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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祝家庄的沧桑(18-21)

十八、打听消息

  吃罢晚饭肖卫国决定上华房家去看看,早上溜稗子时听她说红号的病全好了,已能出工干活了,男一等每天十二个工分照拿不误。肖卫国当然相信这话;但相信自己的能力还不如说相信中医的神奇。他知道华房当时告诉他这个令人高兴的消息是给他心灵上的创口上点灵丹妙药,这药既能止血又能消炎,更主要的是这药是肖卫国炮制的,只不过在关键的时候她“物归原主”罢了。

  看到小肖来了,红号家顿时热闹起来,俩大人忙着端板凳,倒开水,大黑、小黑、黑宁、群儿,“肖叔”长“肖叔”短地叫个不停……。肖卫国抱起那个胖墩墩的群儿,在他红苹果般的脸上使劲亲了一下,这个亵渎天使的“野蛮”动作五位知青都会,首创者便是“调皮蛋”小许。真的,过大年他家都没这欢乐。如今这个小院里春意盎然,满树的梨花竟相开放,梨花使梨树无比娇艳,那是一种热烈的爱。“多幸福的一家人啦!”眼前的情景让肖卫国发出了感叹。

  “全好了?”肖卫国像个明知考试得了一百分还向老师打听成绩的学生娃子,满脸除了骄傲就是自豪。“好利索了!你瞅瞅。”红号举起双臂摇晃着,那模样像拳王泰森在显示力量,“担个二百多斤没问题。”“好!能为贫下中农分忧解愁我很高兴。”成就像沙子洒进了灵活的转轴,使肖卫国的嘴变得笨拙。

  “小肖,不得了啦!”华房抢过话头咋乎起来,“社员们听说我们当家的毛病是你用针灸摆治好的,个个翘着大拇指赞不绝口,纷纷问你的魔从哪里学来的。我对他们说,小肖是位祖传八代老中医的关门徒弟,他师傅还是湖北日报大名鼎鼎的编辑。他跟师傅学了几个月就赶上‘上山下乡’,真要学个三年五载,那还得了,非名扬四海。不过他来咱村前师傅送他一本医书,说读熟了可以治百病。我见过那本书,咖啡色的书皮,寸把厚(指《赤脚医生手册》)。还有一本毛主席的哲学著作,他师傅说,‘哲学是管科学的科学’,学好了哲学,再学啥容易的多。小肖,本来嘛……我是想帮你扬名立万,哎……结果给你添了麻烦。鬼娃子知道我的话比广播匣子传得还快,一阵风,户户的都知道你小肖是个极有魔的人了。对面三升的妈来找我,说三升上小学了还在尿床,找了好多医生瞅都摆治不好,说我跟你熟,你从水库回来跟你说说,给他儿子摆治摆治。老明康说他多年的老寒脚你肯定治得好,我问为啥,他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老毛病非得针灸治。红钢说他的合喽包(气管炎)就交给你了……。来我这找你的人太多了,你现在是‘山顶上吹喇叭——名(鸣)声远扬’,连下沿二队的人都知道咱一队来了个极有魔的小伙,不是华佗,但超过扁鹊,可会摆治毛病。哎哟……,见天上我这来打听‘小肖啥时候回’的人多得个很啦,像那过江的鲫鱼娃,一条接一条,你瞅瞅,我家的门槛都磨平不少。户户的社员把我当成了你的姐,好像看不看我说了算。有的来时还拎着一包鸡蛋……,小肖,你放一万个心,我一没功劳,二没苦劳,三没疲劳,凭啥收别人的东西,哎……你瞅瞅,这算不算给你添麻烦了?”

  今日前面华房发现肖卫国的心头压着一座大山,再给他增加这多的负担,会不会把他那颗尚未成熟的心摧残?现在她真后悔,当初不该大包大揽地为肖卫国接下那多单的“生意”。华房的神情带着极大的自责,自尊心特强的学生首次犯重大的错误就是这幅模样。今日前面她从那个小孔中窥视到小肖心里的世界竟像月亮的外表:地面是厚厚的尘埃,四周是嶙峋峥嵘的巨石,远处是呲牙裂嘴的高山……,这一切跟她在先见的完全不一样:她眼里的小肖是那么的单纯,热情,淳朴,忠厚,他心里的世界应该是一片灿烂的阳光,百花怒放,百鸟飞翔;收工后他抽空给社员摆治毛病,耽误了休息,他只当在他春意盎然的花园里被人掐走了一支玫瑰,惊飞了一支百灵……,多美气的想象。此时华房恨自己的那双丹凤眼:看到了肖卫国痛苦的脸面,仿佛虔诚的佛教徒,瞅见他崇拜的观音菩萨的肚脐跟凡人一样,这令他十分失望。她恨不得剜出自己的俩眼珠,悔改亵渎神灵的罪过。

  “你想多了,老姐姐。”肖卫国断定,华房以为给他添麻烦了的疑虑,是源于今日前面自己反常的情绪,他不得不向这位还不十分了解自己的姐姐讲明自己的世界观,“啥叫幸福?我认为有成就感就是幸福:农民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年底大丰收,粮垛堆得冒了尖;起早摸黑挣的工分年终结算能变现钱;顿顿啃白馍,噎米饭,不用三餐喝稀面汤,人饿得心发慌。毛主席说人民是上帝,共产党是为人民谋幸福的。那个意思就是说我们要把人民像娘老子一样贡起来:有干的让他们先吃,有好的让他们先穿;天热你得给他们递个小扇子,天冷你得给他们端个大火盆;一旦照顾不周,他们发个坏脾气,打我们不能还手,骂我们不能还口……。说一千道一万,为人民服务你做到了全心全意,一定会出好成绩。这个成绩使你像立了功的战士感到骄傲,像打死老虎的武松感到自豪,真的。红号从躺在床上殃不及及的病汉,变成站在这顶天立地的英雄,他像一面镜子,使我认识了我自己:原来肖卫国还是个有魔的好小伙,为人民还能做点贡献。老姐姐,你帮我收了那多的病人,绝对不是给我找麻烦,而是为我添福气,我该谢谢你。但我知道‘好话留到腊月二十三’说,姐在上,小弟这厢有礼了。”说罢对着华房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

  “你这兄娃也学会捣鸡毛。”对肖卫国的意思心领神会后,华房指着一把小靠背椅说:“坐下喝水,慢慢聊。”看望病人本身只能算个“序曲”,今晚肖卫国来主要想打听林昌“双纳新”后社员们的反应,他直截了当地向他信任的老哥哥老姐姐说明了来意。

  “我们‘女一等’全部拥护林昌‘双纳新’,可以说打鼓尽是鼓响,敲锣一片锣鸣,不打不敲,像那深山老林没一点杂音。”“好!”华房的介绍让肖卫国感到由衷的高兴:“半边天”上尽是彩霞,没有一朵乌云。当然这一声赞扬里也包含着他对华房口材的仰慕。华房接着说:“‘男一等’那边的情况问你红号哥那是‘和尚庙里借梳子——找错门了’。红号身体好后队里安排他种菜,‘七亩地’那一大片他一个人干。见天孤人单影,连个做伴的鬼都没有。你要问队上的事,他像庙里的泥菩萨:有眼不明,有耳不聪,三扁担打不出个响屁。”“是这样的,”红号点了点头。“哎……”,肖卫国叹了一气,他感到失望,仿佛盼星星盼月亮,抬着头瞅了半天,没见一点光芒。

  “小肖,莫着急,急出个头疼脑胀的我可赔不起。我知道你回来肯定对这事感兴趣,相关的情报我都收集好了,大的小的,好的孬的,零零总总的十几条。你觉得是黄金,是美玉,你带走;是破瓦,是土坷垃,你撂下。”华房的话刚说完小肖便问,“老姐姐,先说说你的情报打哪弄来的?”“你猜不到。我只能跟你说,这是衙门里传出来的资料。”“哦……,这消息绝对可靠。”肖卫国知道,她又是从远房那淘的宝。

