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方
魏巍
第三部 风 雪
第十五章 琴声
郭祥施行手术后的第三天,渐渐清醒过来了。
担任特殊护理的小刘,显得格外轻松愉快。早晨一面给郭祥喂饭,一面喋喋不休地数说着他几天来处于昏迷状态中的“笑料”。
“嘎子连长,”她笑吟吟他说,“你知道你把我当成谁啦?”
“当成谁啦?”郭祥笑着问。
“你把我当成你们的团政委啦。”她吃吃地笑着说,“你还举起拳头喊:报告政委,我一定坚决地完成任务!我们红三连是不含糊的!……想想看,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你怕是胡编的吧?”
“你问问别人哪!”小刘朝别的伤员扫了一眼,又说,“你再想想,你把小杨当成谁啦?”
“当成谁啦?”
“你呀,你把她当成你的通讯员啦。人家给你脱鞋,你逼着人家去团部报告。人家说,我是小杨,你就说,知道,我知道你是小牛!你要不马上走,我把你毙在这儿!”
郭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咱们所长也来看你了,你想想你把他当成谁啦?”小刘又笑着说,“你把他当成美国鬼儿啦。人家来慰问你,你喊着:你上!你上!我一铁锹劈死你!……”
小刘绘声绘色地说着,还举起汤匙猛地朝下一劈,逗得别的伤员也笑起来。郭祥也像孩子一般羞涩地笑了。
小刘把落到眉眼上的一缕短发掠到耳边,又说:“现在说起来怪逗笑的,可当时就像怀里揣着二十五个小老鼠,真是百爪挠心哪!给你输血的时候,差点儿没把人急死!咱们这个护士班,血型不是A型的,就是B型的,再不就是AB型的,一查你的血型是O型的,把人们都快急哭啦。咱们小杨的泪蛋子,一个跟着一个乓乓地掉。她的血型是AB型的,她说:‘我这没出息的,真是个天生的剥削阶级呀!到真正需要我的时候就没用了。’文工团的一个女同志也来给你献血,一查是O型的,就是血管太细,像是跟针头捉迷藏似的,把人家也给急哭啦!……”
“我到底输的是谁的血呀?”郭祥忙问。
“谁的?就是她的呀!”小刘说,“人家给你输了20OCC。抽到lO0CC她的脸色就变白了。医生说:‘停停吧,你支持得住么?’她满不在乎地把头一摇,笑眯眯地说:‘你是看我这血管太保守吧,医生,你别看我这血管细,血并不少。再说,这血是给谁的?是献给一个英雄的。我的血能够流在英雄的血管里,跟英雄的血流在一块儿,真是我最大的愉快!’瞧人家文艺工作者,也真叫会说,咱就是有这个感情,也表达不出来呀!”
“她叫什么?”郭祥深受感动地问。
“她叫徐芳。”小刘说,“人家是个提琴手。歌也唱得好听着呢!乍一听,那嗓门就像广播里的。”
“唉,”郭祥叹了口气,难受地说,“人家是个女同志,怎么能让她输这么多血呢!”
郭祥把手伸在面前,久久地望着,好像要辨认出那个女同志的鲜血,是怎样在他体内流动似的。小刘送到他嘴边的一匙米汤,他也忘记喝了。
“小刘,你能把她找来么?我想看看她。”
“行行,”小刘一口答应着,“你快喝完,我马上去。”
小刘打发伤员们吃完饭,拾掇了屋子,就跑出去了。不一时,就回来说:“稍呆一会儿就来,她正在三病房给同志们拉小提琴呢。”
郭祥只好耐心等着。他觉得等了好长时间,才听门外有一个非常清脆悦耳而又有些稚嫩的声音说:“小刘,倒是谁找我呀?”
