞票。走了,我也该瞄瞄设备保养情况。”
肖卫国一走,杨大华提起工具盒跟师傅们回班组去了,再吹分把钟的牛就要下班了。
杨大华躺在班组的长椅子上回想着刚发生的事:元老师傅会诊了几乎一天没治好的毛病,肖卫国手到病除,这功夫比桃花岛黄老邪的“弹指神功”还要神奇!看得出来,今天组里的那几位“西毒”、“南帝”、“北丐”包括科长这位“中神通”都彻底伏了啄,他情不自禁的又想起肖卫国上任机械员后,针对维修多年解决不了的几台机床的顽疾实施的大手术,效果非常好,其中最突出的是三米卧车的主轴箱。
三米车原来用一套液压装置控制主轴快慢档变速杆,这套装置每年非坏两三次,修起来麻烦,几乎把整个床头箱拆光。三米车属总厂“大精稀”类设备,是“设备完好率”的考核项目,它干的活绝大多数是厂里的关键。就这样一位“掌管户部”的“皇子”居然得了脑瘤,不光当今的圣上寝食不安,即使满朝的文武也是茶饭不香。因为三米车床的故障耽误了总厂不少的大事,隔三岔五的龙颜大怒。屡挨板子、屁股都红肿了的分厂领导多次责成李师傅与维修的元老会诊,不见疗效。最后定性:先天不足。哎哟,这位皇子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日夜盼望着陈玄奘的出现。
肖卫国是大型的鼻祖,三米车那个老毛病他清楚,当机械师后他决定根治它的脑瘤。在床头已定的空间搞改制,相当戴着脚链跳舞,确实不易,他对李师傅,动力员老钱,科长老杨谈了他的设想,大家一致认为这个方案可行。李师傅特别高兴,因为这不仅是在治车床的顽疾,还在治他的心病。他想跟肖卫国一起干,可他的气管炎发了,整天咳个不停,绘图是干不成的。肖卫国安慰他说:“师傅,你歇着。我把图纸、工艺整出来后你帮我审核一下行不?最后还得你把关。”“放心大胆地干,”李师傅说:“天塌下来我顶着。”
等三米车再次“头疼”时,科长老杨安排了三个钳工去修。他拿出肖卫国画的装配图对他们说:“按肖工的设计干,新制的零件到库房领。我相信肖工的这一刀又狠又准,定把床头里那个可恶的毒瘤切个干干净净。”
有空肖卫国不喜欢呆在办公室里,爱到维修组坐着:他想当个急诊科的全能医生,随时准备抢救送来的病人。今天他没去维修组并非怕累,而是有点心虚,他并不怀疑自己的绘图与李师傅严格的审核,令他担心的是:自己的设计是以机床厂出的图纸为依据,万一这些原始的资料与实物不符……咋办?这个意料到的、但又无能为力的、唯一的担心使他耿耿于怀。不愿意去现场看,坐在办公室又不安稳;嘴里跟李师傅聊着书法,心里却惦念着三米车:此时的肖卫国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第二天下午当杨大华出现在机动科办公室门口,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知道他来报信的。小杨像川剧里的变脸,文静的他瞬间张牙舞爪地大叫起来:“炸了!炸了!床头箱起火爆炸了!”肖卫国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但他知道起火爆炸是绝对不可能的……他想立即到现场看看。小杨走到他身边,瞬间收敛了嚣张气焰,又由蓝脸的窦尔敦变成了英俊的赵子龙。小杨用力将肖卫国按到椅子上坐着,心平气和地说:“放心吧肖工!一切正常。操作工老高非常满意你的改造,我来报喜的。”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算是落了地,肖卫国高兴地说:“刚才我不敢去,现在非去不可。师傅,钱工,科长,我们走。”
肖卫国的改造是将液压泵改为电磁阀,这样极大地简化了控制系统,仿佛口里吃进肛门便拉,省掉了中间那一串爱出毛病的肠胃。“小肖哇,你这次改制非常成功”,李师傅高兴得像个小孩眉飞色舞地说:“我是毛泽东的学生,我相信毛主席‘七·二一’的指示无比英明”。杨大华问:“李师傅,‘七·二一’啥意思?”李师傅答:“‘七·二一’是毛主席六八年七月二十一日作的指示,他号召全国工矿企业要走‘上海机床厂从工人中培养技术人员’的道路。你肖师傅当年在上海机床厂实习,对这一条语录他肯定有深刻的体会。”
李师傅的话仿佛打开了封存多年的酒瓶,使肖卫国回味起那忘却了的酱香,“上海机床厂的工人多牛哇!”他翘着大拇指说:“他们搞了无数小发明,最有代表性的是我们两车间六工段的‘十头铣’。我们工段的师傅将苏联笨重的龙门刨改成十个头的铣床,磨床床身一次加工成型,产量翻了好几番。上海机床厂能够闻名于世,就因为该厂有一支有理想,讲信念,懂技术,能创新,肯奉献,敢担当的工人队伍。上海机床厂是我国的窗口,当时几乎每天都有外国政要参观,陪同的厂长不是对这个国家的总统说,那个工装夹具是我厂工人发明的,产量提高了多少倍,就是对那个国家的总理说,这套生产工艺是我厂工人改进的,质量提升了一大截……就连我这个刚进厂的学徒工,刚从小山沟来到大上海的实习生都感到无尚的荣耀。多自豪呀!真的,不用化妆脸上都闪着红光。那时我每天哼着样板戏干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我开的那台捷克产的龙门刨像匹骏马,跑得欢着咧。”
通过这件事,杨大华彻底改变了对肖卫国的看法,那天下班前他对组里的几位元老师傅说:“我师傅真有一手,就那张装配图,那几张零件图,那几张工艺卡,你们哪个拿得出来?你不服气还真不行,那是我师傅多年修炼的独门绝技。那叫厚积薄发,懂不?那是最上层的武功:心中无招,出手尽是高招,懂不?”在他眼里肖卫国的那两下比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还要厉害,堪比南帝天下无敌的“一阳指”。
老任反唇相讥:“你就是个小鸡娃子,一天三变的脸。那天喝酒时逼着你喊师傅,你死活不叫;现在开口师傅闭口师傅,丢不丢人?”杨大华一把反扭住老任的胳膊,“你再提那一壶我非轰你两炮不可。”说罢便捶了他两下。老任是66年的老转,杨大华是82年的老转,两人在班组打仗是常事,但从不发恼,即使失手伤了皮肉也是笑笑而已。
吃罢晚饭杨大华决定到肖卫国家坐坐,下午修好牛头刨后肖卫国急着检查机床走了,杨大华想跟他吹吹,没聊成,兴致未尽晚上睡不着觉。还没到肖卫国家,杨大华看见肖卫国独自一人坐在小公园的石凳上。肖卫国有独立思考的习惯,这在发展他的思维和培养他的逻辑的同时,能打磨掉他那种易于激动的陋习。但一点也不影响他见义勇为的气质,他有虔诚的佛教徒的慈悲和铁面无私的法官的严厉,他不忍伤害一只癞蛤蟆,但能坚定地踏死一只毒蛇。杨大华走过去对肖卫国说:“师傅,好雅兴。”“来坐坐,找我啥事?”“想找你吹牛。师傅,下班的路上徐头(管技术的副厂长)不停气地夸奖你,‘从工人中培养出来的技术员就是行’。”
“没啥值得表扬。”肖卫国很冷静,“这些年我养成了一个习惯,遇到比较大一点的事喜欢一个人来这坐坐,像大姑娘拿个篦子把乱糟糟的头发好好梳理梳理。人的脑壳要保持清醒就得经常性的‘回头看’。小杨,你对小杜这事有何感想?”小杨谦逊地说:“我的脑壳是糊的,说不清白。先听听师傅的高见。”
肖卫国不带一丝得意地说:“今天这事纯属碰巧,就像木匠出门碰上求打箍的,屠夫出门碰上要杀猪的。我是刨工出身,对刨床的切削方式和传动原理比较了解,看一眼就能发现问题出在哪。换个别的机床就没那容易了,八九不离十谈不上,‘八’字有一撇就不错了。”
肖卫国轻描淡写地评价了他的“丰功伟绩”后说:“正常情况,工作台往左运动插销定在一个方向,往右运动插销定在另一个方向,这是配套的操作程序。今天小杜没动插销,却改变了工作台‘惯用’的运动方向,这让我产生了一个疑问:小杜为啥一反常态?她真不懂这个窍?还是明知故犯。”
炮弹的底火一触即发,小杨一蹦三尺高,“你说她有意刁难钳工?看我星期一上班后收拾她,非捶得她嗷嗷叫不可。”肖卫国摸着胡茬,像个世外高人,“下午我没点破,一是情况不确定,可能她师傅真没教过,二是她明知故犯是不是有啥隐情?”“你说她不想干活,有意换捣车间?”杨大华若有所思,“哦……想起来了,上个月小杜因产品质量扣了不少工资,她觉得冤枉,当时跟黄工长大干了一场。会不会在这批门市部的关键活上报复一下,‘皇帝不急太监急’,急死你狗日的。”
肖卫国略有所悟,“有这个可能。破坏机器、破坏产品、消极怠工,这是过去工人反对资本家惯用的手段,今天这种做法在我们中间还有市场。对领导有意见说了无用,一有机会便反击你一下,不急得你头痛,就捣得你蛋疼,你不舒服他才高兴。”“不管咋讲,这样肯定不对。上班后我不捶她几下也要耳刮她一回。”“没有必要。小杨,谈了这些再说说你新的想法。”杨大华恍然大悟,“看来有人存心捣万能的修理工,我们还真没门。操作工比修理工更熟悉自己的机床,他把关键部位的螺钉松一松,违反常规地开一开,随随便便就能制造个小毛病,我们得忙乎几天。以前我只知道修机床,从没想到有人破坏机床。看来人脑比机床复杂的多。”
“完了?就这点认识?”肖卫国对小杨的见解极不满意,“不够深刻。要不要师傅给你上一课?”杨大华心里像雨后的蓝天,十分的清白:在工作中师傅每天如细雨、似晨露地滋润自已;而在理论上、在思维的方式上、在做人的觉悟上,师傅的教诲像暴风骤雨、同电闪雷鸣,虽不常有,但每次总给人一种茅塞顿开、天地一新、拔节猛长的感觉。钟情万炮齐轰、一片火海的他当然喜欢这种“顿悟”,小杨像虔诚的佛教弟子等着师傅给他醍醐灌顶,他大声说:“行。”
肖卫国这位极具师德的先生,将自己的真知灼见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心爱的弟子,他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工人与干部的矛盾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尖锐。而工人反抗的形式不少:小到破坏产品,破坏机器,大到堵桥堵路,游行示威。你能想到这一层,在小杜这事上就会保持冷静,不冲动,就会认为发生的一切反抗都是必然的,都是某些客观因素注定了的:就像伊犁马的高大是因为草原的辽阔,四川马的矮小是因为山路的崎岖。我希望你站得高,看得远,凡事看到趋势。这些心里话对别个我是不讲的,谁叫你是我师傅咧。”
“莫瞎说,你是师傅。”杨大华有点着急了,“师傅的一席话,我胜读十年书啊。”
肖卫国坐在小学操场旁的树阴下想着心事,杨大华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路,“小杨,我啥时候变成了小偷?”杨大华有根有据的说:“我们喝茶抽烟时你跑哪去了?别人没注意徒弟我可留心着:你先到西厢房看看,又到东厢房瞄瞄,这不是小偷下手前的踩点?”
