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修水库
上午接到公社上马“六十亩地水库”的通知,下午队委会便招开了紧急会议,队长红章就人员的调动及随后的生产做了安排,他说:“打了俩月的雷,今日终于下雨了:前面接到通知,‘六十亩地水库’马上开工。这绝对是天大的喜事,因为我们大队和洛庄大队是这个水库的直接受益者,水库修好了咱队可旱涝保收,‘穷队’的帽子我站在小东山上使劲甩,把它扔到太平洋去。”美好未来的憧憬淡化不了老队长眼前的悲哀,他叹了一口长气后说:“过罢年就开始吃返销粮……全队二百五十五张嘴面临着要命的灾难——渡春荒。你们睁大眼睛瞅瞅,现在社员们的脸色有的是一种泥巴色——一斤二级的白面加一斤麸子搅搅就是这种颜色;有的脸皮泛着青光——那是菠菜叶、莴苣杆,以及地米菜、黄花苗之类(野菜)叶绿素的淡化:眼瞅着社员们一天天的受着煎熬,我的心像针在扎。苦难是个大学校这话不假,但要还在长身体的五个城市小青年受这种饿肚皮的再教育,就是观音菩萨也会潸然泪下。小青年早就闹着上水库,正好!老佛爷的巧安排,让他们去吧。留在队里干活饿肚皮;上工地不论干的米饭、稀的面条,整个肚儿圆没问题。没法子啰,躲过一劫是一劫。”
出民工是军事编制,挂帅征战的民兵排长贾红江说:“上午我接到大队民兵连的通知,要我带二十位基干民兵,大后天准时到工地报到。小青年肯定愿意上水库,一天三顿饭吃现成的,不用挑水、淘米、烧锅、做饭,干的稀的管你吃饱。这回出民工还是老规矩:每人每天自带一斤口粮;公社每天补半斤那是‘庙里的泥菩萨——跑不了的’,菜金嘛,还是老数,每人每天补助八分钱。队长,队上准备咋个表示法?今年粮食你是拿不出一两了……蔬菜总得给点吧?咋说这二十位民兵是咱生产队的骨干啦。”还在悲哀中的老队长说:“中。只要菜地里有,你只管薅。”
把知青牢牢挂在心上的林昌说:“红江,这次不像往常,我把五个小青年交给你。他们干活的热情与积极性你不用怀疑,关键是你要注意他们的人身安全,在这事上出了差错那不是闹着玩的,板子会一级级的往下打:公社、大队、小队,凡是领导谁都跑不了。屁股嘛,有的被打成四瓣,有的花开八瓣,你呀……最少十六瓣。”
让五个小青年上水库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吃罢晚饭,林昌和红江来到知青的家,向他们传达了队委会的决议。扳着指头算算,从下乡的第一天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
民兵排长贾红江是个相貌出众的人物,闯入你眼簾的首先是他那小巧的身材,短胳膊,短腿,短腰身,小圆的脑袋,从脚底板的涌泉到脑壳顶的天元,咋量也不过一米五。按说他的个头本应高点:他那两条特别弯曲的罗圈腿如果像模特儿那样直溜溜的,他的身高起码会增加五公分。
贾红江的脸像非洲人那黑,由于缺乏脂肪它并不放亮,这张脸用香胰子认认真真地洗三遍也不见白多少,还是张飞似的乌眉皂脸。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眼睛,那是俩深凹下去的、充着红血丝的、炯炯有神的大眼,那眼光既蕴藏着容易亲近的友善,又闪耀着不甘落后的凶光。五官中鼻子算是最优秀的,就是孔稍大了点,那是爱出粗气的原因。他的嘴极有特色:俩嘴唇极力外翻,上嘴唇的奋斗目标似乎非翘到鼻尖不可,下嘴唇已达到终极,挨到下巴了。嘴唇的作用是保护牙齿,当这俩卫士扔掉职责各秀各的,本该隐蔽在幕后的牙齿便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是口极不愿出彩的黄金大板牙,颗颗牙像玉米似的排列着,一口黄牙,两片厚嘴唇,一张黑脸,两个红眼睛,猛地一瞅,极让人联想到非洲大陆的黑猩猩。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统率三军的大将贾红江第二天一早通知牛队长曾修堂,要他派两辆牛车,到保管室将搭工棚用的建筑材料,做饭用的大铁锅,盖灶房用的土坯砖等等拉到工地上,一趟拉不完拉两趟,拉够算数。
交待了这些贾红江去找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一班长老歪,老歪是个路路通的人物,在本公社可以说个个庄他都有展得上劲的熟人。既使没有,不出三五分钟他就能找到一位:他那张嘴,亲热得不得了地喊你一声“二哥”,再毕恭毕敬地给你递上一支六分钱一盒的“大公鸡”香烟,呈现给你的是一张充满真诚、尽显随和的笑脸……哎哟,就是泥菩萨也会感动得走出庙门和他称兄道弟,握手言欢,最后拉到屋里推杯换盏。
贾红江和老歪来到离水库壩址最近的前坡村,在朋友家坐了会,喝茶时贾红江向主人介绍了安营扎寨的三个原则:离工地近,上工收工方便;离水源近,做饭洗衣方便;离村子或小卖部近,买点东西方便。喝完茶他俩便跟着这位向导去看地形,在各路劲旅未到来之前,必须抢占最有利的位置。
贾红江,老歪和两位掌鞭的牛把式忙活了两天,工棚和厨房搭好了。工棚是用松木杆子搭成人字形的长架,两斜面铺上高梁排子,然后再挂上厚厚的一层稻草,工棚四周挖有排水沟。工棚里两边睡人,中间留着一条走道。睡人的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稻草,“卧室”里充满着稻谷的清香。细长的工棚用高梁杆隔成一大一小两间,大间住十五位男民兵,小间住五位女民兵(女一等中那五位未出嫁的姑娘)。
厨房是单另盖的,为了防止柴草的火星引发火灾,四周的矮墙是坯砖砌的。房顶较高,配有烟道。厨房后有一小猪圈,当地人有一习惯:凡是出民工,先用公社补助的部分菜金买一头克鲁猪(半大的猪),二三十人的食堂,剩饭加刷锅水能使这憨吃哈睡的家伙见天长斤把肉。俩仨月的工程一完,猪也够称秤了,杀了每人分几斤肉带回家,美气得很。至于每天吃的菜,买一点,生产队送一点,社员自带一点,将就着过。
开工的头天晚上,五百多基干民兵在河滩上召开誓师大会,此时虽是天寒地冻,但他们口里呼出的腾腾热气,大有“迎来春色换人间”的魔力。这些装备着原始武器的民兵仿佛即将开赴前线的勇士,一张张被煤油灯照射着的严肃的面孔,闪耀着只有英雄才相配的桔黄色。满天的星斗为这些敢与天斗,敢修理地球的勇士感到荣耀,它们眨着眼睛看热闹。
工地的总指挥、公社的武装部长曾修田既有政治家的头脑,又有军事家的素质,还有演讲家的口才,誓师大会上他是这样说的,“同志们,明天开始,你们将干一件极其伟大的事情,你们的丰功伟绩将在地球上、将在人类历史上留下不朽的痕迹。九十天以后,美帝和苏修的间谍卫星会惊奇地发现,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又出现了一座水库!如是乎他们的专家又得忙乎一阵子:计算水库能蓄多少水,能增产多少粮食,能解决多少人的吃饭问题……。来自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消息:美国的卫星每发现一座新建的水库,比发现一个师级的炮兵阵地还令他们感到恐惧!而我们新中国已兴建了六万多座水库,光我们一个区就整了九座,这对美帝是多沉重的打击。
“同志们,在我们农民眼里,老天爷就不是个好东西,跟走资派差球不多。这糟老头最大的毛病是任性:当他脾气好时,便和蔼可亲,风调雨顺,你还能噎干饭吃馍;当他肝火旺时便面目狰狞,大旱百天,逼着你喝稀米汤。大家瞅瞅,这些年谁家敢敞开肚皮吃饭?哪户不是勒着裤带省粮?就那,老天爷还吹胡子瞪眼,他把咱山沟里的黎民百姓当软柿子捏。现在好了,文化大革命我们破了‘四旧’,立了‘四新’,‘四大’又让我们的造反劲头十足:为了巩固红色政权我们敢斗走资派;为了吃饱饭我们敢斗老天爷。
“同志们,我们的认识一定要提升到这个高度:修‘六十亩地水库'是落实伟大领袖毛主席‘深挖洞,广集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战略布署。水库建成后将彻底解决两个大队上千人的吃饭问题,从此以后,这俩大队只会敲锣打鼓地往公社交公粮,再也不会羞羞涩涩地往生产队拉返销粮。国家的粮食多了放哪?藏在山洞里,这不就落实了毛主席最新的最高指示,‘要准备打仗’。”
那个年代,任何一级领导干部都习惯把他指挥干的事情与党中央的决策,与国务院的大政方针挂上钩;把部下即将干的小事,浅出深入地说成惊天动地的大事;把微不足道的琐事,说成是最高统帅战略布局中的一粒棋子;不过你静下心来细细地想,也确实如此:共和国大厦牢固的基础不正是这一块块花岗石垒成的?而花岗石的成份不正是一颗颗化学元素相同的二氧化硅?
