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特色时代
三十三、今非昔比
公元1987年8月28日。
“爸爸,看够了没有?我想去看老牛,看大公鸡,看小狗。”肖卫国刚满六岁的儿子第三次抬头看着他,眼里充满渴望地拉扯着他的衣服,那眼神像个饿了三天的小叫化子望着卖炊饼的大爷。
对肖骋这个生长在大城市的孩子来说,用自己的手牵牵老实听话的牛,喂喂雄壮无比的大公鸡,摸摸摇头摆尾的小花狗,那个快感绝对胜过在动物园里隔着栅栏观看大象或长颈鹿。对人类来说,触觉的满足远远胜过听觉或视觉的满足。
在山梁子上站了十几分钟,肖卫国像个飘泊海外的游子回到了故乡,面容是那么的深情,激动;像位知名的学者回到他幼时的学堂,回味是那么的深远,无穷;像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凭吊过去的战场,神情是那么的悲壮,从容。然而,他惊讶的发现三百米外凡是能收入眼底的物体,跟他十六年前离开这个小山村时收藏在脑海中的那张照片相比,几乎没有变化,祝家湾这个小山村的时空好像凝固在十六年前——这些年村里竟没盖两幢新房子?
当儿子再次拉扯他的衣角时,面容严峻的他瞬间变成了一位热情洋溢的导游,他表情丰富地说:“儿子,急个啥。你可别小看这个山村哟,它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梦牵魂绕的地方。有关我和它的故事,你听后肯定觉得比《西游记》还有趣,比《一千零一夜》还神奇。”
此时夕阳即将下山,它那风情万种的余辉笼罩着坐东朝西的小山村,座座农舍蓬荜生辉,像抹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不管是青砖灰瓦的,还是坯墙草顶的,既显得古香、古色、古朴,又表现出恬静、淡雅、庄重。
在家户喜欢种的枣树,石榴树,柿子树,像一把把绿伞撑在农家小院里,树上众多尚未成熟的青果像翡翠首饰装点在母亲的头上,一旦它们呈现金子的黄色或玛瑙的红色,它们的妈会笑得直不起腰。
两坡间梯田里绿茵茵的禾苗沐浴在夕阳温柔的光辉里,在金风中它们步调一致地摇摆着身躯,像一个庞大的穿着绿装的少儿合唱团,对着即将回家的太阳公公挥手致意。
后坡南端的那棵老槐树还耸立在那,这棵三五百岁的老树太可怜了!它连广寒宫里的嫦娥都不如:嫦娥还有只玉兔作伴,可在老槐树周围灰白色的坚硬的地表上既没有一株乔木,又没有一丛灌木,甚至连一棵绿色的小草都没有。春天风和日丽,老槐树像一位艳丽无比的少女,它枝繁叶茂,一串串洁白的葡萄似的槐花挂满枝头,香气四溢。冬季冰天雪地,老槐树似一位无依无靠的寡妇,枝叶凋零,孤苦伶仃。但与人相比,老槐树还是幸福的:它能“一岁一枯荣”地轮回几百年,而人一生只一次。
1970年肖卫国按照公社的要求,用白石灰在几栋青砖灰瓦的房顶上和墙面上写的大标语,“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集粮,不称霸”,“提高警惕,要准备打仗”……,还依稀可见。这些朦胧的字迹像一根细长的端部带钩的钢丝,把肖卫国堆放在大脑深处的那些记忆,像钓黄鳝似的从洞里硬扯出来,使他不得不追逐岁月,回忆往事。
肖卫国牵着儿子走下山坡,沿着田间小道走到大庄北端的稻场,站在稻场四处一望,除了中间一小块平整点,四周是坑坑洼洼的,长着杂草,原来稻场周围一年四季都有的麦秸垛或稻草垛不见一个。记得那两年夏天,只要天好,每天晚上几个知青都和放暑假的五个中学生二元,小娃……来稻场乘凉。晴朗的夜空月明星稀,习习的凉风让人惬意,大家爬上高高的麦秸垛,坐在那谈天说地,讲古论今,仿佛整个世界都属于这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稻场北边烧砖瓦的窑还在,它像个穿着破衣烂衫、长得老态龙钟的乞丐;窑顶一沿圈长满荒草,极像老叫花子头上那个既烂了沿又穿了顶的破草帽;这要饭的傻坐在那,瞪着茫然无神的大眼,张着空洞无声的大嘴……他期盼着,他渴望那个窑匠师傅能回来,给他填一肚子美味佳肴……看样子该窑已好几年没生火冒烟了。
每年夏收或秋收暂时储存粮食、室内面积只有二十平方米的那座土坯房还立在稻场边,但厚实的门窗不知去向,房顶已有一半坍塌,沤烂的椽子与破碎的灰瓦散落了一地……看来这房子废弃已久。
稻场南边田角的那眼水井还在,井里的水离井口不到一米,井壁上长满了青苔,看来好几年没淘过井了。肉眼可以看到许多小虫子在青苔上玩耍,嬉笑,完全可以肯定它们在此安家落户了。井水是供人吃的,为了讲卫生,先前每年队长都安排社员淘洗两次。社员们吃着卫生的饮用水,不闹肚子,老红章才吃得香甜,睡得安稳。现如今分田到户了,很明显,没人操这个“闲心”了。
沿稻场边的一条小道朝南走百十米便进了村,这条曲溜拐弯的小道边全是社员的菜园子。庄北头第一个院子便是老歪曾修荣家,肖卫国站在老歪家门口注视了好一阵,十几年的风雨把干打垒的院墙削矮了寸把,虽然院墙上端有极耐干旱的仙人掌用盘根精心的护着。院子的门还是那扇裂缝大得扁担都能伸过去的老门,它把肖卫国再熟悉不过的一切关在了里头。此刻肖卫国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仿佛天文学家惊奇的发现,司空见惯的北斗七星的勺子里竟冒出了一颗新星——破旧的门上挂着一把闪着金光的“将军”牌的大铜锁!他插队的那两年,“门环”这个至关重要的岗位上站的可不是“将军”,而是个尚未入伍的“民兵”——一小节带杈的树枝。肖卫国瞅了一下这位威风凛凛的配着“上将”军衔的家伙,心中顿生疑窦:如今“假、冒、伪、劣”的商品横行天下,它称职吗?不管咋看肖卫国都感到不舒服,它分明是揉进眼中的一粒沙;是心中一个难解的结。
再往前走不多远,闯进眼簾的情景,让肖卫国感到万分的惆怅,他内心产生了巨大的失落感,甚至空虚到没有一滴血的感觉——对他来说比故宫还有意义的“牛棚子”被扒掉了!原址上仅留下一圈由大石头砌成的地基。刚才他在前坡上侦察时看不到牛棚,因为它被老祝家高大的砖瓦房挡住了。这次带儿子来农村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让他瞻仰一下他爸当年插队落户时的“家”,这可是他接受再教育的课堂、锤炼灵魂的熔炉、改造思想的作坊啊!
傻兄弟们啊!你们把知青心中的艾菲尔铁塔拆掉了!你们脑子里压根就没有保护“文物”的意识:谁料到一块“××人民公社”的招牌,在香港嘉士德拍卖会上竟卖到十万元人民币,国际级的拍卖大师评价:“升值的空间巨大!”
