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双抢”的最后一仗
社员的手还没摸镰刀把,林昌脑子里对“双抢”最后的攻坚战已有了详细的作战方案。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接任大队党支部书记兼一队队长不到仨月的倪林昌目光炯炯,那张削瘦的脸神色严峻,略高于一般人的两个颧骨在灯光下成为闪亮点。他右手夹着一只大公鸡牌的香烟,左手叉着腰,双脚微呈八字,稳当当地立在堂屋里的小方桌旁。这位“双纳新”的基层干部,将向四位队委宣布他经过深思熟虑后定下的行动计划。的确,这是他有生以来做出的意义最大的决定。
林昌说:“双抢一年一次,就像那脚上穿的鞋子,磨破了一双换一双。虽习以为常,但每次穿上新鞋人的心情就是不一样。今年的‘双抢'咋搞?我有个大致的方案,拿出来大家商量商量”。
觉得自己的这个方案可行。林昌说话的底气特别足,音阶比平时高了八度,“北边的冲,南边的冲,门前的冲,就不说了,今日只说简冲。简冲是我们队的粮仓,那道冲年成的好坏,决定着我们饭碗里的稠稀。大家知道,秧早栽一天跟晚栽一天大不一样。多年来栽简冲的秧我们花的时间都是三天,但今年绝对不行!为啥?因为我们要试种几亩双季稻。双季稻最精贵的是时间,生长期不能短了。少一天日照长势大不一样。同志们,新时期要有新作为;要有新作为,必有新思想。我认为,栽简冲那六十二亩、二十六块水田的秧根本不用三天,一天就够了。为啥?明摆着时间全花在走路了:从庄北头到简冲至少有五里路。一早起上工,干不了一会就收工,中午回家做饭,吃了饭,摸曲半天才上工,干不了一会又收工了,这一早一晚中间还有两次歇坡。大家算算一天当中有多少时间在干活,”林昌不作声了,他让大家在心里盘算。
一贯精打细算的曾修理当即提出异议,“时间是铁锤子砸铁钉,砸下去便薅不出来了,你想把时间一个当两个用,这里多用点,那里少用点:没门。”
杨万清的话表现了妇女的思维,“早起上工使劲干,你总不能不让社员回家吃晌午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里慌。不说人,就是牛中间也要啃几把草。”
一向比较稳沉的老队长此时也跟着起哄,因为他同意修理的观点,一就是一,三就是三,一分钱绝对买不到三分钱的东西,老队长用教训后生的口气说:“一天当作三天用,不可能!不可能!林昌,你年轻气盛,敢想敢干,有股闯劲。可你得讲科学!讲科学懂不?科学的东西都是实打实的,来不得半点虚的假的。”
三天的活一天干,相当三天的饭一天吃,贾红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但他不言声,民兵排长的军事素质他有:没摸清情况千万不可轻举妄动。林昌敢揽磁器活,他手里首定有金刚钻。
见众人不言声了,林昌便亮出了他克敌致胜的法宝,清了一声嗓子后他说“怎样打好简冲这一仗,我准备拿起人民公社‘一大二公’这个武器,也就是说那天我们全队人吃一天大锅饭。具体的做法:早起各自在家吃;吃罢早饭,生产队的大人娃子全都开到简冲,除部分男劳力挑秧抛秧外,全部劳动力突击栽秧。中午饭找几个‘女二等’的老妈妈在保管室支大锅做,不就是蒸几锅馍,煮一大锅米汤,再炒两盆黄瓜。做好后挑到田间地头,男女老少在那吃,吃完就干活。这样,来回路上的时间省了,回家做饭涮碗的时间省了,侍候老人娃子的时间省了,如此算来,一天能当两天用。我坚信,这种新干法能产生一股强大精神力量,精神力量又能转化为物质力量,到时候我们党支部发个号召:全体共产党员,全体共青团,为打赢这双抢的最后一仗,放弃前面和后面的歇坡。党团员的先锋模范作用能最大限度地调动一般社员的积极性。如此这般,只要一天,光溜溜的简冲定能铺上绿油油的地毯。”
讲完这些,林昌用他坚定的目光扫了一下在座的四位队委,希望他们拿出更好的意见,完善他的方案。觉得自己“总是有理”的修理不作声,平日里他的精打细算,百分之百地来源那十三档珠子的算盘,下面的珠子向上拨一个是一,上面的珠子往下拨一个是五,一就是一五就是五,绝对的。今日林昌的这套方案让他耳目一新,一居然变成了三!他领教了这位“双纳新”干部的能耐:就是不一般。
万清的眼睛望着手里纳着的鞋底,自知理屈的她不敢用正眼瞅林昌,因为林昌说的话像她手里的针,全扎在该扎的点子上。
“嗯,嗯,有道理。肯定中!”老队长红章点了两下头再不言声了。他那张满是皱纹的笑脸,和笑眯眯的小眼,表示他打心眼里赞扬林昌:好小伙,跟你伯一样的敢想敢干。咱一队由你掌舵,航船不会出差错。
贾红江为自己刚才没有表态感到侥幸,虽然林昌的“双纳新”让他的醋劲大发,一度想看他的笑话。但林昌为人的正直无私,像后坡上的那棵老槐树,坚定地立在他的大脑中,让他那个带有恶念的、时常想冒尖的小草无法生根。
眼瞅着队委们不言声了,林昌说:这事就这样定了。我再补充两个细节:“那天老人娃子到简冲的地头不能让他们闲着玩耍,要他们在冲两边山坡溜的地里捡麦穗,捡了交给队里,队上酌情记点工分。再一个,麦子割了一半时抓紧打两场,先给社员们分点口粮,快断顿的家庭不是少数,队里留个三五百斤,磨成面粉,打攻坚战那天做大锅饭用……”
散会前,肩负着“扶上马,送一程”重任的老队长极为感概,“林昌,你这个想法很大胆,只有你这样‘双纳新’的干部,才有这种挑战性,只有经常‘吐故纳新’的无产阶级政党,才有你这样的好党员。哎唷,我老了,不球中了,往后看你的!”
简冲的麦子割完后,按林昌的安排,割麦的大军转战门前的那道冲去了。生产队的耕牛全部开到简冲,先犁,再放水,最后耙,人不喘气,牛不歇脚,日夜加班。总算把那六十二亩、二十六块水田整得平平展展。站在山坡上往下瞅,一块块不规则的梯田错落有致,阳光下水面微波涟漪,高光点有点耀眼,仿佛一群知道害羞的小孩对着母亲高喊,“我还裸着体,快给我穿件绿衣。”
小山村的人们蹲在门口吃早饭时,后坡上既没响起老模嘶哑的邪嚯,也没传来万清嘹亮的喊叫,林昌中气十足的声音完全代替了他们,“社员同志们,上工了。”今天哪些人,到什么地力,干啥活,不用他交待,户户的社员都知道:因为昨天生产队的几位领导把队委会的决议传到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行走在去简冲小道上的社员,虽然身体疲惫不堪,但平时无聊练就出来的那张嘴此刻仍在喋喋不休地兴喷,两个主要的话题都跟简冲有关:前两天属小龙的肖卫国在那光着膀子大战 三位“爱捣蛋”的兄弟;今日属老虎的林昌将在那上演一台威武雄壮的好戏。此时太阳已爬上了东山头,这位喜欢看热闹的老爷子是一张红艳艳的笑脸,先知先觉的他知道今日是个喜庆的日子,他用他的热情,驱赶着小山村清晨一阵阵的寒气,给那些上身穿着棉祆,下身穿着单裤的社员带来一丝丝的暖意。
五个小青年走在一起,他们属于“另类”:伤员中的重病号。劳累把小许身上的顽皮劲打磨得一干二净,这位爱捣鸡毛的货,此时说出的话也严肃得像位政治家,“伙计们,这是最后一仗,咬紧牙坚持一下吧!坚持就是胜利。”
小林身上赌狠时的那股锐气全没了。腰锥的疼痛使他一脸的沮丧,“打明天起,我拿枕头垫着腰睡它三天三夜,饭不吃,水不喝,你们谁都莫叫我。”
“想休息两天?别做梦”。刚下农村时,腮帮子像松鼠的脸颊鼓囊囊的小张,此时脸上那两疙瘩肉仿佛半个月没进食的驼峰,萎缩得皮都起了皱,“老模昨天还在说,栽罢秧紧接着锄草,棉花地,花生地,芝麻红薯地,凡是长了草的庄稼地都要锄一遍。”
小计瘦得眼睛凹下去了,颧骨凸起来了。腮帮子瘪了……脸部的骨骼撑不起那张专门给人看的表皮。也想从明日起休息两天的小计说起话来有气无力,“搞单干有农闲。搞人民公社……干不完的农活,你永远闲不着。莫忘了:水库修好了,可渠还没挖,只要公社一声令下,挖渠的队伍随时上马。”