曾部长讲的并非都是空话大话,他也讲了实际问题,他说:“今日上午我到各个营房瞅了瞅,住的工棚都是人字形,只是长短有点区别,做饭的伙房差球不多,只是高矮略显不同。唯独祝家湾一排别具一格——他们建了个厕所。我进去瞅了一下,很简单:挖了一条长沟,用土坯隔成二间,男的仨蹲位,女的一个蹲位,俩门是用木条子夹芒草排子做的。只要有土坯砖,估约末俩劳力半天搞定。祝家湾的贾排长很有创意,他说那个厕所可以多次使用:当沟里的粪便装得差不多时,挨着它再挖一条沟,用挖的新土把老沟填平即可。各位连长、排长,你们是能征惯战的勇士,冒摸一个也修过三四座水库,以前建水库你们谁想过建厕所?离村近点进村方便一下,离村远点,不是钻树林就是猫山沟。出民工多半在寒冬腊月,深更半夜谁跑二里地去拉屎撒尿?不知道就近解决问题那是个憨子。一个工程最少得俩仨月,大兵团作战,那多血肉之躯能只吃不屙?同志哥,这违反了物质不灭定理。先前的工地大家清楚,开工没两天地上就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地雷’,随着工程进展,‘地雷’越来越多,最后漫山遍野都是。到底有多少颗?我这学军事搞指挥的给你们提供个大概的数字:一个人一天拉一次屎,仨月他就制造九十颗‘地雷’,五百人的队伍,一个工期至少生产四万五千颗‘地雷’!这多‘地雷’有多大的杀伤力呀!同志们,你们每天出工就像《地雷战》里的鬼子进庄,睁着大眼瞅着地,嘴里不敢出大气,手里拿着探雷器——小心翼翼。一个没注意,女民兵踩上‘地雷’发出尖叫,吓得魂飞魄散;男民兵踩上‘地雷’脚下一出溜,摔一大跤,头上长一青包,好在出民工多在冬季,‘地雷’不发酵,没多大臭气。要不然,还得给每人发个防毒面具。”
曾部长说的多形象啊,在场的民兵个个哈哈大笑。如果那个开始害怕的老天爷在云霄之上朝下窥视,一定会吓一跳。祝家湾的五个知青没见过四万五千颗“地雷”惊天动地的威力,但完全可以想象到它令人胆寒的阵势:隐藏在草丛中,出现在树林里,暴露在山凹处……。城里的“洋学生”也十分惧怕这些“恭”品,他们要是踩上了“地雷”,那不是断胳膊断腿,而是吃不下饭——“地雷”炸伤了他们的脾胃。
曾部长最后说:“今日上午祝家湾一排的排长贾红江同志给我提了个意见,他建议各个民兵排整个厕所。这个意见提得好,它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们工作的不完全性,和我们为人民服务的不彻底性,我表示虚心接受。我命令:各位带队的连长排长,散会后你们参观一下我连说俩好的那个厕所,你们必须像挖战壕那样连夜因地制宜地建个厕所,明日前面我要检查。”
贾红江当然明白曾部长连说的俩好:这第一好,“女厕所”“男厕所”六个字写得好,这是小青年肖卫国写的,朴实厚重的颜体,对急于入厕的人能起到镇定的作用;第二好,是创意好,该厕所不光简单实用,还可以不断更新,只有老歪这样的天才才想得出这样的金点子。绝对的:俩好归一好——排长贾红江领导得好。刚开场头一脚射门便得了分,贾红江格外高兴,他仿佛雄锯荆州的刘备,有老歪这诸葛亮当军师,有小青年这五虎上将冲锋陷阵,这回他要不整出个名堂,在公社一炮打响,实在冤枉。
别看贾红江只是个小小的民兵排长,可他具有中央委员的政治素质——他也懂得抓两杆子——枪杆子和笔杆子,当年最高统帅毛主席,就是这样要求我们党的每一位高级干部。“两杆子”相当两根筷子,一根不能少,否则共产党就没吃饭的“家伙三”了。
誓师大会一结束,贾红江便把五个知青叫到厨房,以军事领导的身份给他们布置了一个特殊的任务,“你们每隔三天必须写篇广播稿,交我审阅后送工地广播站。内容嘛……新人新事,比学赶帮超,学毛选心得体会,工地动态等,以报道我们民兵排为主。”这个军事命令你不执行不中,五个小青年只得硬着头皮干。好在小组长肖卫国的父亲既当过湖北日报驻荆州记者站的站长,又当过编辑部主任,耳濡目染,他采编新闻的功夫,在工地广播站这个小小的舞台上还是可以展示一番的。
工地广播站开播的第一篇文章是肖卫国写的“通讯”稿《一切行动听指挥》,广播员小李站在壩头的红土坡上,她迎着朝阳,身穿绿军装,头戴绿军帽,左手拿着一个用硬纸壳卷成带锥度的喇叭筒,右手拿着广播稿。她身后是一排高大的青松,再往后是连绵不断的山峦,天边的苍穹衬托着眼前的一切,使像拿着冲锋号的播音员显得更加英姿飒爽。小李声情并茂,仿佛文工团的报幕员,在朗读猫在战壕里的一位勇士写的抒情诗,“清晨,天矇矇亮,起床的军号便在东山头吹响,这嘹亮的号声传到田野,传到山岗,传到每个民兵宿营的地方。它向战士们壮严地宣告:战斗的一天开始了。睡在工棚内靠门口的民兵排长贾红江,听到军号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后大声喊道,‘全体听令,赶快起床,五分钟内完成穿衣叠被,整完内务到门口集合’。随后便是拉撒洗漱……。开工的第一天一切行动军事化:有令即行,有禁即止。当上工号吹响时,民兵们在贾排长的带领下拉着板车,扛着镢头铁锨,雄纠纠气昂昂地开赴战场……”,随后肖卫国写了在“准备打仗”的今天,一切行动听指挥的必要性与重要性。这篇文章无疑增强了工地领导的权威,工程总指挥曾修田听了心里乐滋滋的,脸上迸发出得意洋洋时的红光。去年后秋公社基干民兵打靶,贾红江的部下个个在七环以上,今春工地上他们又写出这好的文章……这个老贾相貌惊人,“两杆子”抓得非比寻常。好!不管咋讲,他老“贾”还是我老“曾”手下的一位排长。
过了两天,计小平写了一篇名为《谁干的坏事?》的广播稿,这篇文章在工地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文章是这样写的:
