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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祝家庄的沧桑(30-32)

三十、做豆腐

  时间过得很有节奏,仿佛闹钟里的齿轮一齿拨动一齿,不紧不慢地走着,第二年夏天不知不觉地来到了。

  吃罢黑了饭林昌和老歪来到知青家聊天,“小青年,现在秧栽了,秧草犁了,花生、棉花、芝麻地的草也锄了,一句话,地里没啥活干了。队委会决定给社员放农闲假,你们咋办?回武汉?”“我不回去,过年回来才几天?来回的车票不要钱?”小许快人快语,首先表了态。“我不回去”“我也不回去”小林小张也表了态。肖卫国犹豫再三,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回去,前不久他妈来信说他们在沙洋农场被监督劳动,他回去不方便,叫他莫回。见肖卫国不回,他的好友计小平觉得他一个人回去没意思,也说不回。

  见小青年都不想回武汉,林昌犯了难,咋办?要说还是老歪的点子多,他给队长荐言,“林昌,小青年一辈子下回乡不容易,说不准过两三个月就进厂当工人了,我的意见:农闲这段时间让他们干点别的活,拓展一下知识面,比方做豆腐,烧窑、放驴……”。“好主意!”林昌完全同意老歪的看法,经过协商,肖卫国先去帮忙做豆腐,另外四人两人学窑活两人放驴。

  做豆腐是林昌的伯的“专利”,老队长这手绝技不知是祖传的,还是他早年剽学的,总之公社的三家豆腐坊他的质量第一。见小肖来给他帮忙,老队长高兴得不得了,他握着肖卫国的手亲热得不想松开,去年冬天小肖见天到他家给他扎针治气管炎,虽没断根,但很有疗效。“倪伯,我来跟你学手艺,是不是先磕三个响头?”肖卫国在老人家面前一贯调皮。“免了,免了。你是我的徒弟,我还是你的病人咧,俩扯平”,老队长一脸笑地摆了摆手。

  “小肖,有你这个帮手我会轻松一截的。抓紧干,闲话等有时间再喷。”“倪伯,我听你的吩咐,你说干啥?”“先去挑水。”肖卫国拿起大水缸旁挂着的勾担,挑起水桶便向外走。“小肖,你上哪挑?”豆腐坊离村南头那口井近,而且那口井的水是从岩石缝里沁出来的,冬暖夏凉,水质特好,肖卫国想都不想地回答:“挑二队井里的水。”“不行,那口井里的水不能做豆腐”,说这话老队长语气坚定。“那挑哪的水?” “非北湖堰的水不中。”“为啥?”“你先去挑两桶回来再说。要喷又得一阵子呱哒。”

  北湖堰是个不大的堰娃,比村北头的那口井还远些,在村外的半山腰。站在堰堤上肖卫国瞅了一会,没看出啥奥妙,但略懂哲学的他知道:事物的存在总有它的合理性。猛然间肖卫国发现这个堰里没竖漏桩,这便引发了他一系列的联想:没漏桩咋放水?没漏桩它可能不是人工修的堰塘……时间不允许他多看多想,打了两桶水挑起来他便往豆腐坊赶。肩上挑的这两个桶比肖卫国他们的水桶大,去年给知青买农具时林昌考虑小青年的肩膀嫩,怕压,给他们买的水桶是小号的,而此时肖卫国肩上的水桶是“老”农民用的大号,重他不怕,他的肩膀练出来了;可他还是感到不自在;勾担的绳太短。一路上肖卫国一边走一边体验:老队长身高只有一米五;是六十多的人;每天挑着这大的水桶从北湖堰走到村南头;不论严寒酷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多艰难!

  肖卫国连挑三担水,总算把水缸装得满满的,当他把勾担挂在墙上,用食指刮一下额头上的汗珠时,老队长对他招了招手,“小肖,过来坐着歇歇”,老队长坐在灶前烧火,直径一米的大锅开始冒热气了,“你老坐门口凉快,我来烧吧。”肖卫国想替老队长烧锅。“不咋地,我这老头怕冷不怕热,一遇凉就咳,热点出出汗反倒舒坦。”肖卫国见争不过,就挨着老队长坐在围柴的土坯砖上。“小肖,你知道为啥磨豆腐非用北湖堰的水?别处的不中。”“不知道,但我肯定里面有窍”,“是的,村南头的井水冬暖夏凉,因为它是从岩石缝里沁出来的,估约末里面含有别的化学元素,这些元素跟点豆腐的卤水起冲突,做出来的豆腐味不正,而村北头的那口井里的水也不行,它是从稻田里沁出来的,水质不好。一般堰塘的水脏,因为塘底是淤泥,腐烂 的东西太多。只有北湖堰的水中:北湖堰是个天然的堰,它的底全是山上冲下来的沙子,那里的水是纯净的雨水。再说那个堰在村外的半山腰,猪呀,牛呀、羊呀,祸不到那去,不是吹的,全公社找不到这好质量的水。”老队长为自己发现这个好水源而骄傲,他那张慈祥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那笑容让肖卫国感到赏心悦目。

