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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祝家庄的沧桑(5-7)

五、回家的路上

  既然韩会计是公社管知青的负责人,他的讲话当然代表公社的革命委员会,在回生产队的路上,祝家湾的五个知青对韩会计的指示展开热烈的讨论。

  首先是宗族问题,他们一致认为公社划的那道“四十岁”的杠杠十分正确,非常及时,英明到家了。老歪就借题发挥,“韩会计的金口玉言,允许你们称老太为大姐,这给了你们多大的脸面!你们小青年仿佛由平头百姓摇身一变,变成了手捧天子剑的钦差大臣,可以与一品的诰命夫人平起平坐,这绝对是件津津乐道、欢天喜地的事情。”

  当老歪再次明确地告之自己的年龄是三十一岁时,五位小青年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歪哥”,这下老歪得意了:转弯抹角,他能跟贾家的老太比肩了!老歪笑眯着眨巴眼说:“这可不是我逼着鸭子上的架,是你们主动喊的。今日喊我一声哥,明日你们谁坐了金峦殿,称孤道寡,我就是八贤王啰!”老歪神气地哼起了豫梆,“我八贤王手执打皇鞭,威风凛凛立堂前,上打昏君清天地,下打贼子除内奸……”好一副老顽童的模样。

  接下来小青年们议论的是地主。

  “地主”,对小青年来说有着既“深刻”又肤浅的认识,因为他们有关“地主”的全部信息,不是来源于有血有肉的、千姿百态的真人,而是用木棍作骨骼,泥巴当肌肤的塑像——学校组织他们参观大型的泥塑展——四川大地主刘文采的《收租院》:骨瘦如柴的老农民赤着上身,弯着脊梁,挑着两箩筐稻谷进院交租……,地主强劲的鼓风机吹走了不少饱谷……,地主的大斗进小斗出……,狗腿子将敢于反抗的农民抓起来关进水牢……,管家歪着脖子,吊着眼镜,扒拉着算盘……,刘文采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捧着水烟壶,得意的奸笑,他们脑子里只有这些栩栩如生的假人。参观后少不了开座谈会,做过几篇作文,写过几次思想认识……。这些少得可怜,但不知嚼过多少遍的馍渣根本满足不了小青年们正在成长、而且越来越大的胃口,他们不得不把更多的语言像刨食的鸡爪,使到稻场边那个藏有丰富食物的谷壳堆上——议论土匪。

  给小青年印象最深的土匪莫过于《智取威虎山》中的座山雕与他手下的八大金刚,但“土匪”一词无论内涵还是外延远远大于“地主”:民可为匪,兵可为匪,官亦可为匪。武汉的太婆常骂那些不听话的孩子,男伢是“挨刀剁的小桀纣”,女伢是“足哇壳的土匪婆”。“土匪”,绝对是个贬意词,它像个屎盆子,看谁不顺眼便扣谁头上。知青们对“土匪”这个话题有极大的兴趣,当然还与本村有个老土匪有关:昨天老歪垂下穿着红蚯蚓的鱼钩,早已牢牢地挂住了小青年们的嘴唇。

  肖卫国昨晚会过老木匠,他脑子里已有了一副完整的、活灵活现的“土匪”的形象,他相信那次接风洗尘的酒宴是“国家教育改革委员会”的一次巧安排:让他在不知情的状态下一个人先步入神圣的知识殿堂,然后由“农业大学”两位“知名”的社会学博士,给他“单另单”地上了一堂其他四位同学求之不得的课。同时他似乎感到老天爷对“急用先学”的有心人特别厚爱,总能够想方设法地成全他:下农村前他在家学习了毛选中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和《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当时他只看到这两颗圣果外壳上耀眼的光芒,而没瞧见密封着的内核上那些引人入胜的皱纹。这不,通情达理的老天爷非常及时地给他补了一课,让他十分渴望的理论与实践有机地结合。否则理论再咋长进,不过是棵无根的豆芽菜。

  “兄弟们,你们认为土匪是啥模样?”已“领先一步”的小组长向四位同学发问。

  许志玉说:“土匪的形象就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豪爽。”

  张子新说:“土匪的行为就是杀人放火,拦路抢劫,残暴得不得了。”

  林和睦说:“土匪的本性嘛,我看是刀口舐血,嗜杀成性,爱赌狠。”

  计小平说:“你们都说土匪坏,我看不见得。占山为王的梁山好汉被朝廷称为匪,可他们杀富济贫,替天行道,蛮得人心。”

  四位小青年谈了自己的看法,老歪便对肖卫国说:“小肖,给大家讲讲你的高见。”

  “他们几位讲得很形象,不错。”肖卫国说:“但那是从老百姓的视角看到的、传统意义上的土匪,那种土匪是残暴的代名词,是凶狠的同义语,是血腥的相似物。而历朝历代反动的统治者看‘土匪’的眼神与老百姓截然不同,他们没有老百姓那丰富的色彩,他们用的是清一色的、阶级斗争的那种尖锐目光:即不符合本阶级利益的造反者一律为匪。最经典的莫过于清政府将太平天国运动的义和团称为‘拳匪’(义和团一度叫义和拳),将同时期的捻军称为‘捻匪’。国民党骂共产党为‘共匪’,骂红军为‘赤匪’……。”

  开始学着驾驭人群的肖卫国说到此话锋一转,他绘声绘色、维妙维肖地给大家讲叙了他昨晚在祝来财家吃饭的经历:一开始因“误入虎穴”而心惊胆战;接着来了点胆气,“单刀赴会”;再往后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明摆着宾主掺合到了一起。其间他穿插着讲了老木匠的身世,当然也包括老屠夫的故事。他还向大家讲叙了枣阳位于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边缘,是红军的游击区;这一带不少山寨的胡子归顺了红军。老书记与老木匠有相似的经历:为躲抓壮丁都上山当过胡子,后来都入了共产党的队伍……。最后老木匠犯了那个永远也说不清的经济错误,由此改写了他的人生。

  说了昨晚的故事,肖卫国这个嘴上刚刚长出茸毛的小伙子,竟发出了只有耄耋老汉才配有的那种感叹,“按照中国人的传统理念,人不被逼到山穷水尽是不会上山当土匪的。逼上梁山,一个‘逼’字,既说出了土匪成份的极端复杂性,又道出了封建地主阶级的极端残酷性;同时还揭露了千百年来儒教思想的腐朽没落,以及它与反动统治阶级的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肖卫国昨晚的故事,仿佛带着众人乘坐小舢板夜闯三峡的激流险滩,此时“轻舟已过万重山”,他这位年轻的艄工向惊魂未定的游客发问,“我们村的老土匪以前是个木匠,大家说说,木匠属哪个阶级?”同学们又议论开了,好像课堂上的自由发言,各抒己见。

  小张不假思索地撅着厚嘴唇说:“木匠有手艺,有手艺能赚大钱,我看算个富农。地主还够不上,地主啥活都不干。”他的话还有点逻辑,因此他很神气。

  小许大大咧咧地反驳他,“你以为有手艺就能赚大钱,狗屁!你忘了小学语文书上有一课么样讲的,旧社会是‘纺织娘,没衣裳;烧窑的,住草房;编草蓆的,睡光床……’,照此看,那个木匠屋里有冇得两件像样的桌椅还是个问题。不过嘛……‘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这是真的。日破天,我给他划个中农。”

  小计的小眼眨巴了两下,从他那薄得不能再薄的嘴唇中挤出他的高见,“小许,你小学肯定是个调皮蛋,除了体育,门门功课不及格:那好背的课文你都忘了后两句,‘当奶妈的卖儿郎,淘金老汉一辈子穷得慌’。这篇课文把旧社会手艺人的状况描写得淋漓尽致:‘淘金’,绝对是门技术活;‘老汉’,绝对是一流的高手;末了咧,还是个‘穷得慌’。明摆着,织布的,烧窑的,编草蓆的,还有淘金的,甚至当奶妈的,都是出卖劳动力,为别人打工。你看,手艺有个屁用。手艺人自执有本事,肯定都做过发财的梦,可百分之九十九的实现不了。为啥?因为他只有技术而无资本;技术可以转化为资本,但晓得这个点石成金的诀窍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人。旧社会的手艺人能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平就不错了,依我看,木匠最多算个下中农。”

  林和睦呆呆地走着,一声不啃。这不是个十分深奥、且非答对不可的问题;而是他还没深度地融合到这个小组之中,他嘴上挂着的那把锁的钥匙在他自己兜里装着。俗话说“六畜六熟”,畜牲关六天就养熟了,何况人呢。胸怀大度的肖卫国相信最多一个星期,小林会变成一只合群的鸡。

  肖卫国极为谦逊、丝毫不显傲慢地问老歪,“歪哥,你了解农村,也吃过旧社会的饭,你说木匠算个啥成份?”