“你搞错了。我到处看不是想偷东西,而是抓小偷。”
“抓小偷?”杨大华恍然大悟,“哦……我晓得了。你是说修车床和修电机的那两个摊子吧?!机修的明白人都晓得这是分厂在捣总厂的鬼,说轻点是‘灶台上的抹布——擦油’,说重点嘛,宰得张元彪血流。算不算偷我不敢说,门市部赚的钱还不都搞职工福利了?今天分个瓜、明天分个枣,大家看得到。我看他吕小平也没有胆量把钱装进自己的腰包。”
肖卫国说:“杨师傅现在也会细心观察事物了,但看得还不透。比方门市部的账目他吕小平敢不敢公开?对总厂,对分厂他都不敢晒。你注意到没,以前各个车间发奖金还制个公示表,本月应发多少,实发多少,结余多少,总计结余多少,一清二楚的。现在不公示了,为啥?”肖卫国紧盯着杨大华。
“那还用说,肯定是工段小金库的银子越攒越多了,头头们不敢公布呗。”“说得对。工段那点小钱都知道挖个浅坑埋着,分厂成堆的圆宝还不掘个山洞藏起来。我估计那里至少有百十万。如果机修的儿女晓得了自己的家底,还不天天对父母官叫嚷‘分油’,‘分糖’,‘分钱’,‘分粮’。”
“嗯。”杨大华点了点头,表示愿意听师傅说下去。
肖卫国说:“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事物有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刚开始发奖金每月结余那一点点,头头们嫌少,没动它的心思,把它一五一十的公布出来。当‘结余’由一粒种子长成一个滚圆的大西瓜时,当官的眼红了,心痒了。他像猪八戒捡了个大西瓜,把瓜切成四块,先把属于自己的那块吃了;想到猴哥坏,经常欺负自己,又怀着深仇大恨把猴哥的那块吃了;想到沙师弟没自己功劳大,不该享用,又把沙师弟的那块吃了;最后想到师傅一人吃肯定不好意思,再说师兄师弟肯定会怀疑‘还有三块瓜哪去了’,干脆把师傅的那块也吃了,只当没捡这个瓜。猪八戒这个复杂的心理变化通过自己的道白表现得淋漓尽致,刚巧被会七十二变的孙悟空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我敢断定吕小平也有猪八戒那种思想:一开始还‘公开,公平,公正’,好处人人有份;后来觉得自己的功劳大了,冒出了多吃多占的想法;最后人心不足蛇吞象,想把大家的财产全部占为己有。吕小平这新走资派的思想变化跟文革中批判的老走资派一样。但青出于蓝胜于蓝。”
杨大华感到惊讶,“吕小平也会变?他可是全厂公认的老实人呀。”
“什么是老实?”肖卫国自问自答:“老实即成熟的种子。不管在哪,只要有温度、水份、土壤,种子都会发芽:如果是阳光明媚、风调雨顺,它会按照遗传的基因由着意的茁壮成长;如果遇上暴风骤雨,干旱水涝,为了生存它只得委曲变形,或屈服在巨石之下,或缠绕在大树杆上。世上的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有生命的基因在变,无生命的形态在变,问题是它在进化还是退化。世上最容易变化的是人的思想,不是有句成语‘朝秦暮楚 ’吗?毛泽东时代‘老实人’是个褒义词,现在社会上流行一种新的解释,‘老实是无能的表示’,‘老实’变成了一个贬义词。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老实人没有知识,没有本领,特别没有语言表达能力;老实人‘茶壶里倒不出饺子’,因为里面本来就是空的。这种谬论的鼓吹者明摆着在篡改我们的价值观,在有意识的攻击由大庆工人提倡的社会主义道德标准,即‘三老四严’、‘四个一样’。”
杨大华再次感到惊讶:“耶!这倒是些我没听过的新名词。师傅,讲给我听听吧。”肖卫国晃着二郎腿、翘着眉毛说:“想从师傅这学东西莫忘了规矩哟。”杨大华嘻皮笑脸地说:“没忘。一个问题一根烟,老规矩,什么三呀四呀的,不就是十一个问题吗?我给你买一盒烟咋样?”他知道肖卫国要烟跟庙里的菩萨要贡品一样,绝对的玩笑。
肖卫国既像法官解说《刑法》那般庄严,又像教父朗诵《圣经》那样神圣,因为他将阐述的是新中国社会道德的一块基石。“今天我先给你说说‘三老’吧。‘三老’就是‘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以前我对‘三老’的认识比较肤浅,参加了‘工人学理论’,我的认识加深了。从字面上讲,‘老实’指成熟了的果子。‘做老实人’就是要做一个有远大理想、有坚定信念、有过硬本领的人。老实人讲诚信,‘言必信,行必果。’我们共产党人要一辈子牢记自己在党旗下握着拳头宣的誓:为消灭私有制奋斗终生,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决不搞修正主义!决不当叛徒!
“‘说老实话’就是讲道理。凡事有个理,不讲理就是胡搅蛮缠,就是信口雌黄,就是泼妇骂街,就是胡说八道。当领导的不讲道理会产生官僚主义、军阀作风、恶霸习气,会欺压百姓,横行乡里;老百姓不讲道理,咋说咧……一言以蔽之,他还是个伢,没长大。
“‘办老实事’,就是按事物本身的规律做,‘不越矩’。不按规律办事终会碰个头破血流。这就要求我们善于发现规律,善于利用规律。坚持真理,决不动摇也是办老实事。无论你过去在部队当炮兵,还是如今在工厂修机器,‘办老实事’这一条你可以打九十五分。另外的‘二老’嘛……,你年龄还小,谈不上老道,有待努力。”
“照你这样讲老实人都是有本事的人啰?”
“那当然。纵观古今中外,凡成大事者无一不是老实人:马克思、列宁、毛泽东是;著名的科学家牛顿、爱因斯坦、达尔文也是。也许现在你明白了,‘老实是无能的表示’多么的荒谬,多么的无知。说轻点,它连‘老实’的字面意思都没搞清楚还想卖弄文字;说重点,它在挖掘我们社会道德的基石:搁到文化大革命早就把它批倒批臭了,哪允许它像今天这样自由泛滥。”
“照你的说法吕小平充其量只能算个狭义的、低档次的老实人?”否认吕小平是老实人,就像否认“三角形的任意两边之和必大于第三边”这个几何定理,叫杨大华一时难以接受。
“吕小平已不是老实人了。”肖卫国语气坚定地说:“你看他现在那副模样,整天窝在办公室里扒拉着小算盘:咋样多扣工人一点,咋样从总厂多捞一点,咋样从客户那多宰一点……完全像个奸商。门市部的账上吕小平用的最多的是加号或乘号,很少用减号,绝对没除号。可以这样说,现在他干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没一件有‘老实’的光泽。刚上台时他还严格地执行干部参加劳动的规定,每个星期六帮大型组擦半天机床,有模有样的像回事。现在咧,你啥时候见他弄脏过手?我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前不久我到办公室对他说,小平老哥,不要忘本啰,要经常下车间抛撒汗水。你知道他咋说的?肖老弟,你的观念太迂腐了,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人的能力不同决定了人的地位不同;人的地位不同决定了人创造的价值不同;人创造的价值不同,而你又叫他们干相同的小事:这是不尊重人材!大材小用!至于我参加劳动嘛……一是没有坚守工作岗位瞎窜岗;二是不务正业:张元彪看见了要批评我的。搞不好要扣奖金。你看他,不参加劳动的歪理还一条条的,我懒得理球他。我说了句‘还是当你的尿官(罐)吧’!我气呼呼地把他办公室的门使劲一垮,走了。早知道他会‘老实’到这步田地,我真不该介绍他入党……。”
师徒俩吹得正来劲,胡主任大声喊道:“肖工快过来!运瓜的车到了!”他俩只能放下兴头上的话题参加卸瓜。
张元彪办公桌上有封“鸡毛信”,打开一看他大吃一惊。欲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为打假元彪着急 集素材吉祥出头
财大气粗的向阳轴承厂在洛阳兴建了一处工人疗养所,张元彪去剪彩是少不了的。顺便到老大哥似的洛阳轴承厂取点经,在那前后呆了一个星期。
星期一上班时张元彪的心情是愉快的:他乘坐的“幸福”号专列在龙门加的煤,在关陵上的水,在白马寺添的油,还没消耗完,但列车已减了速,正缓缓驶向终点。
办公桌中间摆着一个奇特的信封,坐在残椅上心情极佳的张元彪仿佛在欣赏刚从日本高价买回的、本地著名的书画家米芾老先生三十九个字的作品“研山铭”,对如此珍贵的文物你只能使眼看,不能用手摸。
这是个较大的牛皮纸信封:右下边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7199部队”的字样;中央用标准的仿宋体写着“呈厂长张元彪同志”;左上角有一长方形的印章,鲜红的“机密”二字极像把守皇宫的秦叔宝与尉迟恭——让人感到威摄、振撼,同时又不得不肃然起敬。信封这既张扬权力又显示奥妙之处并不特别,令人惊讶的是左上角剪了一个豁,豁口插着一根油亮的闪着金光的鸡毛。从“机密”处长出根鸡毛,见者能不发笑?
信封上发出的信息,特别是7199那四个阿拉伯数字,张元彪一见便知道内容是销售处处长汪伟汉的大作,至于这盘佳肴是杭州的甜味还是四川的辣味,不尝不知道。汪伟汉是正团级的军转干部,办事严肃认真是他的风格,怎么会在信封上插根鸡毛?了解“鸡毛信”的老人都知道这是“加急”的表示。张元彪收起了笑容,抹掉了脸上愉快的色彩,十分慎重的拿起这封未知凶吉的信件。
看完信张元彪难受极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个“舒服”的细胞在跳跃,而“痛苦”的分子从里到外泛滥成灾。特别是眼睛,大作家巴尔扎克都不会用我的这种方式来形容,因为他没尝过这种苦难的滋味:冷不防被电焊的弧光打一下你会感到难受;如果被这种强烈的闪电不间断地刺激两三分钟,乖乖隆的龙,你的眼睛马上红肿,泪水流个不停,针扎般的疼痛。即使用唯一有效的疗法——母乳滴眼,也得熬一个星期。
汪处长报告的标题是“社会上有人冒牌生产7815E!!!”。
汪处长知道张元彪青睐数据,给他打的报告没有阿拉伯数字他不喜欢看,看了也觉得枯燥无味,心烦。汪处长的报告有两组共十个数据,这些数据仿佛是位祖传八代的针灸大师,将十根银针分别扎在张元彪的十大要穴上,扎的穴位准确,他老张动弹不得;扎的深浅适中,他老张浑身麻木。
第一组五个数据:今年共接到投诉“185起”,全部是状告7815E的。这185起中有“183”起向我方提出索赔,索赔的不光是轴承,还有其它连带的损失。如果我们不理睬他们就打官司,要求加倍赔偿。对要求不高的“178”位车主我们妥协了,共赔付了“57”万。另外“5”位漫天要价的车主已将我厂告上了法庭。
第二组也是五个数据:相比去年而言,今年东风系列卡车的产量增加了百分之“24”,一般来讲轴承的零售市场也应该相应的增大;但实际情况却相反,零售市场上7815E的销售反而减少了百分之“18”。去年各零售公司和汽配厂从我公司拿货“128”万套,今年只拿货“98”万套。如果考虑到市场应随汽车产量而增大,则可估算到社会上7815E水货轴承的年产量在“50”万套左右。
汪处长的报告不光有数据,还附了张十分直观、军队贯用的“敌我势态图”:将每月7815E的投诉次数用一条曲线联接起来,箭头仿佛驱逐舰发射的防空导弹——急速向上飙升;而每月7815E的销售量正好相反,极似轰炸机发射的反舰导弹——斜着向下猛扎。一旦被导弹击中,肯定是舰毁机亡。
7815E是向轴获得全国唯一银质奖的名牌轴承,是向轴利润最大、销量最好的拳头产品,水货轴承一年冒出五十万套,一下子挖走向轴上千万的产值,能不扎张元彪的眼,剜他的心?