  大铁锅里的豆浆烧滚了,小火熬了一会,上面皱起一张皮,老队长用一根细长的竹棍将它挑起来挂在屋里的一根长绳上晾着。不一会锅里又起了一张皮,老队长又把它挑起来挂在绳上……“小肖,你知道这叫啥?”“我们武汉话叫豆筋,这可是黄豆里的精华,好东西!”“我们这也叫豆筋。你们城里卖啥价?”“我不清楚。”“我们这卖五分钱一张,论斤卖是二毛五一斤。”

  “揭了豆筋就该点卤水了。”“点卤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是的,把豆浆变成豆腐全靠卤水”,老队长指着一盆清水说:“这就是卤水”。“杨伯劳自杀喝的就是这种水?”“是的,卤水有毒,但稀释了做豆腐不光对人体无害,还有益处。”“哪卤水是啥东西配制的?”看到肖卫国谦逊好学的样子,老队长很是欢喜。“你知道晒海盐?海盐捞起来后盐池里的水就是卤水,卤水蒸发干了就是卤盐,卤盐市面上有卖的。把卤盐化在清水里就是我们现在用的卤水。只说不干是假把式,好了,你瞅我咋点豆腐的”,老队长吩咐小肖端着卤水盆沿着锅边慢慢往里倒,他则拿个大勺子不停地搅,卤水倒完了,他又搅了十几圈。肖卫国双眼睁得大大的,他想看清楚,这一物是咋降那一物的。也就两三分钟,奇迹出现了:豆浆开始凝固了,一大锅豆浆变成了豆腐花。

  下道工序咋干老队长没说一个字,他以身作则,他相信他的徒弟一看就会。老队长把豆腐花舀到盆子里,然后把它倒在一个沙布铺底的木方框中,加上一块木方盖,再在盖上压一块大石头,“妥了,把水压干就成豆腐了。”这话相当老师宣布下课,“小肖,今上午不干了,你回家烧锅做饭吧。下午你在家休息,吃了晚饭来磨豆浆。”

  吃罢黑了饭,肖卫国放下碗就往豆腐房赶。老队长早去了,准备工作也做好了:一只黑叫驴已蒙上了眼,站在磨子边静静地等候着主人的命令。

  “吃了饭了?”老队长亲切地问,“吃了,放下碗就来了,”“那我们开始干吧。得儿”,老队长发出了口令,毛驴拉着磨子转了起来。“倪伯,你这黄豆啥时泡的?”一心想学技术的肖卫国对啥都感兴趣。“前面你一走我就泡上了,磨豆浆的豆子泡八个小时足够。”“这豆子与水各放多少有比例吗?”“当然有,一斤黄豆十斤水。”“那一斤黄豆能做多少豆腐咧?”“没有定数,一般五斤左右 ,这跟你做的豆腐的老嫩有关系:做的老,出的少些;做的嫩,出的多些”……这师徒俩一个谦逊好学,不停地问,一个热心快肠,主动地教。

  十天一眨眼就过去了,最后一天算是毕业考试,从磨黄豆到煮豆浆,从点卤水到压豆腐,整个流程肖卫国一人干了下来,瞅着那一板白嫩嫩的,香喷喷的豆腐,老队长对肖卫国竖起了大拇指,“中,这水平开作坊卖豆腐没问题。”看到肖卫国得意洋洋的样子,老队长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小肖,请你记牢,民间有句老俗话‘ 酿酒做豆腐,一辈子不敢称师傅’。”“为啥?”“因为每次点豆腐全凭经验,比方卤水配浓一点,配稀一点,放多一点,放少一点,做出来的豆腐就不一样,我的话记住了?”肖卫国调皮地拖长腔调 “师—父—,记住了。”

  回到家肖卫国拿出笔记本,上面详详细细地记着做豆腐的工艺流程和相关的数据,看着这十天的收获肖卫国心花怒放,“我学会了做豆腐。”此时他愉悦的心情跟前年学会了扎针灸时一样样:又多了一门为人民服务的本领。一想到学手艺,他脑子里就浮现出那个心窟眼多得似筛子的贾世美:我救了他的宝贝儿子,他还不想教我炒炸药……跟老队长比,他也太不够意思了。哎唷,都是贫下中农,可档次不一样。