这日甚一日的劳累使肖卫国没有了先前的那种大放异彩,外表唯一引以自豪的那头卷发毫无光泽,暗淡取代了黢黑,有条理的波浪被乱糟糟的茅草所代替。此时他的语言也没有了前两天在稻场上大战三兄弟时的那种慷慨激昂,再闭塞的耳朵也能听出他话语中饱含着无奈时的沮丧。“哎……”肖卫国长叹了一气,“割麦栽秧二十天……,这些日子整得人精疲力尽,浑身酸疼。么办咧……《沙家浜》里新四军的指战员郭建光,在弹尽粮绝之时想到了毛主席的那段语录:有利时机的出现,往往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这段语录对今天的我们仍然适用。伙计们,咬紧牙关挺住吧,不就是今日这最后一天吗?哎唷……好遗憾啰!三天前那最后的一块咸肉不吃多好:今日晚上煮它一锅肉米葱花粥,每人来它两大碗,喝完,碗一搁,嘴一摸,上床睡觉,要多美气有多美气。”
“哎……,”那四位同学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声长叹,这叹息既有对最后一顿肉米葱花粥无限的回味,又有对今晚的白米稀饭感到厌烦。
一直尾随在小青年身后的老歪也没了先前的风采,从面目上瞅,他憔悴了不少,脸皮好像几天没洗过,显得十分陈旧:鼻尖不放亮了,在先那里有一种把玩多年的核桃才具有的光泽;眼神迟钝了,整个眼球仿佛经过一次打磨,无论眼白还是眼黑都昏暗无光。他那身衣服跟他的脸一样不中看:上面既有麦穗上的灰尘,又有秧苗上的泥土。精气神就不用说,再强壮的汉子经过十几天的“双抢”,此时也是一副病态。
老歪说:“小青年,见过打铁吗?咱新寺街上有,忙罢了这阵,你们上街瞅瞅,一块料要打成一把好刀不容易,你们小青年就像那铁砧上的料,烧红了锻打,锻打了再烧红,反反复复得几伙子。我想,经过这次‘双抢’,你们个个炼成了百折不挠、金刚不坏的身躯,再往后,不论走到哪,遇到多艰难的事情,只要想到在祝家湾的割麦栽秧,任何困难都不在话下。”“哎……”老歪叹了一口气,话语中充满自责,“今晚吃不到肉米粥全怪我……”肖卫国打断了他的话,“哪能怪你?肉全吃到我们肚子里了。”“原来计划好好的,一天一小坨咸肉,可瞅见你们吃罢那两小片薄溜溜的肉不解馋,我便怂恿着你们透支……,这不, 这‘双抢’的最后一天想打个牙祭都办不成。好在我料到了这点……”。小许打断了他的话,“那个意思你写了检讨书?念给我们兄弟听听。“检讨就免了吧,我悔过还不行?”小林来了一句,“嘴上说肯定不行,忠不忠,看行动。”“好,那我就拿出点实际行动:今日晚饭我送你们每人一个咸鸭蛋。”
小青年们吃过老歪家的咸鸭蛋,一个腌得蛋黄通红、油直冒的鸭蛋远胜过那薄溜溜的两片肉。听了这话毫不掩饰表情的知青个个眉开眼笑,小张说:“还是歪哥好,时时处处想着我们兄弟。”小林接着说:“歪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日后我搞发了,送你一挑子咸鸭蛋。”小计的心细,“老歪,还是留着自己吃吧,你们也不容易”。小许的话稍稍有点“逆耳”,“该不该感谢老歪?……该!但我认为更应该感谢老金:看得见的,每天喂鸭子的不是老歪是老金”。肖卫国同意小许的意见,“是的,应该喊万岁的是老金。老歪嘛……当个八千岁也行。”
全队的人马来到简冲,五个知青跟社员一样:在山坡上脱下鞋,挽起裤腿,试探性地迈进还能感到寒意的水田里。简冲是一队粮食的主打冲,生产队对它特别厚爱,每块田除多施猪粪、牛粪等农家肥外,还将别的地里的绿肥(蓝花草籽)割了沤在这,所以这里的秧田特别柔软,一脚踩进肥沃的泥土,水面没到膝盖。如果不小心踩到田沟里,下半身全淹到水里了。
栽秧时说话跟锄草时唠嗑一样,不耽误干农活。爱捣鸡毛的人大多数热心快肠,只有这样,才能在他认为是个有缝的鸡蛋上找到插科打诨的笑料。李金凤问挨着他干活的小许,“小青年,几天没吃肉了?”知青们的衣食住行全村人了如指掌,显然她明知故问。“扳着指头算算……四天。”小许嘴里回答着问话,心里盘算着:这家伙不怀好意?想捣我。“肉还是比白菜萝卜香得多,想吃不?”“那还用说,想得个狠得狠啦,管它啥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是肉,哪怕小得塞牙缝都行。“小许,这话可是你说的?”“那当然。要不是队里的活忙,这会去捉只青蛙,钓根黄蟮,抓个老鳖,也能打牙祭。”“眼下就有一块肉,不光塞一个牙缝绰绰有余,放到嘴里还很有个嚼头,跟橡皮糖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哪?”小许有点上心地问。“在你腿后面,”李金风一脸笑地回答。小许转过身子一瞄,腿肚子上果然爬着一条指头长短粗细的蚂蟥。这个土灰色的软体动物,利用腹部的吸盘紧贴在小许的小腿肚子上,正贪婪地吸着他的血。它的身体满涨了一倍,估计没用到两分钟,这是至今为止小许见到的最大的蚂蟥。栽了几天的秧,看见腿上有一两条蚂蟥小许不再惊慌,有了经验的他知道:你不能用手把这吸血鬼从腿上拽下来,你若硬拽,会把你腿上的皮扯下一块。小许用手使劲地拍打小腿,不停地震动使吃得脑满肠肥的蚂蝗受不了,它收起了吸盘,掉到水里了。小许用手把它捞起来,捏了捏,软乎乎的,拉了拉,像橡皮筋,小许使劲地把它甩到山坡上,恶狠狠地说,“老子拿你没法,让太阳晒死你个舅子。”弄死蚂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人试过,这家伙扯不断,砸不烂,最牢靠的办法:用一根火柴从它头部顶进去,然后从尾部穿出来,也就是将它里外换个个。这手法似乎有点残忍,但想到它吸你的血,心肠也就变硬了。张华房问紧挨着着她干活的肖卫国,“小肖,今日手指头咋样?”“好多了,简冲的田肥(指田里的沙少泥多),不伤手,昨晚上结的疤今日还没磨破”。说这话时肖卫国的左胳膊肘撑在左腿上,那模样仿佛一个打残了的伤兵拄着拐杖。他左手握着一大把秧苗,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夹着分出来的一小撮秧往田里插。前几天栽的那些秧田瘦(即田里的沙多泥少)特别伤指头:第一天,中指与食指外侧的指甲壳磨得跟肉平齐了;第二天皮便磨破了;休养了一夜,小青年强劲的再生能力使它结了疤;可白天又往沙土里插,刚长好的伤又磨得血流。
听到他俩的谈话,附近的几位“女一等”议论开了,“呆在大城市,他们小青年哪会受这份洋罪:手指头血流还得干活。”“小青年,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今天吧?腰酸得快断了,还得撅着屁股蛋插秧,”“遭点罪也好,今日他们算知道粮食来之不易,往后会倍加爱惜。”老太最后开的腔,“瞅瞅他们的手指头,哪个当妈的不掉泪,肯定是后娘……小肖,这会老姐姐们想听听你的感想。”
肖卫国直起腰,一脸的笑,那张笑脸比山上开的红社鹃还灿烂。“谢各位的关照,今日我的感觉特好。”说完这句言简意赅的话他便弯下腰,手脚不停地干了起来。他知道,你要仰着脸高谈阔论,两边的高手便会乘机抄你的后路:一人多插几行,很快将你围困在田中央,叫你进进不了;退也返不出。这种令人尴尬的局面五个小青年都身处过,要避免被高手截断退路,你不能放慢速度,只能与她们齐头并“退”(插秧是以退为进)。
肖卫国说“感觉特别好”是心里话:这道冲的田本来就泥多沙少,再加上沤了大量的绿肥(蓝花草籽),显得特别泡,插起来不伤手;今天是双抢的最后一天,他像一位在沙漠中忍饥受渴了好几天的旅行者,终于看到了绿洲,有股快熬到头了的感觉;最后想到今日晚餐老歪将送他们每人一个咸鸭蛋,心里的那个高兴,好像上足劲了的发条,只要鸭蛋不吃进嘴,那个美好的憧憬总是释放不完。
倪林昌直起腰瞅了瞅还未当头的太阳,估约末十点钟,该歇坡了。他双手合成喇叭状大声地说“党员同志们,现在到了考验我们的党性强不强的时候了,为了打赢‘双抢’这最后的一仗,大家加油干,不歇坡。”
张华房不是党员,但一向光明磊落的她在表态上从不落后,“共产党员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向党员学习,不歇坡,算我一个。”老金也不是党员,但她亮着嗓子喊道:“向党员学习,向老华房学习,我也不歇坡”。