  “闷头鸡”绝对成不了演说家;华房的兴喷那可是练出来的,“林昌‘双纳新’后先召开了大队队委会,随后又召开了小队队委会,把他今年想干的几件大事给队委们交了底。经过充分讨论,大家认为可行,便分头在群众中宣讲。妇女队长万清在‘女一等’里公布了林昌的计划,获得了众人一致的拥护,大伙认为有这样敢想敢干的带头人,日子会越过越好。那些赞美的颂辞仿佛诗人写出来的,既中肯实在,又华丽多彩。可这好的计划在‘男一等’那却受到糟蹋,似乎男人天生就不爱花。那些长着胡须的嘴里冒出来的流言蜚语,远远不如夏夜里蛐蛐抖翅、知了震腹中听;却极似深秋时癞蛤蟆扁嘴巴、花青蛙鼓腮帮那讨人嫌。其中蹦得最高、叫得最响的便是我们贾家的三个爷:明财,明宝,明贵。”

  华房的话让肖卫国感到意外,“听说他们三个人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是的。他们算是我们红字辈的爷,”红号补充说。此时肖卫国脑子里浮现出“四清”下台的大队会计贾明财那鹤立鸡群的宅第,以及他们兄弟三人牛高马大、天罡地煞的形象。

  “请你详细地给我说说林昌的计划和反动派的言论。”肖卫国恳求华房。

  讲这种嘴边的话华房利索得很,“林昌的计划有三条。第一条,消灭高杆。户户的社员都知道,不论是麦子还是水稻,挨到收割时已被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腰,这时只要黑心烂肝的老天爷使个魔:刮一阵妖风,或者下两天淫雨,灾难便降到社员们头上——庄稼全倒了!被妖风刮倒的还强点,赶紧割割,打打,晒晒;被淫雨淋倒的可不得了,要不了两天麦粒也好,谷籽也好,非发芽不可。沤了的麦子(发了芽的麦子)磨出来的面吃起来粘牙;成熟了的稻谷一倒洒一地,全给了土地爷喂鸡,真要心疼你就蹲在田里,流一滴心酸泪,骂一声老天爷,捡一粒饱谷籽,成熟了的庄稼不能倒啊,一倒至少减产三成。

  “现在中央提倡科学种田,大力推广种‘矮杆’,去年公社组织林昌他们去南边参观了人家种的试验田,那田眼瞅着就舒服:只见谷穗子随风摇晃,压根瞅不到稻谷杆。人家稻谷亩产八百公斤,松松的;而我们最高产才四百公斤:硬是翻了一番。窍在哪?人家的稻谷杆长不过一尺,短粗短粗的,夸张地说,像碾子轮;而我们的两尺往上,细长细长的,似狗尾巴草;十二级的台风人家不弯腰,而四级的微风咱就给吹爬下了: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因此,公社革命委员会决定,不论稻谷还是麦子,一律种矮杆!多美的事,‘女一等’里人人拥护,可‘男一等’里就有那几个爷们打着灯笼找小岔,瞪着大眼挑尖刺。老大明财说,‘槐树底下做春梦’,‘搓根绳子想绑风’,林昌你忘了那句老话咋说的,‘一方水土 养一方人’,矮杆在别人那种行,到咱这种不一定中。林昌给他解释,荆州那边大面积种行,咱枣阳小面积试种也中。老二明宝说,‘针尖没有两头快’,矮杆的产量高了,人不愁吃,可耕牛的草料少了。牛不上膘也要撂挑。林昌说,只要人吃饱就行,生产发展了,要不了两年生产队买拖拉机,哪头牛撂挑宰哪头,杀了好吃肉。老三明贵说,林昌,你小子孤陋寡闻,你没听过那首民谣:拖拉机,啥稀奇,一天只犁二亩地,转个弯,掉沟里,还要社员来抬起……,一些不讲路线只认‘亲情’的贾家子弟跟着起哄。严酷的形势逼着林昌祭起了他的法宝——以权压人,林昌说,今年全面推广种矮杆是公社革委会的决定,我们必须坚决执行。公社料到推广这一新技术会有极大的阻力,因此要求我们政治必须统帅生产,并希望我们想问题,办事情,做决议,一定要把填饱肚皮放在第一位,把吃饱饭跟种矮杆紧密联系在一起,把种矮杆与批判刘邓的资本主义道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们必须旗帜鲜明地喊出一个革命的口号:打倒高杆!打倒刘少奇!谁保高杆谁就保刘少奇,我们贫下中农坚决跟他斗到底。公社领导的指示仿佛仨木塞子,把那兄弟三个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林昌的第二个计划是试种双季稻。以前没种过,他打算今年种两亩试试。如果成功了那还得了,两季稻谷一季麦子,全是‘邓矮子’,粮食还不翻番?到那时只要你胃口好,一天噎五顿干饭都中。老大明财又开始鄙林昌,他说,公社对你搞‘双纳新’,那是‘点将点了个瘸腿兵’,咱这要能种双季稻,还轮得到你‘黄狗出角变麒麟’,咱贾家的老祖宗早就种了。林昌对他解释道,种双季稻的关键是生长期:早稻没问题;晚稻生长期不够的话,抽得了穗,灌不了浆,是个瘪壳壳。现在我省各地都在试种:武汉可以;往西,安陆云梦也可以;再往西,随县也可以;再往西,就到咱枣阳了;打咱这再往西肯定不行,郧阳专区是大山区。咱这也许是最后一站,到底行不行,只能是‘裁缝干仗——试一烙铁’。社员们的好日子是干出来的,要干就得先试。试着干那是虎口拔牙,有危险;可一旦你拔下了那颗尖牙,凶猛的老虎比狗娃还听话。林昌这有根有据的话让反对派有口难言。

  “林昌的第三个计划是推广种下蛋红薯。种了一辈子的红薯,我还真没听说啥叫下蛋红薯。小肖,先给你讲讲咱这咋种红薯的:春上将大红薯一个挨一个地码在红薯床(相当苗圃)上,盖上土。一个红薯可以发五六个芽,等芽长到近一尺长时掰下来,一个芽种一窝,这叫芽子红薯。十天半个月后,芽子红薯长成了藤,再把藤子剪成一截截的插在地里,这种红薯叫藤子红薯。”

  “那老红薯呢?”肖卫国刨根问底。“发了那多的芽,儿子们把它娘的奶水吸光了,最后它烂在红薯床里了。”“那下蛋红薯是咋回事?”肖卫追着问。他既关心红薯的产量,更想了解反对派是如何的嚣张。

  “下蛋红薯就是找个红薯蛋,直接种在起好的垅上,种上后就不再摆弄它了。听说下蛋红薯的产量特别高。估约末下蛋红薯跟种土豆差不多,种一个土豆娃,收七八上十个大土豆。”

  “那反动派咋说的?”肖卫国迫切地问道。

  华房说:“这次明贵先开的腔,他说自古以来‘新官上任三把火’,为啥?都想显显自己的魔。你林昌这三把火效果咋样?是大火熊熊,烧光了新野,焚毁了博望;还是清明上香时坟头失了火,返了青的柴草烧不着,不见丁点火星,但滚滚的浓烟熏眼睛。依我看啦,你喷的那三招说起来轻松,做起来稀松,最终还是个不球中。老二明宝接过话把,林昌,我瞅你使尽浑身解数也就这三斧头。哎哟,如今的人都是这个球样,‘蛤蟆,蝎子,屎克郎,各人觉得各人强’。老大明财当过大队会计,到底不一样:他要用数据征服人心,此时老明财的态度和蔼可亲,仿佛大学教授在课堂上讲解由他创立的定理,而不容学生质疑。他说林昌,听我给你算笔小帐:一个大红薯就算一斤;发五棵芽,种了五窝芽子红薯,长藤子后每根藤剪三个芽插藤子红薯;也就是说一个大红薯能种二十窝红薯。一窝不说多的,只收两斤,稳收四十斤。刨掉一斤种子,还落三十九斤。而你种下蛋红薯能收多少斤?别忘了你种一窝得一个红薯。林昌,嘴上喊得再凶,那是鸡毛打钟。种庄稼来不得半点虚假,虚的毁脾,假的伤胃,末了还是自己吃亏遭罪。林昌做过调查研究,心里有数,手里有真理他说话才有底气。他说老明财,有帐不怕细算,我也扒拉一下算盘:你一个大红薯,芽子加藤子共种了二十窝,每窝两斤;下蛋红薯每窝收五斤牢靠得很,搞得好十斤往上。就算五斤,二十窝就是一百斤。种下蛋红薯用的是红薯娃,每个算三两,二十窝才六斤。总产量一百斤,刨掉六斤种子,还余九十四斤。跟你的三十九斤比,翻一番还多四成。再说下蛋红薯种起来既省工又省力。经过林昌摆事实讲道理,‘男一等’里没人言声了:反动派理穷辞屈;拥护林昌的又畏于民财三兄弟的淫威,见他们吹胡子瞪眼就胆寒。