更烦人的是那几家已到法院起诉的车主,法院的传票将接二连三地送到张元彪的办公桌上。虽有律师代理不用亲自出庭,但对传统意识极强的张元彪来说,这也是奇耻大辱——公检法的大院那不是好人去的地方。传票跟拘票那是“八九不离十——差不多”:传票文明点,你自己走进法院;拘票野蛮点,别个押着你走进公安局。
厂领导和长期聘请的赵律师一起研究过几次,也没拿出个具体的应对方案,因为“狗咬刺猬——无处下口”——他们不知道生产水货轴承的厂家到底在哪。
哎唷,古老的谚语说得多好,“祸不单行,福无双至”:6月18号,趁常在外跑的张元彪在家,火烧火燎的汪处长赶到他那,向他口头汇报了一个坏消息。采用的还是老格式:两组十个数据。但这次讲的是向轴前不久在轴承行业评比中再次获得唯一银质奖的7608E,该轴承在零售市场也发现水货!向轴两个获银质奖的产品都被地下工厂冒牌生产了。这次的十个数据不是扎十针,而是打了张元彪十闷棍!
十分明显,形势空前的危急。但这绝对不等于三九的严寒,因为“五九六九,河边看柳”,天还有暖和起来的时候,而且为期不远,有个盼头。但张元彪的恶梦刚刚开始,漫长的黑夜仿佛南极的隆冬,几个月不见阳光。
天无绝人之路,吉人自有天相。新到“厂办”的秘书屠吉祥见张总整天愁眉不展,弄清原因后便毛遂自荐,说他能找到制造水货轴承的窝点,但需要经费和时间。张元彪像碰见卖救命药的,忙说:“只要能挖出地下工厂,花十万八万都行。”
屠吉祥二十三岁,身高一米六五,典型湖北人的身材,他身上引人注目的除了白皙的皮肤,就是眼眶中那两个水汪汪溜溜转的、闪烁着慧黠光芒的眼球。如果说眼珠转一圈便产生一个设想,那他脑子里一天不知要冒出多少科幻。“人一天最少要有十八个想法,哪怕只有一个能实现”,这就是屠吉祥超出一般人的哲学。
跟眼球最亲近的是啥?当然是眼皮。眼皮与眼球是一对恋人,早晚都在拥抱,日夜都在亲吻。与溜溜转的眼球相匹配的是啥?只能是眨个不停的眼皮。这是绝配,就像牛郎配织女,卓文君配司马相如。“勤眨眼的人爱动心事”,这是公认的,如果说凡人一天眨二千次,屠吉祥非四千次不可。
屠吉祥是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当初为啥要报中文系?因为他想当作家;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为啥非要当作家?因为他读的书多,高二时在《幽梦影》里看到这样的话,“阅《水浒传》至鲁达打镇关西,武松打虎,因思人生必有极快意事,方不枉在生一场。即不能有其事,亦须著得一种得意之书,庶几无憾耳。”打老虎打镇关西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他没这个本事。咋办咧?为了不枉活一世,他只能读中文系,当作家,写小说。
在大学课外自学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屠吉祥认识到文艺来源于生活,要写小说你就得深入生活。而“深入”有两个含义:一个是仔细观察别人的生活,从那里提取创作的素材;一个是自己创造素材,即在生活中以自己非凡的胆略踏平坎坷,以自己无比的智慧创造奇迹。写小说必备的豪言壮语,必备的色情艳遇,必备的奇闻趣事,必备的曲折情节……仿佛是春天自己有意播种的芝麻、棉花、大豆、玉米,只有精心培育,秋后才能尽收囊中。
屠吉祥领了圣旨便以钦差的身份坐阵销售处,他每天关注着最新的投诉,耐心等待着创造奇迹的最佳时机,就像一只潜伏在荒草中准备捕杀羚羊的猎豹,滴溜着张望的眼睛。
机会终于来了,得知一位车主的水货轴承是在本省省会WH市一家专营汽车零部件的公司购买的,屠吉祥便带着销售处的两名工作人员猎狗似地跟踪到了WH市。按照预谋,他们三人先到市工商局上高香,敬了菩萨,然后到市公安局拜山头,见了堂主,少不了在豪华的饭店摆两桌酒席,权当见面礼。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软,第二天一早,“开封府”的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便在华润公司的门上贴了封条,用铁链套着脖子把该公司的经理拉到经警大队问话。在大量的证据面前,犯罪嫌疑人吴长理成了哑巴。
吴长理是土生土长的WH人,WH还是个仅有几条街的商埠时,他祖上就居住在龙王庙附近。吴长理年龄四十出头,但已“聪明透顶”——没几根头发了。他个子不高,跟屠吉祥差不多。这个头跟北方人比算小矮个。“矮子矮,一肚子拐”,这一“拐”字彻头彻尾的诠释了九头鸟的聪明。
第二天早上正式审训吴长理,主审官是经警大队的张队长。主审官问:“姓名?”罪犯答:“吴长理。”问:“年龄?”答:“四十二岁”。“职业?”“华润公司的经理。”……验明正身后张一帆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吴长理,这些水货轴承的生产厂家在哪?你只能老实地交待,争取宽大处理,蒙混过关是行不通的。”
吴长理低着头,用十个手指狠劲地抓头皮,头发掉光了可能跟他这个习惯动作有关,他早已想好的对话从他那巧八哥似的油嘴滑舌间冒了出来。“真的不知道。我们在电话里谈好交易,第二天他带一车轴承来我公司,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压根不提他们厂里的事。实在话,厂址他从没提过,我也没问过,我知道问也是白搭。‘狡兔三窟’,他这种老江湖绝对不是狡兔,他是只狡狐,从他那放臭屁的窟窿眼里至少能说出十个厂址,但绝对没有一个是真的。你要信他的话,明天过年。”
“你交钱他就不给你开发票?”“正规的税务票从没开过。但总是写个白条。”“条子上落款的单位、个人姓名是啥?”专门说假话也是挺费劲、蛮伤神的:口里说出现编的假话你还得牢牢地记住它,否则人家杀个回马枪,你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势必给公安这样一个印象,那小子是个滑头,不想坦白从宽。常在局子进出的罪犯都晓得,不到关键的时候千万不要说假话,假话说多了舌上生疔。这次吴长理说了句真话,“发货单位是北疆轴承厂,收款人是陈文华。他吹自己是厂里的销售科长。”
深谙审训的张一帆认为此话略有价值,虽然在吴长理眼中无关紧要。他像看见兔子脚印的狼追着问:“说出你们的联系方式,电话号码。”吴长理并不害怕张一帆那恶狼似的眼光,毫无畏惧的他很坦然地回答:“不知道。”“那你们咋联系的。”“第一次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以后每次我们的货快卖光时他不请自来,比预约的还准时。我怀疑他在我们公司有线人。”“陈文华操哪里口音?人长得啥样?”吴长理一五一十真实不假的作了回答。
该问的都问了,该答的也都答了。审讯的知道被审的说了句假话,罪犯肯定也知道法官清楚自己耍了个滑头。么办咧?那句话是守方要命的底线,但也是攻方必过的壕沟:俩人顽强地抗争,互不让步。
“我再问一遍,北疆轴承厂在哪里?”张一帆抱着一丝希望又回过头来啃这个硬骨头。吴长理的态度坚决:“我真的不知道。老问这个烦人。”张一帆站起身来,声音提高了八度,吼出最后的警告:“真的不知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站在吴长理身后两个壮似铁塔的经警,像衙门里的皂隶扬起了虎威,“说!快说!”吴长理还是三个字:“不知道!”说罢闭上了眼,头偏向一边,他知道接下来的将是刑讯逼供。
张一帆使了个阎王似的眼色,二位经警会意的挽起袖子,奓着胳膊,如同螃蟹一般威风凛凛地走到吴长理跟前,二话不说左右开弓,前后夹击,一顿拳打脚踢后他们把躺在地上的吴长理拎到椅子上,对疑犯他们还是按着点,下手讲分寸;可对证据确凿的罪犯,他们放开手脚敢往死里整。
张一帆走下座位,他左手托着吴长理的下巴,右手拍着他的脸颊,厉声问道:“北疆轴承到底在哪里?”吴长理鼻子淌着红水,嘴角流着鲜血,他忍着疼痛,费力地睁开双眼,有气无力地说了三个字:“不知道。”说罢又闭上了眼。无可奈何的张一帆回过头来看了下坐在陪审座上焦急万分的屠吉祥,只见屠吉祥挥了挥手,他便对二位经警说:“押下去吧。”
回到下榻的“五月花”大酒店,开场不利、心情沉重的屠吉祥费了好大的劲才蹬上门前那十二级台阶,中午饭他吃啥都不香,酸甜苦麻辣的味觉全被罪犯吴长理带走了。书上说“酒能消愁”,从不沾酒的他便破天荒的喝了一罐啤酒,可“以酒消愁愁更愁”,回到房间后他感到心里像纠着一个结似的极不舒服。想到自己在张元彪那说的大话……,想到人失信远胜过马失蹄……,想到吴长理不吃“硬”的那个顽强劲,屠吉祥的心凉了半截。
真的没有一点搞头了?公安局的那帮货除了打人就没有一点别的办法?共产党员江姐不招因为她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当然软硬不吃;但甫志高不是招了吗?……看来还得自己想法。大科学家牛顿遇到不解的难题常跪着祈祷上帝,我们屠吉祥又从何处寻求答案呢?