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到底是谁在干这种令知识青年恨得咬牙切齿的坏事?事情是这样的:每天早上起床叠被子时,我们五个知青都感到褥子有点湿,第一天没在意,想可能是地上的潮气。第二天,第三天,一天比一天湿,像有人泼了水似的。昨天晚饭后贾排长召开全排紧急会议,寻找原因:为什么别人的褥子干干的,偏偏他们五人的湿。分析会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还是军师智多星老歪一语揭开了谜底。老歪说,坏就坏在这薄溜溜的塑料布上,大家瞅瞅,户户的社员褥子直接铺在稻草上,他们小青年的不一样,他们先在稻草上铺上塑料布,再将褥子铺在塑料布上,现在还是“数九”天,冰凉的大地没有一丝暖意,也就是说阴气重得很,而小青年纯阳之体,仿佛那上了馍的蒸笼,向外散发着滚滚热气;因为这层塑料布的阻隔,这阴阳二气不能融会贯通,这不,出毛病了,热气遇冷变成了水。老歪谦虚地说,估约末是这回事,让他们把塑料布抽掉,褥子晒晒试试。老歪的一席话说得我们恍然大悟,是这个理!会议结束后我们五个知青又开了个小会,议论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掉底子”的丑事。大家一致认为,除了我们的文化程度低以外,它还反映了一个事实:我们与贫下中农还没真正打成一片。这薄溜溜的塑料布反映出二者间还存在极大的差距:为什么贫下中农能够睡在稻草上接地气,而我们知青怕有虫子,偏偏讲那个所谓的“卫生”……。深挖细刨,只说明一点:我们自认为比他们干净,比他们金贵。做坏事的人终于找到了,它就是我们脑子里原有的小资产阶级思想。这种思想要不得,它像麦地里的杂草,不锄掉会妨碍麦子的生长。贫下中农老师已教会我们锄麦地里的杂草,而思想上的杂草还得我们自己用心去锄。
“哦……”,听完这篇广播稿,曾部长才意识到为何祝家湾的贾排长这两天屡出高招:原来他手下横空出世地冒出了五个知识青年。前年公社只分来两个知青,既不显山又不露水,没多大动静。今年一伙子来了大几十,韩会计说,这几十号人全是武汉二十一中的红卫兵,恶(厉害)得很,你这武装部长把他们好好训练训练,那可是攻能破城略地,守则固若金汤的加强排。你瞅,贾红江手下仅多了五个知青就整出这可观的局面;要是领导有方的话,咱公社几十号知青还不把前湾整个“旧貌换新颜”。
扎壩开始了,各民兵排从山坡上挖土,然后用架子车拉到壩址上,壩址上有一辆解放前美制的坦克车“嘎轧轧”地来回开着,宽大的履带压在疏松的土地上,夯实着壩基。这辆冒着浓烟的坦克仿佛一位耄耋老汉,“哼哧”“哼哧”地挑着一副重担,形象确实难看,可修水库它是位再金贵不过的主角,为了请这位神通广大的“铁拐李”,公社费了不少周折。
在大壩的入口处摆着一张办公桌,桌后坐着统计员老曹,桌边站着报数员老张。老张的那双眼像过煤车的地磅,从他面前一闪而过的架子车,他随便瞅一眼,便能估出车上土方的重量,不服气的家伙做过试验,三五百斤最多错一二十斤,这在机械行业属较小的“自由公差”。老张不光眼睛毒,报数的声音与面部的表情同样很丰富:当他看见一辆装载很少的车,他的声音低沉无力,表情淡漠无神 ;当他看到的是一辆装得破纪录的车,他的声音是铿锵有力的,这声音给人以震撼,甚至让你吃惊,此时他的面部表情是眉飞色舞,因为经他的裁判又出了位“世界冠军”。
统计员老曹与老张截然不同,他仿佛是个机器人,声音总是不高不低地重复着老张报的数字,面部表情极像观音菩萨:那双善良的眼总是低垂着——数字报的太快,急着写;而那张心地慈悲的脸总是微笑着——无论车载多少他都满意,只要大壩一天比一天高就行。当然他也喜欢奇迹的诞生。
因为是下坡,每辆插着小红旗的板车在老张面前经过时速度极快,老张很紧张,他既要看清红旗上单位的名称,又要估出车载的重量。老张以他惯用的风格吆喝着,“孟子坪四五”,老曹会意地应了一声,“孟子坪四五”,那意思是孟子坪民兵排的那车土有四百五十斤。
“汤河五零”,老张的声音略高了一点。
“祝家湾五五!”终于冒出了位较轻量级的拳击冠军。
“祝家湾……六零!”又诞生了一位中量级的拳击冠军。
“祝家湾……六……五!”这绝对是重量级的拳王。
当天晚上肖卫国送到指挥部的广播稿是这样写的:
凡事有两种干法:一种聪明的干法,一种傻瓜的干法。我们祝家湾民兵排的单车载重量屡造新高,就因为挖土、装车、运输的整个过程,采用的是排长贾红江同志先进的生产方式,比方说劈山采土,别的单位是抡镢头挥洋稿地胡挖乱刨,整得满地都是碎土。而我们不是这样干,贾排长指挥我们在壁上每隔两三尺挖一条深沟,然后站在壁顶用钢钎别,垮下来的既有散土又有大疙瘩。再说装车,别人装得比车箱板略高一点,用铁掀将散土拍结实就妥了;我们不同:将散土拍实拍平后还在上面压几块大疙瘩。明显不同的是运土,到壩头时是下坡,别的单位多采用“冲锋式”:信马由缰一路猛跑,等冲到报数员面前时车上的土掉了不少。而我们排的车子是在慢车道上匀速前进,经过报数员时斤两不少……。
这又是一篇曾部长连说俩“好”的文章,贾红江式的生产方法宛如一夜春风,吹得满山的红杜鹃竟相开放,一个“比学赶帮超”的群众运动在工地上展开了。
晚饭后荒山野岭一片黑暗,四周尽是树林高山,除了那望不穿的黑影和叫不破的寂静,一无所有。
五个知青睡在工棚的最里边,晚饭后他们习惯靠在被子上聊天,小许说:“小肖,我后背痒,帮我抓抓。”肖卫国把手抻进他的棉衣抓了起来,“不是这,往上”,“对,使劲抓”。“不是这,往左”,“对,使劲抓”。“不是这,右边一点,右边一点。”,“到底是哪?说准了我再抓。”“肖哥,每天一身臭汗,个把月没洗澡,上下左右哪都痒,干脆你给我抓个遍。”“好,你爬在床上”,肖卫国的双手在小许热潮的脊背上连抓带搓地整了起来。“喂,小林,你看没看过《济公和尚》的娃娃书?”小肖问小林。“没有。”小肖说:“杭州有个大地主病了找济公求救命药,济公把手伸到怀里摸了摸,掏出颗黄豆大的疙瘩,‘这药包治百病,一颗十两银子。’这灵丹妙药我们的小许同志也有,不信你们瞅”,小肖在小许身上搓了两下,手掌中便滚动着一颗灰色的“药丸”。“哈哈”,“哈哈”,围观的社员都笑了,“看不出来小许还有这个魔”,“改天有了毛病我不找小肖扎针灸,找小许要颗药丸子”,……小许装出一副哭丧的相说:“社员同志们,我浑身痒,我想泡澡堂。”在一旁看热闹的老歪说:“痒好办:是东北的熊瞎子,你在白桦树上蹭蹭,是中原的小毛驴,你在地上打个滚。这痒啊,不能抓,一抓遍地开花。小许,还是跟昨日一样,随着我的弦子,亮亮你的嗓子。”
即便再苦再累,一旦有了老歪这个闹药也没有了沉寂,只有欢乐,社员们兴高采烈的劲头,热情欢快的活力,拍翅膀似的掌声,得意的吆喝,打破了工棚昏暗、狭窄、拥挤的空间,以至纤细的稻草的清香,压住了男子汉宽厚脚板的臭气,工棚变成了天堂。