  老歪眨巴了两下那双干涩的眼,面部显示出一副江郎才尽的窘态,“要我说这事,那可是‘没星的秤——哪有准头’。稀面条子我比你们多呼噜几碗,但说阶级斗争,划阶级成份,我可是‘鲁肃上了孔明的船——糊里糊涂’。那年头手艺人确实不咋地,也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小计说木匠最多算个下中农,我认为那是‘草帽烂了边——顶好’。”老歪一连使了四个歇后语,最后还是用一句俏皮话结的尾。实在高!有才华的人在一个地点掉了底子,他一定会施展本事在同一个地方把它捡起来,这就是板眼。

  “小肖,你看木匠该划个啥成份?”用小肖的那种神情老歪反问他一句。

  “实话实说,以前我也不清楚,跟歪哥一样:‘哪有准头’、‘糊里糊涂’。”很明显,肖卫国这块求知欲极强的干海棉,已吸收了老歪刚刚洒下的四颗大汗珠。“昨天晚上在老祝家喝了几碗来劲的黄酒,躺在床上死活睡不着,么办咧?我干脆到灶房里就着马灯重读了一遍毛主席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和《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毛主席搞的社会调查真详细,那是用数据说明问题。他说,‘农村中的贫农占百分之七十,贫农又分赤贫和次贫两类。赤贫是既无土地又无资金,完全靠打工或当乞丐,赤贫占百分之二十。略有田地,或略有资金,如佃农、手工工人、半自耕农,都是次贫,次贫占百分之五十。’很明显,在阶级成份上毛主席划了一道杠:他把木匠、杀猪的、编草蓆的、甚至淘金的,都归手工工人一类,属次贫。”

  给老木匠的阶级成份定了位,肖卫国又把大家引回谈话的主题——“土匪”。他说:“毛主席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写到:土豪劣绅势盛时,杀农民真是杀人不眨眼。长沙新康镇防土匪的团防局长何迈清,办团十年,在他手里杀的贫苦农民将近一千人,美其名曰‘杀匪’。毛主席的家乡湘潭县银田镇民防团长汤峻岩、罗叔林二人,民国二年以来的十四年中杀人五十多,活埋四人。可见土豪劣绅比土匪还土匪,他们防的‘匪’不是匪,他们自己是匪。完全站在农民立场上的毛主席这样说,‘以前土豪劣绅的残忍,土豪劣绅造成的农村白色恐怖是这样,现在农民起来枪毙几个土豪劣坤,造成一点小小的镇压反革命的恐怖现象,有什么理由说不应该?’毛主席在湖南农村做了三十二天的考察工作后写的这个报告很精彩,日后有时间我们好好学学。”

  接下来肖卫国给大家介绍了当年农会做的十四件大事,其中能使他大脑的兴奋点达到极高值的是“这第二件事,‘政治上打击地主。清算、罚款、捐款、小质问、大示威、戴高帽子、游乡、关进县监狱、驱逐、枪毙十项’。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大示威,‘统率大众,向着和农会结仇的土豪劣绅示威,在他家里吃饭,少不得要杀猪出谷,此类事不少。最近湘潭马家河,有率领一万五千群众向六个劣绅问罪,延时四日,杀猪百三十的事。示威的结果,多半要罚款。’毛主席的这篇文章看得几过瘾嘞!想想当年的那个场面,肯定激动人心。一万五千多人啦!一百三十头猪,再屁也要整两万斤肉!六家地主老财的大院肯定呆不下这多人,平日里深受劣绅欺侮的贫下中农只能兴高采烈、扬眉吐气地在院子外挖灶支锅,煮肉焖饭,吃呀喝呀,高兴得不得了。这种大革命的场面,土豪劣绅感到恐怖,贫下中农大快人心。这场大革命被国民堂右派(当时的国民党是革命党)称为‘痞子运动’,‘惰农运动’,‘糟得很’。而毛主席认为‘好得很’,他说,‘孙中山先生致力国民革命四十年,所要做而没有做到的事,农民在几个月内做到了。这是四十年乃至几千年里未曾成就过的奇勋。’毛主席一生都站在劳苦大众一边,替他们说话。他认为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蒂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无论从内在还是外表上来说,计小平属于那种做学问的人,这种尊重历史的人一般都信奉“万事洞明皆学问”的教条,此时他耿耿于怀的还是本地的土匪,他想在这个问题上刨个根问个底,“有机会问问韩会计,他讲的八十一寨土匪联合起来打下了县城,是哪个朝代?哪一年的事?没有共产党的领导,八十一寨的土匪绝对是一盘散沙,根本冇得能力打县城。如果是共产党的领导,当年的总指挥是谁?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每个寨子一百人的话,八十一寨就是八千一百人!乖乖隆的龙,差不多一个师的人马,声势大得很,动起来也是蛮厉害的咧,搞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绝对能写本好小说。”看到计小平有这个美好的愿望,老歪给他出了个正点子,“我看他老韩未必清楚此事。你真想长见识,有空到枣阳去查看《县誌》。”

  胖墩墩的小张不像小计那样凡事非搞个“知其所以然”,他只图个“知其然”便可,小张说:“小肖,按你的那个说法老木匠的成份没问题;土匪又够不上;最多算个经济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应该是这样。”这也是肖卫国昨晚重温了毛主席的那两篇光辉的著作,走出牛棚,看到朗朗夜空中的北斗星时作出的结论。

  年龄大的、有权威的人,总爱在最后作结论性的发言,这是历史付予他们的责任:因为他们手里持有一把威力巨大的凹镜,能把散射的太阳光聚集到一点,点燃干燥的柴草,老歪说:“我完全同意小肖的观点。我们的各级组织肯定有严谨的政策,定成份时一尺不长,一寸不短,一分不差。我还是那个看法:老木匠当过胡子,但人不坏,本质还是好的,老木匠入过共产党,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疲劳;但他也有人人难免的缺点错误。真是罪大恶极的土匪,他逃不过‘镇压反革命’那一关。”

  一路上小林默默无语地走着,那四个同学并排走在前面,而他落后一步。看见他们指手划脚、谈笑风生,议论得那么开心,他的内心发出了一种由衷的赞叹:多美好的同学关系啊!简直是亲兄弟。而他的面部表情极为复杂,锁眉沉思,那是在反省自己。他悔恨以前自己的那种无知,荒唐,甚至下流:嘴里叼根烟就觉得自己是赤脚大仙,轻飘得上了天;穿条做工考究的细腿裤觉得自己蛮有味,仿佛刚从印尼归国的华侨;帮人打场架似乎成了英雄武松,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和浑身使不完的劲得以消耗,征服感使虚荣变成了现实;在女生面前说句俏皮话,逞个小能耐,献堆大殷勤,一旦得到青睐感到无上荣耀——自己仿佛是十八世纪的法国骑士……这种不检点而肆意宣扬的流氓行径遭到同学们的鄙视。哎唷,多么的孤单,自己可怜的像只离了群的大雁。

  走着走着,林和睦便产生了空前的自卑:原来自己并不是一颗耀眼的金刚石,而是一粒人人讨厌的老鼠屎。他决心在朱家湾这所新的学校,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与自己的昨天彻底告别,一切从头开始。此时的小林仿佛在大雾迷漫的初夏之夜站了整整一个晚上,当旭日东升时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天新地清的世界,他的眼睛格外明亮,视角特别开阔,外部的一切都很新鲜。下农村这短短的一天,对他而言,便是世界由迷漓混沌变为朗朗乾坤之间的那一小时。

  走过老槐树他们就进入一队的地界了。

  春天来了,万物开始复苏,田地里的麦子返了青,正准备拔着节的快速生长,挨挨挤挤的它们已用绿色的身躯掩盖了褐色的土地。肖卫国忍不住的赞叹:“这哪是麦田啊,分明是一条鄂尔多斯手工编织的羊毛地毯”!老歪接过话把,“过不了一个月你再看,它们壮实得叫你不敢相信,那个长法,让你懂得啥叫‘日新’,啥叫‘月异’”。田埂上的小草已冒出了尖尖角,偶尔还可见到一两朵黄色的小花,让这些惜香怜玉的小青年不忍心踩踏。要抄近路回家,众人顾不上这一切了。

  走着走着,细心的老歪看见麦地边的小沟里有水在流动,他说了声“不好”,便神色紧张地顺着麦田往上走,五个小青年不明就里,只得像小鸭一只接一只地跟在母鸭后面。走过了三块梯田来到一个堰塘的壩头,老歪指着水流的源头说:“你们瞅,水打这流出来的。俗话说‘春雨贵似油’,啥意思?就是说春上要把水蓄起来,割罢麦子栽秧有用的。这沟里有水流动说明堰塘的漏管没封严实,跑水了。像这个流法,一个对时(二十四个小时)堰塘里的水会流光。”

  看到老歪那个搓手跺脚的焦急样,计小平问道,“有啥办法叫它不流?”老歪答:“只能使人下水把它堵住,没别的招。我的水性马虎,可是个合喽包(气管严),这冷的天一沾凉水就犯病,没十来针盘尼西林压不下去。我们赶快回去叫队长派人来堵。”肖卫国说:“老歪,你教教我们。我就不信咱五兄弟堵不住这恶龙的嘴。”小计说:“老歪,等你回去叫人这‘贵似油’的水还不流了几十桶。”小许说:“这活我们绝对能干,我下河摸鱼,一口气能憋二分三十秒。”小张说:“下农村的第二天就为生产队立一大功,光荣啊!”小林也表了个态,“算上我一个,我也要立功。”小林的那句话让小组长肖卫国感到震动,因为他心里那架昂贵的大钢琴最外边的那根弦被这个调皮蛋用手指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嗡嗡”声在他的心房经久不息,跟他昨晚在老祝家喝的“上清酒”的劲道一样绵长。