老队长红章挺着胸脯,握拳的双手插在腰眼里,此时任何一位想借说话之机休息片刻的人都是这副模样——这是缓解腰酸疼的最佳姿式,老红章的话既苍老又嘹亮,既嘶哑又悲壮,“我也不歇坡。老胳膊老腿的,累死在简冲,值。”在另外几位党员先后表态后,老模笑着脸,眼瞅着天,像未过门媳妇那般腼腆地说:“我不是党员,但我递了入党申请书,请党组织考验我,我也不歇坡。”
共产党员表完态,团支部书记贾红荣直起了腰,用手拢了拢因垂着头引起的乱发,然后尖着嗓子说“团员同志们,紧跟形势不掉队。向共产党员学习,我们也不歇坡。”几个团员随之应和。
知识青年都写过入团申请书,看见团员都不歇坡,不用说,他们也该表个态。在小组生活会上习惯举手表决的五个小伙,齐刷刷地举起了自己的胳膊,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也不歇坡。”
简冲这个大生产的场面多么激动人心啦,就是尊石佛此时也想开口说话,因为他那颗千年陈冰似的心在这炽热的温度下,不光熔化了,还分解成助燃的氧和可燃的氢。无党派的民主人士陈书英紧跟着表了态,“我既不是党员又不是团员,但我是人民公社社员。队里的粮仓有,我家的粮柜有,这个道理我懂。我也不歇坡”陈老太这通情达理的话语有极大的影响力,那些普通的社员抬起头,笑着脸看一眼老太,表示认可她的意思,弯下腰后继续干。
贾明贵问挨着他干活的贾明财:“大哥,咱兄弟歇坡不?”贾明财还了他个白眼,“猪脑子,也不瞅瞅啥形势:党团员不歇坡,小青年不歇坡,老太不歇坡,就连二等劳动力里的老妈子和老爷子都不歇坡。人家不累?就你累?也不瞅瞅你多大的个,想格外一条筋?莫言声,给我老老实实地干活。”
一辆牛车沿着山梁缓缓地驶向简冲,赶车的是妇女队长杨万清,只见她左手扶着车辕,右手扬着皮鞭,时不时地用鞭子头在牛屁股上轻轻地点两下。两头高大的牡牛当然理解她的意思,它们采用碎步急走的方式:这样速度既快,车身又稳,以免把车上装的几桶稀饭弄撒了。
看到送饭的车子来了,林昌高喊一声“开饭啰!”又饿又累的社员插完手里的秧便走出水田,在邻近的堰塘洗净了手脚,便陆陆续续地走上了山坡。林昌对贾红章说:“老队长,你先说两句。”贾红章推让道:“你是书记你官大,你说吧。”实在没法,林昌只得亮着嗓子说:“我的话不多,只三句:第一,大人娃子吃饱吃好。第二,不允许浪费,谁要吃不完往地上扔馍倒米汤,今日的工分给你扒光。第三嘛……别吃撑着了,免得一会干活弯不下腰。说完了,开饭。”
今日的午饭简单:干的是馍,装了满满的三大萝筐,馍做成大中小三种,你可有选择地拿着吃,避免浪费。稀的是米汤,装了六大桶。菜是炒黄瓜片,两个大瓦盆堆着装。碗筷是队上的。
这餐饭要多热闹有多热闹,男女老少二百多人的饭场别说小青年没见过,就连吃过“大食堂”(“大跃进”时生产队办过食堂)的老社员也没见过,年轻人蹲在一起,边吃边谈有说有笑。妇女们一会满山梁地呼儿唤女,一会默默无闻地照顾老人……。“你们瞅那娃子”,随着老金的大嗓门,山坡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冲里一个小孩身上。
知青家斜对门是贾世美家,贾世美有一个儿子两个妮,儿子贾红功老大,六岁,这傢伙不光调皮,还胆大,其程度远近闻名。小红功几次大难不死,户户的社员都认为他像取经的和尚唐玄奘,走到哪都有六丁六甲护身:一岁时吃药把药呛进了气管,脸憋得发紫,他妈大声呼救,老歪跑进他家问明情况,抓住脚将红功倒提起来,然后用手掌不停地拍打他的后背,拍一下叫一声“吐。”折腾了好一会,那颗能憋死人的大药片终于吐了出来;五岁的时候在堰塘边玩要,一不小心滑进水里,扑通了好一阵,一会沉,一会浮,一只大水牛游了过去,他扒在水牛身上才得了救。这个调皮得出奇的娃子此刻在干啥?他在抓一只小秧鸡。秧鸡是一种比鹌鹑小一点的鸟,全身灰黑色,可以飞,但飞的高不及三尺、远不过五丈,如此这般才引发了这个顽童想抓个活的思想。一只肥头圆屁股的秧鸡在红功的追赶下飞了一会便飞不动了,蹲在田埂上喘气,小顽童哪容得它休息,便飞快地赶了过去。临近时他弯下了腰,蹑手蹑脚地像只捕食的灵猫。他刚想一跃而起,扑向猎物,早有警觉的秧鸡又飞了。狡猾的秧鸡从田埂上起飞,跨越秧田飞到对面的田埂上,但毅力顽强的红功毫不气馁,他从一条田埂追到另一条田埂,毫不放松。
小娃子里的人尖子贾红功硬是追到那只秧鸡精疲力尽,累得它腿站不直、用两翅膀尖支撑在地上,张着嘴不停地喘息,这时红功便轻而易举地抓到了它。这娃子仿佛大人提老母鸡似的,用一只小手扼住秧鸡的翅膀根,得意洋洋地走到山坡上的饭场。众目睽睽之下这小子挺着胸脯、一走三摇四晃的、仿佛班师回朝的大将军。
贾红功走到陈书英跟前,小手高举着秧鸡挺神气地说:“老太,我抓了只秧鸡。”“你这娃子真能!抓鸡干啥?”“我把它养起来。等长到三五斤时杀了煨锅汤,给我妈养身体。”他不知道秧鸡只能长这大。“咦,这娃子有孝心,”老太不轻易夸奖人,此时却伸出大拇指,“真是世美教出来的好娃子,会扒家,事事想着妈。哎……这娃子日后能成大器。”
世美在山坡上等着他的宝贝儿子,只见他左手端着一个小碗,里面装着大半碗不冷不烫、不稀不干,即那种端着能往口里倒的稀饭,他右手拿着一个掰成两瓣的大馍,白馍中间夹着绿油油的炒黄瓜片。此时大人差不多吃完了,有的在照顾自家的小孩或老人,多数则瞅着这位最后进饭场的、在他们眼里浑身充满佛气的、热得光着背梁的神童吃饭。瞅了一会也没见这娃子身上有啥与众不同:他狼吞虎咽的吃相仿佛那饿极了的克鲁猪(半大的猪),跟一般的小孩一样样。
林昌瞅见大伙吃的差不多了,便叉着腰大声说:“社员同志们,活就剩这多,早干完早收工,晚干完晚收工,就是挑灯夜战今日也要把这骨头啃完,党员同志的请披挂上马,我们冲锋在前。干啦!”说罢带头走进了秧田。火车头动了起来,共青团这二节车厢动了起来……整节列车轰隆隆地开进了秧田。
快落山的太阳公公是欢天喜地、和颜悦色的,他把温暖柔和的金光裁剪成一条细长而又曲折的地毯,铺在通向小山村的山梁上:他要用最高的礼节把打完“双抢”最后一仗的勇士送回家。社员们虽疲惫不堪,但大获全胜的他们是谈笑风生、喜气洋洋的。
肖卫国独自一人坐在田埂上,他对社员们说,“你们先走我看会夕阳。”待四周空无一人时,他走到堰塘边,坐在一块石板上,扳起右脚,咬着牙将脚掌心处的脓包使劲地挤一下,不行,咬着牙又挤了几下,直到把脓包中心那颗碗豆大的白籽籽挤出来为止。乌黑的血流出来了,他用堰塘的水清洗一阵;鲜红的血流出来,他又用水冲洗一阵……血不流了,但脚板心凹下去一个坑——少了一块肉。这处创伤是被尖锐的麦茬扎破、栽秧时在脏水里泡了几天感染的。
秧终于栽完了,脚上的脓包也“穿头”了。肖卫国穿上被脚趾头顶穿了的解放鞋,用力地跺了两下脚,感觉舒服多了。先前那种走起路来的飘浮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坚定踏实。他甩开膀子,迈着大步,追赶回村的队伍。
二十三、修渠
“双抢”一搞完,前湾公社的头号工程——“六十亩地水库”的修渠便上马了。修渠的指挥部设在祝家湾大队的大队部,指挥部只有两间房子,外间是办公的地方,里间是总指挥、公社的武装部长曾修田,和办事员小张的卧室。
开工的前一天晚饭后,老歪带着五个生龙活虎般的知青到指挥部看《施工图》。老歪和小青年的到来使曾修田格外开心,他像个极热情的服务员,一脸笑地又是倒茶又是上烟,忙得不亦乐乎。五个知青的“名望”他清楚,那是公社响当当的“学毛选积极分子”,多次在区里宣讲过。上次水库扎壩,他也亲眼见过他们的风采:个个英雄,人人好汉。老歪就不用说了,除了一身的能耐,按宗族算还是他的家门兄长。招呼这几位贵客,曾部长能不尽心。