每次出民工老歪都要带上那把祖传的弦子,在这个怪才手里,那把弦子具有无限的魔力:拉到欢快时如高山流水,琴弓摩擦的仿佛不是琴弦,而是你身上那两根专管愉悦的神经,即使是完全陌生的曲目,你也会不由自主地纵声随和,乃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拉到悲伤时如泣如诉,好好的人它能让你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哭得比妇女更柔弱,比孩子更慌乱。每天晚上老歪的弦子拉出来的曲目总是平衡的:即欢乐的与悲哀的一样多;否则听众,唱家,还有他这位琴师的情绪会走上极端,这个谁都没发现的秘密被肖卫国看破了,此时他刚开始培养观察力,他觉得老歪不光有艺术家的才干,还是个心理学大师:他知道情绪不稳会影响睡眠。
今晚开场的还是老一套,调好弦子后,老歪先拉了一段偏悲的《苦中乐》,随后又来了一段偏喜的《娶嫁》,豫剧丝弦有一百七十多个曲牌,悲欢哀乐比比皆是,听说我们多才多艺的老歪会四十多个,开场前的“热弓”曲对他而言是信手拈来。
一切就绪,老歪摆开了架式,祝家湾的金嗓子贾红芝唱了段豫剧《朝阳沟好地方名不虚传》,欢快的唱腔加她生动的表情,让人们以为她就是银环。获得社员们的阵阵喝彩后,她又唱了一段《桃花谢梨花开杨柳吐絮》。接下来老歪自拉自唱了两段怀梆“与之抗衡”,《刘全哭妻》与《诸葛亮吊孝》是两个极悲的唱段,老歪那个闻名公社的烟嗓将唱段里的痛心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着上妆,谁敢说他不是丧妻的刘全?不是吊孝的孔明?
可怜我们的老歪不是个全才,唱家乡盛行的河南戏他是博士,可对京剧这个国粹他却是门外汉,什么西皮,西皮流水,二黄反二黄,他一窍不通。没法,小许只能清唱《雄心壮志冲云天》和《临行喝妈一碗酒》。末了老歪要肖卫国接着教他京戏《打虎上山》,“按合同”,他继续教肖卫国豫西调《下陈州》……工棚里热热闹闹,直到吹响了熄灯号。
壩终于扎好了,壩的外坡铺上草皮,内坡得铺一层大石块,哪来的石块,得民工漫山遍野地找。
上工号吹响后,祝家湾的二十位勇士便出发了,在一条羊肠小道上没走多远便散开,两人一组,分头行动。肖卫国和林和睦走在一起,小肖肩扛着一根胳膊粗的树干,这是前两天贾排长在山上锯的一棵松树,仅用砍镰将枝丫与树皮修理了一下,还没干透的木杠子死沉死沉的。木杠子上穿着两根八号铁丝,这是兜大石块用的。小林肩上扛着一把洋镐,一旦发现了露头角的好石头,便把它刨出来,略加修理,然后用铁丝兜住,两人抬回去。
“小林,这两天……”,肖卫国想问他感觉咋样,“哎哟……,难受呀!连着吃了两天水草,屙出来的像羊屎,一疙瘩一疙瘩的。羊子拉起屎来利爽得很,可我拉得屁眼疼。”
小肖也叹了一口气,“没法子呀”。这两天伙房闹菜荒了:菜金钱用完了,队上的菜地青黄不接,无可奈何,炊事员老祝只得将堰塘里的水草捞起来用开水焯一下,切切,然后加点盐,撒点辣椒面。这种“闹菜荒”的苦难老民兵肯定经历过,他们显得很从容,很镇定,在他们嘴里吃拌水草跟吃腌雪里蕻一样样。跟他们比,小青年的消化系统娇嫩得多,那辣椒面强烈的刺激,那没有油水润滑缓慢了不少的蠕动,他们的胃,小肠,大肠,提出了强烈的抗议,特别是肛门声嘶力竭地喊叫,“哎哟……我受不了!都出血了!”
现在到了考验知青的关键时候,小计、小许、小张都有小林这个情况,小肖也不例外。肖卫国清楚人生道路上斩关夺隘的重大意义,战胜了眼前的困难,“正觉”的罗汉就升为“正等正觉”的菩萨;但他更清楚,讲空洞的大道理解决不了实际的小问题。小问题似脓包,得用尖针挑。他开诚布公地给小林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困局,“回生产队就是当逃兵。回生产队一天一斤粮能干啥?三顿喝稀米汤。菜嘛,青黄不接,哪都一样。在工地上不管咋地,一餐干二餐稀能撑圆你的肚皮,就是吃菜这两天有些紧张……。这个时候,在这个问题上临阵逃跑,后果可想而知。回生产队,社员会见天笑你:多金贵的屁股眼……甚至会编出一本《老模传》式的小说讥笑讽刺你,搞得你无地自容。回武汉……后果更惨。”
“小肖,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么办咧?”被痔疮折磨得几近投降的小林问计于小肖。小肖略思片刻后回答他,“中午回去我对老祝说一声,要他给我们五人开个‘小灶’——水草焯一下后只放盐,不加辣椒面。这个要求不过份,我想他会答应的。我们嘛,要有战胜困难的勇气,咬咬牙坚持吧,挺过这一阵就好了。大壩快完工了,这里面有我们的汗水,有我们的功劳,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啥时候我们都能对子孙说,这壩是你爹拉的土扎的,这坡是你爷抬的石头铺的,修这壩我们三个月没吃一块肉,最艰难的时候吃过水草,屁眼流鲜血……等到百年之后,我们的人腐朽了,可我们知青干过的事业却在人民公社的地面上,在祖国的版图上,永久的存在,仿佛那万里长城。这难道不是件一辈子值得回味,一辈子感到幸福的大事吗?哎哟,哪件大伟业不是无数个小心酸构成的?咬着牙坚持吧,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
漫山遍野地找石头,然后像蚂蚁搬家似的两人扛着大石块一趟又一趟地往壩上运,小肖肩上的衣服开了口,小林脚下的鞋子穿了帮……经过民兵三个多月的艰苦奋斗,“六十亩地”水库终于赶在“双抢”(割麦栽秧)前完工了。“喜事逢双”,与此同时生产队传来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倪林昌“双纳新”了(不光入了党,还提拔为大队党支部书记)。得知此事五个小青年一蹦三尺高,恨不得早点回到生产队,在林昌的领导下战天斗地。
十五、特殊任务
天变长了,吃罢晚饭夜幕刚刚降下,民兵排长贾红江决定派他的“通讯员”肖卫国连夜赶回生产队,将下午庆功会上曾部长授予他的、整个工地唯一的一面奖旗,亲手交给刚上任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兼一小队的队长倪林昌,那个意思再明白不过:咱为队里争得了荣誉,你这新官总得给点嘉奖。
贾红江一脸严肃地对肖卫国说:“小青年,这个任务非同一般,今晚你摸黑回去,把我们这的战况汇报给林昌,然后带着他的指示,明早天一亮赶回来。咋样?能完成任务吗?”