可农民就是农民,在纯朴得像山涧清澈见底的溪水的农民心中,最伟大的事业是种好地,最欢乐的时刻是收获庄稼,最宝贵的财富是肥田沃土。其实他们跟伟大的政治家、杰出的艺术家一样样,一生只为一个目标奋斗着。
农谚说“庄稼是支花,全靠粪当家”,又说“闲土三分肥”,知青们走后,目标明确、艰苦奋斗的农民把牛棚子“干打垒”的土墙当作祭品贡献给了他们的母亲——土地。“民以食为天”,他们这种作为难道不崇高,不伟大吗?通情达理的肖卫国当然明白这是牛棚子最好的、理所当然的去处,任何事物只有回归自然才能获得永恒。
“牛棚子”对面是当年牛队长曾修堂的家,挨着曾修堂家山墙的是间小茅草棚,里面住着队里的老光棍、“三队长”的贾世奇,挨着世奇的小院便是他堂兄贾世美家,牛棚后高大的青砖灰瓦房是祝来财家。牛棚子左邻右舍房屋的模样可以说一成未变,唯一区别于先前的是——每家门上都挂着把“将军”牌的大铜锁。
在肖卫国的印象中当年村里没有一户人家挂锁,无论是院子门还是堂屋门,门环上插的都是一根拃把长的树枝,其作用是防止猪狗的进出。现在门上挂“将军”了,中等智商的人都可以分析出起因是突发的,否则不会产生“不约而同”的效果,极可能是一夜间村里出现了燕子李三,或者来了侠盗罗滨汉。总之这突入其来的大地震一夜间彻底摧毁了村民们原有的价值观念,使他们的灵魂由江南的鲜花盛开一下子变成沙漠的寸草不生。从此人们把那些跟先前差不多的财产,看得金贵了十倍,一绽银被他们看成一绽金,一枚铜钱被他们看成一枚银元:同样是一块钱,从前想买十斤大米或八斤盐,随你的便,总之它是搁在你家里的东西丢不了;现在不一样了,一个不小心它就是别人的了。这一块钱所有权的变更,既不属于带有遗产性质的馈赠,更不属于讲究利息的借贷,它是几千年来人类最可耻的行为——盗窃。
三十四、老姐姐
村南不知谁家第一个冒起了炊烟,淡淡的炊烟夹杂着火星从烟筒里冲了出来。一开始它像百米短跑的运动员,干劲十足,直线飞奔,可跑了几米它又变成喝多了酒的醉汉,踉踉跄跄,东摇西摆,最后它步入了梦境,化为了无形。管它谁家起的火,先去坐坐,歇歇脚再说,肖卫国这么打算。
冒炊烟的是张华房家,肖卫国牵着儿子走到她家院子门口时心里像滚开的水,激动得不得了。十六年没见老姐姐的面了,这第一句话说啥好咧?既不能过俗又不能过雅,因为姐不是一般的人。心里琢磨了好一阵就是想不出来,此刻的他仿佛某些参加高考的学生,平时准备得头头是道,快进考场人就懵了。管它的,进去再说。
一进院子,右手第一间房子是用茅草搭的灶屋,灶屋的门是开着的,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肖卫国眼前,张华房正在聚精会神的烧灶。锅盖盖着,里面煮的东西热气腾腾的“咕嘟”着,极像个斗志昂扬的婆娘在不停嘴地唠叨。看不见锅里煮的啥,但能闻到浓郁的香气,从香气中你还能品出甜味,总之这个味道就是常赴蟠桃宴的赤脚大仙也会垂涎三尺。见此情景肖卫国决定捣鸡毛,哈哈!给老姐姐一个出其不意。
肖卫国摘下了太阳帽,躬着腰,极力表现出一副苍老。干咳了一声后,他操着一口纯正的枣阳话说:“老姐姐,行行好,给口吃的吧。”张华房猛吃一惊地站了起来,惊恐地注视着肖卫国,她的眼光中充满紧张,仿佛见到了一转身子就能从地下冒出来的土地爷。
肖卫国神情不改,原腔原调的说:“老姐姐,咱爷儿俩三天没吃饭了,饿得眼冒金花,前肚皮都贴到后脊梁骨,可怜可怜吧!哪怕给碗刷锅水喝都中。”
惊慌失措的张华房,从衣着上断定他们不是要饭的花子后,稍许镇定了一点,她那张反应敏捷的快嘴本能的冒出了一句话,“你是谁呀?”说罢她便从上至下地打量起肖卫国,把他的模样与自己记忆中的人物逐一对照,那个过细劲不亚于对即将上法场的死囚验明正身。但此刻有一点,她那聪明过人的大脑可以肯定:来者不善——在跟她捣鸡毛(开玩笑)。
肖卫国的变化着实不小,下农村那阵子110斤的体重是常态,现在140斤的体重是常态。那多出的三十斤肉要是全长在屁股上,那里该改名叫“后座”了;假如全贴在肚皮上,那个海拔绝对高于怀双胞胎的孕妇;如果全缠在腰间,非逼着皮带后退四个眼;一旦全在脸上那还得了,好大一个肉球。好在仁慈的上帝办事总是“公开,公平,公正”,他均匀的分布了那三十斤肉,肖卫国人长得还算匀称,只能说变富态了。他还有两个显著的变化:头上一沿圈的毛发长势挺好,就像亩产千斤以上的水稻,密密麻麻的,只见庄稼不见地表,而额头上又是一番景象,仿佛被大牲口糟蹋过的苞谷地,稀稀拉拉的,明显的减产了;再一个就是上了三年的电视大学,天天看电视,他原有的轻微近视加深了,一副四百度的近视镜,不上床它死活不愿离开鼻梁,就像刚断奶的娃子成天缠着他娘。
发胖,谢顶,眼镜,使三十四岁的肖卫国模样大变,他像冬至时挂在树上的柿子,完全成熟了。
肖卫国也同样在仔细的打量张华房,但他可以肯定她就是张华房,因为这个院子里的一切异口同声地向他作了介绍,特别是那位管家的“将军”的证辞绝对有效。五十三岁的张华房当年够得上祝家湾的第一美女,她像那些极少数的女子一样不受岁月的侵犯,得天独厚,到了这个年龄,姿色不变,不过也经不起细看,如果用工笔画家吹毛求疵的眼光,你能清楚地看到她眼角的鱼尾纹。但你如果是位印象派大师,你眼中看到的永远是模糊的美,坯子的美。
“老姐姐,还没认出来?我是当年插队的小青年小肖啊。”当肖卫国用地道的枣阳话亮明身份后,张华房停止了大脑中的搜索,她一拍巴掌,一跺右脚,笑得脸上的皱纹像朵重瓣的月季花,“哎哟哟,原来是我的兄娃。”说完她后退了一步,用考古家鉴定青铜器那种认真的眼光,从上至下地打量了一遍肖卫国,当她确定这是个殷商时代的真家伙后便笑着说:“小肖,瞅你这个样:架副眼镜,拿个礼帽,胖墩墩的一身膘,哪点像中国的叫花子,分明是地球那半拉美国要饭的花子。饭还没好,你在门坎上坐着,莫乱跑,当心狗咬。待会开锅了我这地主婆先给你盛一海碗,管你爷儿俩吃个肚儿圆。”说完又爽朗的大笑起来。张华房的语言艺术和面部表情要是不能评为国家一级话剧演员,评委算是瞎了眼。
张华房的笑声感染了肖卫国,肖卫国也尽着情的大笑起来。这笑声像只有出汗才能治愈感冒一样,把肖卫国心中的思念全表达出来了。一边笑他一边想,老姐姐还是这么爱唠嗑:她唠的嗑既有文学家风趣有味的语言,又有艺术家爽朗感人的表情,还有音乐家那悦耳动听的笑声。
张华房走近肖卫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娃当年可是匹小马驹,如今壮得像头牛。”肖卫国不假思索地说:“老姐姐啥时候都美得像朵花。”张华房既不显得意又不带忧伤,而是用调侃味十足的语气说:“不中啰,老球啰。今年我虚五十三,属狗的。这把年龄离天远离地近,黄土都堆到脖颈了,说不准哪天黑了就瓮进去了。一个囫囵两半拉,过一天算一天。不过我掐指算过,老天爷这个小气鬼这二三十年还不会下帖子请我,不说旁的,现在我一顿还能喝一海碗稀米汤,带啃俩大白馍,请我去他的大雄宝殿他管得起饭啵?”说罢又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
肖卫国装着十分惊讶地说:“老姐姐,黄土堆到你脖颈啦?‘吃河里的水——不要紧(井)’,兄弟我拿把镢头把土坷垃刨松,再换把铁掀把松土铲光,你老姐姐照样一蹦三尺高,上蓝天,摘星星,摸月亮,亲太阳,由着你的意,想咋法就咋法。”
“兴喷”是当地农民对耍嘴皮的一种俗称,俗称与雅称如同一个人的小名与大名,比方搁在地摊上贱卖的蛇和猫,一旦进了广州高档的餐馆就改名为龙和虎了。文学家应该把“兴喷”纳入演讲的口才或者语言表达能力的范畴。兴喷的高手除了要掌握大量华丽的辞汇,诸如民间广泛流传的俗话,谚语,以及老百姓喜爱的,或即兴发挥而创造的歇后语外,还要有相当的智慧和过人的反应能力。凭心而论,老华房兴喷的能耐,绝对超过了种花生出生的美国总统尼克松,和“居委会主任”出生的奥巴马。当年肖卫国插队时为此还拜张华房为兴喷的老师呢!
当听到肖卫国说她“一蹦三尺高”,机敏过人的张华房立即作出了反映,“兄娃,你兴喷的本事长进了不少。可你是‘夜猫子进宅——不安好心’,你把姐说成了蚂蚱还是蛤蟆?”
“哎哟哟……,只顾兴喷火都熄了。”肖卫国知道耍唇枪舌剑自己不是老姐姐的对手,自己唯一的招数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服她的啄。肖卫国一屁股坐在烧火的凳上,用火钳夹了些枯枝败叶填进灶里,那个动作就像下围棋的瞎投了一颗子表示认输。“老姐姐,我来烧灶,你忙你的。”“没啥忙的”,华房掀开锅盖,用锅铲将里面的东西翻了两下,“煮了一锅老南瓜。面和好了,醒一下赶点面条就完了。”其神态像只得胜的老母鸡:对手已由一只雏鸡长成了一只雄纠纠的大公鸡,可它还是服自己的啄,可见自己宝刀未老。华房得意的很,她不出声的笑容表明得意的程度是“十分”。
儿子在院子里瞅了一圈,只见到几只刨食的鸡,而没见到他迫切想见的花狗和老牛,极度失望的肖骋跑进了厨房。看到锅里热气腾腾的南瓜,他的愁眉苦脸顿时云开雾散,阳光灿烂,“好香啊!奶奶,我能吃点吗?”