屠吉祥窝在沙发里,嘴上攒劲地拔着香烟,眼珠子溜溜地旋转,眼皮子不停地眨着,他在大脑记忆库几千本图书中很快索引出《贰臣传》那157例招降纳叛的事件,清初清太宗劝降明将洪承畴的案件受到他的青睐。
明崇德六年,清太宗发兵攻打锦州,锦州守将祖大寿探得消息急向蓟辽总督救援。蓟辽总督洪承畴带领吴三桂、王朴、马科等八个总兵,统兵十三万,马四万匹,以及足够用一年的粮草前往支援。由于指挥上的错误先丢了辎重,后又遭劫营,最终洪承畴在松山被破城的清兵所俘。
太宗深知洪承畴在明朝中颇有威望,想劝他投降,他把这一任务交给了军师范文程。学究范文程对洪承畴大讲时务俊杰,仁义礼智……足足谈了两天两夜。偏偏洪老头不吃那一套,随你口吐莲花,说得天花乱坠,唾沫星子直飞,他垂着头、屏着息、关着耳、闭着嘴,像一尊石佛。
最终还是永福宫太宗最喜爱的庄妃亲自出马,三言两语便招降了他。庄妃长得秀色可餐,使用的甜言蜜语……。而威武不屈的洪承畴只有一个弱点——好色。
想完聪明美貌的庄妃劝降洪承畴的整个过程,屠吉祥猛地一拍沙发扶手,大声说道:“高,实在是高!”老天爷的厚爱:多完美的剧本啊!只需我略加改写,然后亲自作场外指导,一场《劝降吴长理》的好戏肯定成功。踌躇满志的他眉飞色舞,在心中将饰演庄妃的人物形象、面部表情,仔仔细细地思量了一番,把她口中的言辞、肢体的动作,反反复复地推敲了一遍。打好了腹稿之后,他仍像一位剧作家,将他修改后的剧本从头至尾的再三斟酌,直到认为完美无缺、无懈可击,方才停思搁笔。他攒劲地伸个懒腰后便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让那忙碌了好一阵的眼珠子和眼皮子得以休息。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修身养性意识极强的屠吉祥决定改变自己的思想,离开那个“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战场。作为中学生,他认为阶级斗争是残酷的,是伤害他人的,因而是不道德的;他要战胜自我,要用传统的思想武器打败“酒,色,财,气”这由来已久的四大魔障。哎唷,年轻人看问题时常偏颇,不是只斗争别人,就是光改造自己,很少合二而一:即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不断地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书虫屠吉祥不光读过高雅的《红楼梦》,还读过通俗的“三言”“两拍”,他知道: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丧志之物,气是惹祸根苗,对于他来说,“财”“气”无从谈起,“酒”他从来不沾,唯一值得防范的是“色”。博闻强记的屠吉祥对异性有比凡人更深刻的见解:女人是本读不完也看不懂的书。世上只有二个伟人读完并看懂了:孔老二,他的结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毛泽东,他的评价,“妇女能顶半边天”。读书多成熟早的屠吉祥对性欲有六十开外老汉的观念:可爱才算美丽;美丽并非可爱。如果你用女人自认为战无不胜的武器——“肉”体,去攻击不沾荤腥的斋公,他肯定认为你是狐狸精,你想谋他的财害他的命。
此时心沉下来的屠吉祥似乎有一种犯罪的感觉:明知女人是祸水还让她害人。可思来想去,觉得是无奈之举:下下策也不失为一策;何况“三十六计”里还有“美人计”。《封神演义》里九天玄女娘娘派千年狐狸精,九头雉鸡精,玉石琵琶精祸害纣王,也是事出有因:一是纣王对娘娘的不恭在先;二是成汤伐桀而王天下,享国六百余年,气数已尽。既然九天玄女娘娘是正义之举,纣王是十恶不赦,我屠吉祥难道不是师出有名?他吴长理不是罪有应得?想到自己即将成为打假的英雄,向轴的功臣,屠吉祥心中那种“下三滥”的负罪感烟消雾散了。
迈进“五月花”的门槛,刻意观察社会的屠吉祥一眼便看出这家豪华酒店不光提供住宿、餐饮、娱乐,还提供按摩、洗脚这类暗藏卖淫的性服务。在屠吉祥的房间里,他对大堂经理按他要求提供的“庄妃”说起了这场由他编导的戏……整个过程他俩隔桌而坐,保持着距离:屠吉祥像防虎似地防着她,生怕不小心被她咬一口。
第二天中午,在“五月花”的豪华餐厅里,一桌丰盛的佳肴摆在“降将”吴长理面前。席间吴长理向屠吉祥介绍了他所知道的有关北疆轴承厂的全部情况,虽是些皮毛,但对屠吉祥来说只要提供厂址足矣,余下的一切都好打探。吴长理一再强调,北疆轴承厂有黑社会背景,对他们这些叛徒要追杀的,轻者断胳膊卸腿,重者要你的小命,因此他的公司只能关门。屠吉祥安慰他说:“放心吧。只要你还做轴承生意,我厂会照顾你的。”
第二天一早屠吉祥赶回厂向张元彪汇报了情况。刚踏上社会就收集到这有价值的写作素材,而且是亲身的经历,屠吉祥像无意中捡了个大元宝,十分高兴。他想:在向轴再干个十年八年,我一定能写出本赛《水浒》的小说。
没两天,一辆从WH开来的火车停在SD省吉庆县,从车上下来两位乔装打扮的人,一位是宏运汽车配件公司的经理汪伟汉,一位是他的跟班屠吉祥,派头十足的二人告诉“的士”司机,他们要去北疆轴承公司。小县的市容没有侯爷王府的奢华富丽,但不失殷实人家的排场整齐,出租车开了十几分钟便在城北的北疆轴承公司门前停了下来。
出租车调头开走后他俩并不急于进厂,而是站在原地仔细地打量这家工厂的外形:厂大门旁边是一幢二层的办公楼,每层楼估计有十多间房子,办公楼的大门在厂区内;整个厂区被高约三米的院墙围着,墙上沿插满了玻璃片,像监狱的高墙;站在马路上看不出厂区的形状;大门两旁没有任何标志性的悬挂物。如果没有本地人指引,外地人就是到了四川乐山,也不知大佛在哪里。除了运货物的汽车进出时打开外,那扇厚重的大铁门始终紧闭着:如牢门,防止犯人逃脱;似城门,警惕外敌入侵。
“阅”历丰富的屠吉祥面对的并非一堵水泥墙,他仿佛站在浩荡的长江边上,打量着巍峨的丰都鬼城,不用进城他就知道里面有十殿阎王,每殿阎王掌管着十六个小地狱,例如第三殿宋帝王的辖区有铜铁刮脸小地狱、刮脂小地狱、钳挤心肝小地狱、挖眼小地狱、吸血小地狱、倒吊小地狱……。十殿阎王统领一百六十个小地狱:折磨人的方法,熬炼人的刑具,那里应有尽有。你即使不体验其中任何一种,仅看看就毛骨悚然。
汪伟汉走上前按了一下门铃,铁门上打开一个半尺见方的小窗,里面有张脸问:“干啥的?”汪伟汉回答:“买轴承的。”“贵姓?”“免贵姓汪。”门卫用机警的眼光打量了一下二位来客,又向四周扫了一眼才把铁门打开,待客人进厂后赶快关上。他指着不远处的办公楼说:“销售科在一楼104房间,科长姓陈,你们自己去找吧。进了厂请不要到处乱转,当心狼狗咬人。”
离大门最近的厂房拐角处拴着一只大狼狗,看见陌生人走进厂大门便示威地狂叫起来。拴它的绳子被它拉得像根细棍,随时有折断的可能,它的那个凶相使人产生十分恐惧的感觉。
汪伟汉和屠吉祥快步走进104房间,管销售的陈科长热情的接待他们,又是上烟又是泡茶,说了一大堆客气话才坐下。他试探性地问道:“你们是宏……”,屠吉祥赶忙站起身来,双手捧着两张名片递了过去,“我们是宏运汽车配件公司的,这是我和本公司汪经理的名片。我们是华润汽配公司吴长理介绍来进货的。”陈科长接过名片略微扫了一眼,一脸灿烂阳光地说:“欢迎!欢迎!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们盼来了。华润公司的老吴昨天还提到你俩,今天就来了,真快。凤仙的叶哪能配牡丹的花,接待你们这尊贵的客人得厂长亲自出马。”说罢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给在二楼办公的刘厂长报喜。
等了足足五分钟,一位金刚形的山东大个一摇三晃地出现在销售科的门口,他那副长相着实令汪伟汉和屠吉祥咋舌——活脱脱的弥勒佛!但他比弥勒佛高大不少,可能制造模具时长宽各放了十公分。你瞧他:头大如斗,眼似铜铃,鼻若悬胆,耳长垂肩;如果旁人的脑壳带“糟头”七斤八两,他那颗硕头“净重”不下十斤。那“三围”也是巨型,他的腰阔绝对大于门宽:他是侧着身子挤进屋的。
天实在太热,富得流油也不能穿金戴银,刘厂长光着脊梁,就那上身的汗还直冒,拢共二三十步的路程竟累得他气喘吁吁,仿佛跑了四十二公里的“马拉松”。他身上那“一波三折”、尽是脂肪毫无肌肉的大肚皮随着呼吸上下不停地抖动着,如果配上肢体动作和悦耳的音乐,绝对是名副其实的肚皮舞。
刘厂长的话音既浑厚又大得惊人,这不,“稀客!稀客!财神爷光临了”,人还没进门他的声音已填满了听者的耳朵,撑得你有装不下的感觉。刘厂长将铜钟似的身躯移到办公室中间,对欲站起身来的两位客人摆着手说:“坐下!坐下!这大热的天二位光临敝厂实在太辛苦。小陈,是不是把空调往下调点,别热着客人。”汪伟汉忙站起身来摆着手说:“这样蛮好。再调低容易感冒。”
刘厂长拿起茶几上的两张名片仔细地看了一下,然后用他那深藏不露的鹰眼打量起汪伟汉,凭着这几年察颜观色从未走眼的绝技,他确认汪伟汉既不是老奸巨滑的买家,又不像进出公门的侦察,对他抱的戒备之心也就烟消云散了。
心比针细的刘厂长存心把自己打扮成猛张飞,他对汪伟汉大大咧咧地说:“咱山东人办事是‘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不喜欢拐个弯抹个角的。你俩的情况昨天小陈给咱说了,咱心里有谱。看得出你俩是第一次蹚浑水,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多了习以为常。大姑娘第一次接客都是这个劲……看我这个臭嘴,不能这样打比方。”说罢打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好在脸上肉多,没有骨头硬着。像没说刚才那句话似的,刘厂长问道:“说说看,你们想买咱厂啥品种的轴承?”
屠吉祥出校门进社会第一次看到道上人的直爽,多新鲜啊!至古以来形容“第一次”常用“大姑娘坐花轿”——处女出阁,不包括再醮。而今天刘厂长用“大姑娘接客”——未婚先卖淫来形容“第一次”,真是前所未闻!但说得真切,讲得实际,就像护士长扎静脉,一针见血。
汪伟汉按照事先想好的套路回答说:“搞我们这一行跟做别的生意一样,哪个牌子响,哪个利润多,就进哪个。做买卖图赚钱呗。现在街上跑的最多的货车是东风140,听说这个牌子的军车在中越反击战中打出了国威,据我了解,当前市面上最好销的轴承就是这种汽车上用的7815E和7608E。向阳轴承厂生产的这两种轴承是花中的牡丹与芍药,人间的玉环与飞燕!我们就买这两种轴承。”
刘厂长双手交替地拍打着肚皮,让人联想到这可能是消脂减肥,其实不然,这个动作是治疗便秘。听罢汪经理的意向,刘厂长大包大揽地说:“这两种轴承我厂都做……价格好说……按时交货……质量嘛……也差不多。”汪伟汉想把价格落实,“那你们的明码实价……。”刘厂长答得很婉转,“比向轴的便宜百分之十五,另外返还购买额的百分之五作回扣。这个价便宜得没法说,公道得到了家。”刘厂长一开口就显示出十分的大器,让人觉得他的体胖与他的心宽成正比。
汪伟汉进一步打探:“那质量有保障吗?”刘厂长坦然地回答:“绝对没问题。我们两家的轴承放在一起那就是双胞胎,亲叔、亲舅都分不出来。真要比:向阳轴承厂是关公,咱北疆轴承厂是秦琼,二位的武艺难分伯仲。”汪伟汉心想这家伙真是大言不惭,一口气能吹倒泰山。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你这胡传魁式的草头王也敢跟新四军较量。
汪伟汉较真地说:“我看关云长比秦琼厉害,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最后还斩了老蔡阳,秦琼的战绩有这辉煌?再说关公的赤兔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算得上稀世之宝;而秦琼的黄膘马无此名声,曾当卖给他人。”
刘厂长只得老实的说:“差异肯定有,但可以忽略不计。比方说轴承的硬度,向轴的不低于HRC62度,我们执行的也是国标,硬度虽说没那高,但也低不了多少,绝对在自由公差范围内。汪老板,少两颗芝麻能耽误榨油?光洁度嘛,向轴最好的也就是花11A,我们可达花10B。要知道有时鸡飞得比鹰还高,有些地方我们做的比向轴还好。这点微乎其微的差异用不着计较,否则人家笑你外行,为求疵而吹毛。”
汪伟汉听了哈哈大笑,这蹩的脚也敢在天桥耍大刀!向轴早就将那些水货轴承作过检验:金相分析,所用的材料是比轴承钢便宜近半的45号碳钢,即使用水淬火,日破天硬度不过50度。跟向轴的62度比,榨油的芝麻不是少了两颗,而是少了半斗!光洁度刘厂长是吹大牛:向轴的花11A不假,那是通过粗磨,精磨,研磨三道工序干出来的;而北疆轴承只干粗磨一道工序,他们的光洁度只能达到花7。这只瘟鸡飞得再高也就尺把——花8,就那还敢在苍鹰面前说大话:有时我比你飞得高,快服气吧!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汪伟汉盘苕似的继续问道:“产品的质量有检测报告……?”