  五位知青的积极请战让老歪这位基干民兵的班长感激得脸上的肌肉直抽搐,得意万分的他像个将军似的叉着腰站在壩头观望了一下地形,他指着堰里离壩不远处一根碗口粗的木桩说:“瞅到那根木桩了吧?!那木桩下有一个洞,就是漏管。放水时把木桩拔起来,不放水了把木桩插进去,并在桩根一沿圈糊上泥。现在跑水了,只能这样摆治:双手捧团球大的泥疙瘩,扎个密子(潜入水下),在桩根上糊一沿圈泥。”

  争着立功的急先锋个个英勇,可曾司令下达了作战命令,他们脸上又露出了胆怯。聪明透顶、瞅一眼就能看出别人心事的老歪,绝对不怀疑小青年说干就干的品德,也不怀疑这些在长江边上长大的娃子们的水性,他十分清楚他们的难处:路边——高处——脱个精光——难为情!排忧解难绝对是老歪的本事之一,他的一句话既道破了天机,又解决了问题:“脱光屁股干,不咋地。我老歪喊一声,谁敢瞅我剜他的眼。”

  老歪像个巫师神秘兮兮地转着身子,对着四面八方大声喊道:“天灵灵,地灵灵,玉皇大帝有命令,太皥、祝融、蓐收、玄冥(东南西北四方之神)洗耳恭听:小青年堵漏管需脱个露屌光腚,各方九窍生灵,火速闭上眼睛,谁敢偷看圣体,砍他的脑壳哟……。”大声地传达了玉帝的命令后,他又用平和的语调对小青年们说:“脱衣服干吧,我保证没人瞅见,绝对的。”肖卫国当然知道老歪这一套捣鸡毛:他对着四方传达命令时眼睛睁得大大的,确定四周没一个人影、没一根鬼毛后才说“绝对保证”。

  总指挥老歪是这样安排他手下的人马:身材瘦小的计小平蹲在漏管的出水口看水,余下的四人下堰塘,两人挖泥和泥团,两人捧着泥团,踩水游到木桩边扎密子堵漏。这活一个人也能干,但在水里浸泡的时间要长得多,对他的伤害也大得多。老歪是有经历的人,人员这样分配极为合理。

  学生娃当然得听老师的安排,但小青年也有一定的自主权,谁和泥,谁扎密子,那得由他们的领导小肖安排。小肖还没开口,小许就对他说:“我去扎密子!”小林也说:“我去扎密子。”小肖知道小许的水性好,水里游的鱼他都能抓到,这正先锋非他莫属。小林的水性如何,估计差不多,不会两下拳脚他也不敢找个大的动手,扎密子对他是个绝好的革面洗心的锻炼,把这个机会让给他是菩萨的心肠,而非魔鬼的恶意。小肖安排小许和小林冲锋陷阵,他和小张和泥团,搞后勤,时下虽是“七九”,立了春,但气象学的春天并没有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堰塘边上还有薄薄的一层冰便证明了这一点。要下堰塘必须踩破冰,而踩破冰让你联想到踩破玻璃,不寒而栗是很自然的事情。这次堵漏管无疑是在考验这几位知青的意志,无疑是农村这个大学校给他们开出的一张考试卷。

  空气是寒冷的,脱得一丝不挂的小伙子们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每一个关节都僵硬了,连平日里“吊儿郎当”的睾丸此刻都冻得深深地藏入体内,人的身高萎缩了好几公分。见到此状肖卫国大声喊:“热身运动开始,一,二,三,四,动起来!最高指示,‘下定决心……’”,几个同学一起喊了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遍遍背诵着毛主席语录的同时,四位即将下水的勇士活动着身躯,伸展着四肢,互相鼓着劲,打着气。

  肌肉放松了,关节灵活了,鸡皮疙瘩消失了,肖卫国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大喊一声“下水!”同学四人用脚掌跺破冰层,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水里。堰塘里的水绝对是刺骨的,但小伙子们心中热乎乎的,那里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烈火,它的热量足以抵御外部严寒的侵袭。

  人的意志可以产生神奇的力量,这力量的强大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这就是造物主在人的基因中注入了“顽强”。这种力量在打破世界记录的冠军那里是一毫米一毫米、一两一两、一秒一秒地渐进;而在普通老百姓身上它更多的表现为爆发,像火山那样一下子喷出一条能熔化钢铁的炽流,这时的你可能会意识到:在你短暂的一生,它极可能是空前绝后的。

  打先锋的小许、小林在堰塘里游了两圈热热身;搞后勤的小肖、小张每人挖泥盘了两个足球大的泥团;“敢死队”的两位勇士每人扎了两次密子:分分钟这四位长江边长大的武汉伢便把这“小菜一碟”的事干得漂漂亮亮。小计在出水口看到水不流了,他大喊了一声,“成功了!”老歪瞅见田沟里水流动时才有的潋滟消失了,知道漏管扎好了,他满心欢喜地说:“小青年,麻利上来穿衣服!泡时间长了非得合喽包。”

  完成任务后的小青年反倒不觉得寒冷了,仿佛交了满意考卷的学生娃子不再紧张了一样。老歪在四位勇士的肩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拳,如同在产品上盖了个合格章。当然,他嘴里少不了赞美之辞,“好样的!”“你们不愧是毛主席的好学生!”“今日的考试无可挑剔,我给你们打100分!”“回头我给老队长说说,给你们每人记一功,年底都评五好社员。”

  同学们擦干身体穿上了衣服,小肖对他们说:“我们得跑步回家,路上不能停,一直跑到身上发热为止。”老歪不解地问道:“为啥?”小肖回答:“从冰凉的水中出来,寒气已浸入体内,只有不停地活动才能把它逼出来。否则时间一长,它站稳了脚跟,成了顽疾,你不得气管炎也得关节炎,再想根治它就不容易了。”

  “哦……有道理。”老歪说:“早二年也是这个堰塘跑水,我一个人盘了四团泥,扎了四次密子才把它糊好。那天的天气跟今日差球不多,水面也有冰,我起身后麻利穿上衣服,但人还是冻得不行, 是老红章用架子车把我拉回去的。回到家捂着被子睡,睡起来就犯了合喽包。就像你说的,寒气入了身子骨,站住了脚。哎唷……你们小青年早二年来就好啰。早二年来我也不会落下这个天一冷就喘的坏毛病。”

  四个小青年在“一二一……”的口号下向家里跑去,老歪不能跑,一跑就喘,小计陪着他在后面走。看见四个小青年骄健的背影老歪感慨万千:多好的小伙!个个生龙活虎,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他们肯定大有作为。

六、走访农户

  吃罢中饭副队长倪林昌来到知青家里,肖卫国第一次看到生产队管知青的负责人。倪林昌24岁,1米75的身高,较瘦,仅这一点就显示了老天爷对他的偏爱:林昌的伯只有1米5的个子,把因贫穷加劳累压弯了的腰扯直算,也绝对过不了1米6,林昌的妈个不大,比他伯略高一点,因为她的腰不弯。林昌这个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年轻人,如果没有足够的阳光雨露是长不了这高的。

  倪林昌的脸型偏瘦,颧骨较高,两眼似豹子那般炯炯有神。鼻梁挺直,且中正,嘴巴与耳朵十分精巧,与那脸形搭配正好。肤色有点似西藏人。头发短直且刚硬,看似板刷,人属倔强型。画家如果找山里人作模特,林昌绝对是首选。

  林昌的面孔平时像哲学家那样严肃,高兴时一笑,又极具艺术家的那种感染力。户户的社员都知道,从他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中间流出的语言,仿佛从大山里淌出来的小溪:平缓、柔和、清澈、浅显,总是让人感到和蔼可亲。

  走路的姿势也是倪林昌的一大特色:含着胸,挺着腹,轻微的八字步,两支胳膊向后斜着摆,总想摸屁股似的。两支胳膊的发条上足了劲,摆的极快,因此林昌行走也非常快。路走得快除了表现一种精神状态,还反映一种工作作风:这种人办事必定麻利,绝不拖拉、疲沓、推委,老队长看中林昌的就是这一点。“有事找林昌,他地走快,办事利亮。我老球了,不中了”,这是红章的常用语言,仿佛那吃饭的筷子,每天至少使用三次。

  小组长肖卫国向领导倪林昌汇报了公社会议的精神,然后谈了自己的一点打算,他想在队里搞个“登门拜访”,掌握各家的基本情况。林昌完全同意肖卫国这个“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的想法,好在现在农活不多,他便带着五个小青年挨家挨户地串起门来。

  村南头第一户是贾红喜家,肖卫国在他的小本上这样记着:贾红喜,贫农出生,39岁,队里掌鞭使牛的。老婆胡翠花,36岁,身体不好,不能出工,长年在家呆着。

  紧挨着贾红喜家便是贾姓辈份最高的“小脚老太”陈书英的家。老太家院子里打扫得挺干净,这估计与她时时处处想着维护自己受人尊敬的崇高地位有关,满院子的鸡屎肯定有损她的形象。院子靠北边的墙下有一个花坛,里面种着三棵栀子花,想必每年春上花开时是满院子的香气。院子角分别种着一棵柿子树和一棵石榴树,眼前的情景可以看出主子是个有品味的人。老太住的是土坯墙茅草顶的房子,跟户户的农家差不多,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卧室,灶房与厕所分别建在院子的两个角落。