  “最可恨的是在收工的路上,这仨爷们高一声低一嗓子地诋毁林昌:明贵尖着喉咙喊叫,林昌,你娃子瘦毛驴嗓门高,咋瞅还是个不中瞧;明宝拖长音调,林昌,管你咋折腾,最终你小子‘泥胎成不了活佛’;明财则阴阳怪气地说,等到后秋算帐,臭猪头自有烂鼻子菩萨享受。”

  “那他们兄弟跟林昌有新仇还是旧恨?”肖卫国想进一步打探。他正在培养一个习惯:在没摸清情况之前要气沉丹田,决不能像那“二踢腿”(冲天炮)点了火一蹦几米高。

  知道过去现在,但不能预测未来的华房说:“民财跟户户的社员一样样,不了解种田的新科技;但他跟户户的社员又不一样,他恨林昌。林昌当副队长一没扣他的工分,二没扒他的口粮,那他为啥恨林昌?这个道道太深奥,我们这些泥腿杆子只会抬头瞅星星眨眼睛,为啥?道不白,说不清。是分歧?是矛盾?是嫉妒?是仇恨?哎唷,这可能就是造反派说的阶级斗争吧?”

十九、准备出击

  从华房家出来大概九点多了,已有了睡意的几个同学还在家里跟老歪山南海北地聊天,肖卫国带回来的情报仿佛一把火扔进了干柴垛,那些正在同学们身上肆意妄为的瞌睡虫,顿时被这熊熊大火吓得飞到三里之外。此时同学们大脑的清晰度不亚于那天堵好漏管,从冰冷的堰塘爬上岸之时。

  血气方刚、斗志昂扬的几个小青年听到这个消息如雷贯耳,这还了得!“四清”下台的坏蛋如此嚣张:对公社双纳新的干部竟敢无端的指责,无理的诋毁,无情的漫骂……。“这家伙活得不耐烦了!”好久没施展拳脚的小林咬牙切齿地说:“今天晚上老子给他下个战书,约好明天晚上在稻场上跟他们兄弟三个搞一架,我就不信我们五个搞不赢他们仨。”

  小林的话仿佛用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扫了两下小许的胳夹窝,痒得极为舒服的他磨拳擦拳,“岳飞跟小梁王比武,《生死书》上写明‘打死不论’,我们的战书上也要写‘后果自负’。”

  “错了,你完全错了!”小张比小许有心机,看问题比他透彻,他眼中的后“果”是剥了三层皮的,“绝对不能写‘后果自负’。我们打架不是出于私利,是为了维护林昌的威望,为了巩固基层的红色政权。战书上应写‘断胳膊断腿,一切后果由他们负责’”。

  “嗯。要打架得考虑周全。”习惯瞻前顾后的“管家婆”小计极有韬略,他说:“战书可以下,但要说明挑战的原因,强调我们在祝家湾没有任何私敌,找人打架是为了捍卫真理。挑战的时间地点可以写,但人数不写为好。我们五个小个跟他们三个大个斗,只能说势均力敌,谈不上压倒优势。我的意见:明天给郑家湾的知青打个电话,要他们五个男同学过来助威。十个棒小伙往稻场边一站,那个架式才叫泰山压顶,如此这般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他们服了啄就得纳降表:保证以后不在林昌面前口吐狂言,指手划脚;生产上绝对服从领导;再无事生非、乱说乱动,当心我们召集全公社的知青来祝家湾开他们的批斗会。”

  这个令人气愤的消息是肖卫国带回来的,按说这团怒火在他心里燃烧的时间最长,他鼻孔喷出的烟最浓,头顶冒出的火最旺;但恰恰相反,此刻他倒非常平静,心境如那古井之水,丝毫不起波澜。如果说老练是稳沉,天真是轻浮,那下农村前肖卫国的老练是半斤,天真是八两;经过几个月的锻炼,他心中的那架天平发生了变化:平时两边一样高,每遇大事“老练”的那边便自动加上两个法码,压着心往下沉,心跳变慢了,气消了,火也灭了。

  下不下战书,还得肖卫国这个小组长最后拍板定案。“这三个坏蛋太嚣张了,山中有了老虎,他们几个毛猴还想称大王。反动派的气焰非打下去不可!否则正义在祝家湾抬不起头:林昌像那旧社会的小儿媳妇,一天少不了挨三顿打,六回骂,九次耳刮。但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地利不说,‘人和’我们占多少?最多六成:‘女一等’加我们五个小伙。‘男一等’里那仨兄弟的心像绳子捆着,扎得紧得很;而那些胆小怕事的晚辈像解放前的佃农,在地主面前低三下四。因此,我认为打架不是好事。再说,他们三人出身贫农,即使明财是‘四清’下台干部,也不见得是敌我矛盾,这就要求我们除了脚跟立场坚定,态度旗帜鲜明外,眼睛还要能分清是非。我们要参加这场大是大非的斗争,但要像蚂蚁一样默默无闻地做大量的准备工作。必要时也可虚张一下声势,甚至拉虎皮做大旗。我估计我们的对手不是那种服理的君子,否则我们跟他来文的,搞大辩论。对民财兄弟这种吃硬不吃软的货,我相信老天爷总有一天会给我们一把铁锤,将他们这几个硬核桃砸个粉碎。实在不行我们就打持久战;在对峙中我们成长壮大;而他们年老,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两天。何况要不了两年我们就是‘男一等’,到那时用不着拐弯抹角,我们可与反动派当面锣对面鼓地干。在祝家湾营造一个大好的局面,需要一个较长的时间。期间我们跟林昌要表现出一种众星捧月的亲近,给人这样的印象:林昌是包公,我们五个是他带刀的侍卫。我们要千方百计地演绎‘亲近’二字,极力拓展它的内涵与外延。要产生一系列与这两个字相关的故事,并使其在祝家湾像《朝阳沟》那样家喻户晓。我们营造的这种‘亲近’具有革命性,它能让向往幸福的社员喜笑颜开,让反动派魂飞天外。我的这个设想当然要靠歪哥大力配合,比方利用我们是邻居这层关系,你经常在‘男一等’里吹吹风,除亮明我们的立场观点外,还三不知地透露一些我们微不足道的企图,或幼稚可笑的谋略。甚至可以用你那三寸不烂之舌,编造一些令他们仨心惊胆战的奇闻趣事。歪哥,你要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白皮红心的两面间谍。这是我的基本战略,对或不对,还望大家点拨。特别是歪哥,你得给我们把好舵。”