不待汪伟汉问完,刘厂长急不可待地回答:“这个你放心,各项检测报告齐全,就像时髦的模特儿:银发簪,金耳环,钻石戒指,珍珠项链……,应有尽有。报告是市质检局出的,他们的仪器是从美国引进的,先进得很,黄金的纯度能检测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大的报告有材质的金相分析,轴承的洛氏硬度、表面的光洁度,小的报告有不圆度、不柱度、不同轴度、不平行度等等,共十几份。这东西重要,不管你年产十万套还是一百万套,质检单必不可少。这玩艺是通行证,没它你进不了市场的大门。你们新客户是不见鬼子不挂弦,不见兔子不撒鹰,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等会我叫陈科长拿一套你瞧瞧。”
“好。这玩艺相当美国大使馆办的护照,有了它你可以放心大胆地睡觉。”汪伟汉口是心非,说的一套,想的另一套:这年头“假冒伪劣”像蝗虫铺天盖地,扰得百姓寝食不安;万能的百元大钞即使有好几道防伪的高墙,也挡不住轻功盖世的燕子李三;价值连城的青铜鼎也有人仿造,为了惟妙惟肖表现苍老,只需放到尿里泡泡。哎唷,还是那句老话,“无奸不商,无商不奸”,然而当今天下又有几人有孙悟空的金睛火眼:没吃过亏、没上过当的人绝对是万里挑一,“一个便宜三个爱”,这“便宜”货便是钓小鲫鱼的红蚯蚓。
用嘴巴侦察的差不多了,该用眼睛拍几张照片,汪伟汉试探性地问道:“刘厂长,能带我们去生产现场看看吗?让我们见识一下蚂蚁怎样啃骨头,小厂怎样干大事业的。吴长理给我们讲了不少你艰苦创业的事迹,蛮感动人。但百闻不如一见,既然到了乐山,能不参拜大佛?”
汪伟汉用指头点刘厂长的筋,哪知刘厂长如千年的石佛竟不知痒疼,刘厂长从容不迫地说:“想必你去向轴参观过?游了黄山不看山,我厂是向轴的微缩版。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做轴承的设备少一样都不行。”本事高强、神通广大的刘厂长应付各种要求有现存的套路:你单刀直入,他略晃身躯;你使黑虎掏心的拳法,他用陈式太极的推手。总之,各种进攻他这尊罗汉都能兵不血刃的化解。
刘厂长打住话头瞄了一眼手腕上的劳力士表,热心快肠地对汪伟汉说:“快五点了,二位一路车马劳顿该休息一下。真想到厂里看看改天再说。”调过头来他又对杨科长说:“他们肯定没住下,别的宾馆条件差,你把贵客送到红房子去,然后陪他们吃顿饭。”说罢他又对汪伟汉双手一抱拳,十分遗憾地说:“汪经理,实在对不起,晚上县委张书记找我有要事,非去不可,不能陪你们了。具体的业务明天上午九点,我到你们的住处细谈,你看行不?”刘厂长讲的以上那几句话,仿佛用汤姆枪打出的一梭子子弹,别人根本不能插嘴。待他打空了弹夹汪伟汉无可奈何地说:“行。听你安排。”
刘厂长将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塞进口里,使劲地吹了一声胡哨,从厂房拐角处开出一辆豪华的奥迪牌轿车,刘厂长拉开车门,请汪伟汉和屠吉祥进入后座,陈科长坐在前排副驾驶的位上,刘厂长吩咐他,“开两间总统房吧。待慢了贵客明天我收拾你。”“放心吧老板。”陈科长拍着胸脯说:“这活我又不是干第一次,哪次你不满意?”
奥迪车在马路上飞驰着,汪伟汉问陈科长:“陈科长,你们县城宾馆里还有总统房?”陈科长一脸笑地说:“那是玩笑话。所谓的总统房就是吃喝玩乐全包了,你不掏一分钱尽情享受。这跟当总统有啥区别?看来你俩不常出门,对道上的人说的话、办的事陌生的很。”汪伟汉不加争辩、极为诚恳地说:“是的。我们两个是‘平地的骡子——不懂坎’,道上的黑话、道上的行规完全不清楚,是个糊的。日后还望陈科长多多指教,多多关照。”“好说,好说。”见有人抬举他,陈科长是“猫尾巴——越摸越翘”,神气得不得了。
一路上屠吉祥回想着吴长理给他介绍的有关北疆轴承厂的情况,吴长理第一次跟北疆轴承厂做生意也提出到生产现场看看,刘厂长婉言拒绝了。直到蹚了三次浑水人比较熟了,刘厂长才带他进车间参观:低矮的厂房里没有吊车,产品的搬运全靠人力;厂房里的照明、通风非常差,昏暗的车间里开机器的男工人热得受不了全打着赤膊;空气中弥漫着油的酸味和汗的臭味,这种“二合一”的、类似某种烃化物散发的气味,让人的呼吸道上像沾着毛,痒痒的。对工人来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赚到钱。在大自然里干惯了活的农民工猛一进地狱般的车间肯定不习惯,就像武汉人到山东不耐受冲劲十足的大葱,到山西不耐受酸掉大牙的米醋。但生存力极强的农民工能很快适应环境改变身份:在酷热的非洲,他们是用鼻子搬木头的非洲象;在冰冷的北极,他们是用利爪捕海豹的北极熊。
吴长理还说,装配车间全是女工,热极了穿个大裤衩、围着胸罩干活。有的胖嫂子围个胸罩还嫌热,干脆光着上身、滴溜着俩大奶干,装配现场跟原始时代差不多。
听得咋舌的屠吉祥当时瞪着眼珠子说,怎么?大热天他们连个风扇都舍不得装?这不是刮脂熬油的小地狱?
吴长理说,你小老弟真会讲:你们大国企用在职工福利上的钱如小河流水哗哗地淌,十万八万的不在乎;私人企业在职工福利上花钱那是拔老板身上的毛,疼得不得了。要不老板能坐豪华的奥迪,戴劳力士的手表?
屠吉祥对吴长理使过美人计,所以在吴长理眼里他不是好鸟,不说五毒俱全,起码在“色”上他属顶尖。吴长理毫不顾忌,流露着采花蝶轻狂的眼里闪着淫光,脸上呈现奸笑,言语十分轻佻地对屠吉祥说,车间里女工穿的少,小媳妇多肥乳,大姑娘多丰臀……是个爷们见了都会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说实话,连我这个吃遍了香的、尝尽了辣的老油条都怕进车间,那是个人间地狱,阴气重得不得了。爷们去了会情不自禁:不是想摸这个一把,就是想搂那个一下。坐怀不乱的君子有没有?有!但那是佛爷,是麟角凤毛。对我们凡夫俗子来讲还是孔夫子的那句话中听,“食色性也”。说罢用他那细胳膊小手拍了下屠吉祥的肩膀,调笑他说,“像你这个阳气十足、刚劲了得的小伙子去那走一趟,出来裤裆还不湿溜溜的?”还是个童子身的屠吉祥从没被人如此的嘲笑过,他的脸红朴朴的像只快下蛋的小母鸡。
轿车在一栋红颜色的建筑前停了下来。既然是北疆轴承厂的联系点,下车后汪伟汉和屠吉祥不得不对它多看几眼。这是栋六层楼的宾馆,一楼的彩门上高悬着“五魁首大酒店”的招牌,从外面看,所有的窗子都是关着的,那是因为每个房间都装有空调。每个窗子的双重窗帘都是拉着的,可能每位房客都厌恶阳光。
陈科长带着汪伟汉和屠吉祥坐电梯上到四楼,四楼的胡经理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胡经理对二位客人甜言蜜语地说了些千篇一律的客套话后,她那妩媚的眼风轻轻地吹到陈科长脸上。陈科长用手指打了个清脆的“飞子”,然后神情傲慢地说:“开两个总统房。”胡经理当然清楚,住总统房的是财神,不能有丝毫的怠慢。
服务台前规规矩矩地站着八位青年美貌的女服务员,拥有绝对权威的胡经理对她们厉声喊道:“三号,领这位年长的大老板到401客房,四号,领这位年青的小老板到408客房,都是总统级的服务。”二位服务员分别走到汪经理和屠吉祥身边,略弯下腰,打了个手势说道“请”。陈科长对二位服务员说:“把客人安顿好后引过来,我们下去吃饭。”
屠吉祥跟着四号服务员走进408房间,服务员随手关上门,以免室内的凉气外泄。服务员面带微笑地对屠吉祥作了自我介绍:“我姓张,你叫我‘小张’行,叫‘四号’也行。从现在开始,我对你进行全天候总统级的服务。满足你的一切要求是我的职责。”说完她那双丹凤眼便上下打量屠吉祥,比看外星人还要仔细。
服务员用的文学语言:“全天候”——极其精炼;“一切要求”——相当含蓄。学文学的屠吉祥当然明白个中的内容,他隐隐约约的感到危险。屠吉祥时刻警惕着“色”对健全肌体的伤害,哪怕一丝一缕的艳情都可能丧命。当小张那“色劲”十足的眼光像锥子扎他的眼时,他感到胆颤心惊,恍惚之中他把头一偏,躲过了“飞镖”的一击。
小张指着床头柜上的电话机说:“这是内部电话,二十四小时有人服务。你有啥要求打个电话就行了。抽屉里啥碟子都有,武侠的,枪战的,科幻的,黄碟一级、二级、三级的都有。你不会开碟机不要紧,我愿意帮你。一句话,你是总统,我是服务员,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屠吉祥厌烦美女过份的热情劲,他表情冷淡地说了声“谢谢”。
屠吉祥扫视了一眼房间,房子中间摆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沙市产的花床单,两个手工锈的鸳鸯戏水的大枕头,一床鄂尔多斯产的毛毯。室温定在26度,非常适宜。窗帘是拉着的,外面是白纱帘,里面是黄布帘。淡黄色的墙壁反映着乳白色的灯光……一切给人一种温馨、浪漫的感觉。
“满意吗?”屠吉祥避开小张那尖针似的眼光,芒刺在背地说道:“还可以。”小张说:“如果你满意我们去服务台吧,陈科长还在那等你们去吃饭。”
住总统级的房间肯定要用总统的酒宴招待:菜不用说,鲁菜名扬天下;酒嘛,不是五粮液就是茅台。陈科长非常乐意干这种差事,馋酒的他可以由着意的喝;当然厂长的酒也不是白喝的,那是带有任务的,但这个任务对陈科长来说习以为常了,就像出门拔鞋子、系鞋带,根本不是事。无外乎动动嘴皮子多说几句话,配合这几句话面部表情来点变化。
第一个任务,询问对方是谁介绍的?你又是如何认识介绍人的?这时他的面部要表现出怀疑和威严,像座山雕审讯胡彪,目的是为了山寨的安全。第二个任务,了解对方的意图,这次准备购多少货?以后怎样长期合作?这时的面部表情要显露出真诚和可信,目的要对方明白一个道理:互惠互利。第三个任务,向对方摊牌,出了事别出卖我,否则会有人修理你:砍胳膊断腿是小菜,这时的面部表情要狰狞可怕,目的是让对方感到你一言九鼎。
这些年陈科长数不清干过多少次这种美差,这种白脸黑脸都演的角他得心应手,仿佛梅兰芳舞得娴熟的水袖。所有上门来的采购难逃他的威胁加利诱,全在承诺书上签了字。而汪经理和屠吉祥与众不同——他们是自投罗网,主动吃钩。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屠吉祥经受考验 张元彪迎战恶狼
一阵电话铃声把沉睡的屠吉祥惊醒,他伸手拿起床头柜的电话,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是四号服务员,请问你需要免费的夜宵吗?”屠吉祥一看手表,十二点了,他说:“晚餐我只喝了点酒,吃了点菜,一口饭没吃,是有点饿了。”对方马上接着说:“那好,我给你送过去。”不到一分钟小张便把门打开走了进来,她进来的时候屠吉祥看不到她,等她关上门,拐个小弯走出来时,屠吉祥惊呆了:小张身穿三点式的泳装,右手托着一个盘子,盘中一块干净的餐巾纸上放着一块蛋糕,黄黄的蛋糕上蒙着一层雪白的奶油,奶油的正中镶着一颗鲜红的草莓。