  “老陈,来客人了。”听到倪林昌的叫喊,陈书英从灶房走了出来,一瞅是五个小青年和林昌,不好意思地说:“我一个人里外忙得不开交,屋里乱糟糟的,没时间拾掇。进屋随便坐,随便坐。”

  陈书英34岁,中等的身高,偏胖,这身板在生产队绝对是拿得起、扛得动、挑得走、担着跑的一等劳动力,日记十个工分没问题。老陈的鼻梁长得中正,但鼻头不尖,圆溜溜的极似一疙瘩冲劲十足的独蒜。往上走,眉间有一条深深的川字纹,这似乎与经常皱眉头和愤怒有关,据说嫉恶如仇的人也容易长川字纹。鼻子下沿的嘴巴却又长得过于“憨厚”:嘴唇厚实多肉,牙齿大而整齐,好像与韩会计介绍的“尖牙利嘴”正好相反。老陈有一双温柔如月牙一样的眼睛,眼角有数条善良如猫须一样的皱纹,这双美丽的眼睛望向几个小青年的时候,闪耀着母亲般慈祥怜爱的光芒。

  在老陈那张胖乎乎的脸上确实有几颗麻子,不多,不深,谈不上十分难看。在天花早已绝迹的今天,在人们的脸上普遍像绸缎一样光溜的今天,那几颗麻子确实是个稀奇,忒扎眼的。老天爷真不会安排,即使要长,也应该长在坏男人脸上,万万不该点缀在一位美丽女性的面孔上。

  陈书英未出嫁前想必不是这个福态相,她娘家的娃子少不了讥讽的语言,刻骨的挖苦……她只能躲在村里的某个角落流淌少女那珍珠般的眼泪。无奈的父母只能无声地抚摸她的头,给她以安慰。那时她只能瘦,这样一桩心事像磨盘一样压在一个豆寇年华的少女的心头,她要不瘦那才是鬼变的。

  自从嫁给了人品极好、辈份极高的伤残军人大脚老太,陈书英的人格便获得了解放,从此无人敢当面说她“麻脸婆”了,外家族的人不敢,本家族的人更不敢。老陈得到了一位公民,一位女性,应该享受的尊重。她被族人像观音菩萨那样高高在上地供了起来,她的心舒畅了,心宽体自然胖了。

  随便哪个女人都会这样,既使是豪爽大气的男子汉也是如此:忌讳别人在她面前提那个令她心烦、使她消瘦、《辞海》14872个单字中她最不愿看到的那个“麻”字,以及由它组成的任何词条。不管你明的使枪还是暗的用箭,不管你是含沙射影还是直截了当,你都不能逾越这个女人为自己的尊严设置的底线,否则她会像母狼保护幼崽那样地攻击你。

  祝家湾高高在上的小脚老太并不认为她的“维权”侵犯了别人的人权,更谈不上妨碍老队长红章的工作。事实也是如此:陈书英嫁到祝家湾的当天晚上,一队的队委会便召开了紧急会议,议题便是新娘子脸上的那几个“点”。队委们纷纷献计献策,想千方设百计地避免日后工作中可能引发地震的那个“麻”字,其程度的周密严谨仿佛养鱼塘里非得灭绝黑鱼、养鸡场一定不能让黄鼠狼窜进。老队长是这样做的:当他在坡上邪嚯“今日前面上白湖堰三亩地锄草”,户户的社员都知道“三亩地”种的芝麻——上芝麻地锄草,当他扯着嗓子通知“今日晚上到保管室分东西,个小板筐就中”,户户的社员都能猜到是分芝麻——分百拾斤粮食得拿布袋,七八上拾斤芝麻小板筐正好。老队长这套“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工作方法玩得娴熟,社员们对他的指示心领会神,贯彻的认真,执行的到位。

  一进堂屋小青年们的眼睛猛地一亮——堂屋两边的墙上贴满了奖状。左边墙上有大脚老太贾永成在军队服兵役时的奖状,有他转业到地方后在县火车站盐库工作时的奖状,其中有“先进工作者”,有“劳动模范”,有“学毛选积极分子”,年代不同,名目繁多。右边墙上是老太们的儿子抗美,女儿援越,在小学得到的各种奖状,其中少不了几张小脚老太“五好社员”的荣誉证书。对着门的墙上张贴着三张不同的毛主席的画像,无论哪一张毛主席都是笑着脸,似乎他老人家看到了这满墙的光荣,他为这个值得骄傲的幸福家庭感到高兴。

  一进堂屋小青年们哪有心思坐呀,都被这满墙的荣耀迷住了,小张说:“一个小家庭能有这多奖状,真不简单,是个光荣之家啊!”小计说:“从部队到地方,走一路红一路,是个好样的!”小许说:“老子英雄娃子也不错,看,俩娃子也得了不少奖状。”小林说:“哪天我们回武汉先到县火车站去看看这位英雄模范。”小肖则十分感慨地说:“这满墙的荣誉……有我们陈大姐一半的功劳啊!”

  听到五个小青年这个夸自己的丈夫好,那个说自己的娃子中,小脚老太笑眯了眼,心里像喝了蜜样的甜,她出嫁的那天也没这高兴。当她听到肖卫国称她“陈大姐”她愣住了,仿佛正在灶房聚精会神地炒菜,猛然间发现从不现身的灶王爷站在她眼前……。她感到惊奇,更多的是欢喜,因为这些年,恨不得半辈子都没听到有人喊她“大姐”。不管是童年受人歧视的她,还是如今高高在上的她,从未有过这种亲切感。她恨婚前,不喜欢婚后,乐意现在。

  倪林昌见老陈愣住了,忙对她解释,“今日早起公社开了个知青大会,会上管知青的韩会计代表公社革委会给小青年划了一个杠杠,四十岁以上的称长辈,四十岁以下的算平辈。韩会计特别交待,祝家湾那个陈老太在贾姓家族里辈份最高,但她没四十岁,在杠杠以内,你们知青叫她陈大姐。老陈,这样喊你看中不中?”

  在祝家湾姓倪的就林昌一家,他们老倪家从不跟姓贾的或姓曾的攀亲戚,他们倪家人总是看对方的年龄来称呼。林昌把陈书英当平辈的姐姐,但管她叫“老陈”,他这个“唯一”正确的叫法肯定得到他伯和他妈的认可。说实话,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把陈书英叫“大姐”,除非他们倪家经得住贾姓八辈人的臭骂,好在书英是个聪明人,愿意当“老陈”。

  听罢林昌的解释老陈又露出了月季花般的笑脸,“公社革委会的这个决议非常正确,没话说,我打心眼里拥护。这回好了,我一下子多了五个兄娃,五个听毛主席的话从大城市来的洋兄娃。”说罢她走到肖卫国跟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既大气又豪爽地说:“兄娃,在本庄,在本公社,谁敢欺负你们知青跟姐说,看我决他的祖宗八辈!”听了这话林昌和小青年们哈哈大笑,肖卫国用纯正的武汉话说:“陈大姐,带着点哟,日后我们兄弟还要牵着你的衣服角玩咧。”老陈没听懂小肖的话意,但她清楚这是好话,是恭维自己,抬自己的庄,她摆着老太的架式说:“中!没话说。”

  众人在堂屋坐了下来,林昌唠嗑地问:“老陈,你当了大姐,那大脚老太算是姐夫?还是大哥?”老太扬起眉毛,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当我的姐,他当他的哥,两码事,不掺合。”

  搞清了老陈的思想,林昌接着说:“小青年们,过年的那两天这屋里可热闹咧”,林昌给小青年们讲叙了那个在他们眼里绝对是西洋境的场面。

  “得知大脚老太回家了,本庄的,外村的,有头有脸,光脚白脖的,只要姓贾,大人娃子都来给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拜年,进出这农家小院的人仿佛进关帝庙拜武圣人的香客,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大队的老书记贾红成眯着笑眼问,‘老太,今年又当劳模了?’‘那还用说’,老太挺神气地讲,‘奖状在墙上贴着’,说罢从上衣兜掏出一支钢笔,‘这是奖品,送给你。往后好好工作。’满脸枯皱纹、满头白发的老书记连声说‘谢谢老太!谢谢老太!’大队会计贾红梅对比他小岁把的老太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口里说出的话比蜜糖还甜,‘老太,您老人家新年好!’老太从挂包里取出四本一套的《毛泽东选集》,用长辈教训晚辈的口气说,‘这是我的奖品,送给你,往后好好学习。听说你能俩手同时扒拉算盘了,有长进,可千万莫翘尾巴哟。’红梅双手捧着红宝书说,‘一定!一定!您的话我牢记在心。’老队长贾红章说,‘老太,祝您身体扎实,越活越扎实!’老太从挂包里摸出个硬壳壳的笔记本,‘队长,这个奖品送给你,希望你把生产抓上去,尽早摘掉贫困队的帽子,我在县里工作少操她娘儿仨的心。’花白的胡子,满嘴没几颗牙的老队长忙说,‘谢谢您,老太。开罢春公社就上马六十亩地水库,壩扎好了,渠挖好了,通了水,咱队就旱涝保收了。您在县里安心的工作吧。家里有个啥事,屋里的老太言个声,咱们赶紧办。您呀,奖状拿得多多的,这也是我们贾家的荣耀。’你们的永成大哥说,‘我还得谢谢你这个七品县令这些年对她娘儿仨的照顾。再苦……也混了个肚儿圆,再穷……穿的也是囫囵布衫。瞅,俩娃子总算拉扯大了。’老队长忙说,‘惭愧,惭愧。请老太放心,我会舍出命的干。不瞅着社员们过上好日子,蹬腿时我合不上眼。’那几天公社的领导来拜年,是清茶一碗,小娃子来道喜,磕个头发颗糖,热闹得很咧。你们陈大姐忙乎了好几天。”