肖卫国坚定地回答,“保证完成任务。”
老歪在一旁以参谋长的口气说:“小肖,不咋地:就这一条小路,又没岔道,照直走,走到头就见到老槐树了。”
听说小肖要走夜路赶回去,几个女民兵便吓唬他,贾红菊说:“路边每隔三五米就有一兜近人高的芒草,草后藏着强盗。”贾红荣说:“路下沿几个堰塘里有水鬼,经常把放单的夜行者拉进水里。”曾立芝说:“路上沿山坡上那一溜老坟中最近添了几座新坟,都是些没出‘三七’的,新鬼急着还魂。”
瞅见肖卫国面露怯色,老歪忙给他打气,“小青年,不咋地,毛主席的红卫兵走到哪,都是七佛随身,万神朝拜。真遇到个恶得很的魔头,你把手中的红旗摇八下,四值功曹,五方揭谛,六丁六甲,还不十万火急地赶来护驾?”兴喷归兴喷,以防万一,老歪从伙房拿来一把劈柴的砍镰递给肖卫国,“这是真家伙,拿着它心里踏实。”说罢将砍镰在大磨石上趟了趟。
瞅见老歪给肖卫国拿了件凶器,这时贾红江才意识到万一出了危险……,他忙说:“小肖,要不要找个小青年跟你作伴?”“不用了!这点路我放下前蹄一阵猛跑,一柱香的功夫就到了。”说罢肖卫国晃了晃手中的砍刀,仿佛黑旋风李逵晃了晃连劈几只老虎的板斧,“有它在手,哪个敢挡爷的道?除非他活得不耐烦了。”说一千道一万,肖卫国想锻炼一下走夜路的胆量倒是真的。
这是条山腰上近十里长的小路,来时肖卫国走过一遍,路边的“险情”他记忆犹新。刚上路,月亮像位情窦初开的大姑娘,一会儿露出圆圆的笑脸相望,一会儿隐藏在阴云后窥探,它在察看这个小青年是否胆怯。没走多远,用心险恶的老天爷发现情况不对,他撤下含情脉脉、秋波频传、总想对肖卫国卖弄风骚的月亮小姐,换上了乌眉皂眼、一脸煞气、心怀鬼胎的云母老妪,由她调兵遣将,负责恐吓监视肖卫国。
夜色变得乌漆墨黑了,此时即使最顽强的人也会感到不安:不知深浅的堰塘,巨人似的芒草丛,连绵不断的坟丘,都是神秘莫测的地方,我们的幻觉常以为在这些阴暗的地方有现实的东西;有种不可捉摸的事物会在你眼前几步外突然出现,并且清晰可见。更令你感到恐怖的是它可能出现在你身后,那些走夜路的人常回头看,便证实了这一点,实在可怕!这时天边出现了一些触目惊心的形影,我们的鼻子已嗅到了黑暗的太空的气息,而满目尽是夜色的空旷,凶恶的物状,悄然无声、大胆走近看又化为乌有的图形,错杂交横的黑影,摇曳不定的树丛,色如死灰的水面,鬼域般的阴森,坟墓似的安谧,在这幽寂的穹窿下面随时可能窜出一个幽灵,比方一只柱着拐杖的狗獾姥,或者一条扭着细腰的水蛇精……即使是只小鸟的振翅也会令人毛骨悚然。
这一切均为云母这个写意大师的手笔:她又是泼墨,又是渲染……,三勾两皴便给这条山腰的小路绘完了远近的背景。她试图让这位涉世不深、从未受过恐吓的小青年胆颤,使他产生一种祸在眉睫之感。她要让搭起的苍穹以及其中各式各样的恐怖压迫他,使他忐忑不安,不得不将自己弱小的、但是火热的灵魂,溶化在强大的、冰冷的黑暗之中。
哎哟,老天爷就是个彻底的唯心论者,他总是过高的估计自己的力量,总是认为人民是胆小的、愚昧的、好欺负的。时下老天爷已用无垠的旷野,群山的瑟缩,恐怖的谧静这些远大的形象把肖卫国这位微小的夜行者团团包围了;而眼前一片片宽大的芒草叶在微风中仿佛鳗鲡蠕蠕地游动,这些边缘长着利齿的叶片时刻想撩你一下,如果被这个魔女在脸上摸了一把,面颊上立马会出现一道血痕……老天爷习惯用黑暗折磨人。
但此时行走在山间小道上的是闻名世界的“红卫兵”中的一员,是敢与天斗、敢与地斗、敢与走资派斗的知识青年,虽然“敌军围困万千重”,但肖卫国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即使有点怕心里也不服输。
客观地讲,此时我们的这位小青年刚刚迈进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学堂,但肚子里并没有多少真才实学,仿佛一家刚开张的中药铺,装药的抽屉绝大多数还是空的,故而他的内在意识里还残留着一丝畏惧的色彩。那么他害怕的是什么?便是千百年来传说中来无影去无踪的“鬼”。
文化大革命前为了解放思想,报刊上一度登了系列《不怕鬼的故事》,甚至汇编成小册子。但批判的武器并不代表武器的批判:不怕鬼——承认有鬼;只是表明你比鬼更有魔而已。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光不怕鬼,压根就不信有鬼。但对肖卫国来说,“无鬼论”确实没有经过一次实际的考验。这个毛头小伙子认为:要坚定这种有着钻石般价值的信念只有两种方式:在城市,你一人在“太平间”静坐一夜,不许开灯;在农村,你孤身去坟场走三圈,禁带手电。做到了这一点你方能确信魑魅魍魉均为子虚乌有。
一路上肖卫国左手扶着肩上扛的红旗,右手握着那把锋利的砍镰,口里反复地唱着《国际歌》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两首歌的曲调是一辈子忘不了的,但他要把歌词中的每个字雕刻在脑子里的那块大青石板上,所以他大声的唱着,越唱胆气越壮。肖卫国对那些妄图拦他路的枝枝叉叉二话不说,先给你一家伙——路边那些妄图摸他脸蛋的芒草被他砍断不少。在老天爷眼里,此时雄纠纠气昂昂的肖卫国就是人间的“凶神恶煞”:你派三五个厉鬼去捉拿他,只会被他打得丢盔卸甲。他口里吐出那种纯阳的“三味真火”,再有魔的魑魅魍魉,倾刻间也会灰飞烟灭。真要有个巡路的夜叉,远远瞅见一个扛着红旗、握着砍镰的楞头青迎面而来,他会吓得浑身发抖地躲在芒草丛后惊叹:乖乖!这是哪路英雄好汉?