  在一旁观看的老歪被这五位“小侠”的言论惊呆了,他头一次看到这几位知青既有小伙子谈恋爱似的、那种极强的政治热情,又有中年人那种笑傲江湖、一呼百应的组织能力,还有老年人那种“一览众山小”的眼睛,和“水暖鸭先知”的敏感度,有这样一批朝气蓬勃的兄弟他感到由衷的高兴,“没有你们五个小青年的支持,林昌的书记、队长确实不好当。那几个捣蛋货依靠身材的高大和宗族里的辈长,在生产队胡作非为惯了:今日塞老书记的象眼,明日别老队长的马腿,搞得大小领导十分难受。老书记老队长仿佛生活在磨槽缝里的蚂蚁,搞不好就被这几个反动派碾得粉身碎骨。林昌上台打算干点实事,正经事,谁想到处处有拦路虎,他要开展工作有很大的难度。我都替他着急呀!现在反动派的矛头对着了林昌;可怕的是这三个丑角煽阴风点鬼火的拙劣表演,在麻木不仁的‘男一等’眼里竟习以为常。祝家湾的邪气像开春的狗尾巴草,越长越精神;而正义似久旱的秧苗,越过越枯黄。想想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英明,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派钦差到咱祝家湾来:六四年搞‘社教’,他派来的驻队干部,把‘四不清’的大队会计贾明财拉下了马;今年搞‘整党’,他又派你们五位小侠来给‘双纳新’的林昌保驾护航。他老人家真是惩恶的罗汉、扬善的菩萨,比泰山还伟大。你们五位红卫兵一定见过毛主席的尊容,除了身材高大得似鹤立鸡群,我想他老人家肯定有千里眼顺风耳:能看见哪里需要他派东海龙王降雨,哪里需要他派天兵天将捉妖。他料事如神、能掐会算的魔(本事)远远超过姜子牙,他观测星相、感知未来的本领非刘伯温可比。咱祝家湾有你们这五疙瘩炽热的火球,那些从臭水沟里捞出来的冰渣,只能在一旁不声不响地融化。而户户的社员仿佛清溪在阳光下蒸发,滋润着空气,并形成美丽的彩霞。我坚信:全国几十万个小队长手里的扁章章(私章),十几万个大队的圆章章(公章),几万个公社的方章章(政府章),盖出来的印都是鲜红鲜红的,因为印把子牢牢地掌握在贫下中农手里,而所用的印泥是你们知青调和的。小青年们好好干吧,还是毛主席那句话,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你们可以大有作为。”

二十、割麦

  林昌带着队委会的几位成员把祝家湾一队的山山水水转了个遍,他们在察看各个地段麦子的成熟状况:朝阳的坡与背阳的洼长势不同,肥力大的田与肥力小的地的长势不同。农谚说,“八成熟,十成收;十成熟,八成收”,作为一队之长,对“熟”的判断,对“收”的时候,他肯定要做到心中有数。

  每到一处林昌先用鹰眼宏观地扫一下,看看这道冲整体的长势如何,跟别的冲比它能排第几。然后用分辩率极高的鸽眼细瞅:他用手捊下长势一般的一株麦穗上的麦粒,数数颗数够不够;然后用鼻子嗅嗅,有没有成熟后的香气;最后用牙齿咬咬,品尝一下熟到了几成。这套程序与国际级的红酒鉴定师,对高脚酒杯中的琼浆“一看,二闻,三尝”一模一样,林昌把他摸清的情况一一记在小本上。总的战略这位大将军早已胸有成竹,此番调查仅是微调一下战术,他将总攻的时间定在五月二十号。

  一年一次的“双抢”(抢收,抢种)终于到来了。祝家湾的五个小青年仿佛头次进京赶考的秀才,兴奋不已,不说别的,单单屋梁上吊着的那几串腌肉,就令这几个馋猫口水直流。小计这位大管家早就计划好了,双抢二十天,每天吃一斤肉。至于一斤肉切几刀,每人分几片,他心中有数。

  在区里读高中的几个学生娃放了农忙假,住知青家对面的二元,屋后老祝的儿子春生,还有村下沿的全发,红胜,小娃,一有空便钻到知青家玩,他们实在太羡慕这帮小哥哥了:一进中学就赶上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随后进北京串联;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挺立着高大的身躯,挥动着能扭转乾坤的巨手,从他饱含深情的眼中,可以看出他对红卫兵小将寄予无限的希望——希望他们成为反帝反修的闯将。特别是听他们说到北京串联坐火车不要钱,坐汽车不要钱,连吃住都不要钱……一切的一切仅凭学校开的串联证。在高中生眼里知青干农活没能耐,可他们个个眼界大开,特别是肖卫国,仅他在军事博物馆里见到的奇珍异宝,至今还吹得没完没了:什么侵华日军总司令岗村宁茨投降时交出的指挥刀,上面镶有几颗钻石;什么炸死日军“名将之花”阿布归秀的钢炮,其实就那么的小巧……。至于文革期间他们二十一中的“钢二司金猴战斗队” 如何批斗省市的走资派,如何对保皇派“文攻武卫”……《三国演义》改了朝换了代拢共才写了一百二十回,可文革短短的四年,按肖卫国的经历,他的口才,他能兴喷二百四十章。这一切在穷山沟的那几个学生娃眼里是多大的福份!他们这一辈子既使一天烧三柱高香也享受不到。

  开镰的头天晚上,五个男学生又到知青这串门。一进门二元便亮着嗓子问道:“肖哥,镰刀磨好了没有?”一听这声音便知五个学生来了,屋里的知青顿时活跃起来。这小小的卧室里本来就阳气十足,又添了五个小伙那个热闹劲震得屋顶的草都发抖。这人啦,生活中总要有个盼头日子才好过,知青们的盼头是啥?便是每个星期六这几位住读的学生放假回来,晚上到这来玩耍,每次他们来时,小许总爱摆出大首长或者老前辈的样子高喊一声,“学生娃,你们好?”也不知他比别人大几岁。而学生里跟他对脾气的全发也爱回敬一句,“洋学生,你们好?”然后十个小青年成双成对地打闹、嬉笑。二元与肖卫国也算一对,但他俩是领导,领导总得脱俗,哪怕装个正经也行。

  “前两天镰刀都磨好了。我们自己磨的,老歪检查过。”肖卫国说罢便把插在墙上的五把镰刀拿给二元过目。二元在灯光下仔细地瞧了瞧,不作声。“咋样?”小肖不安地问,他当然明白,拿着把豁口的大刀上战场砍不了几个敌人。二元摇了摇头说:“不咋地。磨的是锃亮,但刀口没开好,你瞅这”,二元指着刀口说,“这一段开了口,这一段没开口,磨镰刀我歪叔还是有魔的。但他的眼力不胜先前了。”二元的伯曾修堂是老歪的家门兄长,二元喊老歪“叔”;但他又叫老歪的兄娃小肖“哥”,这当中的道道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清楚。

  二元把他家的大磨刀石搬来摆在知青的堂屋里,他坐在门槛上细细地磨了起来。磨好后他指给知青们看,“这刀口必须是一条均匀的细直线,如果某一段是小平面,就说明那里的刀口没开。”到底不一样,经过二元的精磨,刀刃上镶的钢闪着青光,与刀背上的白铁有明显的区别。知青们学着二元的样子:用大拇指在刀锋上刮刮,痒痒的——锋利极了。

  老金俩口子吃完晚饭喂罢猪子便来到知青家,老金一进门便端着生活老师的架子,用河南人爽快的腔调问道:“小青年,明日早起吃啥?”小计仿佛机关大食堂的事务长,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还是熬米汤。”“那不行,”老金口气坚定地说:“明日开镰,活路重了,得加点干的。”“加点啥?”“一人烙个饼。”管家小计跟她算细帐,“一人一天一斤一两粮,两稀一干还将就。两干一稀肯定不够吃。”“不够吃得想法子。烙饼能不能不用净面?兑个三五成麸子中不?”

  小青年知道好年成谁都不吃麸子,那是喂猪的。老歪怕老金的话伤了小青年的自尊。便替老金打圆场,“队上分粮食稻谷不算净粮,为啥,米糠人不能吃,猪也不吃。可一斤麦子算一斤净粮,为啥,麸子人能吃,猪也爱吃。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们小青年脾胃好,吃点麸子不咋地。扳着指头算算,最多吃十天。为啥,因为咱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六月一日 新粮非吃到嘴。”

  “耶,歪哥,这个规矩是否有悖事理?人们常说‘稻谷越新越香,麦子越陈越精’,咋刚割下来的麦子就急着吃?”喜欢刨根问底的小计请教老歪。老歪回答他,“看来你小计不爱搞调查研究,是个教条主义者。事是事,理归理,你到社员家瞅瞅粮仓,户户的还剩几天的口粮?你说的那个理在富裕人家行得通,搁到咱祝家湾不中。咱这是收啥吃啥,没有多余的口粮周转”,老歪的话给小计兜头一棒,但肖卫国也感到了疼痛,看来我们对贫下中农疾苦的了解仅在表面:确实没看过人家的粮仓!