三十一、干窑活

  接下来轮到肖卫国和许志玉俩干十天窑活。

  窑匠师傅姓马,五十多岁,河南人,老马四处流荡,一生未娶,某天他心血来潮转到祝家湾找他的姨老表,他对老队长说烧窑咋法赚钱,而他做砖瓦的本事又是如何的高超,老书记老队长被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心动,便在北稻场边修了一个小型砖窑,让他试试,没想到一年下来还能挣俩钱,如是老马便在祝家湾扎下根,一干就是五六年。老马是个乐天派,见天曲不离口:豫剧的那种铿锵大气、行腔酣畅,他唱得有章有法,其最爱是《诸葛亮吊孝》;而曲剧的那种质朴自然,悠扬缠绵他也唱得有板有眼,扮张生他行,演《卷席筒》他也中。老马拉弦子是高手,能拉得听者手舞足蹈,如痴如狂。眼下队里安排他跟几个五保户住一起,各起各的伙。

  吃罢早饭小肖和小许便到窑上报到,见来了俩棒小伙帮工,老马很高兴。“马师傅,今天干啥活?请你吩咐,”见小青年对自己挺尊敬,马师傅很开心,他指着稻场上一大堆黄土对俩小青年说:“今日前面你们的任务是和稀泥。”“和稀泥?”小肖和小许对视了一眼便 “哈哈”地笑了起来。马师傅感到莫名其妙,“和稀泥有啥好笑?这干的泥巴能做砖瓦?”怕师傅生气,肖卫国忙对他解释,“马师傅,我们造反派眼里的‘和稀泥’是不主张积极的思想斗争,凡事喜欢搞折衷主义。哪晓得烧窑也要‘和稀泥’,而且是名副其实的、非干不可的‘和稀泥’。看来挂在政治家口头的这个名词,还是源于你们窑匠师傅的行话。”

  “别看你们敢造反,可你们不见得会‘和稀泥’,不信你俩把这堆泥和得烂熟,下午我们脱砖坯”。“不就跟和水泥一样吗?”小肖看了小许一眼,“我们干。”这同学俩在黄土堆中挖了一个坑,在坑里倒了一挑水,然后俩人用铁锨一下一下地翻了起来。黄土块的外表打湿了。可里面还是干的,离烂熟还差很远。小肖想起小时候玩泥巴:先把泥和个大概,然后把泥团往地上使劲地甩;捧起来团圆再使劲甩。反复多次便把泥团和得烂熟。可今天不是一小团泥而是一大堆泥,咋办?俩人对视了一会,束手无策,只得求教师傅。

  马师傅在不远处的树阴下乘着凉,坐在马扎上的他一手托着一把茶壶,一手拿着一本手抄的戏谱,见小肖他俩垂头丧气地走过来便笑着问道:“泥巴和好了?”小肖面带愧色地答道:“马师傅,我们确实不会‘和稀泥’,还望你老指教。”“哎……到底是大城市里的洋学生。小时候屙尿和泥巴做弹子你们行,但要你们挑水和泥巴做砖瓦就不沾弦了。要把泥和得烂熟办法很简单,仨字,‘用脚踩’。”“用脚踩?这简单的办法我们咋没想到”,小肖惭愧得头直摇。

  两个小青年脱掉鞋子踩起了稀泥,亏得是两个人干,一个人干这活蛮难:一尺厚的稀泥踩下去挺轻松,但拔起脚很费劲,搞不好容易摔跤,两个人踩可以互相搀扶,不至滑倒。“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晴天霹雳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小许喜欢唱歌,特别是在干活的时候,口唱红歌,脚踩稀泥,不仅不耽误干活,反而干得更利索。受他的感染肖卫国也唱了起来。

  又唱了几首《长征组歌》后小许用食指刮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小肖,‘和稀泥’好累人啊!看来以后不能干这事。”肖卫国当然听得出他说是双关语,便直截了当地回了他一句,“原则问题绝对不能和稀泥,但办具体的事不要太死板,该灵活的灵活,能变通的变通;一味的刻舟求剑、当犟驴、一根筋……搞教条主义也蛮累人”。