听到这话,肖卫国板起脸来喝了一声:“骋,可不能叫奶奶,称姑、喊婶、叫阿姨都可以,就是不能叫奶奶。”肖骋将惊讶的目光从他爸脸上转移到张华房脸上,那颗天真无邪的心想:这能叫阿姨吗?长得比我奶奶还老!莫名其妙的他暗忖着。
一般来说,小娃子看相叫人准的很,这大概是他做人以来学到的第一个真本事,除了父母的言传身教外,主要靠他们天使般的聪慧和刚刚萌发的比较鉴别能力——这仅仅是两岁的孩子的本事。肖骋已六岁了,不谙世故的他压根不知“叫人”也会有两套标准。
张华房像老禅师对刚入佛门的弟子传授箴言,她一本正经地说:“娃,千万别叫奶奶!叫我奶奶,你伯就犯了严重的方向路线性的政治错误,搁到当年不砍头咋法也要判个无期徒刑。”肖卫国站在一旁捂着嘴笑,笑得浑身的肉直抖,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张华房瞅了笑得直不起腰的肖卫国一眼,她还是严肃得像个法官,“咋,我说错了?当年公社可是有规定的:不到四十岁不能长你们一辈。管知青的韩会计说这是毛主席的司令部发出的指示,七零年那会你不满十七岁,可我在人世间已晃荡了三十六个春秋,论年龄我比你大一倍还多个吃奶的娃子……就那,只配给你们小青年当姐……。当年大队书记亲口对我说的,你张华房只能给他们小青年当姐,当小姨,当幺娘,想都莫想!”
看到张华房像个受到天大委曲的诉讼人,肖卫国倾刻间收敛了笑容,他的面部表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仿佛一个自以为是的被告认识到自己的罪大恶极,他点点头深沉地说:“嗯……,有这回事……,也只能如此。亏待你老姐姐了。”
张华房一摸脸,把正而八经的面孔拉下来折叠好统进兜里,换了一副含苞欲放的面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过去的黄历翻了也是白搭。世上的女人哪个不想青春常驻?就连观音菩萨都是年年十八。就喊我阿姨吧,这样叫中听。”
肖骋用他的普通话喊了声“阿姨”,那清脆的童音像百灵鸟的啼叫,使张华房心花怒放。她高兴的“哎”了一声,然后用双手捧着肖骋胖乎乎的脸蛋,像欣赏芭比娃娃似的瞅了起来,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那就不用说了,秀眉,亮眼,隆鼻,朱唇,皓齿,外加上一头微卷的黑发……,真是人见人爱。张华房那张喜欢啄人而不大爱歌颂人的快嘴,见到这么可爱的娃娃,也不得不发出赞美的言辞,“好漂亮的娃!插上俩翅膀,就跟从上帝那飞来的天使一样样。小肖,这娃子长的随你。”
听到张华房既夸了自己的儿子,又爱屋及乌的扯到自己,肖卫国挺神气的讲:“那还用说,好种出好苗,粗树结大桃。这娃子连续两届被评为襄阳市的‘健美儿童’。”肖骋露出洁白的牙齿得意地点了点头。评“健美儿童”的第一关:像看牲口年龄大小似的看牙齿——有一颗虫牙就被淘汰了。
肖卫国又向灶里填了一把柴,“老姐姐,差不多了吧?再煮就糊棱了。”伙头军当机立断的命令道:“熄火吧!煮熟了。但这不是给人吃的,是喂猪的。我们下点面条,吃点咸菜,馍是现存的。今日将就一下,改天姐给你做肉菜,中不?”
“不!阿姨,我不吃面条,我就吃这锅里的东西,挺香的。”肖骋拉扯着华房的衣角,压根不像个小叫花子在苦苦哀求,而像个任性的小王子在下命令,在这个“独生子女”身上已初现出八零后那种完全不同于父辈的特征。肖卫国只得顺着“小皇帝”的意说:“姐,今日就亏待一下你的猪娃,你给我爷儿俩一人来碗老南瓜外加一个馍,到姐家我不作假。”
“你说中就中。七零年你们小青年来这插队时有南瓜汤白面馍吃就相当不错了。今日你就带着娃子吃顿忆苦饭吧。”华房将锅里的南瓜盛了一大盆子,那是喂猪的,剩下的放了点盐,滴了点香油炒了炒,给他爷儿俩一人盛了一海碗,又从碗柜里拿出一簸箕蒸馍,一瓶腌蒜苔,一瓶腌韭菜,便在一旁瞅着他们如狼似虎般的吃着。那个吃相跟饿急了的克鲁猪(半大的猪)差不多:也不叫唤了,张着大嘴不停的嚓。
瞅着这父子俩吃食的模样,张华房极为感慨,“你们城里人啦,现在是反着过:放着大鱼大肉白米白面不爱吃,偏眼馋咱乡下人喂猪的南瓜红薯,喂牛的荞麦黑豆,难道还眼馋猪一身的肥膘,羡慕牛那股傻劲?话说回来,人啦,就是个贱种,鸡刨食的命——稻谷堆里刨米吃,米堆里刨稻谷吃。”
“爸,阿姨是不是在批评我,我是属鸡的,”听到华房的话肖骋感到惊讶,他不解的问肖卫国。
华房弯曲着十个手指往怀是扒拉着说:“娃,鸡是用爪爪刨食吃,你是用筷子夹食吃,不是一码事。这驴球不能扯到马髂里。”华房那绝妙的语言配上滑稽的动作,使肖卫国笑得前仰后合。而肖骋仿佛一个小学生听懂了大学教授讲的微积分,他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阿姨我明白了。这又香又甜的南瓜我没吃过,我爱吃。”在他眼里这碗老南瓜远远胜过一碗红烧肉。
“姐,该收工了,红号咋还没回来?”肖卫国自踏上祝家湾的地界便把自己融入了这块土地,他始终讲着纯正的枣阳话。
“当家的晚上不回来,我把面条下好了给他送去。”华房一边赶着面条一边说,这手上的麻利和嘴里的快语配合得相当默契。
“这忙活,啥事?”“说‘一二三五六——没事(四)’吧,它又有事;说有事吧,又没球个大事,就是‘一担烧柴挑到晚——放不下心(薪)’。”肖卫国问:“啥事非得在田头吃,在地边睡?说给我听听。”华房像下药引子似的问,“简冲大堰边的那片果树林子你还记得吗?”“咋不记得,那片荒地上原有几棵一人抱不住的土梨树,林昌当书记后把它们全刨了,把地整平后栽了百十棵红皮白肉的洋梨树。梨树林边是柿子树林,这片果树林上沿坡上是队里的瓜地。入秋时节那树上的梨一个恨不得斤把,多大的能耐你也吃不了俩。坡上的瓜哪个不是克鲁猪的肚娃圆滚滚的,瞎摸一个都十来斤,尽是沙瓤的,甜得赛蜜。那梨那瓜似故宫的奇珍异宝挂在树上,晒在坡上,稀罕得很,像磁石一样吸引着过路人的眼球。凡是打那经过的人无不瞪着贼娃子似的双眼东张西望;手指头有点不听使,抖个不停;口里流出的哈拉子就是庐山瀑布的缩影;心疙瘩上像有个脚上带刺的小蚂蚁在爬,痒得不得了;整个人仿佛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迈不开腿……这也难怪小社员,连孔老二那大的圣人都说‘食色性也’。哎唷,口福谁不愿意享受?每年瓜果熟的时候,一心为公的老队长当机立断地把‘瓜田李下’定为‘军事禁区’,并再三邪嚯,谁进了那块说不清道不白的是非之地,二话不说,我先扒他十个工分。七零年夏天,那片山坡顶上盖着个瓜棚,里面住着队里的兴瓜能手、人称‘铁面包公’的老太君。老太君相中了我,说我对他的脾气合他的胃口,他向老队长点名叫我晚上帮他看瓜,每天晚饭后我牵上我们养的哮天(狗名)到瓜棚睡觉。老太君对我说看瓜不是防贼娃子,而是防毛狗(獾子),怕它扰乱了瓜秧,就像野猪进了苞谷地,苞谷没啃俩却糟及了一大片庄稼。老太君还对我山南海北的胡球喷,说他年轻时上过成都,去过武汉,下过广州……那些他自认为趣味无穷的往事非吹到下罢梨收完瓜才罢休。71年后秋进厂前他对我说,小肖,城里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你要个手电没用,把它行给我吧?我那个三节电池的手电筒聚光特好,十来米照得倍亮,我二话没说就送给了他,老太君拿着电筒,摇头晃脑地哼着豫梆走了,他像孙悟空在东海龙王那寻摸了根如意金箍棒,得意得不得了。那个老顽童的模样,至今我还是‘碗底的豆豆——历历(粒粒)在目’。”
听罢肖卫国讲的故事,张华房甚是高兴,十来年不见,肖卫国兴喷的本事是“钱塘江的大潮——越来越高”,但咋法他也是自己的徒弟。华房接着说:“坏就坏在生产队散伙,田地好分,联产承包呗,可那片果树林子咋办?当年大家一起出力种下的,如今长大了,结果子了,让谁家独占肯定不行,那可是唐僧肉,户户的都想吃一口。争来争去争得不开交,末了来了个‘井里放糖——甜头大家尝’。那片林子梨树230棵,柿子树40棵,拢共270棵。当时队里有244人,人平一棵多,队里颠来倒去的合计,三上三下的征求意见,最后决定按户分:54户,每户5棵,正好。那片林子你是清楚的,当年种梨时还是你们挖的坑。每排10棵,两家一排。这季节果子熟了,白的夜的都有人瞅着,你要不在场,一泡尿的功夫贼娃子给你下个精光。夜里值班的,老的小的都是带把的(男人),人睡在林子两边,各看各家的五棵树。既定俗成也好,约法三章也好,总之谁都不准进林子,谁进林子谁就是贼娃子。好在这时候地里没啥活,看就看呗,人家能当守在庙里的泥菩萨,你能当云游四方的和尚?再说五棵梨树咋法也能下几百斤梨,换个几十块钱,一年的油盐就不用愁了。”
张华房像在讲《天方夜谭》,而肖卫国像个尚未启蒙的儿童,极想打听那末了妙处横生的情景,他十分惊讶地说:“想当年那大片果树林子加上坡上沿的几亩瓜地,白天老太君一人看守,夜里加我也就俩人,不照看得怪好?按你那个说法,巴掌大的果树林就有五十四个人看守着,夜里真要有个风吹草动的,几十道手电还不晃来晃去的瞎照,探照灯打飞机呀?”