  老陈如嗔似怨地说:“过个球年。他没往家里拿一分钱,一个月三四十块的工资尽买些烟茶糖果招待客人。那些钱可称几百斤稻谷,那可是咱娘儿仨春上吃返销粮的钱啦。哎唷……老太可不是那好当的。”

  林昌接过话把,“在先老陈是军属,现在老陈是工属,军属工属都是优抚对象。说实话,这些年队上对他们照顾不周哇,老陈既要干活挣工分,还得顾家照看娃子,不容易呀。”大家沉默了一会,肖卫国在他的笔记本上“陈书英”那一栏划了个五星,那是“重点照顾”的标记,之后他说:“陈大姐,你要真把我们当兄弟看,有事打个招呼,绝对没话说 。今后我们会常来帮你挑水扫院子的。”这充满深情厚谊的话使老陈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她十分领情地说:“那得劲。我先谢谢你们。”林昌扯了一下肖卫国的衣服角,肖卫国会意地点了点头,林昌站起身来说:“老陈,我们走了,我还要带他们四处瞅瞅。”老陈依依不舍地说:“兄娃们,有空常来玩。”一下子认了五个弟弟,老陈心里莫提有多高兴。

  下一户是贾明财家,推开院门众人进去转了一圈,没人在家,出来后林昌十分严肃地对肖卫国说:“在你的小本本上记下,贾明财是‘四清’下台干部。”“四清下台干部是不是‘四不清’干部?”凡事想探个究竟的计小平问道。“是的”,林昌说:“贾明财早先是大队会计,因为多吃多占,贪污公款,被公社捊了官,现在生产队干农活。贾明财亲兄弟仨,都是一米八往上的大个,腰圆膀乍的身板,在你面前一站像堵墙立在那。在他们贾姓当中老太是最高的‘永’字辈,排下来的‘朝’字辈没人了,往下的‘文’字辈只有一个人,就是本村的老地主贾文明,再往下就是他们‘明’字辈,‘明’字辈下面是‘世’字辈,‘世’字辈下面是‘红’字辈,‘红’字辈下是‘开’字辈……”林昌扳着手指头说:“永朝文明世,红开国运昌……是这样排的。算算他们明字辈还是老书记老队长他们红字辈的爷。他们兄弟仨仗着辈份高,身板壮,三四十的正当年,在小队,在大队,除了老太谁都不放在眼里。老队长老书记在这几位爷们面前像只听话的猫:高兴的时候他顺着毛摸你两下,让你得意地翘翘尾巴;不高兴用脚踹你,疼得你鸡哇狗叫。他们指着鼻子尖训斥老书记老队长是家常便饭,好似那狠心的爷训孙娃子一般,就差拿戒尺打他俩的手心,或者扒了裤子打他俩的光腚。他们兄弟仨不怕事,还爱惹事,庄上不管是姓贾的,还是姓曾的,都不敢沾他们,见了他们像见了恶狗似的躲得远远的。”

  “耶!”调皮蛋小许感到十分惊讶,“祝家湾还有这号人?别人怕他,我们兄弟也怕他?笑话。”搁到以前一个星期不打架手就痒的小林,此时心中从未有过的“为民除害”的正义感破天荒地萌了芽,他像打虎英雄武松那样雄纠纠地说:“明天我们兄弟会会他,如果我们五人打不赢他们兄弟仨,打个电话,把全公社三十多个男同学喊过来帮忙,捶不死他这‘四不清’的坏蛋才怪。”不等喜欢打闹的小张开口,小计先发了言,“你们就喜欢打架,‘君子动口不动手’,依我看,撂两句狠话搁在那,他不乖乖地服啄那才怪。”肖卫国一时想不出个降服他们的办法,因为他没抓着他们的茬,他明白,再厉害的公安局长也不能平白无故地抓一个声名狼籍的小流氓,除非他正在犯罪。林昌不言声地领着他们串下一家。

  肖卫国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贾明财家高耸在小路边的房子,那是青砖墙布瓦顶的三大间,中间堂屋,两边厢房,屋里的进深与尽高在祝家湾绝对是第一。中间的两扇门上安着扣环,厚实的木门开合起来“吱咕”“吱咕”地叫唤,似乎在向村民炫耀主人的财富和威严。如果门口再蹲俩石狮子,解放前的地主家也不过如此。肖卫国对这个相对茅草房显得“富丽堂皇”的顶级建筑产生了极丰富的想象:一枝独秀的它简直是穷山沟里盛开的一朵娇艳的罂粟花,在微微的山风中它得意洋洋地摇摆着它高佻的身躯,对身边的芳草与小花,它的眼神是睥睨,甚至不屑一顾。然而它的左邻右舍都清楚:它的主根扎在卑鄙的石缝里,它的须根则盘在可耻的泥土中……。从此,这个豪宅与它劣绅般的主人让肖卫国经常费神地琢磨其中的奥妙,仿佛一位年轻的天文学家试图探秘太空中那看似空无一物,但确实充满巨大质量的黑洞——尚未成年的他意识到,这就是天天挂在口上的阶级斗争。

  一进下一家的院子林昌便邪嚯起来,“老华房,赶紧出来,来客了。”“来啰!来啰!”人还没出来,爽朗的应答声先闯进了客人的耳朵,紧接着热情好客的女主人像家雀一样从屋里窜了出来,后面紧跟着她的四个宝贝儿子:大黑,小黑,黑宁,群儿。

  张华房身材小巧,长着一张鸭蛋型的脸,两只丹凤眼格外引人注目:眼白似鸽蛋壳,白得耀眼;眼黑像围棋子,黑得放亮,眼睫毛较长,微微上翘,使黑白分明的双眸既显示生气,又蕴藏柔情。她的额头开阔,鼻梁清秀,嘴巴小巧,薄溜溜的嘴皮能发出高音频、快节奏、连续不断的、清、爽、脆的音节。她的头发黢黑,像抹了油似的放亮。美中不足的是那两只耳朵,跟那朵开得正艳的栀子花相比,那两片绿叶似乎大了点,当然,没有非凡的眼力看不出那个比例。“人到三十花正旺”,张华房够得上汉光武皇帝故里的美人。

  早二年张华房既不是造反派,也不是保皇派(七零年搞大联合,群众组织都解散了,各级政府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她说自己是乐天派,并号称是乐天派的司令。乐天派就是不知忧愁,没有烦恼,整天乐呵呵的。只要一笑,张华房就会露出一口整齐的、洁白的、细小得像糯米似的牙齿。“笑不露齿”是封建社会对美女的规矩,新时代的女性要无拘无束的开怀大笑,能不露齿?何况一口人见人爱的牙齿只会增添她的魅力,绝不会影响她的形象。由那口美丽的牙齿把门,她嘴里从来没有冒出任何肮脏的语言或令人恶心的辞句,仿佛一个玉碗,永远不会去盛发馊的米饭。

  华房见来客是昨天才到生产队的五个知青,她那张巧嘴像说书人拍罢惊堂木便开讲了,“耶!昨黑了灯花开,今前面喜事来,还真有贵客登门。欢迎你们小青年!到我这来算个啥?访贫问苦?!这你们算找对人了。林昌知道,解放前不讲五代,我家至少三辈都是正而八经的贫农:穷得叮当响,饿得前肚皮贴后脊梁……。”打开了话匣子她非把里面的东西一气倒光。

  “好了,好了。”林昌打断了华房的话,“今日咱既不访贫又不问苦,小青年想了解村里的基本情况,随便走走看看。老红号呢?”华房说:“这两天他身上不舒坦,病牛卧栏,病马卧廐,这会儿在床上挺着咧。”林昌对小青年们说:“我们进去瞅瞅”。

  这是间极普通的茅草屋,跟它的邻居贾明财的宅邸相比,有天壤之别。五个手指的长短不同,因长在同一个手腕上,差距不可能太大,最多也错不过一节。如果某个手指特别长,要不是骨头有毛病就是筋有问题。

  屋里乱糟糟的,女主人再有魔也不能把它拾掇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因为屋里有四个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右厢房里光线昏暗,一个汉子躺在床上,他原本英俊的脸上愁眉不展,脸皮因痛苦不住地抽搐,仿佛地震时地表不时地颤抖——以此来减小地壳的内部应力,那是张看了叫人心酸的脸。病人没脱上衣,被子盖在胸口,双手木棍似的搁在两边。病人鼻腔里时不时地发出两声难受的呻吟,夏天使用的蚊帐此时还没拆下来,床与蚊帐像个薄板的棺材,帐子的门窗一旦放下来,棺材的盖板就合上了。

  林昌关心地问道:“红号,啥毛病?找文华摆治过没有?”红号有气无力地说:“还是那个腰疼的老毛病。”妻子接过话把,替她那疼得懒得动弹的丈夫说:“文华那两下子不沾弦,摆治一次五分钱,再摆治一次又是五分钱,瞧了几次不见好转。到区里瞧了两次,仍然没有效果。街上的医生建议上省城看看。可一想到上武汉三百多公里,看病不说,路费,吃饭,住宿,那得花多少钱啦!再说我陪他看病,家里四个泼费的娃子还不把房顶给我掀了?”代老红号发完言。她又大发自己的感慨,“干庄稼活红号是把好手,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可腰上有个毛病那算去了球:挑担啦,割麦啦,栽秧啦,哪项不是腰展劲?哎……一个大老爷们,见天躺在床上哼哼叽叽的,瞅着人都心焦。”这时的华房是满脸的愁容,语气完全没有了刚才欢快的跳动,“哎唷,这顶梁的柱子要是折了,咱娘儿几个往后咋过?”