  太阳当顶的时候马师傅的戏唱够了,茶也喝好了,踢拉着拖鞋来到稻场。马师傅识货,只瞅了一眼便说“好了,好了,这泥和得熟透了,你们洗洗脚收工。”两位小青年在稻场边的水沟里把脚洗干净,穿上鞋向他告别时马师傅问:“小青年,累不累?”小许迫不及待地答道:“咋不累,和两三个小时的稀泥,顶走八九十里山路;腿脖子酸得受不了。”“有没有啥好方法?这样干太累人了”,肖卫国反诘了马师傅一句,“办法倒有一个”,马师傅耐心地给他俩解说:“我一个人干时到队里牵一头大黄犍,使牛踩。牛有四个蹄子,稳当; 秧田牛能犁能耙,干这话也轻快。可眼下农闲,耕牛全赶到大山里去了,你们想学窑活只能这样干。”“牛力代替人力,电力代替牛力,哎……哪天咱村通了电就好罗,从和泥到制砖,全部机械化,那时你马师傅活得像济公那般轻松,比赤脚大仙还悠闲,”小肖的话说到马师傅心坎上了,他笑眯眯地说:“小青年,托你的金口玉言。”

  脱砖坯很简单,一看就会:紧模,装泥,砸实,脱模,将做好的坯砖码好晾干。早上和泥,下午制砖,一连干了六天,第七天开始烧窑,上午将在先做好的,已干透了的砖坯一块块地装进窑里,然后封窑门。封了窑门请窑神,马师傅将火德星君塑像摆在供台上,贡品是一只大公鸡,两块豆腐。窑的几只眼——窑门,烟囱,顶部加水处,观火洞,窑底出灰口,都能享用贡品。

  祭罢窑神便开始烧窑,马师傅将一把草柴点燃后塞进了窑口,“呯”的一声,干草燃烧起来,烟囱开始冒烟了,马师傅吩咐小许“加柴烧吧。只管烧大火,该小火时我会说的。小肖,你天黑来接着烧,整个夜晚都烧大火。烧的柴灰要勤掏。掏出来的灰要特别注意,当心死灰复燃,燃着了附近的干柴垛就麻烦了”。吩咐完这些他便告别徒弟,回家唱戏。

  吃罢黑了饭,肖卫国到窑上接小许的班,出门前他挑起水桶,想明早回来时带一挑井水,交接班许志玉对他讲:“马师傅说的对,要出事就出在清柴灰,搞不好容易引燃窑外的干草。你把水桶挑来蛮好,打两桶水放在旁边,失火了也能救一下,夜里就你一个人,这离村子又远,真出了事只能靠自己,你得小心点。”

  小许回家了,小肖往窑里填了一把草柴,便放眼看了一下四周:窑门左边是一大堆易燃的陈年芒草,右边是一大堆经烧的栎树枝叶,前面是窑,身后不远处是水井,井台上放着两桶满满的水,肖卫国像个机器人似地干着;往进口填草柴,从出口掏窑灰……

  夜色慢慢地变浓了,精究自家菜园子的农民陆陆续续地回家了……再往后鸡归窝狗也不叫了……再往后村里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一丝光亮了。整个山村被夜色笼罩得严严实实。肖卫国这是第一次一个人在夜里干活,去年基干民兵深夜搞过几次对坏份子的大清查,但那是成队的人,而且手里有红缨枪,现在他单枪匹马地干,心里难免有点慌张。

  夜深了,他往窑里填的是栎树的枝叶,这种硬柴比草柴经烧,每填一次能休息十几分钟,此间他可以躺在草柴上休息。晴朗的秋夜天空多美好啊!黑暗的底色反衬得群星那么的大,格外的明亮,天也显得特别低,北斗七星悬在头顶,像一把盛饭的大勺,比地球大一千二百倍的木星似一块炽碳发着光……还有什么比宇宙更浩瀚、更奥妙无穷,更诱发人们探索的欲望的?没有了!

  肖卫国填着柴,掏着灰,但他的口不施闲地唱着,一会唱歌,一会唱戏;有时从歌串到戏,有时由戏串到歌;总之他想把他会唱的《战地新歌》和八个样板戏中的段子全部来一遍——办个无观众的私人演唱会。鸡叫二遍时,唱得口干舌燥,他便躺在干草堆歇一会,这时他发现大自然多么的美好哇!除了夜景十分可观,你还能听到无数微妙的声音,那是动物界在举行歌咏大赛,参赛的全是雄性;公青蛙的合唱分三个声部,且此起彼伏;雄蟋蟀的独唱显示“男高”的魅力,听着听着你就想去拜会这位帕瓦罗蒂,并握手致敬;蚯蚓的歌声也十分动听,但组委会不许他登台亮相,因为他性别不明——是雌雄同体……

  “乐极生悲”,就在肖卫国完全陶醉在大自然之中时,一个巨大的、甚至要命的危险正向他悄悄地袭来。哎唷,黑夜再美好,它也是魔鬼活动的时间,怎么就忘了呢?