“可不是,说个不中听的话,夜深人静的时候谁要放个响屁非折腾一阵子不可:是打第三次世界大战了?还是美国撂原子弹了?犯癔症的人总是异想天开。躺在冰凉的石头地上那哪是睡觉啊?眼睛瞪得大大的像牛蛋,耳朵竖得直直的似狼狗,早年防日本鬼子进庄时就是这个劲,那时候我还是个娃子,夜里就没睡过囫囵觉,一做恶梦就吓得尿床。你瞅我这耳朵是不是比旁人大点?那是我伯揪的,尿床呗。”
老姐姐的话说得肖卫国又笑了一下,但这种笑少了些欢乐和愉快,多了些苦涩与酸楚,可此时他的内心不禁思考起来:一切大革命不都是为了改变生产方式,更有效的发展生产力吗?而这五十四比二说明个啥问题?它绝不是单纯的数学家简单的得数——二十七倍;眼光敏锐的政治家一眼就能看穿——它是陈旧生产方式的复辞。唉,活转去了,倒退了十万八千里!肖卫国的心情沉重得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而嘴巴里冒出的竟是一句轻松的俏皮话:“这真是‘叫花子吃三鲜——稀奇事’。”
听到肖卫国喷开了,为师的不敢掉趟,张华房面部表现丰富,腔调抑扬顿挫,语言幽默生动,立场鲜明坚定,她说:“这算啥?‘六月里响个炸雷——不稀奇’,还有比这更邪乎的。你还记得红春吧?一家人插着院子门在屋里睡觉,贼娃子从门缝里用尖刀慢慢地拨,把院子门打开了,又对屋里使了迷药,全家人挺尸似的躺在床上做着当万元户的美梦。院子里一群羊子连老带小的一二十只全被人赶跑了。老队长的儿子开群吃罢晚饭上他伯家坐了一会,一根烟的功夫,院子里拴的大黄犍给人牵跑了,他夫妻俩撵了五里路,撵上了也没门,挨了打不说,牛还没牵回来:人家是四个棒小伙,他俩球弦不沾。唉……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犯个困?人又不能像庙里的金刚:一天二十四小时眼睛睁得像牛蛋那大……田里的稻谷麦子,树上的苹果梨子,堰塘里的鱼娃虾子,你一犯迷糊,贼娃子就给你来个‘日本鬼子进庄——三光(烧光、杀光、抢光)’。没那三亩田二亩地时,人过得蛮舒坦,起码还能睡个囫囵觉。分了田地,见天人提心吊胆的:白的夜的不是担心庄稼给人割了,就是担心果子被人摘了,不是担心鱼娃被人网了,就是担心牛羊被人牵了。人们像吃了‘怀疑一切’的春药,异常的亢奋,不论男女老少,瞅谁都不顺眼,瞅谁都是‘阎王爷不戴帽——鬼头鬼脑’。以前开口叔呀爹呀,叫的多中听,闭口姑呀婶呀,喊的多亲热,现在不中啦。同一个爷的都不认,人人黑珠白边的善眼,变成了斗鸡闪着凶光的黄眼,早先你在民财房顶上写的‘提高警惕,要准备打仗’几个大字,这二年大放异彩,户户的把这一条毛主席语录学得最好:个个带把的爷们腰里都别着把尖家伙;天不亮起床练两下三脚猫的功夫;一肚子尽是决人的脏话;庄上的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第三次世界大战’随时可能开打。姐说的不是假话,悬乎的很啦。毛泽东时代是见天斗——明着斗——老百姓斗当官的;邓小平时代还是个见天斗——暗地里斗——老百姓斗老百姓。人啦,见天从穿鞋下地到脱鞋上床,就像担着个二百多斤的挑子,不歇一下脚,累得很!时间一长,不把你压成个‘枯树皮,三寸钉’(武大郎),也要闹出个精神病。”
这回肖卫国真的感到了惊讶,他的笑脸时值严冬,再也开不出鲜花了。这哪是他熟悉的祝家湾啦!即使十万八千里外的爪哇国也绝对不是这副景象。这些年祝家湾牵挂着他的肚肠,祝家湾若真是这副模样他会肝肠寸断的。他似信非信的问道:“姐,这是唠嗑的吧?”
张华房手持菜刀在面板上“咚”“咚”地切着面条,她如下的语言和着这切面条的节奏,从她那张快嘴中连续不断地流出,那语言跟切面条的动作一样,是干脆的、利索的、熟练到不假思索的程度。但这种有节奏的语言又像交响曲,作者是极具感情的,因而对听众是极具感染力的,张华房说:“你以为造谣不犯法?姐兴喷从不编瞎话!你到庄上打听一下,户户的哪个不这样说,你来打姐的嘴巴。偷羊牵牛割庄稼肯定是外庄人干的事,兔子都知道不吃窝边草。但说不准咱庄也有几个得了红眼病的货,瞅着人家成了‘万元户’心里像猫抓似的,‘日里文绉绉,夜里偷毛豆’,六国卖骆驼。现在跟解放前的‘打冤家’差不多,冤冤相报何时了?咱祝家湾这个山旮旯穷归穷,在先可是‘日晒黄金夜不收’哇,没一家锁门的,多太平的日子!可现在你到庄上瞅瞅,户户的门上都有个挂盒子炮的将军站岗。随哪家院子排水的窟窿眼你都得堵着点,刚能钻进个鸡娃狗娃的就中,窟窿眼大一点贼娃子就像蛆似的拱进去了。世道变了,这人心也跟着变。你莫说,黑心烂肝的家伙往日也有个把,但现在比往日多得多,百倍千倍都不止。毛主席兴的那一套,被他们扔到月球上去了:现在一不‘斗私’了,二不‘批修’了,‘老三篇’不读了,‘四个现代化’也不提了。‘擦汽车’的雷锋成了傻样,没人学他了;户户的社员都在争当‘万元户’,争当穿马褂、梳长辫的康有为。依我看,邓小平肯定跟康有为的爹一样样,希望子孙们奔小康,真是‘蚂蚁子放屁——小气’。这小康哪有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好?这是烂柿子比仙桃!”