  老歪接着说:“小青年们,现在是非常时期,从口粮上讲是青黄不接。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这两天端着碗到饭场吃饭的少多了,为啥?稀面汤里掺的菜太多,咋捞也没几根面条,吃家觉得寒碜啦。剩下最后的一点口粮得用到‘双抢’。‘双抢’是一年中劳动强度最大的时间段,可以说二十天决定一年的收成。这二十天你没吃饱,肯定没劲干活。那下一季咋办?只能个破篮,装个小碗,上街要饭。老金说的对,这二十天咋法都要吃饱吃好。旁的不说,屋梁上吊的那几块肉,一块不留,统统消灭掉。小计呀,过日子是得有计划,但不能搞平均主义,非常时期该超支还得超支。真不够吃言个声,我老歪喝稀汤也不能让你们饿肚皮。”

  老歪最后的那句话算不上豪言壮语,它里面没一个词有钻石的光辉,整句话也丝毫不见珍珠的圆润,全是些土得掉渣的坷垃。但这句听起来稀松的话却给了小青年极大的震撼,他们觉得老歪了不起,老歪高大,其尺寸不亚于乐山大佛。而那佛既便塑有金身也是石心、石肝、石肺,而且总是面带愧色,不敢直目视人。而我们的老歪虽一身粗布衣,且貌不惊人,可他胸腔内却有颗金子般的心,他那双眨巴眼里洋溢的全是热情。他那超凡脱俗的人格、人品、人味,深深地感染着小青年尚未定形的灵魂。

  第一天知青跟“女一等”一起割麦,“男一等”捆麦,然后将捆好的挑到稻场打晒。走到田边,小青年个个摩拳擦掌,急不可待,按捺不住的他们仿佛即将挑战老拳王的泰森。而他们各自的教练,则手把手地给这些跃跃欲试的勇士讲解上场的要领:左手揽麦,右手挥镰,割断后打成铺,整齐地排在左边,麦茬不可留长,越短越好(麦秸可当柴烧)……。待教师爷们讲完,站在山坡上两手叉腰的老模眼睛瞅着天,大声地邪嚯,“‘双抢’的意义老社员都知道,今日我只想对你们五个小青年叨两句。说破天,‘双抢’就是人民公社社员从老天爷手里抢口粮。老天爷跟刘邓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他们仨是咱贫下中农的死对头。小青年,举起你们手里锋利的镰刀,向着魔鬼的头上砍去。冲啊!”说罢挥舞着镰刀冲下了山坡。

  肖卫国大喊一声“杀啊!”五个知青仿佛从笼子里窜出来的小老虎,一只接一只冲下山坡。他们弯着腰,挥着锋利的镰刀,鼓着丹田之气,跟着这帮久经沙场的女将干起来。情绪的高亢加上镰刀的锋利,便诞生了“咔嚓嚓”“咔嚓嚓”气势磅礴、威武雄壮的《镰刀进行曲》,在这鼓舞人心的、其旋律的欢快跳跃不亚于著名的《马刀进行曲》的节奏中,小青年越战越勇。

  今天歇坡“女一等”中没人纳鞋底了,她们有的捏捏胳膊,有的捶捶腰,有的放倒身子就地一躺,让浑身的筋骨彻底放松。陈老太问小许:“小青年,腰酸不?”小许站起身来,学着《沙家浜》中胡司令的样子左手叉腰,右手掌拍一下胯骨,然后翘着大拇指说:“本人是铁板腰,一没关节,二没神经,不知道酸疼。”他的老师老金不无揶揄地笑着说:“是这个劲,‘蛤蟆无颈,细伢无腰’,他小娃子当然不知道腰疼。”老太用“总教务长”的口气质问老金:“你这个教师爷教他注意‘节奏’没有?”见老陈一下子点了自己的筋,像被警察抓住手的小偷,老金十分尴尬地说:“本来我计划给他说说,可我还没讲到那,他像急着下水摸鱼的娃子,‘扑通’一个迷子扎进水里去了。既然他会使狗爬式,肯定淹不死,让他自己边干边学吧。”

  他们仨的对话在场的小青年都听见了,庄稼活里还有“节奏”,这是头次听说。肖卫国跟坐在他旁边的张华房唠嗑,“老姐姐,按老太的说法,‘节奏’是割麦子压箱底的技巧,可这至关重要的一招你没教给我呀。咋啦,你真把它当成独门绝技?只传你儿子,不传你兄弟。”“哎哟,哪有啥诀窍,莫搞那悬乎好不好。割麦子有的人割两三铺直直腰,有的人割四五铺直直腰,其节奏的快慢根据各人的身体状况自己掌握。不管咋说,没人像小许那样挖着脑壳拼命割,腰一下都不直。干啥活都有技巧,有张有弛才谈得上轻松自如;没有轻松自如谈不上最高境界。像小许那种干法……要不了三天他非趴下不可。”

  老姐姐的话让肖卫国耳目一新:节奏适用于一切运动的物体;节奏是物体在某一时间内最佳的运动规律。哎哟,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希腊哲学家,在庄严肃穆的大堂里讲的那些深奥无比的哲理,竟被我国小山村里的这位农妇,在田头地角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表达得如此完美。此刻肖卫国寻思着:以后老姐姐讲的每一句话他都要思虑三遍,因为里面有不少微量的矿物质,只要你细细品尝,一定能从中咂出甜味。

  早上收工的路上社员们有说有笑,老金问她的学生:“小许,感觉咋样?腰酸不?胳膊疼不?”“一切正常!”经过半天的鏖战丝毫没感到疲惫的小许此时极自豪,为了显示自己的威力丝毫未减,他朝路边一丛芒草用力地挥了一下镰刀,芒草那韧性十足的、可以搓绳的长叶被他砍断不少。

  “小许,你没感到累?”事务长小计发话。小许答:“说真的,我没感到累:胳膊一点不酸;腰嘛,像厚实的三夹板,被人用指甲划了一下,虽留下了划痕,但影响不大。”“那好,既然不累,中午就不吃肉。”事务长的话极具震撼力,小林马上接过话把,“他不累我累!说好了的:打双抢开始,一天一斤肉。吃肉的美梦我天天做。”很快小青年分成了两派:小许和小林是吃派,小计和小张是缓吃派,小肖没表态。

  两派争吵了一路,进了家门还喋喋不休,该烧锅做饭时肖卫国才表态,“吃就吃吧!馋了这久,我也是口水直流。今天大家虽然没感到累,但劳动强度比先前大多了,体力消耗也大多了,及时补充能量是应该的。我同意吃肉。”三比二,吃派胜利了。事务长小计只得拿菜刀将梁上挂的腌肉割了一块,割前他的右眼在一个圈摞一个圈的镜片后朝着肖卫国狡黠地眨了一下,心有灵犀的肖卫国朝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小计挥刀割下了一块肉,那块肉绝对没有一斤,顶多八两六。洗了洗,小计把它切成了十块。

  开饭了,今天的午餐是白米干饭,菜是黄瓜炒肉片,菜盆里绿茵茵的黄瓜中间点缀着十片腌得发红的咸肉,格外显眼。小计用筷子给每个碗里夹了两块肉,然后来一铲子黄瓜。端着饭碗还没动筷子,小许嘴里就发出“啧啧”声,随之而来的是发自肚脐下关元穴的感叹,“好香啊!每天有两块肉吃多幸福……真是……。”吃派的小林接过话把,“真是赛神仙!”