  “呯”的一声,窑门口地上的枯树叶,被扒出来的窑灰中残余的炭火点燃了!肖卫国一下子愣住了,就那一两秒的时间,“呼”的一下,窑门左边的干草垛给点着了。刚才躺在草堆上还在夸奖的习习凉风,现在助纣为孽:火起风大,风大火威……炙热难当。

  肖卫国本能地拿起一根粗大的栎树枝扑打起来,这里打熄了,那里燃了起来,那里打熄了,这里又燃了起来,折腾得他像一只疯猴,手舞足蹈,乱蹦乱跳。可火势不光没小,反而更大了。肖卫国拼命地扑打,火星乱飞,他的头发点燃了,衣服也烧着了……关键是地上那层散落的枯树叶,一旦风向改变,火势漫延过两米宽的小道,点燃右边的干柴垛,同时竖起两道火墙,左右夹攻,那更麻烦了……猛然间他瞅见井台上的水桶,撒开脚丫子跑了过去,一手提一个,大步流星地赶到窑前……孽障碰上了克星,大火终于扑灭了。右边的干柴垛完好无损,左边的芒草垛烧掉了外表……肖卫国一屁股坐在水汪汪的地上喘着大气。当他看到烟囱里冒出来的烟越来越淡时,他又“呼”地一下站起来,往窑口填了几根硬柴,马师傅说过,窑一旦烧起来是不能停火的,否则一窑的物品会报废。

  小许不放心上夜班的小肖,天一亮就来接班,老远看到窑前水汪汪的地面,就知道出事了,当小肖转过身来与他对视时小许大吃一惊:只见小肖的头发梢已被烧焦,在先黢黑的头发已毫无光泽;脸上被汗水与烟灰和成的糊糊抹了一层,没铜钱厚也不比三张纸薄; 一件囫囵的布衫被火燎得星星点点,像筛子眼……原来的精气神荡然无存,英俊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脏兮兮的老乞丐”。

  小许走上前拍了一下小肖的肩膀,用纯正的汉腔表达了同情,“伙计,遭孽了(受罪了)。”听到同学说这话肖卫国哈哈大笑,笑得小许摸不着头脑,“许老弟,这哪里是遭孽,分明是锻炼:正而八经的‘金’字旁的‘锻’,‘火’字旁的‘炼’。人一生有两三次这样的经历,以后大难临头不说稳如泰山,镇定自若没问题。 ”“小肖,我发现你现在像三国时的曹操,赤壁大战头发胡子全烧焦,他还哈哈大笑……好了,不说了。你先到堰塘洗个澡。现在还早,村里人还没出来,万一叫人瞅见你这张脸,还以为‘胡子’来了,非吓一跳不可。”

  离窑最近的堰是北湖堰,但肖卫国不去那洗澡;自跟老队长学做豆腐后他便把那个堰娃视为圣地,那里的水绝对不能污染。肖卫国走了三里地到油坊河水库,深吸了一口气后便从壩上跳了下去,一个密子(潜泳)游了五十米,当他露出头来时,朝阳照射的仍是一张英俊的脸。

  窑烧了三天两夜,有俩小青年帮工,马师傅很轻松,他“百忙中”抽空来瞅瞅窑内的“颜色”即可(看温度),他的指示很简单:“大火烧”,“小火烧,”“熄火,”至于啥时候该大火,啥时候该小火,他也说不清,完全凭经验,凭感觉。老队长说:“酿酒做豆腐,一辈子不敢称师傅,”烧窑何尝不是如此。

  明天就该小肖和小许放驴了,告别前小肖问马师傅,“烧窑最该注意的是啥?”“是沁水。水沁得过快会炸窑,窑一炸,窑内的砖头能飞里把,落下来的砖把房顶砸个洞稀松得很。”

  不沁水窑里出的是红砖,沁水是青砖。可水沁得快慢凭啥?还是凭感觉。哎唷,手艺活就是估约末。

三十二、放驴

  “小许,听说明日你和小肖放驴?”吃罢黑了饭老歪上小青年家串门。“歪哥,有何指示?等我掏掏耳朵你再说,”小许喜欢跟老歪捣鸡毛,老歪指着小许的鼻子尖说:“要讲指示,那是专门针对你的。小肖不用我吩咐,他不会出差错。”放驴会出差错?肖卫国想听个究竟,“歪哥,有啥话你直说,该注意的地方我们大家都要警惕。”小组长发了话,歪老师开始给学生娃讲正道理,“从哪说起?这样吧,你们每人先给我说一句有关毛驴的歇后语。”