张华房的这番话让肖卫国感到惊讶,七一年一别,这十六年里老姐姐兴喷的本事真是百尺竿头,更进了一步:除了有文学教授华丽的语言,时事评论员锐利的眼光,还饱含劳动人民的远见卓识。毛泽东时代不断筋的政治运动,使她那智慧的大脑增添了不少实用的内容,特别是“批孔运动”,她肯定受益不小,像原本就长势不错的黄瓜秧又施了一次肥水,长得更来劲了。“孔老二”、“康老三”是谁?过来的人都知道,可如今即使你去问清华、北大的研究生,可能也是一问三不知。他们只认识“赵老大”——财神赵公元帅,和他的儿子“孔方”兄。
张华房的话像一枚挂着通红蚯蚓的鱼钩,把肖卫国脑海中石头缝里的那条大鱼一下子钓出了水面,活蹦乱跳的鲤鱼把鱼杆压得弯弯的:那是个发生在七一年夏天的故事。
祝家湾的盘山渠是七零秋修好的,七一年酷热的夏天,生产队的妇女队长万清,代表“半边天”给老队长提出一个强烈的要求,希望将男子乘凉独占的山坡分一半给妇女,让妇女们也享受一下大自然的清凉。心地善良、日理万机的老队长当即作出一个十分英明的决定:以渠为界,男性一律睡在渠上沿,女性一律睡在渠下沿。这里当然指的是性成熟的人,在性学上尚未启蒙的儿童是纯洁的天使,按上帝的安排天使是和圣母在一起的。
这里需要交待一下,为什么老队长要把这条渠当作划分朝鲜与韩国的“三八”线?因为大山区的农民从古至今有个习惯:一年四季赤身祼体的睡觉(渠两边的灌木丛有隐蔽的作用)。有兴趣的民俗研究者如果想去考究原因,我可以告诉你,除了舒服外,一个很重要的唯物主义的解释就是穷——这样可以节省衣服。
按张华房的说法,那天她“打死了两个卖盐的”,晚上的面条做得太咸了。刚在坡上睡了一会就感到口渴,穿好衣服回家喝水,在家摸曲了一阵又上坡睡觉。临走时忘了把门上的铁环用树枝插好,仅将门外一个两三尺高的栅子门用环绳套上,只要把猪拦在院子里就行了。打死两个卖盐的罪孽不小,没睡一会她又感到渴得受不了。再次回村时她的内急尚未解决外急却来了——一百多斤的猪不见了!从她家到她睡觉的坡只有百十米,她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大声的喊叫,“红号,猪子不见了,快带人去找。麻利!麻利!”夜深人静这叫声像炸雷惊醒了渠上渠下所有的成年人。
在那个“要准备打仗”的年代,户户的社员脑子中“敌情”观念十分浓厚,基干民兵人手一根红缨枪,随时准备用它扎死阶级敌人。可惜的是他们望穿秋水,“飞敌”闻风丧胆,哪敢从天而降。当他们听到“猪子不见了”,这盗窃属于“黑五类”(指地、富、反、坏、右)中的“坏”份子,是要严厉打击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男基干民兵听到有敌情马上行动起来,为了不进入女性的宿营区,弯了半里路才进村,操起红樱枪便在民兵排长红江的指挥下分四路追击。东、南、西三路人马追了近十里无功而返,五个知青和老歪他们住在村北头的属北路追兵(也就是朝大山去的方向),没追到五里路便发现了敌情:老远的就见到三只狼六只明晃晃的眼睛。五个知青个个生龙活虎,冲锋在前,他们像初次上战场的新兵,立功心切,无所畏惧。能与凶残无比的狼展开一场拼杀,最终将其击毙在红樱枪下,那将是自己一生都值得炫耀的事绩。将来有了儿子,可以对儿子吹一板,有了孙子,可以对孙子喷一气……。可惜呀,极有灵感的狼仿佛猜中了五个小青年的心思,更主要的是感受到他们身上腾腾的杀气。它们当然不愿意用自己的躯体来成就知青们的伟业,三只狼撒开腿向大山里跑去。两只脚跑不过四条腿,等众人赶到作案现场,猪已被吃掉一小半。
在回村的路上民兵们分析着敌情,见多识广的老歪说:“院子门上的环,狼是够不着的,别个树枝它进不去;可不到三尺高的栅子门上套个绳环,聪明的狼用嘴朝上一拱就开了。狼使嘴跟人用手一样轻巧。对狼来说偷猪比偷羊容易的多,猪打着呼噜睡觉,狼咬着猪的耳朵一提,憨睡的猪麻利站起来,叫都不敢叫,温顺得像只听话的猫。狼咬着猪的大耳朵,用尾巴抽打它,猪像只穿着鼻孔的牛,老老实实的跟着狼走。这种奇迹我见过,确实有。传说云、贵、川一带夜里活人能赶着死尸走,这事我听说过,但没见过……。”
“大火烧,要不面条泡糊棱了。”领导的命令打断了火头兵的回忆。张华房一边用筷子翻动着锅里的面条,一边对烧火的肖卫国说:“小肖,晚上有落脚的刹吗?”“我上北头老歪那去睡。这热的天随便找个地方躺躺就中。”“那明日中午到我这,七个碗八个碟的没有,烧只鸡炒盘蛋的还能对付。”“不麻烦你老姐姐了。我这个化缘的和尚图的是自在清静。吃饭的时候我冷不丁的磨到谁家,人家吃啥我吃啥,没我的饭,我就喝点刷锅水吃点老南瓜。来看看你们我心里高兴,比吃人参喝燕窝汤都强。”
华房往小罐子里盛着煮好了的面条,一再强调:“小肖,千万别作假,姐可没把你当外人。满地跑跑也好,瞅瞅祝家湾这十几年的变化,谁家添了块砖,谁家少了片瓦。反正在祝家湾饿不着你,在哪家你都能享受到钦差大臣的待遇。晚上真没地方睡觉,上我这来,跟小群他们睡。”肖卫国随口说了句,“到时候再说。”
华房着个破篮子,里面装着红号的晚饭上简冲去了。锁门前她和肖卫国对视了一眼,肖卫国发现她那退了点色的、山葡萄一样黑甜的双眼中,有往事的云烟冉冉飘过。
三十五、几个后生
牛队长曾修堂家的院子门开着,院子里一个瘦小精干的小伙子在收拾农具,看见肖卫国走进院子他便理所当然的问道:“喂,你找谁呀?”肖卫国瞅了一阵子也没认出他是谁,只好反问他:“喂,你是谁呀?咋住在这个院子里。”那小伙子看出牵着个娃子的肖卫国不像坏人,便爽朗地笑着说:“耶!天下竟有这等怪事,我这个主人不问你,你倒问起我来了。我家三代住在这院子里,本人站不改名,坐不改姓,大号曾立三,在家排行老九。这方圆十里八里的,提到我老九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是谁呀?报个名号给我听听,不说个小鸡叨米我叫你站着进来,躺着出去。”说罢“嗨”了一声,一侧身,左掌在前,右拳在后,摆出个决斗的架式。
时下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像一股强劲的秋风,将中华大地上的红色文化扫荡得干干净净,少林的和尚,武当的道士,峨嵋的僧尼,青峒的蛮夷,纷纷下山笑傲江湖。只要是个男子,热血沸腾是大势所趋:三岁的娃子都会挥拳踢脚地“嗨!”“嗨!”两声;青壮年的男人正是练武的好时光,闻鸡起舞是必然的;老汉们的胳膊腿不中了,但也津津乐道,因为“武侠小说是老年人的童话”。
肖卫国看出他是与自己闹着玩,便使《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惯用的那种口吻作了自我介绍,“老九哇,你要问我是谁,站稳听好了:本人家住武汉市,地处繁华江汉路。文革中是造反派,二十一中把书读。响应号召来插队,虚心接受再教育。你家对面牛棚子,大哥住了俩春秋。返城进厂当工人,上海实习有成就。刻苦自学数理化,电大毕业回机修。短假两天心欢喜,携儿故地来重游。大哥生来就姓肖,祝家湾里人都熟。谁要有个小毛病,我就给他扎针灸。”
肖卫国一说完老九便跑了过来,他紧握肖卫国的双手,激动得无法形容,“你是小肖?肖大哥,可想坏我们一家人了。这些年你们五个大哥没一个回来瞅瞅,头二年还三不知来封信问问,再往后便没音信了。我伯前两年上天了,临走前还不住地念叨,‘小肖,小计,小许,小张,小林,五个娃子就没一个回咱祝家湾瞅瞅,是不是咱山里人有啥对不住人家的地方?’”一句话说得肖卫国鼻子酸酸的,眼泪夺眶而出。多好的大伯啊!临终前还想着我们五个知青……激动了好一会他才说:“大伯大妈待我们太好了,像亲儿子一样。没来看你们是我们的过错,是我们的过错呀。”
肖卫国握着老九的手十分愧疚地问道,“你家里的人都好吗?”老九回答,“都好。你走后我大哥大元从部队复员,在县人武部工作,二哥二元在街上食品工作,三哥三元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我妈和幺妹搬到下沿二队去了,住我幺叔的房子,说好了过两天就搬到城里跟我大哥住。”
“老九,谁来了?在院子里展劲呱哒。”老九的媳妇在灶房里问。“小鹅快出来,我小肖大哥来了。”怀有身孕的小鹅挺着大肚子走了出来。山里的女性不习惯握手,她沾满面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这个动作足以显示她对你的尊重。女娃子的记性比儿娃子的好,一听老九说“小肖”,小鹅便知谁来了,她扭着腰走到肖卫国跟前,扭扭怩怩地说:“叔,你好。老九喊你大哥,我可不能跟着喊,不讲辈份的瞎叫,我伯又要给我吃耳刮子。为这事小时候我可没少挨打。”肖卫国打量一下她,不敢肯定地问,“你是林昌的三妮小鹅?”“叔,是的,”小鹅点了点头。“我大姐是书琴,人称张飞,祝家湾的娃子数她名气大:她是公社文艺宣传队的队长。老九那两下在她面前球弦不沾。我也不咋地,方圆百十里户户的都不认识我,你说‘张飞的幺妹’,人家才知道我小鹅。”