  小许用指头夹了一块肉送进嘴里,“咯叽”,“咯叽”,他硬是嚼了一百二十下,直到把那块不大的五花肉嚼得稀烂,肥的脂肪与瘦的纤维完全搅成一体,他才把这菜中的精华分三口慢慢地咽下。还有一块肉,他打算吃完饭后“单另单”地放到口里嚼,这回不是一百二十下,而是二百四十下。他这套吃法完全效仿三岁的娃子:好吃的放在最后——这样能回味无穷。

  第三天情况不一样了,收工时五个小青年默默无语,走路挺着胸(是弯腰的反向运动),镰刀插在肚皮前,双手撑在后腰上,一摇一晃的,似乎摆动着身躯能减轻腰部的酸痛。

  老金与她的学生小许是一对活宝,有事无事他俩都想在“女一等”里表演一出。老金问:“小许,今日感觉咋样?”小许回答:“腰酸!比喝了十瓶山西老陈醋还酸。酸得骨头缝里冒冷汗。”老金一脸的嘲笑,“那好!你找个玻璃瓶接着,赶明日天热吃捞面滴上两滴,不用放‘忌讳’(指放醋)。”

  华房喜欢接老金的话把,“小许,咱农村有句老话,‘蛤蟆无颈,细伢无腰’,现在你感到腰酸,说明你有腰了。好事——你长大了。”眼瞅着小青年都是这副沮丧的模样,华房又补了一句,“你们小青年都长大了。”

  等到第五天情况大变样了,收工后好一阵,天快黑了,三间草屋里还是冷清清的。以前这里似片竹林,归窝的鸟儿仍少不了争鸣,而现在里面像散了场的会议室,沉寂得没有一丝生气:灶堂里黑黢黢的,没有欢跳的火苗,烟道里也没有呼呼作响,奔腾而出的炊烟;锅里光溜溜的,极似一位既没涂脂又没抹粉的村姑,格外朴素,更像一位奄奄一息的老乞丐,临死前还张着那盼望进食的大嘴;水缸里空空的,用手拍一下缸沿,饥饿的它会嗷嗷叫;菜园里晒了一天的瓜豆秧耷拉着脑袋,再不给它们饮水,瓜干得不开花,豆渴得不上架……,而此时俩水桶和它们的亲密伙伴钩担在墙角呆着,闲得无聊,就像那枪已擦亮,刀已上好的战士,可等了两个时辰还不见吹响冲锋号……此时这屋子的主人哪去了?

  五个小青年哪也没去,他们在各自的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此时他们没有任何需求,就怕别人夺走他正在享受的舒服。啥事情闹得他们这般的伤心,如此的泄气?平常嚷嚷的豪言壮语,邪嚯的雄心大志去哪了?告诉你吧,他们太累了!他们用三合板做成的腰已被利刃划断了两层半,锥骨的强度、硬度、刚性、韧性等机械指标只有原来的六分之一,早已过了“临界状态”——支撑不住百十斤的躯体了。

  可在床上躺着的毕竟是五个大活人;大活人必须遵守“能量守恒”:也就是说劳累了一天必须吃晚饭。“小娃不说假话”,肚子饿得嗷嗷叫的小许有气无力地说:“兄弟们,还得起来烧灶做饭啦。饿着肚皮睡得着吗?”因为本月的分工是浇菜地,所以他不是主要矛盾,他敢催别人做饭。“没菜我咋做饭?”负责做饭的肖卫国满腹牢骚地说。很明显肖卫国把责任推到“到菜地摘菜,回来洗菜”的小张头上。小张是个明白人,听到小肖的话他又把球传给了负责挑水的小林,“没水我咋洗菜?”偏偏小林不吃这一套,硬生生地把球又传给了小张,“你的菜弄回来没有?弄回来我保证缸里有水。”小张与小林打起了没完没了的“生死劫”。本月轮到小计烧火,烧火是个既不接球又不射门的活,小计安逸地闭着嘴躺着,免得伤元气。

  “哎……”,小组长肖卫国长叹一气,“么办咧?……,我看这样:想吃这顿饭的各尽其事地干起来;不想吃饭的你就老老实实地躺着,学那庙里的菩萨,吃点烟火饱肚子。小计,今天大家累到了极点,因此我这伙头军打个报告,请你这事务长特批,我建议今天晚饭将梁上的咸肉割半斤,切成肉米,加点盐,撒把葱花,滴几滴香油,稠杠杠地煮它一锅肉米粥。”

  “准奏!”小计大喊一声。冲着那香喷喷的肉米粥,无论是明君李世明还是昏君刘阿斗,都会不假思索地准这道奏。小许高叫道:“赶快煮呀,哥哥。我饿得来不及了。”小林当然知道此时的主要矛盾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下了床,“小肖,把米准备好,我挑水去。为了肉米粥,冲啊!”此时小许亮着嗓子唱起了《国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几个同学口里唱着“起来”,身子也随之起来了。沉寂的小草屋像热油锅里倒进一碗未控干水的黄豆,顿时热闹起来。

  肖卫国压根没想到他的“肉米粥”有这大的能量,竟能使几条百十斤重的汉子为之“变节”——改变自己原先的主意。可想而知,历史上闹饥荒的年头,“吃大户”具有多强的号召力:几十万贫苦农民可能就是为了一碗玉米粥揭竿而起,去造反去推翻皇帝。

  “好!”随着这一嗓子,老歪背着手一摇一摆地走到卧室门口。这个时候老歪的到来令小青年感到惊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东方露出了曙光、刚刚启了锚的海轮准备远航时他来了,有这巧?不可能!小青年们肯定歪哥早就来了,他仿佛一位权威高,资历深的导演,不动声色地隐藏在后台的某一角落,将台上那几位三流的演员随心所欲的、完全暴露人性本质的、但同时又是天真无邪返朴归真的活报剧,从头至尾看得清清楚楚。

  老歪就像能给苦难中的人带来福音的天使,他扇动着长在肩胛骨上的那对透明的小翅膀,欢快的语调配上一脸笑,“小青年,快熬米汤吧。我给你们带来两个好消息。”歪哥带来了好消息,而且还是俩,小青年不知有多欢喜。

  老歪把背着的手亮到胸前,手掌心放在五个大鸭蛋,“这是老金腌的咸鸭蛋,一直攒着舍不得吃。好钢使在刀刃上,这会儿不吃更待何时?宝马配金鞍,这冒了油的鸭蛋非得配你们的肉米饭。小肖,拿去煮煮吧,今日晚上也算打个牙祭。”

  老歪那令人感激得无话可说的语言像木塞子,把小青年的嘴堵得严严实实:你就是有李太白那出口成诗的浪漫情怀,有胡松华那最适合唱颂歌的黄金嗓子,此时也是一筹莫展。五个鸭蛋不值三毛钱,可老歪的那份情谊无与伦比。当年漂母送给韩信一碗大米饭,贫农端给朱元璋一碗波菜豆腐汤,令他俩终生不忘;而我们的歪哥则用一枚蛋黄腌得通红的鸭蛋,换走了小青年那颗红火的心。

  “第二个好消息,林昌下午收工时对我说的。明日你们五人随‘男一等’干活,也就是说学着捆麦子挑麦子。”林昌的这个决定让小青年感到吃惊,小许那个从来不把门的嘴里猛然窜出一句大家心里有同感、但又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老歪,这不是叫我们当逃兵吧?”小青年的五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老歪,看他怎样给悬在半空的小青年架把着陆的梯子。

  老歪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说:“依我看,你们下农村接受再教育,干农活不是主要的,摆在第一位的是改造思想,拓展知识面。每样农活都要学着干,不图精,会干就行。学农活有季节性,比方割麦栽秧,一年只一次,今年没干,要想学得等到明年。我有个预感,你们在农村干不了两年,在这两年里最好把农活干个遍。赶明日回城了,喷起农活头头是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你们换一种活干,要我说很有必要,因为你们将迎接新的考验:接下来的栽秧比割麦子更费腰。小青年,千万不要认为捆麦挑麦是当逃兵:是个农活就得有人干;干这不干那。听林昌的安排吧,‘双纳新’的干部不会错。”

  林昌的这个生产安排很明显的有解小青年倒悬之苦、救他们燃眉之急的“嫌疑”,但凡事经过老歪那张胜过媒婆的巧嘴,都能使人心悦诚服,觉得合情合理。听了老歪的这套说辞,小青年们坦然了。

二十一、决战

  别的地方的麦子割完了,只剩下简冲的没动,一队的南稻场在简冲旁的山梁上,歇坡前林昌用自家的水桶,从村南头那口井里挑了一担水放在稻场边,供大家休息时喝。好不容易干到歇坡,“男一等”撂下挑子便歇了脚,“女一等”听说稻场有水喝,便双手撑着腰,像快下蛋的母鸭摇摆着深重的臀部往坡上挪动。男女社员在一起歇坡的次数本来不多,这次聚集在稻场上,彼此间的说笑打闹免不了。