屠吉祥的心鼓“咚”“咚”地敲了起来,脸色由酒后桃花的红色很快变成了奶油的白色,那是恐惧的象征。屠吉祥心中唯一的魔头——“刮骨钢刀”终于出现了,他知道考验自己的时候到了。
对小张那花样的容貌、优美的曲线、洁白的肌肤,屠吉祥知道最有效的防御是“非礼勿视”,仿佛对付扫荡的日寇最好的方法是钻地道。只要你心田的大门紧关着,何惧凶狠的强盗、锋利的钢刀。
小张像怒放的花朵,轻柔地舒展着四枝,她以为没戴眼睛的屠吉祥正眯着眼欣赏她的体态。她舞得轻松自在,仿佛是那歌姬为知己的楚霸王舞剑。完全不懂展示形体的她纯粹在那矫揉造作、孤芳自赏——如果真有双眼睛在观看,不是蚊子就是蟑螂。
像朵昙花很快开败了,小张摆了个收式,定着格的自我评价:“还行!这容貌、这曲线、这肤色绝对一流。不投降于我的男人都是鬼变的……。”淫荡的声音是有害的,就像鬼子的毒气,一丝一毫不能让它钻进地道,屠吉祥的第二个防御动作就是“非礼勿听”:他用两根食指死死地堵住耳朵孔。
这时小张才发现屠吉祥既没看她,也没听她,她感到惊讶:天下竟有这种缩头乌龟,连美女都怕。小张走近坐在床上的屠吉祥,用手抚摸他的脊梁,口里不时地发出赞叹:“这皮肤又白又滑,像缎子一般……。”她的手所到之处屠吉祥感到火辣火辣的,皮肤像被硫酸烧蚀。此刻意志坚定、心如明镜的屠吉祥知道:任何言行都是徒劳的、无效的、有害的。他退守到最后的防线:闭着眼,堵着耳,关着嘴,低着头,弓着身,弯着膝,像一只豺狼虎豹都奈何不了的刺猬。此时他完全按照孔夫子的一套在消极的防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行”。
不管小张用言辞挑逗,还是用肢体骚扰,屠吉祥的体态始终如一。在他的内心四号服务员就是蝎子的尾、黄蜂的针、蜈蚣的夹子、蝮蛇的牙齿。折腾了几分钟,在冷冰冰的屠吉祥面前小张心中的欲火终于熄灭了,她无可奈何地说:“哎……,不干就算了。只有公鸡踩母鸡的,哪有母鸡踩公鸡的。”屠吉祥以为她心存侥幸,还在勾引自己,“我才不上当咧”,仍然保持原状。“好了,好了,我们谈点别的,这样坐一晚上累不累?帅哥,今年多大了?有对象吗?”这种家常话还算平和,既没有血盆大嘴,又没有尖牙利齿。屠吉祥试探性地抬起了头,睁开了眼,拿掉耳塞,稍稍舒展了一下肢体,一旦发现危险他又会变刺猬。
“二十三岁”。屠吉祥很坦然地回答,“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现在还没有对象。”听罢他的话小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多单纯多规矩的帅哥啊:在他的头顶是一片蓝天白云,一大群灰鸽自由自在地飞翔着,而他这只尖嘴利爪的雄枭没有想过、也绝对不会捕捉任何一只性刚刚成熟的雌鸟;即使有那么个“丰乳肥臀”的骚包货打他眼前晃过,他不屑一顾,宁可自己挨饿。抵抗来自西方无聊的“性解放”以及无处不在的情欲诱惑,对一个正当年的小伙来说需要多大的毅力呀:电视剧里赤身祼体的沐浴,网络上男欢女爱的性交,小说中淋漓尽致的描写,手机上虽言简意骇、但仍可使你想入非非的黄色段子……无一不是章鱼的触须,任何一根都能把你拉进罪孽的大海。
想想自己,一个高中生干啥不好,偏要当这下贱卑鄙的妓女,简直是个魔鬼;想想自己,已到了婚嫁的年龄,还没如意的郎君;山沟里的父母一贫如洗,每月翘首盼着女儿把“在外面打工挣的钱”寄回家……这个世界对自己太不公平了!想到伤心处小张的眼泪淌了下来。
看小张哭了起来,屠吉祥那颗高度警惕的心彻底放松了:除鳄鱼流眼泪是排泄体内的盐份外,一般流泪的动物是处于伤心、处于悲哀,这时是没有进攻性的。但屠吉祥还是感到惊讶:“耶!好好的咋哭起来了?”屠吉祥拿出卫生纸递给小张,惜香怜玉地说:“擦擦吧。”小张擦干泪水后十分感叹地说:“你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面对这位风骚无比的败将,屠吉祥没有一丝一毫的荣誉感。他反而觉得:让刮骨的钢刀卷刃充其量只能算个刚入佛门的罗汉,跟那连喝十八大碗琼浆玉液,然后醉上景阳岗精拳捕虎的武二爷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自古情场的男儿没有扬名立万的,只有酒桌 上的英雄万世留芳。屠吉祥面带愧色地说:“人吃五谷杂粮必有七情六欲,但男子汉大丈夫要成就伟业必须超凡脱俗。‘酒色财气’这四关都得过,你只能给自己找苦吃,有意识的磨练自己。一切放纵,难成正果。”
“操过我的男人成百上千,没一个我心甘情愿;千载难逢地碰上一个,可你又不成全……。”小张无限悲伤地说:“这就是梦啊!美梦难以成真。”她长叹了一气后便在屠吉祥身边躺下,无不遗憾地说:“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们聊点闲话吧。你是哪家汽车配件厂的?”屠吉祥惊讶地问:“你咋知道我是汽车配件厂的?”“我是福尔摩斯,当然知道。下午领你们来的那位是北疆轴承厂销售科的陈科长吧?”屠吉祥更加好奇了:“你认识他?”“当然。何止认识,还跟他睡过多次。人家是二老板,我们做小姐的谁敢得罪?”屠吉祥越发不解,“他只是厂里的一个小科长,怎么一下变成了二老板?”“这个你不知道吧,人家陈科长是刘厂长的小舅子,而我们这层楼又是刘老板的,他不就成了二老板。”屠吉祥越听越糊涂,像“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这层楼是刘老板的?那几层又是谁的?”“哎……”,小张叹了口气,有点不耐烦地说:“看来你这外地佬一点也不清楚里面的道道。我问你,这栋楼有几层?”“进来前我数过,共六层。”“这就对了。这栋楼是六个股东出资盖的,实际上五个股东拿钱,一个股东不拿钱,算一份干股。六个股东各占一层楼。”
像启蒙前的儿童听大人讲“天方夜谭”,屠吉祥极有兴趣,“耶!还有这个故事咧。为本总统服务是你的职责,你就给我讲这里面的花露水。”
满足客人的要求是她的承诺,小张只得说:“我县是全国有名的水货轴承生产基地,听说市面上百分之九十的冒牌轴承是我们这生产的。多大的尺寸、多高精度的轴承都敢做,说做水货的水平在地下,胆子在天上,一点不为过。
“我县较大的轴承厂有五家,小的多如牛毛。以前这五家为了抢地盘占市场大打出手,因此引起了县领导的重视,在领导眼中这是五棵摇钱树。父母官用高价从北京请来几位专家教授,要他们为我县民营企业的壮大出金点子,开药方子。
“一位北京大学研究企业管理的专家说,你们五家轴承厂这样无序地发展,肯定会引起恶性竞争,既伤大家的和气、元气,又毁众人的财路、生路。你们看看我国最大的五家轴承厂,它们是计划经济的产物,基本上是‘敲锣卖糖——各干一行’:上海轴承厂专门生产小微轴承,哈尔滨轴承厂专门生产精密轴承,向阳轴承厂专门生产汽车轴承,洛阳轴承厂专门生产大型、特大型轴承……。我建议你们也搞点专业化,你们五家民营企业分别摹仿那五家国营工厂,这样你们有了发展的方向。产品单一有好处:你能把有限的资金,有限的技术,有限的人力,集中到某一突破口上。这样干能产生几倍、甚至十几倍的效益。
“清华大学经济系的一位教授说,自古以来,鉴别真假艺术品要有极当高的造诣;同样,仿制那些传世的艺术品也要有非凡的本领。清朝晚期,江南有许多摹仿传世名画的画坊,他们到处物色有绘画天赋的儿童,把他们终生关在画坊里,由名家指点,学习绘画。张三专攻朱耷的画,八大山人用笔凝练沉毅,形象夸张奇特;肃索的景物,惜墨如金的风格,便是他一辈子要学的东西。李四只临郑燮的竹、兰、字,板桥先生‘喜画兰,怒画竹’,作画心情各异,运笔却是相同,浓墨撇写兰竹,飘逸潇洒,气韵飞动;再加上那一手童趣横生的好字,确实够他练习一辈子。王二麻子独摹唐寅的人物,桃花庵主的笔法、墨法、水法,便是他终生的‘不二法门’。我说这些只有一个意思:专一干好某件事也要下功夫;而且你还得有个心理准备,既使你干十年八年,甚至一辈子,也可能超不过原创。摹仿也是一种学习,走的是一条赶超被摹仿物的捷径。从哲学上讲,摹仿是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必经之路。肯定一点:摹仿有剽学的意味,并不光彩;但知耻难能可贵,赶超也就在其中了。
“我县的领导和那五家轴承厂的老板听了专家的点拨茅塞顿开,在县委的关怀指导下这五家轴承厂分了工,同时更改了厂名,县城东边的叫东海轴承厂,南边的叫……。”
思维敏捷的屠吉祥此刻的灵感如钱塘江的潮水滚滚而来,第六感官让他意识到这既是调查取证的资料,又是文学创作的素材,他忙打断小张的话说:“暂停!莫慌,这故事有意思,我拿笔记下来。”
按照总统的旨意小张接着讲:“南边的叫南山轴承厂,西边的叫西天轴承厂,北边的叫北疆轴承厂,县城中间的那家叫中央轴承厂。北疆轴承厂你去过,另外四家你可能不清楚。”屠吉祥实话实说:“是的。我们只做汽车轴承,跟它们搭不上边。”
兴头上的小张越吹越来劲,“如是本县诞生了五位知名的企业家,老百姓分别送他们一时髦的雅号:‘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我们这酒店是他们五位老板集资,外加一个持干股的共同兴建的。”屠吉祥急切地问:“持干股的是谁?这有狠气。”“天王老子。”《射雕英雄传》是人人皆知的武侠小说,武侠迷屠吉祥说:“莫蒙我,《射雕》我看过,里面没有叫‘天王老子’的。”“是的。那书讲明朝的故事。在今天现实的生活中谁能号令那五位企业家?谁能镇得住那五位大侠?”不等屠吉祥说话小张自问自答:“持干股的是政府的两个部门——工商局和公安局。”
屠吉祥深怀疑虑,“你一个小小的服务员对这隐蔽的内幕咋了解得如此清楚?”“哎……莫忘了我既是服务员又是性工作者。”小张深感惭愧地说:“我们做小姐的啥人都接待,啥希奇古怪的事打听不到?越是神秘,越感兴趣,越想打听,闲得无聊呗。当然我们最关心谁是老板,谁是大官,这种人你服侍好点他舍得给小费。我在这干了三年多,五位大侠和多少记不住名字的‘天王老子’操过我,说我被‘千人骑过,万人压过,乱人入过’,一点不为过。你想到这些就觉得我脏,我臭,我让你恶心想吐。”
这话不是扇情,它起着灭火的作用。屠吉祥的警惕烟消云散了。但人却兴奋起来,小张讲的事情他太需要了,某些至关重要的细节他唯恐稍纵即逝,眨次眼忘了,便将它们一一记在本子上。屠吉祥信奉他启蒙老师的那句话,“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屠吉祥饶有兴趣地说:“你讲的故事比下午喝的茅台酒好,茅台酒喝了头疼,遭孽得很。听你的故事脑壳里像装了块冰,凉嗖嗖的蛮清醒。问一个问题好吗?他们大肆地生产水货轴承就没人告发?”