肖卫国看着这对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笑眯眯地点点头,“一晃十来年,小娃子都要当爹妈了。”老九和小鹅小时候的模样又浮现在他眼前。
当年插队前,人还未进村,队里就安排五个知青住牛棚子,牛队长曾修堂只得将他使的一犋牛拉到自家院子里养。七零年老九四岁,夏天常赤身祼体,光着脚丫子满地跑,仿佛是个能给人们带来吉祥但不知羞耻的小天使。每天老末早他就在稻场候着,当从他伯手里接过牛缰绳时,他一天中最高兴最得意的时候便开始了。在夕阳的余辉下,他挺着胸脯,撅着肚皮,一只小手背在背后,手里握着两头牛的鼻绳,另一只小手拿着细荆条扭成的皮鞭,在空中一晃一抽地练着打响鞭,那付神气的样子仿佛他伯使牛的本事还是从他那学来的。
每次他伯在自家院子里拴好牛后,老九总要演场闹剧,你瞅:他一手拽着短短的牛鼻线,一手高高地举起牛鞭,一本正经但声严色厉地吼道,“跪下!跪下!咋?作死?”那只老母牛吓得抖抖神,慌忙弯下前腿跪了下来,而那只大犍子却不服啄,高昂着头“哞……哞”地大声叫着,似乎在说,小子耶,你伯能使唤我,那是他有魔,你呀,球弦不沾。老九拿那只大黄犍一点门没有。这时他俩手撑着腰,撅着肚子,小鸡鸡翘得高高的,一泡憋了好久的尿从那个小眼里呈抛物线状喷了出来,着落点在老母牛的嘴前,老母牛伸出长舌头接着,然后津津有味地吸吮起来。“奶娃的尿白菜汤,奶娃的屎喷喷香”,老九到五岁才断的奶,此时他的尿还是香甜可口的。而这时大黄犍往往将头调到一边,瞅都不瞅老母牛喝“神仙汤”的场面,它似乎在心高气傲地表示:男儿膝下有黄金,哪能随便下跪!就你这小鸡娃子的一泡骚尿也想收买我,没门!这恶作剧是劳动了一天的知青们最喜欢看的,笑一笑,一天的劳累就消失了。
小鹅小时候也是挺逗人的。七零年倪林昌在西坡上盖了几间土坯房,他爹妈,他奶和他只有两岁半的弟弟大眼住在一起,林昌两口子与他们的三个妮住一起。两家各起各的伙,但住在一个院子里,那年林昌24岁,已是三个妮的爹了:大妮张飞,六岁,二妮小癞,四岁半,三妮小鹅,三岁。每当大眼对自己的妈说:“妈,我饿了”,小鹅也尖着嗓子对奶奶说:“妈,我也饿了。”小鹅把林昌叫“伯”,大眼也嘟着小嘴把他哥叫“伯”:完全乱套了!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娃子们不分辈份的乱叫,是爹的错?还是爷的错?咋办?最后还是“足智多谋”的老爷子拿出了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在院子中间砌一堵墙,两家的娃子关在自家屋里养,隔个一年半载,开了窍再放出来。
在对他的称呼上肖卫国看出老九小两口的尴尬,再加上小鹅挺着大肚子诸多不便,肖卫国决定离开这,“你们忙活。我们刚在华房家吃过了,我到老歪家看看。”老九说:“肖哥慢走”。小鹅说:“叔,回头来玩。”
几步便走到老歪家,院子里一切依旧,两棵比往年高大了许多的柿子树果实累累,枝头被压得弯弯的,看着蛮喜欢人。院子里没一个人,肖卫国轻声喊了一声“老歪”,不见动静,他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老金”,这时才从堂屋里走出一个青年男士,他瞅了瞅肖卫国,“你是谁呀?找我伯我妈有啥事?”肖卫国一眼就认出,他是老歪的宝贝儿子曾雪山。七零插队时雪山六岁,大得出奇的脑壳,额角宽阔,早先他伯疑心他得了脑水肿。黄而稀少的头发只配叫绒毛。不常眨的大眼睛毫无光泽,沉默寡言的他不合群,常常独自一人倚靠着院子的大门,呆呆地瞅着坡下沿的菜地,菜地旁的藕塘,藕塘下沿一块块阶梯状的稻田,似乎天长日久能在目力所及的地方发现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子。一般人不懂得相貌所代表的精神,还以为他是个憨憨的娃子。其实不然,星相家认为这是一种思想的深沉。
“雪山,不认识我了?我是住你家斜对面牛棚子里的小青年,你的肖叔呀。”“小青年……哦,想起来了,肖叔,肖叔你好哇!”雪山忙上前迎他肖叔屋里坐。六岁的肖骋看着二十多岁的雪山犯难了,他拉着肖卫国的衣角低声问道:“爸爸,我叫他啥?”肖卫国毫不犹豫地回答,“叫他哥哥”。
雪山的老婆张金枝正在给一岁多的娃子喂饭,肖卫国走进堂屋,金枝抱着娃子忙站了起来,雪山给她介绍,“这是我伯我妈常挂在嘴上的小肖,我的肖叔,我叔的一手针灸好得没话说。叔,坐下吃点吧?”
肖卫国端着一副长辈的架子,“我在华房家吃过了,来看看你伯你妈,你们坐下吃,坐下吃。”从外村嫁过来的金枝说:“叔,那我们吃了,你要作假只能饿肚皮。”肖卫国挥了挥手,“吃吧,吃吧。”
肖骋拉着他爸的衣角不停气的说:“爸爸,爸爸,我磕睡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肖卫国低头一看,果然如此,他的眼快睁不开了,磕睡虫已钻到他大脑的深处,正极力的作怪。雪山说,“叔,我这有张空床,凑合睡一夜行不?”庄户人家就这个条件,肖卫国便答应了。肖骋的头一挨着枕头便进入梦中,看样子明天不到日上三杆是醒不了的。雪山摸着肖骋的脸说:“这娃子太累了,瞅他睡得多香。叔,我伯我妈住在前坡小庄上,原来生产队打稻谷的动力机房。今日你先歇着,明日再看吧?”“还能等到明天?不看到我的老哥哥老姐姐今晚我睡不着觉。”说罢肖卫国告别了雪山,沿着稻场边的小道向前坡走去。
三十六、高兴的事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夜幕还没拉开,头顶上还没出现繁星,开始暗淡的天际除了东边那圆盘般的月亮外,离它不远处还有颗亮得耀眼的星星,庄稼汉们称它“大慌张”(参星)。该星积极得很,每天它总是第一个出来。社员们早下地是为了多干活,它呢,慌慌张张的图个啥?只能说美丽的月亮是幸福的:每天黄昏,“大慌张”(参星)第一个为她迎驾;每天清晨,“走得慢”(启明星)最后一个为她送行。
走到条子堰的堰堤上肖卫国不想走了,他被这里美丽的风景迷住了:堰塘里的荷叶像一把把撑开的绿伞,大小不一,高低错落,别有一番风韵;荷塘里的蛙声调门不同,此起彼伏,极似一首和谐的交响曲;堰塘边的芒草正处在生命的旺盛期,已长到一人多高,芒草形似放大了十倍的兰草,虽然叶边长满割手的小齿,但远远地看,它还是风情万种,婀娜多姿;堰塘下沿的水田里生长着青翠欲滴的水稻,隐隐约约的还能看出它们幼小时排的整齐行列;冲两边山坡上还有人家冒着袅袅炊烟,炊烟中偶尔夹杂着点点星火……暮色笼罩中的小山村显得那么的古朴,那么的恬静。而远处一架比一架高的大山越远越模糊,终极处与天浑然一色,大自然是那么的辽阔,那么的伟大。
村里的人开始吃晚饭了,肖卫国不想打扰老歪,他打算在堰堤上坐一会,等他们吃了饭,捡了场,再去他家。当他的屁股接触到这块熟悉的土地,仿佛用手指按下了记忆磁带的快退键,一些愉悦的往事涌上了他的心头。
前天,当肖卫国从校长李兴荣手中接过“广播电视大学”的毕业证时,他的心情多么的激动,那一刻,他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回想他接受高等教育的历程,他自己都感到太艰难太艰难了,好在老天爷对他这个老实人格外青睐,总有巧安排。
进厂没多久肖卫国便到上海机床厂实习,在实习的三年里,白天在车间学艺,晚上到上机厂的“七二一工人大学”学文化,对他这个六六年小学毕业,一天中学的课本都没摸过的“文盲”来说,书本知识就像冰糖葫芦对三岁的小伢,极具吸引力。而年方十八的他精力充沛,仿佛那三四颗牙的牤牛娃,从不知疲劳。学徒期满,临别时师傅情深意切地嘱咐他,“小肖,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上大学,”师傅的谆谆教导他牢记在心。
回厂后他继续挤时间自学数理化,当然也没放弃在上机厂学的英语。1979年他考上了第一届电视大学,当他兴高采烈地准备逛厂里的小卖部,买点学习用具时,分厂的杨厂长找他到办公室谈话。杨厂长毫无愧疚且一本正经地说:“小肖,你工作的岗位太重要了,你开的那台意大利组合机床,铣刨磨都能干,培养一个在生产上拿得起、放得下的操作工有多难,我不说,你自己清楚。这次你考上了电大,分厂领导再三考虑,不能放你去。这样吧,我们马上给你派个学徒工……下次一定让你去。”肖卫国第一次十分委屈地服从了领导的安排。