  五个小青年仰靠在麦秸上,吸引了他们眼球的是天空魔幻般的景象:画的东西南北四个边呈蔚蓝色,那是太阳神散射出的七彩光,被上帝过滤后专门送给人类养眼的;蓝天中间有一长溜渐行渐远的白云,白得耀眼的云,仿佛一匹骏马在蓝天上疾驰而过后留下的一串马蹄印。看到这巧夺天工的图案,肖卫国大发感慨,“农村与城市就是不一样:这蓝的天,这白的云,这有模有样的图形,同学们你们谁见过?说实话,我没见过。”肖卫国那张不亚于老歪的嘴,像磁石吸引住了休息着的社员。他越喷越来劲,他站到稻场中间,用手指着天,仿佛故宫的鉴定家在评论一幅硕大无比的古画,“你们瞅这一连串的马蹄印画得多生动,越近越大越稀,越远越小越密,这就是西洋画追求的逻辑,讲究的物理。但这马蹄印又体现了中国画的写意:‘见蹄印不见马匹’与‘闻钟声不见寺庙’,简直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一个球样。请大家细看那些白云的艺术表现力,它不像在沙滩上慢慢遛马时踏出的一模一样生硬死板的蹄印,它分明是在平镜似的湖面狂奔时,落下一蹄便溅起一圈水花,扬起一蹄则开出一朵白莲。色彩的搭配与图案的设计它也是最佳:这蓝的天只有配这白的云才合适,这两种颜色的搭配象征着清白,爽朗,开心,痛快;如果是灰天黑云,就意味着压抑,阴沉,悲怆,凄凉。云彩可以呈现千姿百态,耐人寻味的图形是最美的。哎哟!可惜这美的画面不能长久保留,一阵风便把它吹得一干二净,这就是文人墨客经常感叹的过眼烟云。好在苍天还有点良心:今天他毁了一幅你喜欢的马蹄印,说不准过两天他会把那匹行空的天马牵过来让你瞅瞅。只要你留心,我相信一定能见到它。歪哥,你吃的饭比我们多,行空的天马你一定见过。”

  歇坡时不说不笑不热闹,肖卫国把话题交给了老歪这个活宝,大家的注意力便转移到老歪身上。此时老歪站在小青年旁边,他左手背在背后,右手扶摸着下巴,抬着头望天,仿佛一位擅观星相的术士,沉默不语地感悟着天空隐藏的奥秘与不可告人的玄机。听到小肖的问话老歪回答:“天马行空?我没见过。小肖,虽说你吃的盐比我少那一挖耳勺,我走的路比你长那一小拃,但咱俩不一样:我是肉眼凡胎,而你却开了天眼。今日我们大开眼界,虽没见到天马,但见到天马留下的蹄花,这也算三生有幸啦。小肖,托你的福,你要不指点,这一串蹄花在户户的社员眼里那是再稀松不过的云彩。两千年前孔圣人讲‘天人感应’,今日咱祝家湾出现了天马行空,这就意味着咱祝家湾的地面有龙腾虎啸。大家瞅瞅,谁是龙虎?”

  社员们你看我,我瞄他,一个个哑巴似的说不出话。“大家不用瞅了。我老歪早就观过星辰,算过他俩的八字,问过二人的属相,这龙是知青的头小肖——五个知青都属小龙;这虎是双纳新的干部林昌,林昌属虎。这两人是咱祝家湾百年难遇的奇人:搁到蓝天上,他俩是白云;放到白云里,他俩是细雨;天上下细雨,他俩又是微风。总之他俩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属凤毛麟角……”

  “可淡球!土坷垃到你老歪嘴里能喷成金疙瘩,”稻场上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刺耳话惊呆了。老歪赞美的这两个人是社员心中的鲜花,是太阳,是人心所向。可偏偏就有人不买这个帐。此时贾明财,贾明宝,贾明贵兄弟三人四平八稳、石佛似的坐在稻场一角,这句带着锋芒的话是从贾明贵口里说出来的,这一支伤人心的毒箭对五个小青年来说,是邪恶向正义下的挑战书,小青年心中的怒气呀,“刷”的一下冲到头顶。这还得了!反动派嚣张的气焰必须打下去。好久没打架手脚痒痒的,“机会来了”,小林轻松说道,“我先上。”小肖嘱咐了一声,“文明点。”知青里小林的个头最大,“实战经验”较多,他当先锋理所当然。

  小林仿佛蒙古族的摔跤手,支棱着胳膊一摇一摆地走到明贵跟前,他像邀请对方跳交谊舞似的极礼貌地说:“明贵,听说你们兄弟仨在公社的地面上搬滚子(摔跤)也算一霸。今日我想领教一二,赏个脸吧?别让社员们看笑话。”好戏快开演了,社员们纷纷拢了过来,但谁都不清楚这戏咋个演法,是文斗,还是武打。

  明贵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个头也是最小的,就那也有一米八,跟小林比,身高要冒出大半拃。明贵侧着身子,用巨人藐视侏儒的眼神瞄了小林一眼,“你小子敢挑战我?还嫩了点。不喷大话,不要两分钟,我非整得你趴下。”说罢他泰山压顶般地走近小林,一伸右手,搭上了小林的左肩,又伸左手,搭上了小林的右肩,搞完这两下他大吼一声,“开始吧!”

  摔跤是一种贴身的搏斗,运动员交手有多种方式:大个摔小个采用抠后带入和夹脖入等方式较适合,小个摔大个采用叉臂入和倒臂入等方式较合适。可不管哪一种,跤手都得“贴身”,都得“入”。而现在的局面让小林感到为难:明贵的两只大手鹰爪似的紧掐着他的双肩;明贵两支粗壮的胳膊仿佛两根直溜溜的钢棒,使他俩的身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使他既贴不上身,又入不成。深感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小林急得毛焦火辣,他上蹦下跳,左窜右跳,折腾得气喘吁吁,但始终摆逃不了明贵的控制。

  明贵以逸待劳,等小林的力气消耗得差不多时知道该他发威了:只见他紧握小林的两只胳膊原地打起转来,越转越快,直到小林的两脚离开地面,整个人像飞轮似地围着他盘旋。胜卷在握的明贵瞅准旁边的麦秸垛一松手,小林便离心而去,硬生生地砸在柔软的麦秸上。

  围观的社员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谁都没想到明贵会来这狠的一招。小林被摔了个晕头晕脑,好在摔在麦秸上,皮肉未受挫,筋骨未受伤。小林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垂头丧气地走进知青堆里,极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只见明贵高举双手大声喊道,“我打败小青年了!”“我打败知青了!”他的两个哥哥也神气得不得了,高兴得连蹦带跳。明宝得意洋洋地说:“这才是真正的凤毛麟角。”明财则翘着大拇指说:“我们贾家人都是好样的,不会错。小青年,服不服啄?敢来试试是好汉,卧在一边是软蛋。”你瞅他们仨的那个狂劲,不光小青年气炸了肺,连社员们也深感不平,欺人太甚了!这时最感到狼狈的除了小林就是老歪,他知道造成这个难堪的局面全怪自己这张臭嘴。咋办咧?此时他那三十六个转轴,七十二个心眼,配上那个智多星的脑壳……就是个一筹莫展。

  稻场上所有的人都被那兄弟仨嚣张的气焰窒息了,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肖卫国。小肖高高兴兴地打定了主意,他认为眼下是“降马超”最好的时机。小肖仿佛一位生性活泼的艺术家,觉得现场的一切都可以做插科打浑、喜笑怒骂的材料。他笑眯眯地走到仨兄弟跟前,像挑演员似的将他们逐一地打量了一遍,然后对身材最高大、气焰最嚣张的贾明财说:“你是兄弟里的老大,我是知青里的组长,咱俩摔一伙子咋样?”小个的肖卫国找他摔跤,更加助长了明财的神气,他用火辣辣的眼风扫了肖卫国一下,那呛劲十足的味道户户的社员接受不了,“你?跟我摔跤?那是球弦不沾。只数五下,我不把你撂叭下,是个乌龟王八。”眼瞅着比他矮半拉头的小肖,他说大话当然不怕凉牙。“数五下?这是你开的价码?”肖卫国有点吃惊,这家伙真是“牛”到了家。“那当然,”明财大言不惭地回答。“好。就数五下。不过我要讨价还价:我让你抱后腰,你要害怕就算了。”这哪是讨价还价,分明就没把明财放在眼里。贾明财认为即便是世界摔跤冠军也不敢如此的轻视他,他的神气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煞气、狠气,他决定给这个小组长来个厉害的。