热闹了一番,曾部长便给他们讲解挂在墙上的《施工图》,“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曾部长给大家指明水库的位置和水渠的流向后接着说:“这条渠简直跟黄河一样样:九曲十八弯。四十里的长渠百分之九十五建在花岗石上,地表的花岗石较松散,但使镢头用洋镐还是不沾弦,得打眼放炮,炸松了再清挖。你们算一算,一米放一炮,四十里得放多少炮?这个好算,四五二十,两万炮!这次公社上马的是十个大队二百名基干民兵,划到人头,每人得打一百个炮眼。如果按两人一组,每组连打炮眼带挖渠一天六米,匡算一下,整个工程得一个多月。”
听了曾部长大致的介绍,五个知青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
“不容易呀!”小许极为感慨,“看来修渠比扎壩还要艰难。”
“那是绝对的。”总觉得自己的经历比他人多,自己的视野比他人阔,小林说:“挖渠要打炮眼,要装雷管,要下炸药,要点导火索……,那尽是些技术活,万一出个差错,不是断胳膊就是掉脚。”
“你莫搞得吓人”,小张老爱跟小林作对,“我们要学杨子荣”,随口他唱了句京戏,“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
小计说:“不下农村真不知道啥是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为了解决两个大队的旱涝保收,竟调动其他八个大队来无偿支援。这种互利互惠只有集体化才办得到。‘三自一包’……球弦不沾。”
“伙计们,啥叫‘龙江风格’?这就是。”喜欢唱样板戏的肖卫国此时也是无比感慨,“放眼咱们前湾公社,个个大队都是‘龙江’大队,大队长们都是江水英似的人物。吃不饱饭是我们的现状,这不假。但只要渠修好了,后秋粮食大丰收了,社员们的肚子吃圆了,干劲会更大。……千言万语一句话,还是人民公社好。”
老歪的话总是富有哲理,“俗话说‘水到渠成’,那是瞎球搭。放任自流,‘六十亩地’水库的水能流到我们简冲的大堰里?绝对不可能。只有修条渠引导,它才乖乖地听你的话,要它上哪它上哪。话呀,应该这样说,‘渠成水到’。”
观察力较强的肖卫国指着“施工图”右下角“勘探设计者”一栏里“汤显理”的名字问老歪,“歪哥,他是鲢鱼的伯?”“是的。”老歪的话里充满钦佩,“他是咱这方圆百十里首屈一指的名人,大能人啦。”曾部长补充了一句,“他是咱公社的水利专家,公社所有的水利工程,勘探时有他的脚印,施工时有他的心血。现在他被区里借去了,在筹划响水河水库。”
挖渠那是“铁路上的警察——各管一段”,祝家湾负责的一段就在本大队的地界内,因为离家近,队上没开伙,一日三餐各在各家吃。
刚吃罢早饭,指挥部的办事员小张便站在“龙尾”尖上的那棵老槐树下,左手叉腰,右手握号,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吹了一遍“上工号”。这儿地势高,嘹亮的军号声能传上十里。
打炮眼,装炸药,安雷管,点导火索,都是技术活,干技术活得跟师傅学,五个小青年各拜了各的师傅,肖卫国跟老歪结了“对子”,他给老歪当学生。
站在标有炮眼的位置旁,老歪眨着眼问肖卫国,“小肖,你是打锤还是掌钎?”“我不懂打锤与掌钎的窍,但我晓得各有各的道道,”肖卫国回答的很得体。“嗯……,是这个理。”老歪的话语总带着点说教,这可能与他先前在金沟当队长有关。“俩人搁伙干活也得有个领导,打铁就是个例子:使小锤的是师傅,使大锤的是徒弟。师傅用小锤指点着该往哪打,徒弟娃只管用大锤展劲地砸。小肖,依你看,这打锤与掌钎谁是领导?”肖卫国略思片刻,“估约末掌钎的是领导。为啥咧?他的钎头往哪歪,你的锤头跟着往哪砸。”
打炮眼正式开始了。老歪这个师傅掌钎,他先用钎子尖在定的位上捣出一个碗口粗拃把深的圆洞,然后叫小肖使铁锤砸钢钎。老歪坐在坡上沿不住地转动着钢钎,老扎在一个地方钎子容易卡住。干农活老歪总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此时的他毫不“费心”的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哼着豫梆。而肖卫国则像位头次拿菜刀的小伙,生怕一个不小心切了手指。你瞅他:把八磅的铁锤费劲地扬起,然后不敢使全力往下砸,因为他知道,万一砸不准,锤头会砸到自己身上。
打了三四十锤,老歪说“歇歇吧”,肖卫国便不言声地站在一边,观看老歪施展掌钎的全套技巧。老歪用钢钎把洞底捣了一遍,然后用吊勺把洞里的碎石舀干净,经过一番修理,肖卫国瞅见洞底加深了七八公分,洞仍然是圆溜溜的,上下一般粗。
如此这般地干了几个回合,老歪说:“看到了吧?掌钎的就这些活:沿着洞底打一圈,接着修圆,最后清渣。好了,现在你来掌钎,我教你使锤。”肖卫国顺从地跟老歪调了个位置,一声不响地等着老歪发下文。“不要怕,砸不到你的,”提着大锤的老歪和颜悦色地说:“你的眼睛别瞅我,瞅着钎子。双手要紧握钎子。好了?我开始打了。”肖卫国闭目静息了几秒钟,然后从闸门似的双唇中崩出俩字,“开始!”
没多大一会,仰仗着平日感情上的交流和配合上默契,这师徒二人很快磨合了一种较佳的状态。
肖卫国每挪动一下钢钎,洞里便传来一种低沉的捣鼓声;随后钢钎的头部便发出一种清脆的撞击声:“叮咚”,“叮咚”,一个铿锵有力的、四分之二的节奏便产生了。
“进入状态了”,老歪说:“这节奏是打炮眼的标准,只是慢了点。随着熟悉的程度,铁锤与钢钎一定会演奏出更悦耳的篇章。”
歇坡前肖卫国的双眼已不再死死地盯在钎子上了:那是不熟练的人心情紧张的表现。这时的他已能“一心二用”:双手熟练地握着钢钎,“用心”控制着洞的形状;两眼睁得大大的,“用心”观摩老歪打锤。你瞅老歪那优美的姿式:脚呈丁字步,侧着身子,锤头砸到钎子后在身前呈圆弧状后摆,摆到一定程度,便借着惯性轻而易举地把它置于头顶。当锤头呈圆弧状开始下落时,他全身的力量通过双臂将锤子往下使劲的一砸。此时锤头的力量不是自由落体时自身的重力,带有加速度它的力量成倍地增加。再瞅瞅在不远处干活的小张、小许、小林、小计,他们打锤的姿式跟刚才的自己一样样,是那种最原始、最吃力、最不中瞧、而且效率最低的样子:正着身子;将沉重的锤子费力地举起;让它自由落体地砸下;再举起,再砸下。再瞅老歪的那套“因势利导”、“事半功倍”的锤技,充分地表现了劳动者舞姿中的粗犷有力,真是美到了极点。
歇坡时小许走到小肖身边,两人靠在渠里聊天,“小肖,可惜了!”小许脱下鞋子递给小肖,“好好的鞋口给弄坏了。”钢钎的头部在铁锤不断的打击下越变越大,由花苞绽放成一朵花,最终花会凋谢:带有尖边锐角的花瓣,在铁锤的打击下像流星一样一瓣瓣地坠落,这些花瓣是极有杀伤力的暗器,可以说防不胜防,它攻击的目标便是俩伙计的脚腿。小许的鞋口被暗器割开了,如果偏一公分它将在小许的脚背上开个口,不伤筋骨也会鲜血直流。“没伤脚就是万幸。晚上让老金补补。”说这话时小肖也深感惋惜:这鞋充满着老姐姐的深情厚谊。
春上修水库回来,小青年个个脚上穿着破鞋:不是鞋帮开口,就是鞋底有洞,德高望重的陈书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吩咐五个小青年的农技师傅,抽空给他们每人做一双鞋。
“双抢”搞完紧接着锄草。上午歇坡时,“女一等”们坐在大梨树的树荫下纳鞋底,肖卫国对老模说:“老革命,能给我们来个队列训练不?”老模眼瞅着天说:“咋不中。小菜一碟。”肖卫国喊道,“兄弟们,列队,听老模指挥。”如是老模正而八经地指挥着五个新兵蛋子,“齐步走”,“立定”,“向后转”,“齐步走”……你瞅那小青年,今非昔比:眼非平视,上抬了十五度;胸脯挺得格外高;手臂的摆幅比往常大多了;最引人注目的是高抬腿,大腿与小腿成九十度。当这五人的队伍走到离梨树最近的地方时,肖卫国大喊一声:“立定!敬礼!”五个小青年毕恭毕敬地对坐在地上的女社员行了个军礼,随后深深地鞠了一躬,当抬起他们那颗高傲的头时,脸上的表情既严肃认真,又流露出调皮可爱,嘴里喊出了他们共同的心声,“谢谢老姐姐!”