从工棚到祝家湾的老槐树下,别说没出现一个有模有样的牛头马面,肖卫国连鬼的毛都没见到一根。
听了肖卫国的汇报,倪林昌连夜召开队委会,对民兵排获得的这项殊荣他不知有多高兴:像欣赏珍宝似的对这面印着“智勇双全民兵排”的红旗,他又是用目光端详,又是用手掌抚摸,“啧啧……这红旗来之不易啊!好料子!小肖,你们二十位民兵不简单,个个好样的,能让咱祝家湾一队在前湾公社扬名立万,这功劳非同一般,我认为该好好奖励奖励。你们为咱队争得的荣誉是空前的,慰问品也应该是史无前例的。该拿点啥?听听大家的意见。”
老队长红章掌权十来年没这等好事,退居二线的他今日十分高兴,“出民工苦……,我知道。仨月下来这帮家伙肯定拼到了极限,肚子里过年整进去的那点油水早熬干了。我的意见:明日一早让小肖到队里羊圈牵只肥羊,让他们这帮馋鬼好好打个牙祭。这帮人是咱队的生产骨干,咋法都不能亏待他们。马上开始的割麦栽秧还指望他们打头阵。”
凡事考虑比较周全的会计修理说:“总不能让他们像狼娃子只吃荤不吃素吧?……最好捎点蔬菜去,熬两大盆才解馋。可惜呀,咱队菜地没啥可薅的了。”“这个好办。”林昌接过话把,“一会我写个条条,明日一早让小肖到二队的菜地拔点萝卜白菜。前两天我到那瞅了瞅,他们队的菜长得厉害得很。”贾红江盼着“等价交换”的奖品就这样定下来了。
第二天蒙蒙亮肖卫国便起了床,拿着倪林昌的手谕来到同是一个村的二队的菜地,他的钎担一头扎了两个海碗粗、近一尺长的青头萝卜,另一头扎了两棵六七斤的大白菜;又到本队羊圈牵了只七八十斤的绵羊,他仍是一路高歌地往水库赶。当太阳爬上山顶时他回到了工地。大家见肖卫国带来如此丰盛的慰问品,便像迎接财神爷似的将他团团围住,贾红江当胸给了他一拳,“小青年,好样的!修水库的二十位民兵人人有功劳,但数你们五个知青的最大。你带来这些令人高兴的奖品……这最后一个、也是比‘救驾’还大的功劳,当记在你的名下。”
今日最忙的是炊事员祝来财,天刚亮他便把伙房后的那头猪杀了,收拾完后老歪和红江给大家分了分,连骨头带肉每人五斤。老祝杀了猪接着宰羊,忙得不亦乐乎。早饭后各人收拾自己的行囊,随后拆工棚,填厕所……,将大自然恢复原样,不让后人看出这里曾是“战场”。
中饭后老祝迷糊了一会便操刀开干,他将为大家操办丰盛的“庆功宴”。下午四点三辆牛车将搭工棚的材料及民工的背包拉走了,那条山坡小道牛车走不成,得绕着弯走大道。
工地上的最后一餐饭五点钟便开始了,“参谋长”老歪请司令贾红江先说两句“致酒辞”,哪知道贾红江早已急不可待,肚子里那条嗷嗷待哺的虫子从他口里探出头来,代他说了六个字,“没说的。搁劲整!”
宴席简单得出奇:二十位民兵分两拨席地而坐,每席一盆羊肉烧萝卜,一盆羊肉熬白菜,外加五斤“一毛烧”(最便宜的白酒)。酒是将猪羊的下水卖给别的民兵排打牙祭的钱买的。过罢年便没吃肉了,五个知青体内的那点脂肪全熬干了,晚餐有好吃的,所以中午每人只吃了五成饱。此时他们个个眉开眼笑,那份完全一致的心情不可言传,只能意会。再看在座的每一位民兵,何人不是暗下决心:今日非好好过个瘾!
宴席开始了,“一毛烧”倒在大海碗里,一人一口转着喝,酒量大的满口吞,酒量小的抿一点,烈性的烧酒使人们的胃口大开。挨着老歪坐的肖卫国用手拽了拽他衣服的下摆,用一个神秘的眼神瞄了一下老歪,心领神会的老歪一言不发,他在盆子里刨了刨,仿佛鱼鹰发现了草鲩,一个猛子便扎了下去,等他的筷子露出来时,端部牢牢地夹着一疙瘩绵羊尾巴上的囊肉——一块纯脂肪。老歪夹着这块白刷刷的肉在肖卫国眼前晃了晃,二话不说地塞进口里,两排大牙搁劲地嚼,嚼得油直冒。咽进肚里后朝肖卫国做了个难得一见的、乞丐娶了个媳妇才有的笑脸,随之又睁大着眼在盆子里寻找那为数不多的肥膘。
好聪明的肖卫国,他马上明白了老歪这个老师在教他怎样吃宴席:稀少为贵,这盆里最金贵的当数那为数不多的羊尾。一块尾肉的含脂量顶得上五疙瘩腿肉,这个“诀窍”囔囔出去不好。肖卫国会意地点了点头,在“海底捞”前他环视了一下在座的各位,只见人们口腔大开,仿佛脱了臼的蟒嘴,而个个的声带毫不震动,好像生铁铸的水管,此时饭场上洋溢着韶乐中最悦耳的两个声音:扬着脖颈灌酒的“咕噜”声,和甩开牙巴骨嚼肉的“格叽”声。连平日里喜欢热闹的老歪都不言声了,他仿佛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囚徒,天大地大,填饱肚皮为大,搁劲吃吧。哎唷,这种千载难逢的好事谁都抓得紧紧的,就像捉了个喜欢人的天使,不把他的可爱之处全部留下,你会放他走吗?雪白的尾肉被筷子刨完了,不带骨头的红腿肉也捞得差不多了,这时肚子不饿了的年轻人的兴头,才转移到热闹上,说声笑声闹声不绝于耳,最风光亮丽的还数老歪的划拳。本席上除了老歪还有四个男民兵会划拳,老歪跟他们四人打了两次“通关”,战无不胜。老歪手指灵巧的变化,烟嗓嘶哑的高喊,获胜后得意的笑脸,看得肖卫国目瞪口呆:“耶!世上还有这好玩的游戏。”杀敌一千也有累着的时候,老歪下场休息,夹了一块带骨头的肉啃了起来。肖卫国二话不说,笑着脸地揪住了老歪的耳朵,但说话的语气强硬得不可抗拒,“歪哥,想不到你这老师还留了一手绝活,说啥今日你得教我。”“啥绝活?教你啥?”“划拳。”“哈哈……,这也算绝活?户户的社员都会,只不过我划的好点。”“闲话莫说,快教,快教。”“兄娃,你松松手行不?我教你就是。”
“划拳说简单也简单:首先你要猜对方出几个手指;你打算出几个手指;双方的手指加在一起等于你喊的那个,你就赢了。”“打个比方。”“你估计对方伸一个手指,你也伸一个,你口里喊‘哥俩好’,你逮住他了,你赢。你出二,喊‘三星照’;出三,喊‘四季财’;出四,喊‘五魁手’;出五,喊‘六六顺’;出六,喊‘七仙女’;出七,喊‘八抬轿’;出八,喊‘九九’;出九,喊‘全到’,或‘满了’都行。举一反三,别的我就不说了。划拳讲究‘三结合’:你猜的数,你出的数,你喊的数,要高度统一。既要不时的变化,让对方摸不着你的套路,又要按准对方的脉博,快捷地给他‘下药’。你们新手容易犯的通病是‘一元化’——手里出几,口里喊几,酒场上这叫失拳,够朋友的失拳不算,不讲义气的他叫你喝酒。好了,我讲完了。余下的靠你多练习。”