1981年,肖卫国再次考上了电大,因为分厂的杨厂长曾经许过愿,底气十足的他到襄阳最大的商场买了一个牛皮的提包,以及笔盒之类的文具。哎,心术不正的老天爷偏要与这个一心想学数理化的建厂元老捣鸡毛:第二天分厂党委刘书记把他叫到办公室谈话,“小肖,我知道这次你又考上了电大;我知道杨厂长曾给你许过愿;我还知道你的徒弟小郭既符合报考电大的条件,又考上电大……哎,这些棘手的历史的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我为难呀!咋办?左思右想,我只能拿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你。我看了你的档案,你第一份入党申请书是十八岁生日那天写的,那时你在农村当知青。进厂后你又写过三次申请书,对党的认识一次比一次深刻,好现象!说实话,这十年党组织一天都没忘记你,时时刻刻在关注你,培养你,为什么没发展你入党呢?并非你不够条件,而是你那个比较复杂的家庭问题。既然你立下了‘为了共产主义事业,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雄心大志,还有什么私心杂念不能抛弃呢?我希望你像申请书上写的那样,处处事事与党组织保持高度一致,从始至终以党的利益为个人的出发点。但我们也不是不近人情:这次放小郭上电大;明天给你分个徒弟……下次你再考上电大我决不阻拦……。”
看到肖卫国板着脸咬牙切齿的那副模样,既使刘书记不是作家,做了几十年“思想工作”的他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二人石佛似的僵持了一阵,为了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刘书记不得不使出“杀手锏”,“小肖,给你透露个机密,上星期党总支讨论了你的入党问题。”见肖卫国面色不改,刘书记知道这一招不起疗效,“哎……”他十分委屈,但又带有一丝希望地长叹一气,“小肖,我的工作难做呀……能不能给我这老工人一个面子?”刘书记确实是个好人:为了新中国的轴承事业,他从哈尔滨轴承厂调到洛阳轴承厂,又从洛阳轴承厂调到向阳轴承厂……建厂初期生活的那种艰难……他付出了多大的牺牲!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你又能咋法?“县官不如现管”,“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好吧”,肖卫国终于松开紧咬着的牙关,“就这样。我服从党组织的决议。”回到家,肖卫国苦思冥想:难道自己求知的欲望不对?难道自己追求的、本该有但从未实现过的校园生活错了?难道个人的理想、个人的奋斗方向出现了偏差?……想不通,他大哭了一场。
1984年肖卫国再次考上了厂办的电大,他高兴,甚至欣喜若狂,以前杨厂长和刘书记那一言九鼎的话语还记忆犹新,那信誓旦旦的模样仍历历在目:这回总该圆了上大学的梦!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紧张而又有序的、三年脱产带薪的学生生活,他每天与亲朋好友敞怀叙谈,与师傅徒弟把酒言欢。
拿到成绩单后的第四天下午,下班前分厂的秘书董建中通知肖卫国,书记厂长叫他上楼谈话,当时肖卫国就打了个寒战,俩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一种不祥之兆从天而降。老董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肖卫国是六六届小学毕业生,肖卫国自学初中高中的数理化没少讨教于他,二人关系很好,“董哥,能透个风不?找我谈话啥内容?”“能有啥内容,还不是你上电大的事。”“他们的意见是放,还是不放?”肖卫国焦急地问。“那还用我说?你想都想得到,”董建中的回答不紧不慢,但振振有词,“你那个徒弟再争气也只跟你学了两年,两年能学个啥?你那台‘意大利’铣刨磨都能干,要做到件件活拿得起放得下,依我看……最少得学四年。你那个徒弟伢现在是青黄不接,离独挡一面还差很远。楼上的领导也是这个看法,听他们的意见还是不想让你上电大。”真是晴天一个霹雳,肖卫国掉进冰窟窿里。
杨厂长承过诺,后来说话不算数;刘书记许过愿,看来是不认帐了。不用说,肖卫国就猜到上楼谈话是赴鸿门宴,凶多吉少。书记厂长商量好了:一个唱红脸,一个扮黑头;一个拿胡萝卜,一个舞大棒……总之要压服他。
人啦,被逼到绝境,啥事都敢想,啥事都敢做。肖卫国骨子里那种敢于造反的精神猛然间冒了芽,像那出土的春笋见风就长。肖卫国把董秘书当传话筒,怒气冲冲地对他说:“想做我的思想工作,没门!这回我非上电大不可!你厂长书记说话是放屁……以为你能一手遮天……分厂不讲理,我去总厂;总厂不讲理,我去中央。天下总有个讲理的地方。”肖卫国没有退路了,他的年龄已到了电大的上线。
吃罢晚饭,肖卫国便去找总厂管生产的丁厂长,丁力原来是省委办公厅的副秘书长,肖卫国的父亲原来在省政策研究室工作,二人同是省委书记王任重《龚同文》写作班子的成员,关系甚好。文革中丁力是造反派,“三结合”时曾任省革命委员会办事组副组长,清理“三种人”时被贬到向阳轴承厂当副厂长。主管生产的他跟建厂初期的老书记一样,兜里统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全厂各个工种顶级的能手、各个分厂骁勇的干将的详细情况,一旦战场出现不协调的局面,他这个领导千军万马的元帅一沉到底,直接指挥某一个有特殊技能的士兵。丁力参加过几次抢修锻工的压力机,而刨台面、磨导轨,那是“意大利”的“专利”:它是全厂唯一能啃那些大零件的机器,如是丁力这个元帅便与肖卫国这个士兵相互有了了解。但肖卫国对丁力还抱有一份格外的尊敬:他更多的知道造反战士的艰辛。
肖卫国一五一十、不加任何修饰地向“丁伯伯”讲叙了自己的遭遇,他相信这个解放前在武汉干过十多年“地下党”的老革命能帮他伸冤叫屈。不期所然,丁厂长听后十分生气,但极有修养的他说话还是很平和的,“哪能这样办事?小肖,你的事我清楚了。你先回去,孙厂长住我对门,等会我去找他聊聊,这事他出面办好。”
第二天早上,上班没多久,董秘书兴冲冲地来找肖卫国,“好消息,好消息,绝对的好消息。”“啥事你这高兴?”肖卫国有了灵感:这好消息与他上电大有关。“刚才孙厂长打电话,分厂杨厂长接的,孙厂长在电话里把杨厂长狠狠地耳刮了一顿,孙厂长是这样说的,”董建中有模有样的学说着大厂长的话,“老杨啊,在肖卫国上电大一事上,你们做的太不讲人情了。人家小肖顾全大局,两次牺牲个人利益,这一事迹我听了都感动,多好的工人啊!你知不知道,阻拦一个聪明好学的青年接受高等教育,这对他是多残酷的打击,这样会毁他的一生。而你们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讲诚信就是破坏党的形象,降低党在工人中的威望……”杨厂长打断了孙厂长的话,“领导,我们这样做也是为生产着想,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才不管你那些咧”,脾气暴的孙厂长耍起了威风,“现在你着急了,早几年你干啥去了?老杨,你给我听好了,两件事:第一,让肖卫国上午办完一切手续,下午到厂教育处报到;第二,你不能以此为由头影响分厂的生产,完不成总厂下达的任务,我撤你的职。完了。”孙厂长把电话挂了,肖卫国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三十一岁的肖卫国上电大,少不了闹出一系列的笑话。一开学肖卫国便被校方封了两个官,县衙级:八四级一班的班长,知府级:职工大学学生会主席。官衔不小,可他是个“草包肚皮”。
学习委员黄艳如把开学后第一次交的化学作业本发下来了,发到肖卫国时她特别吩咐道,“班长,张老师要你重做。”肖卫国打开一看,作业本上用红笔划了个不大不小的叉,下面批了两个字“重做”。因为“数理化”都是自学的,深知自己的底子薄,“心虚”的肖卫国担心是不是做错了,他把班上公认的学习尖子王维的作业本借来一对,五道题的得数一模一样。对得数时他注意到王维的那手好字,跟一千二百年前那个“王维”的画一样,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一个自卑的想法在肖卫国心中油然而生:是不是我的字写的不好,张老师有意见?如是肖卫国把上次的作业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
第二天小黄又把作业本发给他,仍然重复着那句极不中听、且极伤自尊心的老话,“班长,张老师还要你重做。”肖卫国打开本子一看,顿时火冒三丈:两条红笔划的斜线从纸面的四个角出发,交叉在本子的正中心,中心点左边写了个“重”字,右边写了个“做”字,这俩字是用标准仿宋体写的,一寸见方,这样批改作业绝对是登峰造极!这极具工艺性的图案哪里是批评指正小学生,分明是讽刺讥笑老工人!