  林昌对华房说:“小青年们是毛主席派来的天使,会给你带来福气的。”他又转过身来对小青年们说:“过去农村的医疗条件太差了,看个小病得走十几里山路。有个大毛病就麻烦了,非到枣阳去武汉不可,还得个家属陪伴去。户户的社员一年到头盼个啥?不就是多挣工分,多分口粮,劳动力都上城里看病去了,年终结算咋办?那个时候农民看病难啦!65年毛主席发出指示,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农民的这个难题才得到很大的改善。咱生产队也办起了合作医疗,文华是咱村的速成医生,在县医院培训过,社员们点把子小毛病不出村就能得到医治,发个烧,感个冒,打个摆子的,她一瞧就好。每年春秋两季生产队支大锅熬中药,预防传染病,村里的大人娃子每人喝一大碗,治流感有特效。红号的腰疼是老毛病,一直查不出原因,我看这样行不?哪天你们小青年回武汉探亲把老红号带上,到大医院给他摆治一下,兴许能治好。“林昌的话仿佛给这昏暗的房子开了一个天窗,屋里顿时亮了一截,绝望的华房似乎看到了东方的曙光。

  肖卫国走近床头仔细地询问起红号的病情,那个过细劲像刚从医学院毕业还没穿白大褂的实习生,他把红号的口叙详细地记在小本子上。此时小肖的表现除了一个正直的医生对病人的那种“极端的负责任”外,还包含着一个小学生对老师的无比尊敬与关心。对红号的病情肖卫国一时想不出好办法,但他知道多问问总是“有益无害”。末了他对红号说了这样的话,“你这个毛病是泌尿系统的毛病,但是哪一部分的毛病我一时说不清楚。我得回去翻翻书,请教一下书本,晚上我再来一趟。也许我能给你治好,但我说的是也许,你可别当真。”

  看到肖卫国想试着给自己当家的摆治毛病,张华房又来劲了,她脸上的“月季花”又开了一茬,她的心情仿佛遇到海难的人不光看到了灯塔,还看到越来越近的救生艇。

  张华房信誓旦旦地说:“小青年,你要把咱当家的毛病摆治好了,我见天给你烧二尺长的高香。”“人家小青年才不信那个邪”,林昌说:“你那是封建迷信。”“那我给他整好吃的:天上飞的鸽子肉,地上跑的驴娃肉,水里游的鲤鱼肉……想吃啥我给他整啥。”林昌打断了她兴头上的胡球喷,话说得很诚恳,“这是唠嗑的话。小青年到咱这山旮旯插队落户,生活上肯定有许多困难,日后你们这些老姐姐多关照关照倒是真的。”华房摆出一言九鼎的神色说:“这个你放心。咱吃干的,决不叫他们喝稀的;咱喝稀的,决不叫他们喝刷锅水。”“好,这就对了,”林昌说:“这可是毛主席派来的客人啦。照顾好他们队上有责任,你们这些老哥哥老姐姐也有责任。忠不忠,看行动,光挂在嘴皮上说没用。哪天他们调走了,一说到祝家湾,谁谁对咱好,谁谁捣鸡毛,特别是那个老华房,最能兴喷,啥炒鸽子肉,炖驴娃肉,烧鲤鱼肉,吹得比喇叭还响,谁见过?糊辣汤没喝她一碗,锅贴馍没吃她一个……她那只老母鸡是嘴上干叫唤,屁股眼不下蛋。”听了这话老华房似怒非嗔地咬着牙说:“看你乱嚼牙巴骨,我扇你娃子的嘴,”说罢弯下腰就要脱鞋,林昌见状,笑着脸,躬着身,双手抱头大声喊道:“母老虎发威了!小青年麻利跑!”

  在去下一家的路上林昌说:“华房是个好人,吃苦耐劳,勤俭执家,相夫教子,样样做在前头,年年被评为队里的‘五好社员’。她最大的特点是爱热闹,喜欢讲笑话,兴喷起来也是一套套的。老队长说她跟老歪是天生的一对活宝,地配的一副闹药,人造的俩捣鸡毛货。俗话说‘不说不笑不热闹’,你想想,田头地角十来号人歇坡时像泥菩萨似的歪着,躺着,靠着,都不言声,像个啥样?哪有半点人民公社社员的形象?街上卖红薯的还要吆喝两声咧。可人群里只要有了他俩中的一个,这位笑星就会放挂鞭炮,把那些泥菩萨炸得活蹦乱跳。

  “早二年咱这也打派仗,造反派的组织是‘大联合’,保皇派的组织是‘东方红’,两派常搞辩论,争起来脸红脖子粗的,抬一天的杠都不觉得累,极大地影响了生产,老队长心焦得慌。老队长在稻场上召开社员大会,问大家还想不想种庄稼?是口头革命重要,还是填饱肚皮重要?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谁都明白,可偏偏有那俩就了筋的货,硬说老队长是拿生产压革命,并鼓吹革命搞好了生产自然会上去,持这种观点的是极少数人,架不住多数人的炮轰,最后不言声了,‘大联合’与‘东方红’脑壳里的政治观点不一样,可‘进口’的货一样样——干的是馍,稀的是米汤。最后两派在毛主席‘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最高指示下达成了一致:白日服从老队长的生产安排,下地干活;晚上稻场上挑灯革命,展开辩论。

  “老队长说,大家的认识一致就好。我们不能搞无政府主义,各唱各的调不行,各吹各的号也不中。既然要我领导,我还是老一套:按劳分配,不出工不记工分。但还要加一条,不光不记工分,年底还要扒你的口粮——都不出工哪来的口粮?老队长的话一出口,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民以食为天’,扒口粮是最大的事!

  “好一会 ,老太从坐着的人堆里站了起来,她十分严肃地环视了一下会场,把每个与会者都装进了眼中,当然每一个与会者也都瞅见了老太那张板着的无比威严的胖脸。老太说,我是民主人士,属逍遥派。红章说扒口粮是个大事,我得表个态:搞生产七个当家八个作主的不行,得有个权威人士领导。我的嘴笨,只说一句话:我支持红章的一切革命行动。在这个讲大民主,讲‘四大自由’的年代,每个人都有政治观点,每个人都热衷表态,特别是那些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在某些重大事情上的态度是至关重要的,甚至你不表态恐怕还不中。表完态的老陈还没坐下来,贾家的子孙们鼓起了掌,紧接着曾姓家族的人也鼓起了掌。反对的有那么个把俩,但那绝对是翻不起浪花的小蚂虾。说实话,在咱庄上老陈这个老太不是惹事生非的搅屎棍,她更像个镇邪的法器。

  “老队长把这一切瞅到眼里,他那双干涩的老眼眨巴眨巴,憋了半天,忍不住还是落下眼泪。老队长挥了挥手,待社员安静下来后激动地说,我感谢老太,感谢社员们。但我还有一事放心不下:大白天你要下地干活,可街上那些‘职业革命家’挨门挨户死皮癞脸地缠着你,见天三五伙人地跟你辩论,咋办?这确实是个问题,会场又沉寂了。