  见明财接了战书,肖卫国便脱下上身的汗衫,他个子说不上高大,但身体像被锻锤打出来的,结实得很。你瞅他胳膊腿上的犍子肉,一疙瘩一疙瘩的,看着喜欢人。引人注目的是肚皮上的腹肌,仿佛八个半拉的乒乓球贴在上面,他的身体从上到下,没有一丝存储着脂肪的油膘,全是表现力量的精肉……。给人的印象,他就是一个纯铁的、能压千斤的秤坨。为了壮自己的威风灭明财的锐气,肖卫国做了几个太极拳里连贯着的动作:先来个“高探马”,接着是“右蹬腿”,再往后是“双峰贯耳”……。每做一个动作只听他浑身的关节“嘎吧”“嘎吧”的响,这体现功力的声音并不是悦耳的音节,但它显示着威风,充满了豪气,能让对手胆战心惊。

  摔跤的双方就了位,明财站在肖卫国身后,因为个子太高,明财的双手搂到了肖卫国的胸上,肖卫国拍了拍他的手背,“我让的是后腰,不是后胸。”明财只有张开双腿降低高度,双手才能搂在肖卫国的腰。明财的这个姿式很合肖卫国的需要,他的第二套方案:用双手紧握明财的双手,用双腿死缠明财的双腿,整个人贴在明财身上,让你撕不开,甩不掉。只求上帝保佑他熬过那艰难的五秒钟,他便可获胜。

  此时肖卫国在聚精会神地实施着第一方案:小肖用右手大拇指轻轻地按了一下明财右手上的合谷穴,感觉那里硬得很,像块铁板,他知道对方已将力道贯穿到四肢,随时准备发力。肖卫国揶揄他,“你紧张得很。害怕了?放松点行不?”肖卫国边说边用大拇指轻轻地揉着他的合谷穴。仿佛护士扎屁股针,先诱导你放松,再冷不防地进针。肖卫国右手最有力量的大拇指第一关节呈九十度,指尖对准明财的合谷穴,左手的大拇指搭在这一关节上,他想,对待这牛一样的壮汉仅右手的力量可能不够,必须用全身之力方能制服他。

  貌似公平、一本正经的老歪充当摔跤的裁判,“我将用标准的秒钟计数,一秒数一下,数五下摔跤结束。比赛结束时如果肖卫国还站着,判小肖胜,明财败。二位选手准备好了吗?”比赛双方均回答“好了”,此时的明财相当放松,他的自我感觉非常好:怀里搂着小肖,仿佛双手抱着个婴儿,随时都能把他抛到麦秸垛的顶上。胜卷在握的明财此刻轻松愉快,这正是肖卫国需要的一种状态。肖卫国则不然,他紧张到极点,他仿佛蹲在起跑线上的运动员,抢跑算犯规,但晚跑必输无疑:他必须赶在明财动手前,也就是他手上的肌肉绷紧前点他的穴位,一旦他展劲了,你的针灸再厉害,奈何不了他铁板一块。

  “预备——开始!”老歪发出了口令。说时迟,那时快,肖卫国不失时机地点了明财身上十大要穴之一的合谷穴。那往下狠劲一按的压强,仿佛三百吨的空气锤砸在一颗尖钉上;那个威力如同强大的激光,瞬间烧透拃把厚的钢板。明财的右胳膊好像被电击了一样,一种酸、涨、麻的感觉迅速由手掌传至胳膊,由胳膊传至面颊。所不同的是,电击是稍纵即逝,而点穴的效果是持续的。

  “哎哟——费!”“哎哟——费!”只见明财松开了双手,右臂不停地甩,脸上呈现一种十分难受的模样。“毁了。毁了。我这条胳膊废了!”整个空间只有明财那粗哑的声音在老鸦似的哀叫。隔了好一会社员们才从惊呆中醒悟过来,稻场上仿佛从天而降了一大群麻雀,叽喳开了,“这点穴也是门武功。”“小肖会扎针当然会点穴,看不出来他还有这一招。”“不咋地,小肖即有魔封他的穴,就有魔开他的穴。”……社员们议论时面带笑容,因为他们看到了理想的结局——邪恶败给了正义。此时明财的两个弟弟是愁眉苦脸,一个说:“小肖,求求你,赶紧给我哥摆治一下吧!时间拖长了他的胳膊会废的。”一个说:“小肖,行行好,快给我哥摆治一下吧,他还指望那胳膊养家咧。”

  看到两股势力的较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肖卫国痛快至极,他像斗胜的公鸡,围着场子转了一圈后扬着脖子高声叫道:“来!来!来!干脆今天我露一手,一人斗你们兄弟仨。”老歪当然看穿了肖卫国耍的鬼把戏,知道他这是虚张声势,想乘胜追击,便因势利导地对明宝、明贵说:“小肖点了明财手上的穴,他整条胳膊不中了;他要点了你的心口窝,不出一时三刻,你非蹬腿翘辫子。咋?你们仨敢联手跟他斗?”仨兄弟的头像拨浪鼓似的摇着,“不敢。”“不敢。”“那你们说咱祝家湾谁是龙?谁是虎?”“小肖是龙。”“林昌是虎。”“那我老歪说的话还淡球不?”“不淡球”,“不淡球”,“全是金疙瘩”。听了这话老歪得意得开怀大笑,社员们也笑得前仰后合,身上的疲劳全消失了。

  “我来给你摆治吧”,肖卫国左手托着明财的胳膊,右手中指先在他前臂上的偏历,曲池,肘髎穴上点了一下,紧接着在后臂的臂臑,肩髃,巨骨穴上点了一下,最后在颈部的天鼎,扶突穴上点了一下。点完这八个穴他又逆着这条手阳明大肠经从上至下地刮了十遍,这是中医“泄”的手法,整个摆治的过程不到两分钟。“感觉咋样?”肖卫国十分亲切地问。明财捏了一下拳头,抡了两圈胳膊,一脸憨笑地说:“全好了,跟在先一样样。”说罢翘起了大拇指,“咱公社搬滚子你第一,祝来财都整不过你。我算服了,你是神医!”

  看到明财服了啄,肖卫国仰天大笑了一阵,收敛笑容后他又问明财,“我不光问你的胳膊好了没有,我还问你的牙痛好了没有?”“哎——”,明财用手摸了摸腮帮子,“怪事!你别说,我的牙也不疼了。小肖,你的点穴功还有这个妙用?”“咋啦,不相信?点穴能要你的命,也能治你的病。听说昨黑了你牙疼得受不了,上我那摆治,我们的哮天听说你来了,‘呼’的一下窜出门就咬(小许使坏,打了个手势叫哮天出去咬),撵着你围着碾盘转了三转。你跑了,它狗日的还傻呼呼地围着碾盘转。本来我想去你家,陈大姐来我们这也说牙疼,我只能给她摆治。忙很了人容易上火,‘双抢’完了大伙好好歇两天、”

  肖卫国这话说得多暖人心啦,明财觉得心里热乎乎的,舒坦得很。此时牛高马大的明财感到自身的渺小,他深深的意识到:知青你惹不起;林昌你同样惹不起——因为有五个小青年给他撑腰。彻底服了啄的贾明财捧着小肖的双手,神情蛮激动,“小肖,我们乡下人认得睁眼的罗汉,认不得闭眼的观音,睁眼瞎啰。往后你多包涵,别和我们兄弟一般见识。”

  这样的结局肖卫国十分满意:拔掉了这三个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的“刺头”,使全队人统一了领导,统一了意志;而采用的又不是暴力,是一种施惠于民的最佳方式;对他来说,一种空前的、也许是绝后的、快意人生的方式。他得意至极。肖卫国瞄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林昌,只见他眼里闪烁着赞扬的目光,“该干活了?”小肖问队长。“嗯,不能再歇了,”林昌大喊一声“开工了!”消除了疲劳的社员们从山坡冲到田里,拿镰刀的割麦子,空手的捆麦子,使钎担的挑麦子……简冲好一派丰收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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