“啪”的一响,肖卫国把作业本狠狠地拍在张老师的办公桌上,这种从未有过的响声把办公室里的另外几位老师吓呆了,惊愕的眼中尽是他们常用的问号:啥事情把学生会主席惹得如此大怒?“张老师,我每道题的得数都是对的;我每个字写得工工整整:可你给我打了一遍叉,又打一遍叉,到底为啥?今天你不给我说出个小鸡啄米,我跟你没完没了。”肖卫国这般硬气有三个原因:一个,张老师比他大不了两岁;一个,他是正式党员,而张老师刚交的入党申请书;再一个,他坚信“造反有理”,管你是天王的老子,还是地王的爷,欺人太甚你就得小心点。
张老师并非等闲之辈,想当年在武汉三镇她也是响当当的造反派,“清理阶级队伍”时把她从省工会教育处贬到向轴当老师。听肖卫国也是武汉腔,这位老乡见老乡不光没“两眼泪汪汪”,反而更“嚣张”:张老师站起身来拍了一下桌子,声色俱厉地说:“么样?你还有理?要你重做你就得重做!”“你不讲理!”怒不可遏的肖卫国用右手食指点着自己的鼻子尖说:“你以为我是个软柿子,你能由着意地捏,错了!伙计,我是向轴建厂的元老工人,当年我们住芦蓆棚子,喝田沟里的水,那时你还在洞庭湖边吹喇叭……。”
“好了,好了,莫争莫吵!”闻声赶来的校长李兴荣制止了两位造反派的交锋。问清了事因,李校长先批评张老师,“张老师,我对你说过多次,一班长肖卫国不是个平常的学生,初中高中的数理化他全是自学的,特别的人物要特殊对待,对他要开‘小灶’,对他的作业要耐心批改。”“哦……”张老师恍然大悟,“你是说过,我忘了。我察看了一下入学成绩单,他高考的化学成绩在班上还是靠前的,七十五分(百分制)。”
训完张老师,李校长又批评肖卫国,“小肖,你的自学很有成果,但没有经过严格的科班训练是你的一大缺憾。做作业一定要有‘已知’、‘因为’、‘所以’这些分析过程,光列个方程式,求个得数,是万万不可以的。思路对,得数一般不会错;得数正确,思路不一定对:高等教育讲究的是形式与内容完美的统一。”
你瞧,一讲道理都明白了,“张老师,我错了”,肖卫国给张老师鞠了一躬,“学生给老师道歉。”“不!不!”张老师的态度十分诚肯,“是我错了。我的错在先,老师给学生道歉。”说罢给肖卫国鞠了一躬。当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晃动时,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泪花。
真是不打不相识,日后肖卫国与张老师成了好朋友,他还是她的入党介绍人咧。
“扑通”一响,打断了肖卫国美好的回忆:一只想亲近他的癞哈蟆被他猛一伸腿吓得跳进了堰塘。肖卫国定睛一看,夜幕已降下来,家家农户都亮起了电灯,朦胧中的小山村显示出印象派画家眼中的那种美。估计老歪他们吃完晚饭了,该去他那了。
上了坡便到了老歪家,肖卫国站在门口,目光沿着屋里瞅了一圈:一张土坯砖作腿,高梁杆子编的床占了小半间房,床头一只小木箱,油漆绘的花朵色彩斑驳,显然有些年数,那是当年老金陪嫁的物品。西边墙角砌着只有一个锅的灶,墙上打了个洞,接上墙外用砖坯砌的烟囱。东边墙上挂着锄头、扁担、钎担等农具。地上放着俩水桶,水桶旁有一水缸。屋里没桌子,两块土坯上面各有一块麦秸编的垫子,算是两个板凳……眼中的这一切加到一起能值二百块钱?很明显他全部的家当留给了唯一的儿子。眼瞅这些,肖卫国感到一阵阵心酸。
两口子各忙各的:老金在烧饭锅,老歪在烧烟袋锅,肖卫国站在门口大着嗓子喊了一声,“老歪!老金!”受到惊吓的夫妻俩,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注视着肖卫国,屋里的灯光太暗淡,灯泡估计是功率最小的十五瓦,老歪眨了半天的眼也没瞅清是谁。对这位叫得出自己名字的陌生人老歪十分惊讶,“你是谁呀?”肖卫国摘下帽子和眼镜,跟老歪面对着面,“好好瞅瞅,我是谁?”老歪睁大着眼睛使劲地瞅了两下,又闭上眼苦苦地回忆,就是想不起是谁,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老金站在旁边说:“我瞅像当年插队的小青年。”她的话提醒了老歪,老歪肯定地点了两下头,“嗯,就是小青年!可他是五人中的哪一个?”
肖卫国微笑着瞅着他俩,由着他俩任意猜。老金一脸的笑,“要说跟咱好,还数小计和小肖。可小计瘦,他属那种吃肉都不上膘的人,依我看,心里还记着咱,还想着咱祝家湾的那个人……我不说了,让你老歪去猜,猜中了下次赶集我给你整个买卖(买个玩具)。”瞧这两口子,都当爷奶了还捣鸡毛:多快乐的一对夫妻,贫穷根本没放在眼里。
“哈!哈!哈!”老歪爽快地大笑起来,“贤妻一语破天机,除了小肖能有谁?!肖老弟,可想死你歪哥啰!”他夫妻俩走到肖卫国跟前,仔细地在他脸上寻找那些消失了十七年的痕迹,可老天爷使了个绝招,“花褪残红青杏小”,肖卫国脸上再也看不到当年的幼稚,取而代之的是成熟。老歪的两手搭在小肖的双肩上,他那充着血丝、不停地眨着的眼中流出了高兴的泪水,“老弟,哥想你。”肖卫国的鼻子一酸,眼泪也禁不住淌了下来,他大着嗓门说:“老歪,老金,兄娃想你们啦。”
老金在老歪的胳膊上展劲掐了一下,满脸嗔色,“还压着人家,嫌人家不累?”老歪顺从地缩回搭在肖卫国肩上的双手,话中有点醋劲,“小肖,还是你姐疼你呀。”肖卫国很随意地说:“哥姐一样,一个半斤,一个八两。”老歪别着一口武汉腔问,“小肖,吃了冇?”夫唱妇随,老金接上他的话把,“没吃就在此吃‘忆苦饭’,正而八经的忆苦饭。”“真吃了”,肖卫国实话实说,“刚在华房家吃的。”“小肖不会作假”,老歪补充了一句,“在华房那饿不着他,那也是他的老哥哥老姐姐。”
依照“先吃不管,后吃刷碗”的老规矩,老歪一丢下饭碗就拉着肖卫国出门,坐在门前石板上呱嗒起来。老金有心让他哥俩聊天,一小口一小口地呼噜着仅放了点荆芥的稀面条。
屁股刚接触到石板,老歪便提了个他多年想问的事,“小肖,还记得七二年你给我寄的五块钱?”“七二年……五块钱……哦,有那事。”“那年我们三丫头出生,满月时待客手头紧啦”,十五年前的事老歪记忆犹新,“那时五块钱好当事啊!割七八斤肉,自家地里拔点萝卜白菜,总算熬过了那一关。我想问,那年你的工资多少钱?”“第一年学徒,每月十八元生活费。”“在大上海实习……一个月才十八块钱……就那还给我挤出五块,真不容易啊!你记得不?七零年你们在生产队干了一年,年终分红分了多少钱?”“五块钱!一辈子忘不了。”“你给我寄的五块钱,也一辈子忘不了。”肖卫国瞄了一眼老歪,他那本来昏暗的眼球在月色下闪着泪花的亮光,可以想像当年他收到那五元钱时是多么的感动。
阔别十七年的兄弟重逢,此时肖卫国的心情极好,他很关心地问老歪,“老哥哥,这二年日子过的咋样?”“就那个球样。见天还能呼噜两碗稀面汤。”老歪苦笑着回答,“现如今,抓不到钱心里焦哇……哎,日子过得顺叫享受,过得不顺叫混日子,过得抓心那是受煎熬。好了,还是说点你的事,行不?”“行”,心情极佳、急于与兄弟分享的肖卫国满口答应,“我这次来是给你们报喜的”,随后从上衣口袋里淘出《电大毕业证书》,十分自豪地说:“兄弟我也是大学生了,电视大学毕业的。”然后他把自己上电大的曲折经历绘声绘色地给老歪讲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