  “这时华房从人堆里站了起来,从她的一脸笑上老队长宽了心:华房是个聪明人,她肯定有了好主意。当年魏国五路人马犯蜀,诸葛亮苦思冥想了几天才派出五路人马迎敌,而华房分分钟便有了退敌之策,可见她智慧过人。华房说,老队长,好办的很。就看你舍不舍得薅两根毛。老队长说只要有利生产,别说薅两根毛,扒我一层皮都行。那我说了?老队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赶紧,赶紧。华房说,我的意思:队上出俩钱,扯几尺红布,做成红袖章,每个劳力发一个。队长问,上面印啥?不等华房回答,造反派的头曾立江抢着说,印咱的‘大联合’,保皇派的头贾红山说,印咱的‘东方红’。一个说‘大联合’,一个说‘东方红’,都想扩大自己的队伍,二人争吵起来。华房挥了挥手,止住了吵声后说,‘大联合’的说你虎口大,‘东方红’的自吹牛脖粗,真是‘针尖对麦芒——尖对尖’,‘铁刷子刷锅——硬碰硬’,都是不饶人的好汉。依我看,都印!又印‘大联合’,又印‘东方红’,这样中不?众人不明就里,张张脸都是糊涂相。华房解释道,袖章的一面印‘大联合’,另一面印‘东方红’。‘大联合’的人马进村,你就戴‘大联合’的袖章,他们瞅见是一派的,就不缠你了,你下你的地;‘东方红’的人马进村,你就把袖章反过来戴,他们瞅见观点一致就不和你辩论了,你去干你的活。我这个主意看起来有点损:叫你们大老爷们当反革命的两面派,既当小爬虫又当变色龙。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毛主席最近指示,‘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咱贫下中农一样样,也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咱贫下中农的政治观点是一致的,都是批刘邓的,都是保毛主席的。咱贫下中农的奋斗目标是一致的——一日三餐吃个肚娃圆,一年四季穿件囫囵布衫。大家想想,是这个理不?不待大家议论,老华房又补充了一句,老队长,这个搞法取得经来你唐僧受用,惹下祸来我这孙猴子担当。

  “社员们在小声地琢磨这个理,老歪从人堆里站起身来,他亮着嗓子有板有眼地说,我完全同意乐天派张司令个人十分正确的见解,百分之百的革命行动,千真万确的毛泽东思想,万分英明的政治主张。东方要红就得大联合,大联合了才能东方红。我也表个态:我支持老红章!支持老华房!老歪刚一说完陈老太就站起来带头鼓掌,‘东方红’的鼓了掌,‘大联合’的也鼓了掌,在场的社员全鼓了掌。

  “人老了,眼泪有限,再说眼泪也不是唯一能表达情感的东西,这回老队长激动得不能自己,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好不容易压住了痉挛的颤抖,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感谢老太……感谢老歪……感谢老华房……感谢全体社员。末了,他兴喷了一句:哎唷……兄弟媳妇臭棋也有神仙着,老华房这一招实在高,我算服了你的啄。文革中打派仗咱队都没耽误生产,跟队长这个带头人有很大关系。当然啰,老陈是他的主心骨,老歪老华房是他的左膀右臂,没他们的支持,老队长再有能耐,一个跳蚤也顶不起一床棉被。华房是个好人,我把他当姐看。”

七、老地主

  从民兵排长贾红江和他一奶同胞的老光棍哥哥贾红海住的小院里出来,林昌指着对面一间低矮的茅草屋对小青年们说:“那里住的是本队的地主贾文明老俩口。贾文明是一九00年出身的,今年整七十岁。老俩口无儿子,只有一个妮,早嫁到南边去了。在队上他们享受‘五保户’的待遇。”

  “五保户”这个词已不新鲜了,刚才林昌带着他们看望队里的三个“五保户”时给他们讲过“五保户”的内容:保吃,保住,保穿,身体不舒坦保看病,死后保安葬。那几个“五保户”都是穷得没钱娶媳妇的、贫下中农出身的老光棍。

  计小平被镜片聚着焦的双眼,显示他孜孜不倦的求学,但这次他不是用眼睛在书本中寻找答案,而是用嘴巴求教于他人,“对贫下中农搞‘五保’还说得过去,那是阶级兄弟。对地主也搞‘五保’,叫人想不通。”林昌忙给他解释,“这事上面有文件,农村的人凡是无劳动能力,无子女,无生活保障,都可享受‘五保’待遇,包括地、富、反、坏。地主能享受‘五保’反映了我们政策的人道主义。贾文明可不是一般的地主,他的文化程度很高,是省立师专毕业的,在先他是个教书先生,我们这百十里内识俩字的都是他的学生。后来他到乡公所当了师爷,他这人心窟眼特别多,帮乡长出过不少坏主意。他在咱村买了二十多亩好田,简冲上沿那一大片都是他的。每到夏收秋收,咱村租他田地的农户将整得干干净净的粮食挑到他家,给他交租子。解放前我家是他的佃户,租他的五亩田种。”说到此林昌的眼珠失去了欢快的光泽,那瞳孔仿佛是个昏暗又曲折的山洞,里面装满了仇恨,他的脸色变得惨淡,好似深渊里弥漫着恐怖的氤氲。

  因为对农村的事孤陋寡闻而常常发出感叹,甚至惊讶的小张说:“搞了半天才二十亩田地。我以为一个地主嘛……最少有上百亩地吧?!”

  林昌仿佛《收租院》里的讲解员,对来自大城市的这些压根不懂阶级斗争的洋学生不厌其烦地解释,“在农村,不是以土地的多少来划分地主,只要是出租土地,靠收租、靠剥削他人过日子,都是地主。二队的一个地主,只有三亩田二亩地,可他是个保长,那点田地全出租了,土改时还是划了个地主。好了,不说了。我们上贾文明家瞅瞅。”

  这土坯墙茅草顶的房子的高度比一般住家户的矮点,跟小青年们住的牛棚差不多。这只有一间的屋里住着俩不光不能跳跃,而且是步履维艰的年已七十的老夫妻,要讲人均面积,它跟户户的社员差不多;而五个生龙活虎、一蹦三尺高、一跃一丈远的小青年也才住三间房。但世上的人就爱比较,跟另外几个“五保户”比,老地主肯定憋了一肚子气。老地主过去住的宅子是青砖墙,布瓦顶的徽派建筑,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它依然是村里最高的、最阔气的,据说那个“四不清”下台的大队会计贾明财,当年设计自己的新住宅时曾说,“一切效仿它,只是高度比它矮一分”——因为按辈份老地主是他的爹。如今贾文明的老宅子还立在村中,里面住着队里的那三个老贫农、老光棍、老五保,他们一人一间宽敞的大房,各烧各的灶。斗地主分田地那会满腔仇恨的贫下中农把贾文明撵出了他的豪宅,但还是分了间茅草屋给他住。

  跟知青住的牛棚差不多高的茅草屋里有一张木板床,床头有个又长又大的木箱,那是装衣服的。床脚有个小木箱,一半装米,一半装面。唯一的一扇小窗前有张吃饭的小方桌,这桌子高不过两尺,桌面一尺五见方,棱棱正正的,这是当年“不知贵贱”的贫下中农斗地主时,把它当“嫁妆”由贾文明从豪宅带到茅舍。但在识货的古玩家眼里那是件相当值钱的宝贝:瞅那“包浆”,至少有四五百年的历史;那质朴简练的样式,既便是三流的鉴定师瞅一眼也能看出是明朝的古董,材质不消说:上好的黄花梨,桌面上至少能看到十张“鬼脸”。桌边有两把用柳木约的小靠背椅,俩主人一人一把,看成色这也是一对钻石婚的夫妻,一位老翁,一位老妪。这屋里不可能出现“第三者”,多把椅子不光占空间,还是个浪费。算盘扒拉得挺精的小队会计曾修理当然想到了这一点。墙角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灶,与它匹配的锅当然也是最小号的;小锅小灶省柴火。这屋里所有的生活用品前都能冠以一个“小”字:小水缸、小案板、小煤油灯……。当然,这一切既匹配又实用,它贯穿着国家最小的核算单位——生产小队,最小的财神爷——小队会计的主导思想或者治队的理念——一个“省”字。

  那几户“五保”除了房子住的大点,其余的也是如此。

  由于采光的面积小,低矮的屋里显得很昏暗,空间有一股散发不出去的霉气,其中也有老年人分泌出来的那种令年轻人皱眉头的体臭。长年的烟熏火燎使房梁变得黢黑,屋顶的茅草和四周的墙壁已失去了本色,呈统一的暗灰色。屋里的一切摆设都没有光泽,死气沉沉的,极像一座放着殉葬物的墓穴。

  这小屋里却有一样东西引人注目:贾文明那洁白的、银光闪闪的头发与胡须。贾文明并非知青想象中那副地主的模样:要么瘦高,要么矮胖;要么长得一双闪着凶光的三角眼,八字眉,脸上总是阴沉沉的,从没有爽朗豪放的笑声;要么就是个笑面虎,见天日头高悬,一脸的笑,但尽是些阴笑,冷笑,皮笑肉不笑……笑得你骨头里冒寒气。贾文明的身材匀称,面相和善,眼睛没有恶狗的那种凶气,却弥漫着家猪温驯的光泽,他鼻梁正直得像华表,没有凶狠的尖下巴,长得很平和的门牙完好无损,仅掉了几颗隐藏在里面起关键作用的臼齿。他的皮肤红润,银发长髯,咋瞅你都看不出他曾是国民党乡公所耍歪心眼、想孬点子、出馊主意的师爷,更想不到他手上还有几条人命。

  此时贾文明坐在一把小靠椅上,两只脚放在另一把靠椅上,双手不停地按膝下的足三里穴,掐踝旁的三阴交穴,揉脚心的涌泉穴。

  “老文明,队里的知识青年看你来了。”不管同不同意,打完招呼林昌便带着五个小青年像一群鲫鱼,一个接一个地窜进了老地主的草棚子。屋里顿时充满了生气,小青年们身上的那股阳刚之气恨不得冲开屋顶,将室内的霉腐荡涤得干干净净。家里猛一下闯进六个生龙活虎的小青年,这既是空前的,恐怕也是绝后的,贾文明一时适应不了,在他还楞着的时候林昌问道:“最近身体咋样?”