“有哇!”小张说:“去年夏天安徽某厂的一台大型机械上的轴承坏了,这个轴承的内孔有1米多,是刚换上去没用多久的新家伙。厂家非常生气,打电话叫洛阳轴承厂来人看看。洛阳轴承厂的专家风风火火的赶到出故障的现场,只看一眼便确定轴承不是他们厂生产的,是冒牌货。卖轴承的销售商一开始仅退了买轴承的钱,在当地公安局的高压下最后不得不承认是在我县西天轴承厂买的。如是洛阳轴承厂派‘打假维权’组给来我县,西天轴承厂他们进不去,便分别到县工商局和公安局告了西天轴承厂。那两家政府机关调子一致地对他们说,我们马上开展调查,一定会严肃处理。当然调查、取证、结论、处理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得有个过程。莫着急,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慢慢来。
“他们不知道‘五魁首大酒店’的真象,只打听到这是小县城里最好的酒店,一行五人便在三楼开房间住了下来,而三楼的老板正是西天轴承厂的‘西毒’。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们住进狼窝虎穴了。
“我们酒店有个规定:凡是东家引来的顾客一律不登记,不收住宿费。厂里人陪吃厂里人买单,开总统房嫖资厂里算。到我县来打假维权的人没人引进,住店要登记。”
生怕小张扯偏题了,专注心甚强的屠吉祥吩咐道:“莫扯野棉花啊!你只讲打假维权的事。这事后来咋结的局?”
小张不紧不慢地说:“当三楼的服务员从房客那听到什么‘轴承’呀,‘打假验证权’呀,‘工商局’‘公安局’之类的只言片语,便向她的经理作了汇报。西天轴承厂很快证实了这五个人便是来自洛阳打假维权的人。
“当即在六楼的一间房里,本县的戚县长,工商局的李局长,公安局的陆局长三人聚首密谋,如何对付三楼的那些麻烦制造者。戚县长十分威严地说,为企业家提供全方位的、全天候的、保姆式的服务,是我们各级政府庄严的承诺,现实的责任。对企业家照顾周了,服务好了,他们才能一条心地发展生产,为我们提供更多的税金。我们心里要有谱,我县财政的百分之八十来自轴承产业,而这五大轴承厂又占这百分之八十中的百分之九十。也就是说,这五大轴承厂每年为我县提供的税金占我县财政的百分之七十二。这个数只少不多,绝对的!你们设想一下:如果这五个厂垮了是个啥局面?我们公务员的房子不能住得更大了;车子不能坐得更好了;工资都可能开不出来。这一点我们一定要有清醒的认识。昨天县里的常委开了碰头会,专门研究了一下‘打假维权’这件事。大家一致认为:五家轴承厂从前是、现在是、将来肯定还是我县的五根擎天柱。我县一天都离不开它们,否则会天塌地陷。你们要从政治的高度认识这一点。目前这五家工厂还处于发展的初级阶段,相当马家军里著名的长跑名将王军霞在蹒跚学步,摔个把跟头,出点小毛病,是十分正常的现象,没啥值得大惊小怪的。国内,我们要看主流;国际,我们要看趋势;本县,我们要看脸面,谁能发展生产,谁能解决就业,谁能上交税金,谁就是佛爷;谁的脸白我们给谁盖庙宇,塑金身,早起给他上三柱高香,晚上给他磕三个响头。赵书记最后说,现实正在考验我们过去讲的‘为企业家服好务’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停留在口头上还是落实在行动上:一句话,到了考验我们共产党人配不配做企业家的铁哥们的关键时候了!这些所谓的维权者是搅屎棍,他们将扰乱我县的经济秩序,破坏我县的和谐局面。对这洪水猛兽有何高招?赵书记的意见:你们两家看着办。他相信你们有法送走瘟神。如是具有打击滑头手腕的工商与有惩治罪犯经验的公安联袂制订了一个他们认为行之有效的方案。”
“在全楼四十八位上夜班的服务员中李局长精心挑选出五位小姐,她们长相超群,身材出众,更主要的都有狐狸精的骚劲:佳丽们随便向你丢个小媚眼,或者放个‘高压电’便使你浑身肌肉无力,骨骼发软。李局长领教过这五位妖姑的功夫,相信她们能够完成这个轻车熟路的任务。”
咦嘿!还真有这样的故事!小秘书屠吉祥感到十分惊奇:前不久我还导演了一台“计降吴长理”的闹剧,用的就是这攻无不克的女色;想不到堂堂的局长大人也会玩弄这个法宝。如此看来英雄难过的“美人关”既是个枭雄爱耍的下三滥,又是个不费枪弹而致人于死地的污泥潭。哎唷……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性?称职的秘书屠吉祥有一心二用的本领,他一边分着神想自己的心事,一边不间断地听小张讲故事。
“那天夜里十一点整,三楼那间住着‘打假维权’的领导人、洛阳轴承厂销售处王处长的三号房间响起了电话铃。王处长拿起电话,另一头传来一位小姐甜蜜的声音,先生,需要免费的夜餐吗?王处长问,啥食品?对方回答,两个很有地方风味的肉包子。王处长想,即是免费的,不吃白不吃,就说那你送来吧。
“不到1分钟房门打开了,一位妙龄女郎身穿三点式的泳装走了进来,她面带微笑,迈着猫步走到屋中间,摆出一副迷人的姿式后便对王处长丢了一个媚眼,只此一着,肉体凡胎之人便想入非非,难以自持。随后她像一条亢奋的蛇:轻松地扭动着身躯,伸吐着充满欲望的尖舌,闪烁着妖冶迷人的眼光,扭摆着各种诱惑到骨子里的曲线……。同时那死死盯着王处长的眼皮无力地、缓慢地下落,合到一大半时猛的一下睁开:她的黑眼珠比平时亮十倍,从收缩到极点的瞳孔中放射出一束强劲的毫光,这束光如击中你的眼黑,便可搅乱你的脑汁,使你麻木不仁,这便是《武林秘集》上记载的能夺人灵魂、丧人心智的‘摄魂术’。这种江湖上失传了三百年的妖术,不知被哪位盗墓贼从古坟中挖掘出来,并像瘟疫所向披靡地占领了它想征服的阵地,这一切为时不过十年。这种内功练到上层,即便是金身的罗汉也不敢与你对视,生怕稍有闪失,不能自持,便坠入红尘干那些凡夫俗子喜欢的交媾。我们做小姐的没有这种功夫不能算上档次的性工作者,充其量只配做小巷里的野鸡、婊子、暗娼。”
屠吉祥不知趣的问了一句,“能在‘五魁首’这豪华的酒店当服务员,你也会摄魂术?”“练习了两年,”小张有点尴尬地说:“刚入门。这也是门气功,不能滥发,否则会伤元气。年轻时功发多了,年老眼珠会变黄,要不书上咋这样形容老婊子——‘人老珠黄’。”
“好了。又扯远了。”屠吉祥打断了她的话,“还是讲王处长。”习惯按“总统”意见办事的小张接着讲了下面的故事。
王处长是个老革命,16岁参军,打过蒋匪,到过朝鲜,进过印度,去过越南,可以说身经百战,一身是胆。去年以副师级转业,在洛阳轴承厂销售处当管售后服务的副处长。再过一年就满60岁,快退休了。
王处长见走进来一位骚得不得了的小姐,又是丢媚眼,又是放电眼,先是一楞,随后大声喝道,你想干啥?别过来噢,说着摆出个手击脚蹬的架式。李小姐说,我给你送风味肉包子,说着便想走近王处长。王处长用手指着她威严地说,再走一步你就过了警界线!只要我出手,非断你的骨头不可。李小姐嘻笑着说,你有俩拳头,我有俩肉包,说着麻利地解开了胸罩,露出两个苹果似的乳房。她眼睛看着王处长,频频地放着高压电,她身上浓郁的法国香水散发出扰乱神志、混淆意识的大分子雾霾似地围住了王处长:猎物不过两米,就看你咋接近他。经验丰富的李小姐看得出老人在极力地保持镇定,极力地抗拒诱惑,那警惕的意识使他的手脚还保持着反击的姿式,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还是小心点好。李小姐不得不改用新的战法,来扭转这种僵持的局面。
趁王处长的双眼与她对视之机,她脱下了小裤衩,如是一尊全裸的汉白玉雕像便立在王处长眼前。她嗲声嗲气地用京腔说道,我为你朗诵一首仿莎士比亚诗体写的《玉女神》吧,同时她的右手食指在乳沟中从上至下的慢慢移动:
这是世人公认的最销魂的乳沟,
沟两边有两座一模一样的山丘。
山丘中有一眼沁人肺腑的泉水,
多少英雄爬在上面吸呀吸不够。
志士仁人因仰慕其名纷至沓来,
远古帝王现今元首也爱这一口。
痴情小伙的目光常在这里徘徊,
上帝安排不要停留沿沟往下走。
如是他被带到最柔软的大平原,
绕过那个号称天坑的生命源泉。
便来到长着稀疏灌木的树林边,
树林尽头是五柳笔下的桃花源。
小羊钻进洞里撒欢得上窜下跳,
在挂着露水的草地上左奔右跑。
牧羊的汉子在这里面乐不思蜀,
忘乎所以他抛弃了真理和主义。
不思念爹娘也不惦记糟糠之妻,
他只想今生今世永远住在那里。
……
仿佛被磕睡虫咬着,王处长晕乎了。李小姐像个幽灵,一边指点,一边旁若无人地朗诵着,她在转移对方注意力的同时,一毫米一毫米地飘移着自己的身躯,如同一只凶狠的母狼,悄无声息地接近惧怕它的猎物。当她站到王处长身边,想伸手替他解衣宽带时,王处长猛地惊醒,狠击一掌,将她打到床头,怒声骂道,你这个臭婊子,还不滚开。此时李小姐顿失百种妩媚,千般娇态,她用双手乎拉了两下头发,披着乱毛,张牙舞爪,像黄老邪的徒弟梅超风一样,大吼一声,扑到王处长身上。瘦弱的王处长被雄狮般的李小姐压在身下。
这时“拍”的一声响,房门大开,几个身穿警服的人员手拿相机闯了进来。李小姐的赤身祼体遮挡着王处长穿着整齐的身躯,老练的警员拍了下李小姐的背影和仅露面孔的王处长。李小姐从王处长身上爬下来,不好意思地退到墙角蹲下,把头藏在双膝之间,像只传了瘟的母鸡。一位警官对端坐在床沿的王处长说,老不退火的还出来采个野花,真有劲。带走,到局里审问。几位警员将王处长带上一辆警车,没多久,‘打假维权’组的另四位成员也被带到楼下。
在拘留所五人一言不发地坐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提审前王处长才说了四个字:无耻!污陷!