就这点规矩,小青年们一学会就,醉意渐浓的他们又狂了起来。谙练此道的老歪在旁一一指教,“小肖,‘二’不能这样出,伸食指和中指不友好——这要剜对方的眼。要伸大拇指和中指。”“小计,‘三’不能那样出,……。”“小青年,不管你出啥数,一定要伸大拇指,这表示尊敬对方。”
知青多聪明呀,经过老歪的一番指教,马上披挂上阵,与一般水平的民兵能杀个不相上下。“失拳”是难免的,好在哥们不计较。
庆功宴结束时天完全黑了,民兵们开始了艰难的夜行军:排长贾红江在前面开路,火头军老祝用架子车拉着炊具殿后,另外十八位民兵像伤病员似的你扶着我,我搀着他,行走在中间。此时肖卫国仿佛一名受了眼伤的战士,他那俩眼咋法都睁不开,他只得紧抓着老歪布衫的后摆,摇摇晃晃地行走。懵懂中的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十八位民兵就是郭建光手下那十八位新四军的伤病员……那是十八棵青松……消灭日寇汉奸胡传魁的勇士……
十六、二十五斤猪肉
二十位民兵回到生产队,到保管室拿了铺盖卷便各回各的家。老歪一进他家的院子门就邪嚯起来,“老金,快出来。”知道老歪回来了,心里高兴得不得了的老金偏偏装出一副淡漠的样子,她在屋里说:“急个球,圣旨到了?该撒尿还得撒尿。”老歪把镢头靠在墙角,转身便瞅见老金从屋里不紧不慢地晃出来,他扬了扬手上提着的五斤猪肉,笑着脸、眨巴着眼说:“咋?这玩艺不比圣旨金贵?”仨月没吃肉,谁瞅见这宝贝疙瘩眼里不大放光芒那才是斋公变的。老金笑眯眯地接过肉,左手提着,右手转着,沿四周瞅了一圈。“馋了几个月,这口水算算也流了一缸。肉是块好肉,但不能吃。”“咋啦?”老歪对当家的发出了疑问。“过两天就搞‘双抢’了(抢收,抢种),起早摸黑地干,不吃点好的抗得住?你到厨房找个盆,挖两勺盐把这肉腌腌,我到小青年那瞅瞅。”
瞅着老金的背影老歪咕唧着,“不一样啰。仨月没见老头就这个劲,没把老头迎进屋就往小青年那跑。”这话像从醋缸里捞出来的豇豆,酸溜溜的。哪知老金的耳朵特好使,这蚊蝇般的声音她听得可清,转过身来她对老歪嬉皮笑脸地说:“咋啦?喝了半坛子山西老陈醋?大牙还嚼得动胡豆不?”说完这话她又挤着脸皮做了个怪相,那面容变化之快仿佛得到四川“变脸”大师的真传,“瞅你那个德行,对自己的老婆还不放心。也不掂掂重量,你不就五斤肉嘛,人家小青年有二十五斤!今日晚上不抓紧处理一下,好好的肉明日就会变臭。既然老红章委派我当生活老师,这大的事我能不操心?瞅你那心眼,还没针尖尖大。”说罢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下。
一大盆鲜猪肉放在卧室中间,五个小伙子呆头呆脑地坐在各自的床沿上,刚才还像美国国会里驴象两党争论不休:该怎样处理这盆肉。议而不决,一个个精疲力竭,像庙里的泥菩萨没一人言声了。老金进来时,他们五个人极像“十字坡”上喝了孙二娘“洗脚水”的解差,个个东倒西歪。哎唷,他们嘴里的那根“口条”被烧酒煮得僵硬了,尺寸变短了,形状变弯了。小林嘴角流出来的哈拉子极像老牛倒沫时的口水,足有一尺长。小张不停地打着饱嗝,从口腔里冒出来的是一股好肉孬酒充分搅拌,这发酵后产生的气味,仅次于打开茅台酒厂地窑里大木桶的堵头,从窟窿眼里飘出来的那股酱香。小许打起了“呼噜”,那声音极像早上被宰的肥猪,懂点兽医的祝来财说猪有点肺炎,三不知喂它吃点蒲公英……,至于小许打“呼噜”的原因(以前从不打),他肯定说不清。小肖酒喝多了爱窃窃私语,讲的尽是他感兴趣或耿耿于怀的事情,此时他像老和尚念经那般口词不清地嘟噜着,不知道他是在赞美酒肉,还是在歌颂林昌。此时小计还有点理智,因为他是大家公认的“管家婆”,这大的家务事他能不操心?故而那同学四人已十分迷糊,他还有三分清醒。
老金刚进屋,看到众人这个模样,便知道不能指望这些糊涂虫干家务事了,她大声喊道:“好了,好了,要睡脱了衣服好好睡。”那四位仿佛是机器人,一接到指令便立即执行。小计却摇摇晃晃地走到老金眼前,说话时眼睛像门缝似的透出一丝弱光,声调有气无力,“老金……你看这肉……?”“我的意见:肥的炼油,瘦的腌腌。”“行。就照你说的办。”不知哪刮来一阵风,小计眼上的那道“门缝”又合上了。见此状老金只得说:“你也去睡吧。我把对面的二元妈叫来帮忙,咋作今日晚上也得把这盆肉拾掇好,要不明日就糟极了。”
小计摇摇晃晃地上了床,倾刻便进入梦乡。此时,完全没有知觉了的五个小伙子,此起彼伏地发出了平时根本没有的酣声,这音响既有高阳酒徒的豪迈与大气,又有梁山好汉的勇敢与胆量,仿佛一篇华丽的、令人振奋的交响乐章。
第二天一早,满屋的香气,像一条条肥墩墩的肉虫在小青年的鼻孔中直拱,“嗯,嗯,好香啊!”好奇心仿佛一只极有魔的大手,揪着他们的耳朵,把众人从无限美好的梦乡,拽回到泥墙草顶的牛棚。
扣在脸盆下的一大海碗猪油已凝固了,那个年头谁都知道它的价值,既使拿一块同等大小的新疆和田玉,主人也不与你交换。现实生活中猪油确是个好东西:再难咽的萝卜白菜,放上一小勺猪油,完全可以与人参燕窝媲美。那一大海碗油渣虽然是“糟粕”,但在这些肚子里缺少油脂油膏的知青眼中,它仍然是一盘蔬菜里的精华。余下带着骨头的瘦肉被切成长条,洒上盐腌着。
瞅见这些同学们猜疑起来,“这活是谁干的?”“是不是七仙女昨夜下凡?”“说不准是哪个好姐姐干的。”“也许是位大妈吧。”……“管家婆”小计摆了摆手。“不用猜了,是老金和二元妈干的。昨晚上我都没插上手:想帮着烧灶,哪知道竟把柴草填进了灰道。多好的大妈!多好的老姐姐哟!”这话说得大家像木头人似的呆呆的,感激之情打心底油然而生。
十七、遛稗子
“今日前面的活是遛稗子。让你们小青年见识一下咋将稻田的这个大坏蛋消灭在萌芽之中。”这话是三队长老模上门给小青年安排工作时讲的。