  老地主缓过神来,忙将搁在小竹椅上的双脚十分艰难地缩了回来,好像那不是他的,不情愿受他支配。“哦……是林昌啊。”贾文明显得有点慌张,仿佛小偷在街上偶尔遇见了铁面无私的包拯及他手下那班令人生畏的衙吏,但他还是声音宏亮地说:“这屋里地点小,没刹坐,能坐的地点你们随意坐,随意坐。”身材瘦小、老态龙钟的地主婆杜小翠说:“老头子,人家队长问你身体咋样?”“不咋地,”贾文明坐在椅子上回答林昌的问话,“主要是这两条腿不听使唤,见天都是木的,用大底针(纳鞋底的大针)展劲扎都没感觉。人立不住,站不稳,这路怕是走不成了。路不能走,这饭也噎不进去,觉也睡不安稳了。”林昌面色冷淡,像怀着极大的不耐烦,“说球了半天,到底啥毛病?要不要请文华来瞅瞅?”面对着掌管衣食大权的父母官,贾文明实话实说,“腿不中是气血不足,经络不通;夜里老做梦是血不归心,神不安定。依我看啦,天暖和了可能好点。到时候我个竹篮,拄个牛角(小锄头)上山挖点草药。气旺了,血盈了,神安了,一切都会好的。谢谢队上的关心。”老地主信奉中医,他认为自己的病自己心里有数,最好自己摆治。

  俗话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老小老小,再往后三十年又跟小娃子一样样——睡不醒了。七十多岁的人夜里还做梦,年轻人当然感到惊奇:他梦里发了财捡了个元宝,还是走桃花运娶了个媳妇?小青年对这老头的梦极感兴趣,林和睦问他,“你夜里梦见啥?能给咱说说行不?”贾文明闭着目,右手从额头一直捊到了胡子尖,然后睁开眼,仿佛刚从梦境中走出来似的,“大前的梦见黑白无常,前的梦见牛头马面,昨的梦见魔鬼夜叉,我走到哪他们跟到哪,都是一样样:想拿铁链套你的脖颈”。“套上了吗?”“我知道一旦被他们套上就把你牵到丰都鬼城,该下地狱,该上天堂,全凭阎王爷一句话。我是不想活了,每次瞅见他们我都把脖颈伸得长长的,‘套,麻利套。我跟你们走。’说来也怪,你老老实实让他们套,他们反而不套了,只展劲地扇你俩耳光,唬你几句。你走到哪他们跟到哪,搅得你不得安宁。”

  老地主这样的“好梦”,叫林昌确实没有“坏话”说,“阎王爷不收你,你就赖着再活两年呗。”“活到这把年龄我知足了”,贾文明摆出一副说它是心满意足吧,却又是无可奈何的样子,“孔子曰,‘老而不死是为贼’,再活下去尽遭及生产队的粮食。跟贼娃子一样样。说心里话,我一天都不想活。可他死不了你有啥法?上吊,这屋梁不够高,老婆子还见天瞅着;撞墙,这墙又不厚实,我怕人没撞死倒把墙撞了个大窟窿,还得麻烦队上派工糊墙。哎哟……想死都不容易啰。”

  “你对生产队的照顾满意吗?”肖卫国的问话既有询问的亲切,又有质问的敌意,这是美国民主党的记者套共和党的总统惯用的伎俩。贾文明想都不想地回答,也可能私下这个问题他想过一百遍都不止,“满意。你不干活队上还给你粮食吃,能不满意吗?再说咱是‘五保’,队上啥都包了,没话说。林昌啊……哪天我蹬腿翘辫子了,队上也莫整厚板薄棺材的,花俩小钱买两口水缸,两缸一合,口上糊上洋灰(水泥)就妥了,这就是我的牢屋(棺材)。早点说好,像我这上了年龄的人,哪天阎王不高兴,说叫你走就得走。还是那句话,我一天都不愿意活,天天等着死。”说罢贾文明闭上了眼睛,正襟危坐,再不言声了。此时他既像禅师闭关,又似和尚打座,眼前的衣食父母和五个小青年全不放在眼里。

  见老头子不言声了,地主婆杜小翠从灶前烧锅坐的土坯上站起身来,一步一晃地走到知青跟前,她眯着昏花的老眼把五个朝气蓬勃的小青年挨着个地瞅了一遍,然后十分骄傲、非常自豪地说:“我是高中毕业生;上小学就会弹钢琴;在中学被评了三年的校花。”说罢她瘪着嘴,歪着脑壳点了两下头,那副模样极像被压了五百年刚从五指山下蹦出来的孙猴子,精灵瘦小,活蹦乱跳,神气得不得了。这些年杜小翠像个哑巴,很少跟队上的人说话,更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她用牛皮纸包裹了十八层,然后压在箱子底的那些心里话。就是些陈芝麻瘪谷子破鞋底烂布衫之类的废话,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会开金口吐玉言,因为她觉得农民没文化,不懂情趣,不会幽默。即使每星期一次到生产队保管室称口粮领烧柴,她也是个老鳖伊,天打炸雷她也不放个响屁。这下好了,队里来了五个男知青,五个见过世面、大城市里的小伙子,杜小翠完全忘记了近七十岁的年龄,仿佛自己还是个穿着校服、亭亭玉立的女中学生,一个在人生美妙无比的时空中天使般飞翔着的淑女。而面前这五位朝气蓬勃的小伙,仿佛是当年学校几百男生中追求自己最迫切的那几位白马王子,在自己优异的成绩、富贵的家庭、沉鱼落雁的颜值面前,他们彻底地屈服了。他们被自己弄得神魂颠倒,忘乎所以,甚至卑躬曲膝。

  听罢杜小翠的话林昌板着脸说:“好了!往后莫在小青年面前喷你那不光荣的历史。记住:你是地主婆!是剥削阶级的后代,是监督改造的对象。小青年们在学校是红卫兵,政治觉悟高得很,在他们面前放毒,当心开你的批判会。我的话你记住了?小青年,我们走。”杜小翠脸上的神气顿时全没了,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又被压在五指山下。

  听见林昌他们远去的脚步声,贾文明睁开了双眼,他板着老脸,就差手里拿把尺子,他像往日训学生娃子似地说:“听听你都讲了些啥?给你说了不下一万遍,‘不要提过去的事’,就是不听。毛泽东一句顶一万句,我一万句不顶一句。我的话是耳边风,左边进,右边出。这下好了吧?……不挨耳刮子心里不舒服。生得贱!”

  被林昌一席话说得透心凉的杜小翠,此时又遭到老头子的挤兑,坐在灶前伤心地哭了起来。

  看到老伴用袖子头一下接一下地抹着眼泪,贾文明的口气软了下来,“好了。过去的好日子你就不要再提了,想都莫想。死了这份心吧!哎唷……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啰。是共产党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使我彻底地死了心:穷鬼们办互助组合作社时,我日夜盼着美国人打过来……人民公社大跃进时,眼瞅着他们瞎折腾,我指望公社早点垮台……三年自然灾害还没完,邓子恢急着搞‘分田到户’‘三自一包’,眼瞅着车又要倒回去了,那时我不提有多高兴,结果咧,邓子恢受到严厉的批判,天不助我,第二年农业大丰收了……‘四清’运动,队上多吃多占的干部被整得灰头灰脑……接着就是文化大革命,修正主义的总根子被挖掉了,刘、邓受到批判。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斗私批修……难道这些还不够?你还不死心?知识青年来庄上插队落户,搞啥?为了巩固他们的政权。哎唷……连这个你都搞不清楚,还高中毕业生咧,猪脑壳!小青年刚来你就跟人家套近乎……还是林昌说的对,莫忘了你是地主婆,你是资本家的小姐。你是知识女性,人家小青年是红卫兵,红卫兵干啥的你不知道?那是专斗地富反坏右的。哎唷……我一天都不想活了,活一天,心酸一天,遭罪一天。”

  杜小翠不哭了,用袖子头抹干了眼泪,她似乎大彻大悟了,“老头子,哪天你前脚走我后腿跟……咱俩一道去另一个世界。”

  这些年贾文明仿佛是只窝在地洞里的老鼠,他时刻窥视着外面的风云变幻,期盼着他朝思梦想的晚霞出现在西边的天空。没有这个念想作为精神支柱,他这个“五保”早就上西天了。那时祝家湾还没通电,大队的那份省报是唯一的媒体。但大队办公室是“军机重地”,不经允许地富份子不能迈进一步。贾文明曾是当地国民党乡公所的师爷,自有一套窃取他需要的精神粮食的办法:大队办公室隔壁是大队供销社,办公室里过时的报纸便成了供销社卖盐卖糖的包装纸……。贾文明具有当特务的天赋:在公社除了老太数他的辈份最高,族里的晚辈一般不敢对他翻白眼;他的文化也是最高的(师专毕业),他具有一目十行的本领……。对贾文明这个有心人来说,正应了那句老话,“秀才不出门,方知天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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