向来不纳鞋底的李树兰妯娌俩,当小青年列队训练时就注意到他们的举动异常,从他们的头到胸,到手壁,到腿,最后瞅到脚,“哦!”李树兰恍然大悟,“我咋瞅都觉得小青年今日格外骚,原来都穿新鞋了。”
李金凤瞄上了喜欢跟她捣鸡毛的许志玉,“小许,给大家说说,你脚上的鞋是谁做的?”小许趾高气扬地回答“那还用问,我的老师——老金。”“是我做的。”老金的脸上透着荣光,口气是当仁不让。她妯娌俩又一前一后地问了小计,小张,小林,他们仨分别报了各自农技老师的姓名。最后李金凤问肖卫国,“小组长,你脚上的鞋是谁做的?”“你猜,”肖卫国没有直接回答她。“除了老华房那能是谁?”众人把目光移到华房身上。华房微笑着“嗯”了一声,表示认可。哪知道肖卫国嘴里却冒出一句众人意想不到的话,“老姐姐,你做的那双我搁在家里,这双是另一位大姐做的。”李金凤追着问,“你哪又冒出了个大姐?”肖卫国不言声,他等众人猜得差不多了,才说出那位大姐的姓,“这鞋是我陈大姐做的。”祝家湾的人都知道,本村只有一个人姓陈——老太。
“女一等”里几个贾家的晚辈听到肖卫国把陈书英称“大姐”,个个气不打一处来,贾红菊用胳膊肘顶了一下贾世敏,“姑,这家伙想占我们的便宜。”虽然她们对公社“四十岁以下的皆为平辈”的决定有所耳闻,但肖卫国第一次、公开的、跟他们的老太称姐道弟,众人的脸上能不露出惊讶。
“是的。这鞋是我给我兄娃做的。”说这话时老陈头都没抬,两眼还留神着手里扎鞋底的针尖。“人啦,都得讲良心。在村里我是工属,是困难户,可打心眼里把咱当优抚对象的有几个人?你再瞅瞅人家小肖,一有空就帮我挑水,扫院子……。可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帮他做点啥?掂过来,整过去,拿得出手的也就是做双鞋吧。眼瞅着他穿双破鞋,露着脚趾头在我家进出……看着扎我的眼,想着伤我的心啦。我这‘老太’的头衔是个虚家伙,只配挂在口上说说……。按公社的规定,我只能给小青年当姐。行啦!能攀个这有魔的小伙当兄娃,我高兴,我愿意……这是我爹娘上辈子修的佛气。先打个招呼:哪个嘴贱的婆娘娃敢在背后嚼牙巴骨,看我决她八辈。”最后这句话老太是带着点狠气说出来的。
一向勇于表态的张华房,紧跟着老太开了腔,“大家看得到,小肖把咱当家的老毛病摆治好了,娃子他伯现在能使牛,能挑水,能种菜……,一句话,能干活挣工分了。我跟老太一样样,常摸着胸脯想:人家小肖对我有涌泉之恩,可我又能为人家做点啥?哪怕是滴水相报也行啦。做身绫罗绸缎,他不会穿;烹桌满汉全席,他不会吃;再说我这人像老太说的,嘴长手短,就是有那个心也整不出来,咋办咧……,瞅瞅人家小青年,从水库回来个个脚上穿双破鞋,脚丫子像那老鳖的头,伸到壳外精神得很。想想这几个洋学生,遭罪呀!年轻轻的哪受过这大的苦?那天老太说到做鞋的事,我们‘五房’先生(李金房,张华房,郑远房,赵秀房,王香房)一致同意,给各自的学生娃做双新鞋,略表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心意。哪知老太也加入到我们的行列,看来小青年们的衣食住行,确确实实地牵动着我们这些老姐姐的心。老太说的对,户户的社员有小肖这美气的小青年当兄娃,肯定睡着了笑醒了。”
“五个小青年都不错。”老陈又言声了,“第一次见面他们就认我当姐了。我这人哪,不自私:你们谁都能给小青年当姐。关键的关键是你认人家,人家认不认你,这就要看你对人家是不是真心实意。你瞅,老金三不知给小青年送俩鸭蛋,华房隔三叉五给小青年端碗腌菜,远房常给小青年补衣衫……不用说,人家小青年早就把她们当亲姐了。我老陈是个忙人,要不我非给他们每人整双新鞋。姐啊!姐是那好当的?姐对兄娃那可是一片真心。”那天歇坡时的情景多感动人哟,就是尊泥菩萨也会潸然泪下。
1970年8月底,开渠进入尾声,这时虽已立秋,天气还是酷热得很。树上的知了一声紧一声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骄阳下只要抡几下大锤,立刻汗流浃背。歇坡时社员们会找个树荫下躺一会,许志玉拉着他心中的大哥肖卫国“猫”在老槐树树荫下的一段水渠里说悄悄话。
“小肖,上午我跟世美到公社铁匠铺打钢钎,你猜我打探到什么消息?”“看你那个样子,肯定是好消息。快点说,我急着听。”“我先给你讲一下国内的形势,再说那件事。”小许把从韩会计那打听到的“国内形势”转告给了小肖,“毛主席提出‘要准备打仗’之后,国内大搞‘三线建设’,四川是国家的‘大三线’,而我们襄阳地区和郧阳地区则是湖北省的‘小三线’,听说‘小三线’有几十家大工厂,每家都是七八千、甚至上万人。‘老三届’开始填表了。”“填啥表?”“招工表。”“啊!……招工表!”肖卫国大吃一惊,“‘老三届’68年年底下乡,板着指头满打满算不到两年!小许,‘老三届’的想法如何?”“那还用说,个个高兴得很,恨不得一蹦三尺高。进城当工人,每月工资固定,上班戴手套,穿工作服,下班逛商场,进书店,看电影,游公园,晓得几美气。”
看到小肖不言声,小许接着说:“听说第一批填表的人不少,占到总人数的一半。张坊大队的五个都填了表。”张坊大队是区里红得发紫的知青点,68年一到生产队,二男三女又是栽“扎根树”,又是向毛主席表决心——“扎根农村一辈子,做新时代的农民。”更有甚者,他们的组长还代表全省的知青进京,受到毛主席的接见。
“招工对知青来说绝对是好事情,但我担心啦……。”话说到此小许不言声了,他童稚未尽的脸仿佛暴雨前的天,变得越来越阴沉,厚重的乌云终于挂不住沉甸甸的雨水,小许嚎啕大哭起来。好端端的艳阳天瞬间发生巨变,肖卫国感到惊讶,他关切地问道,“小许,啥事这伤心?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分忧解愁。”待悲哀的弹簧松驰得差不多了,小许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是这样的:小肖,招工要填表,填表要政审,可我过不了这一关啦。”“此话怎讲?”肖卫国迫切地问。“文革初期我爸爸是医药公司的造反派,前段时间清理阶级队伍,他被单位定为‘三种’人,现在‘干校’监督劳动。像我这样的家庭状况,招工的单位敢要吗?”
听了小许的话,肖卫国那颗火热的心掉进了冰桶,小许有痔疮,可自己的屁眼也在流鲜血:文革初期父亲也是单位的造反派……现在也在干校监督劳动。单位的领导向他宣布过组织的结论:所犯错误性质严重,开除党籍(文革中第二次)。但念其出身贫农,敌我性质的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小许的话像用尖针拨动着肖卫国心灵上那根极脆弱的琴弦,同命相连的他有许多话想对小许说,可他开不了口,在人情世故上刚刚启蒙的他知道:一个人的忧愁咋算也只能是“一”,但两个人的心烦一定会让忧愁大于“二”。要减轻兄弟思想的负担,此时肖卫国也只能尽心地安慰他。“小许,我们党一贯的政策是‘讲成份,但不唯成份。重在个人表现’。我想,你这个担心完全没有必要,要相信组织。再说我们小组在方圆百十里还是有点名头的,区里公社肯定会优先推荐。兄弟,放宽心,莫着急。”说罢肖卫国拍了拍许志玉的肩膀。虽然小肖的话说得很阳光,可此时他的心同样蒙着一层厚厚的阴影。
开了一个月的渠,小青年个个成了铁匠里的李聃,木匠里的鲁班:掌钎,打出来的孔又圆又直;使锤,抡起来虎虎生威;至于填炸药,装雷管,点导火索,那是样样精通。当然,在学艺的过程中他们的胳膊都红肿过,每个人的手都被铁锤擦伤过,脚都被钎子头上的“暗器”扎破过……总的说,一份付出一份收获,“买卖”做到这个份上应该说相当不错。但肖卫国对知识像海棉吸水,总是渴望。他深感遗憾:有一门大学问直到渠修好他都没学到,那就是制造炸药。
“歪哥,你会不会造炸药?”这话肖卫国不止三遍地问过他认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老歪。“古书上这样说的,炸药是硝石,硫黄,木炭三种东西合在一起炒出来的”,老歪实话实说:“至于比例各占多少,火候如何,我不清楚。说实话,我既没见过也没干过。”
祝家湾开渠用的炸药,除少数是从公社领的成筒的军用炸药(TNT),大多数是自己制造的黑色炸药,炸药的制造者是贾世美。贾世美在前湾公社也算得上个能人,人称他有三十六根转轴,七十二个心眼,眼睛一眨便来一个主意,眉头一皱便生一条妙计。只可惜他的聪明才智百分之九十用到个人的发家致富上,队里的社员把他们夫妻好有一比:他老婆胡惠兰是一心为公的李双双,而他像那个会扒家的喜旺。
一队的保管室就在老槐树下没多远,炸药是在这个院子里制造出来的,歇坡时肖卫国决定去保管室一探究竟。站在山坡上可见保管室的大院内搭着个凉棚,凉棚下支着口大铁锅,院里靠墙的地方堆着一捆捆柴草和炒制炸药的原材料。凉棚下贾世美的身影是看不见的,但他手持大铁铲翻动药材的声音不断地传来。
保管室大院的门从里面插着,门上贴着开渠指挥部的告示,“炸药生产时间,闲人免进”。觉得自己不是闲人,肖卫国不停地敲门。贾世美被不断的敲门声搞得不耐烦了,他的话仿佛冒着硝烟,呛人得很,“谁呀?没看见门上的告示?这会儿就是天王的老子地王的爷,我也不会开门的。”说着不停地用铲子翻动着锅里的炸药。话说到连爷老子都不给面子的份上了,肖卫国只得垂头丧气地返回工地。
中午吃饭时小青年跟往常一样,端着饭碗走出家门,蹲在饭场上吃。肖卫国走到坐在磨盘沿上的贾世美身边,十分恭维地说:“世美,炒炸药是个技术活!”“绝对的”,世美扁着小嘴,摇晃着大拇指说:“咱公社就我一人到县里参加学习班……也够得上凤毛麟角吧?”“不选张三,不选李四,不选王二麻子,为啥偏偏选你?”小许在旁边插话。世美不愿露出自己的根底,草草地回了他一句,“路子野呗。”
肖卫国对小许使了个眼色,那个意思叫他别打岔。“炒炸药还要保密?”问这话时肖卫国装出一脸的惊讶。“那是肯定的!”贾世美满脸的神气,但他那守财奴的嘴不向外泄露丝毫有关钱财的口风,“县里的领导交待过:如果这个技术被阶级敌人学到手,他们会炸大桥,炸政府办公楼……那个危险就大了。”“你炒炸药的原材料在保管室堆着,就是个二球看一眼也知道。”小许又出来打岔,对看不惯的人他总爱讨伐。
“这不假,原材料主要是硝酸氨,但把化肥变成炸药的窍在哪?在炒的火候。你问问老马(窑匠),把泥巴变成砖瓦的窍在哪?他肯定会说在烧窑的火候:啥时候该大火,啥时候该温火,啥时候该熄火。烧得差不多了你还拼命烧,砖瓦就烧流了。炒炸药一回事,不该大火你还大火,化肥就融化了。”说到这世美闭上了嘴巴,他知道话多总有说漏嘴的时候。小青年多聪明啦,一旦他们学会了炒炸药,以后这种美差还会轮到自己?