稻场边有几块平整好的地育着秧,两寸长的秧苗长得十分茁壮,密密麻麻的像一块绿色的地毯。一大块秧地仿佛大城市一万人集会的广场,要把隐藏其中的极个别“反革命分子”一眼认出来并逮捕枪毙,对外行人来说确实是件难事。
张华房很兴奋,今日她这个老师将再次手把手地教肖卫国农业生产技术,“遛稗子很简单,只两招。坏份子有个共性,无论他穿多花哨的布衫,抹多厚的香脂,那条狐狸尾巴总是滴溜在屁股后头。你瞅这些秧苗,总想冒尖做“人上人”的就是‘黑五类’。咋法比高低?”华房用手在秧的“头顶”一摸,秧苗个一般高,互相支撑着,不晃也不摇。稗子的个略高一点,而且稀少,所以脖颈像弹簧,头不停地晃荡,华房用两个指头一捏,便把它拔出来了。
“再说第二招,”华房说:“坏分子肯定与众不同,同样是人,奸臣曹操就是张白脸,仿佛那洗了十遍的猪肺,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稗子与秧苗也有区别,农谚说,‘稗子光光秧有毛’,你瞅好了:这杆上光光的是稗子,有毛的是秧。稗子贪婪的很,像那深山老林里的饿狼,它的根系比稻谷发达,它拼命地与稻谷争夺田里的营养。再过两个月,站在田埂上人一眼就能瞅见那个漏网的家伙,那是‘鸭群里拱进一只鹅——就它脖颈长’——稻谷还在直着长,稗子的穗熟得压弯了腰。那时候不论大人娃子,谁瞅见都会卷起裤角下田把它揪出来,搁到太阳底下批斗。靠种田吃饭的农民都知道:地里多一棵稗子,布袋里少一碗谷子。”
老师教完了,按照惯例肖卫国会提几个问题,虚心好学的他爱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但这次例外,他缄口不语:因为当老姐姐讲这些一听就懂的农业技术时,他马上联想到文革初期省委书记王任重那两句臭名昭著的语言,“枪打出头鸟”和“秋后算账”,随之又极自然地联想到饱受当权派迫害的父亲:文革初期湖北日报的领导为了让自己这个“当权派”免受冲击,便转移斗争的大方向,把报社的三个业务骨干说成是“三家村”,父亲这个“坏分子”被开除党籍,交群众批斗。父亲是多老实的人哪,平日里沉默寡言,烟酒不沾,爱好除了读书就是写文章。直到大专院校的红卫兵占领了湖北日报这一“上层建筑”,鼓动受迫害者起来造反……父亲加入了造反派。后来全国的造反派得了势,各单位“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里都有造反派的代表……,父亲才恢复了党籍。前天母亲来信说全国性的“清理阶级队伍”开始了,在武汉重点清查“北、决、扬”三种人,凡是参加过造反的,都被押上审判台,有理无理三耳光,搞得人心惶惶。把造过反的像加工面粉那样塞进磨眼,在沉重的磨盘间反复碾压——不间断地开你的批斗会,架飞机,搞变相的武斗,然后大眼箩,小眼筛,查你祖宗三代。让你写不完的检讨书,流不尽的心酸泪,吃不光的后悔药——让你长记性:造反是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父亲再次被开除党籍,全家下放到“干校”劳改。满肚子花花肠子的走资派继“枪打出头鸟”后,叫嚣多年的“秋后算帐”终于实现了:各级革命委员会的造反派代表,像“剔稗子”似的从稻田里薅了出来……全国的造反派翻烧饼似的一下子又被贴到滚烫的铁板上。
华房见小肖一声不吭、一反常态地呆在那,脸色阴沉沉的,既充满着仇恨又饱含着酸楚。她感到挺纳闷:两分钟前还旭日东升,满天朝霞……。会不会猛然间血压升高,头疼脑涨?不像。那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某句话像用纳鞋底的大针扎伤了他的心?左思右想,刚才自己说的话像把玩了多年的玉器,既没有棱角,更没有毛刺……,到底为啥?天塌地陷也有个原因。
“兄娃,咋啦?瞅你那难受的劲,”华房关切地问。“没啥。心里猛想起一件伤心事。”“给姐说说,看我能不能给你分忧,二百斤的担子姐挑一百二,你挑八十,谁都压不垮。”小肖闭着眼摇摇头,完全是副倔驴的样子,“我不说。”瞅着肖卫国那难受的劲华房真的着急了,她两只手抓住肖卫国的双肩使劲地摇,“咋啦?连姐都信不过。你这不冒烟不露火地憋着难受不?”肖卫国不言声,双眼似病入膏肓的老汉,毫无光芒地望着华房,但他的牙齿咬得“咯嘣”响。就这短短的两分钟,在华房眼里就是仨月,甚至三年。她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兄弟在油锅里受着煎熬,不要说两分钟,即使是“嘀哒”一秒,几百度的高温谁受得了?
肖卫国拿下华房的双手,再次摇了摇头,“你要真是我的姐,今日别问,以后也别问。我求求你了。”瞅见小肖眼里有点湿润,会观天象的华房知道这是下雨前的返潮,男子汉在别人面前流泪是伤自尊的,即使在亲人面前也是件很难为情的事,因为除了极大的悲伤,它表现的是软弱而不是刚强。在雨点尚未落下之前,华房决定施魔,她要刮起一股强风,吹走那饱含水份的乌云。华房捏紧拳头在肖卫国肩上使劲捶了一下,“兄娃,碰上不顺心的事咬紧牙关扛着,地球转两圈就挺过去了。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你强……,‘咯嘣’,它就断了。”搁到以往,就那一声悦耳的“咯嘣”肖卫国就笑一阵,然后学三遍。但此时他的嘴唇像大壩的闸门闭得严丝合缝,他朝华房点了点头,随即垂下脑壳干起了农活。
“哎……”,华房长叹了一气,多好的兄娃,见天笑呵呵的,谁知道他竟有这严重的心病:到底是他心肌上扎了根“老婆针”(一种野草上长的一公分长带钩的刺),还是心血管里堵了疙瘩土坷垃?他不说谁都猜不到。他肯定有难言之隐:说了谁都帮不上忙;传得沸沸扬扬地没有丁点益处。哎哟,兄娃难受当姐的心也疼,万般无奈的华房最后只能自我安慰:既然他能用针灸摆治好别人的毛病,一定会想法医治自己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