公安局陆局长亲自审问王处长。已知对方身份的陆局长是一脸鄙视,满嘴讥讽:你这位比我高几级的老同志咋会犯这低等的错误?辜负了党多年的培养啰。你们来我县就好好的打别人的假,维自己的权呗,去宿个啥妓,嫖个啥娼。我说的并非污陷,你看看这些照片。老领导,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这事咋处理较好?比方说将此新闻登在报纸的头版头条……
王处长深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十分沮丧,“我们打了败仗,望你们优待俘虏。”
握着生杀大权的陆局长洋洋得意,“不给出路的政策是错误的政策。我说两条意见:第一,你们今天得离开我县,因为本县是个巴掌大的地方,流言蜚语传得极快,说不定一会记者会蜂拥而来;第二,以后不光你不能来我县惹事,你手下的人也不能来我县生非,如果有人敢来我县捣蛋,我跟你新账老账一起算。这次嘛……既往不咎。”
事到如此王处长十分清楚,这不是意见,是命令!你不执行也得执行。既往不咎说得多好听,他们有意陷害,毁了王处长一生的英名。
五位“打假维权”的人士当天上午灰溜溜地离开我县。当天晚上本酒店举行了盛大宴会,五位大侠与众多的“天王老子”兴高采烈地庆贺了一番。大吃海喝之后接着是乱淫,整栋楼彻夜充满着淫荡的调笑,到处响着“叫春”的呻吟……简直是个魔窟。这种场面在本酒店绝后不敢说,起码算得上空前。我县的地方志应该记上这件事,这也算是本县的“光荣史”。
学文学的屠吉祥摆出一副极不相信的神态,“你说的那位李小姐有那高的文才?摹仿莎翁的诗要真本事。”
小张赞不绝口地说,“李小姐是本店的花魁,她是北京名牌大学的文学硕士,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才干我们这一行。她人长得好,床上的功夫也好。她精通诗词曲赋,略懂琴棋书画,是县太爷的坐上宾。她一般不接客,歪瓜裂枣她理都不理。像王处长那个老椰皮就是真动心搞她,她也会闭关自锁,叫你没门。她那天清楚,脱个光屁股是为了演戏,在戏中她扮演的是一位执行特殊任务的名妓,像日寇的特工,似军统的奸细。李小姐自视清高,从来不理我们这些‘下三滥’,整栋楼一百多名服务员,只跟她的老乡、她下海入道的介绍人刘小丽说话,她俩要好。而刘小丽和我关系不错,刘小丽对我说过,李小姐打算写一本小说,名字叫啥……《风流名妓的辛酸泪》,哎唷……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被人压在下面操还想写小说炫耀自己。”
“故事讲完了?”屠吉祥关切地问道。“打假维权的讲完了,”小张回答说,“如果你想听点别的有‘性’趣的事,我可以讲一千零一夜……”
只有打假维权屠吉祥可以放心大胆的听,小张所谓有“性”趣的事屠吉祥知道尽是扎耳朵的话,他清楚那无外乎是色情、是挑逗……最后还是用钢刀刮你的骨。对“色”高度警惕的屠吉祥这次采用的战术是积极防御,“讲完了就好。谢谢你。别的话明天说,我的瞌睡来不及了。你走吧。”听“总统”命令的小张垂头丧气地走了。
看到笔记本上记的那些文字与数据,搞文秘的屠吉祥分外惊喜:依据这些足以写出一篇极有份量的调查报告。这个报告站的高,望的远,看的深,讲得透,比上车间考察要强一百倍。虽然全是耳闻没有一见,但人物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数据有脉有络,千真万确:张元彪肯定感兴趣。屠吉祥一边眨着眼皮,一边转着眼珠:这重要的事得赶紧给汪处长汇报。屠吉祥不知道汪处长那个“总统”房在演关云长过五关……还是在演老蔡阳被斩了?为探虚实他给汪处长打了电话,汪处长叫他稍等片刻。
屠吉祥非常满意自己今晚的表现:守住了贞洁,经受了考验。今晚的人是奇人,今晚的事是奇事,奇人奇事是写小说绝佳的素材。一想到写小说屠吉祥马上联想到那位李小姐,她跟自己有许多相同之处:都是学文学的;都想写小说……。
汪经理很快来到屠吉祥的房间,屠吉祥把四号服务员讲的故事一五一十的向汪伟汉作了汇报,看到他小本子上记的那些字,词,句,汪伟汉相信了这一切。嘀咕了半个小时,他们制定了行动计划。
第二天早上七点他俩便起了床,汪伟汉若无其事地问胡经理,“贵县有啥风味小吃?”胡经理极热情地说:“出门右拐第一条街叫新华路,街两边尽是风味小吃店。二位悠着点,别撑着了。”汪经理笑着说:“吃罢早饭逛一下就回来,刘厂长来了叫他稍等一下。”他俩走出酒店在街上叫了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要赶八点钟的那趟火车回香樊。
回厂后汪处长和屠吉祥给厂领导作了专题报告,对北疆轴承厂的生产能力,厂区规模,设备状况他们无法作过多的介绍,因为他们既没有看到它躯体上的残疾,更没看到它内脏上的病灶,仅仅只看到它穿着布衫的外表。他们着重介绍了吉庆县那五家民营的轴承厂:这五家轴承厂在生产上的分工;每年他们上交大量的税金,在地方财政中起到支柱作用;经济地位决定了他们在地方政治舞台上充当的是主角;以致政府官员成了他们贴身的保镖、忠实的代言人。
数据拥有的不同色彩使他们报告中讲叙的人物栩栩如生,特别是洛阳轴承厂那五位打假维权的人。同行遭人污陷的悲惨令在座的领导感到震惊,气愤填膺的张元彪拍着桌子说:“完全乱套了!天下竟有这种胡作非为的政府。”
受冒牌轴承打击伤了元气、损了面容的张元彪心情悲痛地说:“我厂打假维权面临的形势非常严峻,局面异常复杂,根据二位的调查可以肯定,我们的对手十分强大。那五家轴承厂是县财政的支柱,而县政府仿佛是毫无经济来源的父母,对百万富翁的儿子抱有极大的指望。这种依赖必然产生保护: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那五家轴承厂是老寡妇千亩心田里的五棵苗,谁碰她跟谁翻脸,跟谁拼命。
“那五家水货轴承厂想做大需要政府的保护,而政府又指望他们交纳税金,这种魅力无穷的相互吸引必然产生相互勾结,相互利用。说狼狈为奸也好,说为虎作伥也行,总之这是一种牢不可破的、比分子键接合得还紧的社会关系。这就是我们的敌人与他手里拿的保护伞。
“敌人的强大我们看得见;但保护伞不是一般的雨伞,是‘核保护’伞,这一点各位不见得意识到。从国家的大政方针讲,积极扶持大力发展地方中小型民营企业是当务之急;不光口头讲,还要落实到行动上:对国营企业的税收是百分之三十三,对民营企业的税收是百分之二十七。相差六个点!不得了呀同志们!如此这般再强壮的野兔也跑不过乌龟:四十二公里的马拉松,你刚起跑,人家离终点只差半米了。
“如今在否定计划经济,搞市场经济国营企业是睁眼瞎,是瘸腿汉,是多余的。管你是国之瑰宝青铜鼎,还是老百姓爱不释手的随身听,统统被他们视为垃圾。政治意识与经济结构讲究配套:啥人骑啥马,啥马配啥鞍。哎唷……,现在国营企业是手上的第六个指头,人家咋看都不舒服,早晚要开刀割掉。
“目前从中央到地方有一股强烈的保护中小私企的‘政治愿望’和‘经济需求’,所以我们打假维权在政策上得不到认可;在行动上必然遭到地方政府强烈的反对;唯一能得到的是道义上的社会支持。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只占一个,能打胜仗?我看难。但即使这样我们还得干。哪怕成功的机会是万分之一,我们得拿出百倍的努力争取。说一千道一万,我们总得给近万职工一个交待吧。我们的形象应该是站着拼死的勇士,而不是跪着求生的懦夫。”
高瞻远瞩的张元彪分析了向轴打假的前景,他说:“这种艰难困苦的局面还会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们要有打八年抗战的准备。八年可见分晓,国企与私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山不容二猛虎,同槽难养俩叫驴,绝对没有共赢,绝对没有共同发展的和谐局面。”
与会的干部一致赞同张元彪就向轴打假维权采取的两项措施:一是联手另外四家同行,以全国最大五家轴承厂的名义给中央、给国务院写控告信,要求坚决、彻底、全部、干净地清除吉庆县的水货轴承工厂;二是向轴要建立强大的打假维权专班,要走出去,主动出击。要依靠法律,要发挥地方政府的力量,毫不手软、不惜代价地打击那些危害向轴利益的水货生产者。
嘴里说得蛮硬足,但大家心里是虚的:不打假,会亡厂;打假,前途渺茫。大气候变了,漫天的雾霾。
周末的晚上,向轴职工再次在电视机前收看张元彪的重要讲话,这次讲话只有一个内容——狼又来了!
五官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张元彪给职工介绍了当前的危险来自北方的那只恶狼。因为知道了狼穴的地点,他暗暗的给自己鼓劲,决心跟它大干一场,所以在公开的场所他没花费多少口舌讲这件事。但高瞻远瞩、未雨绸谬的他指明将来的危险来自南方那只狡猾的狐狸——日渐做大的民营企业乾坤轴承厂。张元彪对这个农民企业家及他创办的轴承厂深恶痛绝:并非它对向轴有多大威胁,而是他的行经过于卑劣。当着广大观众的面张元彪敲着桌子、咬牙切齿地谴责道:“据我的情报,乾坤轴承厂不光通过非法渠道从向轴搞走各种技术资料,他们厂的技术员还经常性的来我厂实地考察,可我老张从没邀请他。他厂的陆老板多次乔装打扮混进我厂,啥意思?向轴的厂大门是他家的菜园门?想干啥?向轴人种的萝卜白菜任他拔?我希望广大职工看好厂,把严门,防窃贼。”
幽默风趣的张元彪最后调侃地说:“最近我苦恼得很,一个打假打掉了身上近十斤肉,看来我也是个水货。”他指着腮帮子说:“看这,肉松垮了。爱苗条的女士,想减肥你去当个操心的厂长,绝对不错。”
向轴职工看到张元彪瘦了一截感到心疼。他老张除外表还有哪些地方变了,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