这段时间,世美家菜园子里的菜在生产队是长得最好的,除了他精于园艺,还有一般人注意不到的秘密:每天收工后,他把装化肥的袋子拿回家,插上院子门后,一手拎着袋子角,一手拿着洗衣的棒槌轻轻地敲打,不一会地上出现一层白粉,他用扫帚把它们拢到一起,用报纸小心地包起来。然后把装化肥的编织袋放在满装清水的桶里漂洗,直到袋子上的残留物全部融化到水中,再把袋子晒在院子里的铁丝上。第二天把干净的袋子叠好交到指挥部:袋子要回收的。他家园子的菜天天喝这高级的“鸡汤”,长得能不壮?
二十四、抗旱
公社分配给祝家湾大队的一段水渠完工了,可能是为自己干活,这段渠修得又快又好。当祝家湾大队的民兵撤回生产队时,其他大队的民兵还在渠上奋战。
1970年的夏天特别干旱,也许老天爷预感到在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威力面前,他的赫赫形象日愈暗淡无光,屡战屡败的他再次负隅顽抗——不光一个多月滴雨未下,还每天“烈日炎炎似火烧”,队里今年大面积推广的杂交稻即将枯焦!情况危急,咋办?为了保饭碗必须坚决地抗旱。
早饭后,“女一等”的队伍挑着空桶行走在去简冲的路上,此时太阳已升得老高,白热化的它向地面喷着灼人的热气。哎哟,张牙舞爪的它,非要把人治得趴在地上,俯首称臣不可。
一路上“女一等”各自发表高论,李树兰说,“看来老天爷今年又叫咱队吃返销粮。”听了这话老陈火冒三丈,“就你婆娘娃乌鸦嘴,还没战到最后,我看谁敢说丧气的话,打退堂的鼓。”“今年不同往常”,张华房一向紧跟老太,“今年队里买了台动力机抽水,鸟枪换炮了;又添了五员能征惯战的大将军,收拾老天爷应该没问题。这老家伙呆在天上,咱架高射炮轰他个舅子;他敢站在地上……咱开他娃子的批斗会。小许,小张,你们会架飞机吗?”“会”,小张应了声,“一边站一个,头一按,胳膊往后一扭,就这简单。再加上一句,‘在铁的事实面前你这走资派还敢抵赖?’”“好样的”,郑远房伸出了大拇指,“斗走资派你们是这个,斗老天爷你们还是这个。”“这不假”,肖卫国说的十分肯定,“既然老天爷不让咱吃饱饭,那咱就跟他拼着命地干,非打得他服啄不可。”
“三队长”老模一边走一边眼望着天说,“今年确实不同往常:大队小队的领导班子改选了,林昌大小队干部一肩挑。‘双纳新’的干部就是不一样:前不久‘双抢’他施了个魔,简冲三天的活他一天干完。他一上任便整回一台‘六至八’(指马力)的动力机,平时打米磨面,抗旱接上管子能抽水。这不,只要动力机不停地抽,大丰收咱不敢吹,不吃返销粮是有把握的。”
担着水桶的队伍走到了简冲,路过瓜地时大伙的眼睛泛着绿光:多漂亮的西瓜呀,每个都在八斤以上。童心未泯的小许将水桶放在路旁,抬头望了望坡顶瓜棚里的“老太君”,只见“老太君”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手里拿着把大扑扇有气无力地晃着,小许看不清他的眼睛是闭着还是眯着,只好用目光向小肖征求意见。
前不久,队里的兴瓜能手“老太君”对林昌说,“我老了,眼睛耳朵都不好使了,晚上你派个小青年帮我看瓜。”“那你相中谁?”“老太君”想都不想地回答,“小肖”。如是每天晚饭后小肖便带上他们的哮天犬,到瓜棚帮老太君看瓜。看瓜是假,找个人喷闲话是真。“老太君”年轻时上过成都,下过广州,喷起往事那是眉飞色舞,吐沫星子直飞。虽然往后他喷的闲话尽是陈芝麻烂谷子,但肖卫国一开始便弄清了自己的职责:看瓜并不是防人偷瓜,而是防狗獾弄断瓜秧。“老太君”多次交待:遇到那些口干舌燥的过路人,给个小瓜他吃也无妨。
瞄到小许飞过来的眼神,肖卫国一脸笑地点了两下头。得到小组长的许可,小许便“胆大妄为”:他挺直身子,双手叉腰,仿佛一只站在悬崖上的苍鹰,正用他锐利的目光寻找着猎物。不一会,他便看中了两个十多斤的熟瓜,然后两臂摹仿着苍鹰起飞时轻缓地扇动双翅,那模样极似一流的艺术家夸张地表现小偷的蹑手蹑脚。当小许把摘的两个西瓜塞进水桶时,一旁观看的“女一等”放下捂着嘴的手全笑起来。此刻山坡上的“老太君”猛咳一声,站起身来的他仿佛立在九霄云上俯瞰人间的如来佛,只见他右手轻摇扑扇,左手掐个剑诀,指着小许装腔作势地说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敢在老夫管辖的一亩三分地偷瓜,祝家湾三个队,扒拉扒拉,唯独你小许一人。但老夫慈悲,念你出于公心,再则这大热的天抗旱,你们‘女一等’够辛苦的。算了,我一不告队长,二不检举揭发。”说罢他挥了挥手,十分爽朗大气地说,“拿去吃吧。”在场的社员异口同声地喊道,“谢谢你!”