  “我说,”小许抢了先,“山西的驴子学马叫——南腔北调”,老歪的评语一个字,“好!”“老掉牙的驴子——顾(雇)不得,”小张脱口而出,老歪点了点头,“正确。”小许紧随小张来了句“毛驴钉马掌——小题(蹄)大作,”“很好!”老歪翘起了大拇指。小林想了一会才说出口“懒驴拉磨——屎尿多,”“嗯,相当不错,”老歪给了肯定。越到后头越难,轮到肖卫国时他摇头晃恼,喃喃自语好一阵后才说:“烧火棍打驴——剩了半截”,“好!很好!非常好!”老歪给了极高的评价,“好在哪?小肖的这句歇后语充分表现了驴的坏脾气:打死都不服你!驴是吃软不吃硬的家伙;你瞅那些老娘们使驴拉磨,先拍拍驴背,摸摸驴头,再轻言细语说:‘伙计,好好地干活’,它便老老实实地打转;毛驴不喜欢男子汉使唤,为啥?男人先拿棍子在它屁股上狠劲打一下,然后高声吼道:‘别偷懒,搁劲干,要不看我收拾你,’毛驴才不吃你那一套,像被钉子钉住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你越打它越不挪窝。打急了它撂蹄子踢你。有一次老模被那头黑叫驴踢中了‘老二’,在家躺了好几天。别人放驴我放心,唯独你小许我得特别交待一声:驴有驴脾气,那是天生的;碰上你小许那股二杆子劲,那算是‘针尖对麦芒——尖对尖,’‘铁刷子刷锅——硬碰硬’。你把驴打瘸了得赔,驴把你踢伤了不算工伤,咋整都不划算。”“嗯,歪哥说的对,小许是得注意点”,作为组长小肖补充一句。“歪哥,我听你的,”小许当即表态,“放驴我保证不拿棍棒,顶多拿根芒草,吓唬吓唬它,要不它不听话。”最后老歪提示了一下:“小许,你要特别注意那头黑叫驴,它狗日的专踢男人的‘老二’。” 这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干新鲜活,人的兴趣特别高,一大早小肖和小许便牵着四头毛驴上山,人在前面走是没危险的,因为驴是用后蹄伤人,从不使嘴咬人。“小肖,我们走近路上山行不?”牵着两头个大的驴走在前面的小许问。“行啦,”走在后面的小肖随口应了一声。小许想走田埂,可驴子死活不过田埂边的水沟。“咦,咋回事?毛驴也会使‘下马威?’” 小许在两尺宽的水沟对面使劲地拉缰绳,那头黑叫驴张开四腿牢牢地钉在那,就是不跨过去。小许在沟边折了根拇指粗的芒草想抽打驴屁股,但看到黑驴转了一下身子,后腿对着他,摆出一副要踢人的架式,他胆怯了,“小肖,这家伙死活不过沟,咋办?”“小许,这不是驴耍脾气,是驴天生的习性,昨晚老歪走后我专门去他家,要他给我讲一下有关驴的知识,老歪说山西的驴子不过坎,咱这驴子不过沟,到底为啥?他也不清楚。只说这是习性,就像回族人不吃猪肉。”“哦……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差一点犯错误了”,小许扔掉手里的芒草,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驴背,“乖乖,莫见外,差一点给你一顿好打。”那黑驴昂着头狠劲地叫了一气,仿佛在说,“三队长”老模的蛋我都敢踢,何况你这小鸡娃子。

  驴子牵上山后选了块草多的地方让它们自己吃,俩小青年便找了个树阴处坐了下来,能静下心来看看书,这好的机会肖卫国当然不会放过,他从挎包里拿出小说《薛刚反唐》,靠在树干上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这种“四旧”的书老歪收集不少,藏在他家地窑里才躲过了前几年的破四旧。昨晚小肖这个学生死皮赖脸地非要歪老师借书给他看,架不住他的死磨硬缠,老歪只得把他引进地窑,《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他看过,按顺序他该看《薛刚反唐》。

  小许一看书人就犯困,仿佛书上的文字是一只只瞌睡虫。不看书时他精神得很,俩眼睛睁得大大的,四处张望,极力捕获他感兴趣的信息。

  “放驴的小青年,帮忙把那只猪娃撵一下,别让它跑上山了。”在地头邪嚯的是生产队的猪倌——民兵排长贾红江的老婆张兰芝。小肖听到后说:“小许,我书看的正来劲,劳你的驾,帮她赶一下。”小许是陀螺屁股坐不住,他站起身来,飞奔而去。