堰塘里最低的地方并不是漏管口(如果是的话漏管极易堵住),所以漏管放不出水了堰塘里还残存不少水,“女一等”的工作便是将这些水舀出来倒到水田里。
抗旱采用的是传递的形式:由站在堰塘中水最深处的知青用空桶舀大半桶水,传给他身边的社员……一位一位地传上堤,一过堤便倒在稻田里。抗旱的这一套动作简单枯燥,但社员们干起来有说有笑,尽管老天爷施展着淫威:上面烈日当头,晒得你皮肤干痛,下面水气蒸腾,熏得你眼花缭乱,但丝毫影响不了山里人那种与生俱来的乐观。
歇坡时“女一等”全坐在梨树林里休息,小许用手掌把那两个大西瓜劈开,然后掰成小块,给在场的社员每人分一块。社员们吃的津津有味时他用手招了招,把同学们拢来后小声嘀咕起来。等肖卫国说了声“行”后,他便走到老模面前对他说,“我们几个有点事,开工时你邪嚯一声,我们听到就来。”老模以为他们想方便一下,便说了声“中”。
社员们兴高采烈地吃瓜的一举一动,都在老太君的“监视”之中,待她们快吃完时老太君从坡上走了下来,“老吃家们,这瓜的味咋样?”老太君是曾家的老前辈,老歪本家的叔,贾家只有老太有资格与他对话,“老太君,这方园百十里兴瓜数你第一。今日吃你的瓜,在场的个个翘右手的大拇指,谁敢伸右脚的小拇指,我非给她掰下来喂狗娃。”贾家和曾家的后生听了哈哈大笑,“这瓜没得说的,又沙又甜。”“你瞅这瓜皮,薄溜溜的,别的瓜赶这厚一倍。”“这瓜长到了时候,轻轻一碰便裂开了。”……两个十多斤的大西瓜就这样被十几个“女一等”如饥似渴地吃进肚子。
老太君这个兴瓜能手对啥都不感兴趣,只要别人夸他种的瓜好,他心里就甜蜜了的。在大家喷他的瓜咋法咋法时,这位六十多岁的老爷子弯着腰,把社员们吃的瓜皮一块块捡起来装进桶里,老太问,“老太君,你捡瓜皮干啥?回家喂猪子?”“这你老太不知道吧”,老太君摆出一副专家的谱,“天干瓜甜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可旱很了瓜秧子同样受不了。把这些带水份的瓜皮盖在瓜秧根上,相当下场毛毛雨,瓜秧舒坦。瓜秧舒坦了生的娃个子能不大?……”当猛地发现面对的全是有生育能力的“女一等”时,老太君感到不好意思,两颊绯红的他眼瞅着一边,不停地摇着手,“不说了,不说了”,挑着水桶走了。
不远处低凹的堰塘里传来小青年爽朗的笑声,梨树下的老姐姐们不知是何原因,但又不好前往观看,不管咋说,好奇心挠得她们心窝里痒痒的。最爱捣鸡毛的李金凤对老陈说,“老太,我过去侦察一下啥情况?”老陈嘴里不说可否,却用手指朝堰塘那边指点了两下。李金凤蹑手蹑脚地走到堰塘附近,然后勾着腰、探着头朝那瞅了一阵,探到准确的情报后她一溜烟地跑回梨树林,“咋啦?”“啥事?”众姐妹纷纷低声向李金凤询问。李金凤摆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学生娃在抓那滑溜溜、满身浆子的泥鳅,看样子他们准备炒着吃。”这句话像根尖针扎了一下女社员的心,沉默了好一阵,老太率先说了一句话,“学生娃们可怜啦,几个月没吃肉,好歹也该打个牙祭了。”张华房接上茬,“老鳖,泥鳅,黄鳝,青蛙,这些怪物我们山里人不吃,偏偏城里人爱这一口。可他们小青年天天忙着上工,哪有时间抓?”老金补上一句,“小张是个钓鱼迷,大鱼钩小鱼钩,粗鱼线细鱼线他带来不少,可从来没见他到堰塘钓鱼。除了干农活忙,他总说队上的鱼不能钓,那是集体的。”……老模最后续了一句,“泥鳅号称‘活人参’,让他们多抓点,慢慢吃。这脏兮兮的家伙不好抓,但好养。”
收工了,刚浇灌水的几块田里的稻谷仿佛打了吊针的病人,不光脸上有了血色,精气神也强了一截。微微的金风之中,这些刚抽穗的庄稼整齐地摇摆着头,像群懂礼貌的孩子,在向他们的救护者致敬。
回村的路上,别人的桶都是空的,唯独小许挑着两个半桶的泥鳅。五个小青年一边走一边议论:怎样处理这些“油光水滑”的家伙,小张对水产颇有研究,“泥鳅好养,每天喂点米饭面条即可。”小肖想的较长远,“细水长流,一天炒一盘估计能吃一个星期”……大厨师小计一言不发,他盘算着:在现有的条件下,怎样将他的烹饪技术发扬光大。
回到家,五个小伙齐上阵,四人去鳃清肠……没一会便收拾停当;大厨师计小平则拍蒜瓣,配青椒,加葱姜,呼呼啦啦,片刻工夫便整出一大盘红烧泥鳅,待五个小青年端着饭碗,有的靠在门框上,有的蹲在屋沿下,有的坐在碾盘边吃起来时,每个碗的米饭上都有几条香喷喷的泥鳅,那个前所未有的香气在饭场的上空盘旋缭绕,小娃子们经不住这味道的诱惑,纷纷走到跟自己相好的跟前,用乞丐的眼神盯着他们碗里的泥鳅。小张给世美的儿子红功夹了一条,小肖给老歪的儿子雪山夹了一条,小许给对面的老九夹了一条……这几个五六岁的娃子都懂事了,像美食家似的,吃完了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好香啊!比红烧肉强。”“就是有点辣”,“我从没吃过这好吃的肉”……评价完了这道佳肴,这些小娃子不是找他爹就是缠他妈,哭着闹着要吃泥鳅。这下热闹了,这些娃子的爹妈走到小青年身边,伸筷子到他们碗里夹泥鳅,“我也尝尝啥味?”“看小娃子说没说假话”……长着一副菩萨心肠的老歪见此状,拿着筷子不停地敲着碗沿,“乡亲们,可怜可怜我们的小青年吧!他们几个月没吃肉了,好不容易打个牙祭,又碰上你们这些半路劫道的……。”
“老歪,你还是个老江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句老俗话听过没有。”肖卫国从自己碗里夹了条泥鳅放到老歪鼻孔前,“你先尝尝,味道咋样?”老歪闭着眼深吸了一气,“真香!闻得人都晕乎了。”说罢睁开眼,把一整条泥鳅吃到嘴里,咀嚼了好一阵才发表他的高论,“是好吃!肉嫩得很。味也不错,青椒的辣味,蒜瓣葱花的香味都进去了……。”“老歪,这也叫水平?”操勺的厨师计小平打断了老歪的话,“受条件的限制,我水平的一半都没发挥出来。不说别的,油放的太少,炒这一大盘泥鳅放了多少油?比挖耳大不了多少的勺子,放了半勺。再说佐料也不全:花椒必不可少,没有;倒点料酒更美气,还是个没有。”
“哎,这是实话,队上一年一人才分两三斤油。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厨师无佐料难炒好菜呀,”吃了别人的嘴短,老歪给小青年唱起赞歌,“你们知青到咱这,不光带来新思想,还把吃的文化带来了:在先我们山里人是不吃青蛙,不吃老鳖,不吃泥鳅的,现在好了,尝到香了,以后大人娃子都会吃。今日你们打牙祭的泥鳅被我们吃了不少,相信老歪,瞅机会我抓俩老鳖,烧它一大盆,让你们美美地整一顿。”
小青年不待见的贾世美吃了条泥鳅也给小计美言起来,“小计的这手烹饪技术好得能在街上开餐馆了。旁的不说,前两天那盘炒红辣椒,至今想起来还令我流哈拉子。”
今年辣椒的长势格外好,特别是那四五寸长、大拇指粗的红辣椒,个个油得发光,红得放亮,不说别的,仅瞅这外形就令人生畏:这家伙一定辣到了极致。确实,这辣椒农民是不敢当菜吃的,他们把它串起来晒干,炒菜时当佐料。前两天中餐,计小平把这种新鲜的红辣椒炒了一大盘,饭盛好后每个碗里分了七八个。饭场上邻居们瞅见小青年吃这种他们感到害怕的尖椒,不仅不倒吸凉气、囫囵地嚼两下便咽进去,反而是细嚼慢嚥,吃得津津有味,“小青年就是不一样,看来武汉伢不怕辣”,贾世美还发了个不同凡响的感叹,“这种辣椒都敢吃!造反派的味!”说罢伸出大拇指晃了晃。贾世美那个宝贝儿子贾红功之所以与众不同,对外,他总是“突发奇想”,对内,他经常跟老子对着干,今日他伯畏惧那红辣椒,他偏要尝一尝。他走到小计跟前,“计叔叔,能给我个辣椒吃吗?”“你不怕辣?”“你不怕,我也不怕。”“不怕你就吃”,小计夹了一个放到他碗里,这娃子壮着胆把整个辣椒放到嘴里嚼了起来。这时饭场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瞅着他,老金说,“一会这憨娃子准辣得鸡哇狗叫”,胡惠兰则吩咐贾世美,“你去灶房舀碗凉水给娃子漱漱口,他肯定辣得受不了”……。在场的除了小青年,可以说所有的人都相信小红功会辣得叫唤。完全出乎众人意料:小红功不光没辣得眼泪流,反而眉开眼笑,他走到贾世美跟前说,“伯,这辣椒好吃,我喜欢吃。我要吃。你回家给我炒。”贾世美十分惊讶,“真话的?一点都不辣?”众人的观念动摇了,十几双筷子伸到小青年碗里……。
经过品尝,众人的结论一致,“辣椒整成这个味真好吃”,“这水平,搁到县里也算一道菜”,“小计,给大家喷喷,你是咋做的。”“好了,好了,大家想学我就毫不保留地教”,小计一五一十地给大家讲了起来,“首先说明:这辣椒跟你们家的那种红辣椒一样样,辣得要命。怎样把它整成这个样?分几步做:先把辣椒剖开,把里面的筋抽干净辣劲就去了五成;再放到凉水里泡泡,辣劲又去了三成;炒的时候先放盐,再放醋,这样辣劲又去了一成。为啥要先放盐后放醋?因为有句俗话,‘辣椒怕盐,盐怕醋。’最后再放二粒糖精,妥了,这盘又酸又甜又辣又咸的炒辣椒出锅了。”贾世美问,“完了?”小计答,“完了。”
听了贾世美与计小平的问答,小许走到小肖身边,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小计这家伙也捣鸡毛,那重要的事他都不说。”小肖小声地问,“啥事?”“抽完辣椒的筋一定要打肥皂,洗两遍手,要不然摸哪哪辣。那天我没洗手便去撒尿,摸了一下宝贝蛋,硬是难受了半天。”听了这话小肖狂笑起来,笑得满嘴的饭喷得老远……围着饭场打转的鸡一拥而上。
二十五、杀猪过年
1971年的腊月十五,吃罢晚饭天已黑黢了,林昌和老歪拿着手电摸到小青年家。外面的天气是严寒的“三九”,可茅草棚里暖意融融,朝气蓬勃的五个小青年仿佛五个暖气包,使室内的温度升高不少。
林昌的脚刚迈过门坎,爽朗的声音便响彻了三间草屋。“小青年,我给你们带来了好消息!”快过年了,只报喜从不报忧的“双纳新”干部的到来,能不令小伙子们激动?
“啥好消息?”小计迫不及待地问。“你们猜”,林昌卖了个关子。小许当即冒出一句,“我们这批知青也开始招工了?”林昌摇了摇头。小张紧接着问“是不是我们家里都来了信?”林昌又摇了摇头。不是这两件事,还有什么消息值得高兴呢?
老歪替小青年着急:“林昌,你来个竹筒倒豆子,利索点行不?”“好,我说”,林昌像宣布重大决定前那样,先干咳了一声后哑着嗓子说:“小青年,双喜临门:第一,昨日队委会决定,你们五人被评为今年的‘五好社员’,奖状过两天在社员大会上颁发。第二,前天大队团支部通过了你们五个人的入团申请,昨日公社团委正式批准你们加入共青团。今日我在公社开会顺便摸了一下底,你们二十一中五十八名知青有五十一人被评为‘五好社员’,而批准入团的只有六人。韩会计亲口对我说的,你们五个出类拔萃,属凤毛麟角。”如果能分等级的话,这俩好消息绝对属最高级别。
再过几天就要回家过年了,期盼与家人见面的那个心情,开始在小伙子们逐渐变得“老沉”的心底涌动,按捺不住的“春潮”使他们又活跃起来,话特别的多。老歪在他们再三的要求下,介绍了农村过年的习俗,“这过年嘛,老一套: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贴年画,二十九去买酒,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这是农村千年的习俗。但必须说清楚,这是富裕人家的生活。穷人不是这样。杨百劳过年只给喜儿买了二尺红头绳,年三十还得出门躲债……。”
“老歪,莫说那些丧气的话,说说小青年过年的事,你咋安排的?”林昌打断了老歪的话。“报告书记兼队长,小青年归心似箭,他们说好了,队上分了红就回武汉。我盘算了一下:这两天的当务之急是把他们养的猪杀了,拾掇拾掇,捡那上好的肉每人割二十斤,用芒草绳一穿,提着回家见爹妈,在左邻右舍面前显摆一下,用他们武汉话说‘味足的很’。余下的头蹄杂碎腌腌,过罢年后慢慢吃。”“就二十斤猪肉?少了点,”林昌用领导的口吻得出这一结论。老歪接着说:“小青年现在有九只母鸡,我想过年让他们每人提一只回家孝敬二老,开了春再抱一窝鸡娃,就接上趟了。”“嗯”,林昌满意地点了一下头。
听到”杀猪”,小青年的话匣子打开了,各种议论一拥而出:“这猪哪个敢杀?”“前前后后咬了不下十个人。这世上除了我们五个主人和孝天犬,它谁都不怕,”“老祝说了,这三百多斤的大家伙他不敢杀,瞅着它那两寸长的獠牙他害怕,”“老祝说他一辈子没杀过这大的猪,怕收拾不了反而坏了自己的名声……”
这头三百多斤的大黑猪的来历林昌当然清楚:春上小青年们从水库工地回来,队长委托老祝去街上帮他们买只猪娃,原打算养到年底够了秤(国家收购牲猪的最低标准为120斤重),杀了每人带斤把肉回家过年。哪知老祝在街上瞅了一圈,那些叽哇叫的猪崽他没相中,竟对一只养了一年才四五十斤重的克鲁猪极感兴趣,他左瞧右瞄,又是看耳朵又是瞅蹄子,“就是它!”买回来后报销是个难题,因为“超支”了。好在“精明”的会计极听“双纳新”的林昌的话,而林昌又听信了“猪博士”老祝的说辞,“这猪在别人家养不好是有病,我给它捡两付中药,一吃包好。加上小青年们的喂食充足,一天长两斤没问题。”最后他用那只扑扇似的大手半捂着嘴,对着林昌的耳朵极小声地说:“这是只难得一见的‘五爪猪’。”当时林昌面呈惊色,“啊!真有这事?”
这黑煞在小青年的精心喂养下吹气泡似地长了起来。白天小青年把它赶到队上的猪群统一放养,在那它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群主,连那多年的老母猪都惧怕它三分,贾红江的瘸腿老婆是饲养员,她摸到窍,把这猪王侍候好,几十头猪个个听话。长到二百斤后这家伙的性子越来越野,晚上吃饱后便不落屋了,开始时小青年很着急,恨不得发动全队的大人娃子上山找,生怕它被狼吃了。可每天早上天亮后它总是嘴里哼着小曲,大耳朵一前一后地扇着,屁股墩一扭一扭地朝家走,那神态仿佛与心上人幽会了一夜,格外的爽。既然如此,久而久之,大家便习以为常了。体重不断地增加,这家伙的脾气也越来越大,户户的社员不敢惹它。如果挡了你的路,你踢它一脚,对不起,它非咬你一口。随着那俩令人生畏的獠牙越长越长,就连大名鼎鼎的屠夫老祝,在小路上见了它都弯道走。这个黑煞谁敢杀它?连“双纳新”的林昌都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你想的啥。”老歪打断了林昌的思路。“前天我到老祝那聊了一下此事,老祝说他很犯难,因为他们这一行‘忌杀五爪’。我问他为啥,他说说不清。我说你都不敢杀,那咋整?还让它长到一千斤,变成猪精。老祝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说,对面张坊公社新沟大队有个杀猪的,姓吴,按辈份他是我的师叔。你去找他,就说知青急着回武汉过年,请他杀猪。他要问,为啥老祝不杀,你就说我病了,在床上躺着,只要接了活,他就无法推托。但你千万别说是‘五爪猪’。”
听说此猪连本公社第一条好汉老祝都不敢杀,小青年的兴趣更大了,小林说:“我们四人一人按一条腿,一个按头,操刀的只管杀……”。老歪打断了他的话,“你见过杀猪的吗?这大的猪那个杀法不沾弦。”林昌表示担忧,“是得想个好法,搞不好这家伙会伤人。要不这样,我给郑立功说一声,到时他派几个壮实的基干民兵助阵,顺当则好,不顺当用红缨枪扎死它。”
杀猪的那天现场十分热闹,小青年门前的饭场挤得水泄不通,大碾盘上都站了七八个小娃子。路两端各有五个基干民兵端着红缨枪维持秩序。六个身高一米八望上的壮汉(包括民财兄弟仨)摩拳擦掌,准备把他们见过的最大的畜生绑上祭台,当然他们也有点心虚,因为民兵连长给他们下命令时说过这句话,“要坚决地消灭敌人,但也要有效地保护自己”,这话让他们意识到面对的敌人非同一般。
吴师傅终于盼来了,看到这个阵势他摇了摇手,“没有必要。完全没有必要”。这位声望极高的屠夫活动了一下胳膊腿,精气神便上来了,他走到屠场中央微闭双目,两手合什,对着四方拜了一拜,谁都能看出这位年过六旬的老汉此时虔诚到极致。拜完后他面朝东方喃喃自语了一分钟,当他睁开双眼时目光如炬,他声高气爽地说:“我保证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说罢他把目光投向林昌。屠宰业内认为‘五爪猪’是人死后转世脱的胎,要杀它得阴阳两界领导批准。林昌知晓了其中的道道,他做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这家伙是个漏网的地主恶霸,坚决消灭他!”
得到“双纳新”干部的口令,吴屠夫从兜里摸出一粒祖传的,他从未见过功效的药丸,用打火机点得冒烟后便从小窗里投进猪圈,今日早晨这畜生从山上一摇一摆地回到家,吃饱喝足后便在柴屋酣睡,估约末过了十分钟,在做娶媳妇美梦的它酣声如雷。见时机已到,吴师傅果断地说:“人多施展不开,四个人足够,”说罢他带头冲了进去。外人可以想象:众好汉抹肩头拢二背给这坏蛋来了个五花大绑……哎唷,死到临头,这家伙还在做春秋大梦。
肖卫国不愿看到这血腥的一幕,他独坐在老歪家的门槛上,当听到屠场上传来一声声“死了”“死了”时,他的侧隐之心油然而生,“哎,这就是猪的命,天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