  第二天猪和驴都放在北洼,俩小青年第一次接触张兰芝,张兰芝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相貌一般,就因为腿有点瘸,不能当“女一等”。张兰芝热心快肠,说话直截了当,一见面就对俩知青喷她的养猪经验,“小青年,养猪有大学问,猪跟人一样,有个领导,一般群里的头是老母猪,小猪娃怕老母猪,老母猪凶呀!搞不好它敢咬人。但也有例外,去年你们养的那头黑公猪不光个大,还会咬架,群里的三只老母猪都斗不过它,它成了群里的头。我摸着了它的脾气,哄它,它也听话。我看过,那猪王是五爪猪,五爪猪通人性……。”张兰芝滔滔不绝地喷了一大气她的养猪经验,俩知青觉得头头是道。

  “小青年,今年你们咋不养猪了?”张兰芝提了个令俩小青年感到尴尬的问题:因为五个知青都知道随时有招工的可能,但这话不能对社员说,小肖只能转弯抹角地回答她:“张姐,我们常出民工,家里没人。今年春上修鹿头郭沿的战备大桥,一干就是两个多月,红江带的队,这事你该知道。”“嗯,这事我清楚,你们小青年是基干民兵,跟我家红江一样样,时刻听从党召唤。哎,哎,我的猪群该转个场了”,张兰芝赶着猪群走了。这里面除了生产队的猪还有在家户的猪。张兰芝是个乐天派,她一个人放猪时常唱歌,“女一等”歇坡时老太常说:“可惜了,这丫头腿脚好好的多美气,跟咱一起干活又要热闹一截。”远处传来了张兰芝欢快的歌声。“俺是公社的饲呀么饲养员哎……养活的小猪娃——呀儿一大群哎……”

  “小肖,你看过来的两个人像不像招工的?”这两天只要在路边放驴,过往的人都被小许极度热情的眼光迎来,悲观失望的语言送走,这样的话他问过不下十次。耳朵都听起茧子的肖卫国眼都不抬的低着头看书,“不像,一点都不像,”小肖总是给小许泼冷水,觉得他满腔的热情温度过高。“小肖,我越看越像,你看他俩身穿工作服,挎着帆布包,招工的都是这副模样。”“你眼睛尖,你说是就是”。小肖的眼有点近视,他不愿跟小许争,仍低着头看书。

  “放驴的小伙子,请问祝家湾一队往哪走?”年龄较大的那位师傅操着河南口音问道:“小肖,是招工的!”小许小声地对肖卫国说出这句他十分肯定的话,然后大声喊道,“你们到祝家湾干啥?”“我们是招工的,找祝家湾的知青,”小许使拳头在小肖的肩膀上使劲捶了一下“咋样?终于给我盼来了。”他又对着那二人邪嚯起来,“我们就是祝家湾的知青,我带你进村,”说罢他从山坡上飞奔而下。“小许,你带客人先走,我去牵驴子”,时值正午,太阳当头,该收工了。

  俩招工的师傅一进门,小青年们的心便扑通地乱跳起来,激情最高的小许首先发问:“师傅,这次在我们组招几个人?”“两人”,魏师傅的话让大家的心蹦得更紧:要是五人都走,皆大欢喜,只走两个,有自己吗?小许追着问:“哪两人?”周师傅讲:“等会对你们大队书记说,这是规矩。”

  听说招工的来了,小山村沸腾起来,大队书记倪林昌来了,老队长来了,男女老少的社员将三间牛棚挤得满满的。林昌是领导,估计二位师傅肚子饿了,便张罗着给客人做饭,“远房,去把咱家的公鸡抓两只来,给远道的客人打个牙祭,”老歪则吩咐老金,“把你腌的鸭蛋都拿来,有多少算多少”,老队长对鲢鱼说:“你先到豆腐坊端两块豆腐,再去队里的菜地割把韭菜,摘点辣椒,总之给我整一篮子菜回来。”

  两位师傅,林昌,老队长,老歪加上五个知青,围着写字桌坐了满满的一沿圈,菜上齐了,周师傅说:“我先宣读调令,然后大家畅谈。”周师傅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纸,十分庄重地读了起来,“调令,祝家湾大队党支部,因三线建设需要,现将你大队知识青年肖卫国、许志玉转为工人身份,有关招工的手续望你们从速并妥善地办理。他二人十月一号必须到向阳轴承厂报到。落款是枣阳县新寺区前湾人民公社,时间是1971年9月25日,调令宣读完了。”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局外人知道,现在最需要的是五个知青的态度。肖卫国先发了言,他说:“周师傅,能不能把我换下来,让小计去。他高度近视,干农活很吃力。至力我嘛,以后肯定有机会。”肖卫国高风亮节,一事当前先替别人着想,他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每个同学。小许跟着表态:“我的名额让给小计,让他先走。”“好了,好了,两位老弟的情我领了”,小计说:“我这个瞎眼睛干农活不中,开机器更不行,你们放心走吧。早晚我能办‘病转’。”小张和小林很乐观。“你们先走的钻襄阳山沟,没准我们后爬的回江城武汉。放心吧,我们没思想负担。”

  “多好的小组,”周师傅说:“公社领导首先向我们推荐的就是你们小组,韩会计说你们五人都是共青团员,都是五好社员……但名额有限,我们只招两个。说心里话,我想把你们一锅端。为啥招小许和小肖,我给大家讲一讲里面的情况,你们五人的档案我们都看过,小许和小肖是革命干部出身,另外三人是工人出身(当时工人出身最吃香)。还有一点,他俩的父亲文革前期是坚定的造反派,如今受打压,在干校劳改。那时我是河南‘二七公社’的造反派,但我是老工人,他们拿我没门。向阳轴承厂是我们洛阳轴承厂包建的,建厂初期缺干部,调我到人事科帮忙,厂里招工定的原则是工人子弟优先,在我这里走样了,我的原则是造反派的子弟优先。我在枣阳招的五十名知青都是造反派的子弟,当然前提是个人表现要好,那些破罐子破摔的不能招。我知道农村艰苦,知青都想进城当工人,希望没走的三位想开点,你们的出身比他们优越,你们的机会比他们多。你们仨也是好样的,但名额有限,我只能说对不起。”

  “我们队里的知青都是好样的。特别是小肖,党支部一直在培养他入党,可这个月六号他才满的十八岁,他的入党申请书我还没来得及上交,他要走了……太可惜了”,说这话时林昌表现出无限的遗憾。

  “是金子在哪都会发光,”周师傅说:“肖卫国的档案我们已调走,但请你们相信,我会把他的情况向我厂党组织汇报”。

  老队长说:“小肖是个好青年,他走了我会难过得哭三天”,说着说着老队长动了情,泪水潸然而下。老歪被感动了,他的眼皮眨巴眨巴,但炎症使干枯的泪道滴不出一滴水,他紧握着肖卫国的手,“好兄弟,我舍不得你。”

  时间很紧迫,离报到还有三天,祝家湾的人行动起来了:“女一等”的姐妹抓紧给小肖和小许做鞋;会计忙着结算,给俩小青年提前分红;老歪使牛车将生产队的一千多斤稻谷拉到公社粮站卖了,卖的钱交队上,七百斤粮票队上用处不大,他作主,分给了小肖和小许;聪明的老歪多个心眼,他找关系把省票换成了全国粮票。他似乎料到肖卫国进厂一个月后便到上海机床厂实习三年;肖卫国忙着给他手上的病人出最后一次诊,扎最后一针……临走的前一夜他摸到瓜地,将他那只聚光特好的手电筒送给了瓜把式曾大爷。

  告别祝家湾的那一天终于来了,一大早社员们便陆陆续续地跟俩小青年告别,有送鞋的,有送煮鸡蛋的……小肖和小许把所有的礼物都留给了不走的三个同学。头天他俩还上街赶了一次集,给三个人每人买了一双袜子,一个笔记本。

  迎小青年的是老歪,送小青年的还是老歪,老歪拉着板车在前面走,车上装着两个小箱子,五个知青跟在车后面。近两年的同锅搅勺,彼此间虽有些小矛盾,一但是长期的分离,又依依不舍。昨晚兄弟间嘱咐了一夜的话,现在又在重复。

  站在前坡上肖卫国深情地望着这个住了一年八个月的小山村:村前村后的山坡被大队林场的几位老人种上了栎树或松树,这两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已在砂石缝里扎下了根,正在顽强地生长,栎树绿得青翠,松树绿得丰厚,绿得深沉;牛群从大深山里赶回来了,吃得屁股滚圆的耕牛正忙着犁地;“女一等”将在一块块深耕耙平后的梯田上,使毛驴拉着耧耩小麦,要不了几天麦地也是一片绿油油;看着那山,看着那树,看着那犁地的牛,看着那耙平的田……这一切多么的生机勃勃,多么的欣欣向荣!

  经过一年多的锤炼,此时肖卫国感到浑身的精气激荡,热血沸腾,感到自己这只雏鹰的翅膀变硬了,可以在蓝天自由的翱翔,自己这匹马驹的个头长大了,可以在草原任意地奔驰,然而这个小小的山庄啊,则是他成长的摇篮,他坚强的训练场……他忘不了祝家湾,一辈子忘不了。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祝家湾,我会常来看你的”,这发自肺腑、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群山中震荡,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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