“快进来看看就知道了。”小刘笑着说。
在照满阳光的细格窗门上,出现了一个戴着军帽、身材苗条的女孩子的身影。
接着窗门呱哒一声,随着一股新鲜而凉爽的空气,进来了一个脸色红润、眼睛乌亮的女孩子。她梳着双辫,背着一把提琴。蓝色的大头皮靴上,沾了一圈积雪。
她微笑着,用乌亮乌亮的眼睛看了大家一眼。
屋子里出现了一刹那的静寂,这个美丽的女孩子的到来,仿佛使屋子里增添了某种欢悦的可是又不安的气氛。连郭祥这个一向活泼的、无拘无束的洋相鬼,也不知道从哪说起了。
“你,你是徐芳同志吧?”郭祥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是嘎子连长吧?”徐芳学着他的口吻顽皮地说。一面伸出冻得红红的冰凉的小手去跟他握手。
屋子里的人们都笑起来。
郭祥没有料到,这位姑娘初次乍见,就跟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郭祥等她坐定,又结结巴巴地说:我非常感谢你。听说,你给我输血的时候,脸都变白了……我……”
“是谁说的?”她用那乌亮的眼睛翻了小刘一眼,“小刘,准是你说的,我什么时候脸变白了?”
“你,你当时……”
徐芳立刻打断她的话,对郭祥说:“你别听她胡嘞。我这么大一个人,抽这么一丁点儿血就变色了?……我要是个男的,打仗负了伤,我还要你们给我输血呢!可是……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要是睡了一宿觉,忽然间变成个男的有多好哇!在那炮火连天的地方,同敌人一枪一刀地干,该多有意思!就是负了伤也多有趣呀!当然,当然,我又想,也别一上战场就打中我最重要的地方……”
人们哄地笑起来。郭祥笑得嘎嘎的,因为震得伤口发疼,皱了皱眉头。
“笑什么?”徐芳认真地说,“坦白嘛,有什么说什么嘛!”
小刘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还,还打仗哪!……连臭袜子都不洗,穿脏了就往被子底下一掖;衬衣扣子掉了也不缝,也这么往怀里一掖;鞋穿脏了也不刷,去穿别人的鞋子。你要说她,她就那么对你噗哧一笑……”
“你别揭人家的老底了。”徐芳也不由得笑着说,“人家不是正在改造着嘛!”
屋子里充满了欢愉的活跃的气氛。刚才那种男女之间的拘谨状态,已经被这位天真活泼的姑娘给打破了。
郭祥恢复了常态,说话也不眼望着别处了。
“小徐,”他改变了称呼,‘你是咱军文工团的么?”
“是呀!”
“我怎么没见你演过戏呢!”
“我是搞音乐的。”徐芳拍拍搁在腿上的提琴,“有时候,偶尔演一下。要我演姑娘,行;要我演媳妇儿,我就不干!”
“这是为什么呢?”郭祥笑着问。
“反正我就是不干。”她沉着脸儿,用乌亮的眼睛望着大家,“为什么我非得给人家当老婆呢?”
人们又笑起来了。
“小徐,”郭祥带着笑问,“你是什么时候参军的?”
“你瞧我像个新兵蛋子,对吧?”她瞅着郭祥。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郭祥连忙改口说,“我是问你怎么参军的!”
“说起参军,可逗人呢!”她兴致勃勃地说,“我是去年10月1日参军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日子?”她吃吃一笑,“看,你们猜不到!这还是我16岁的生日。听说国庆节定在这一天,可把我乐坏了,乐得我一跳八丈高,还在妈妈的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儿。你看多巧!多有意思!我们的祖国新生啦,我也新生啦,碰到一块儿啦!上午,我在天安门前面游行,看见毛主席把红旗升起来,许多老同志,许多解放军都兴奋得掉泪啦。我想这新中国的到来,恐怕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我也就跟着哭啦。我拿着一束紫色的西番莲,我的小泪点子就洒在西番莲上。我望着毛主席,高高地举起花跳起脚欢呼着,很想把我的这朵小花举到天安门上,举到他的胸前。我一个劲地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我的声音非常大,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着奇怪,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声音似的。下午回到家里,把花裙子脱了,想休息一会儿,一点也睡不着,心情还是那么激动。我想,就在今天,我一定要作一件不平凡的事情,应当是最美好最有意义的。就在这天半夜,我悄悄地离开家,参加了咱们的军队。……我的参军经过,要简单说呢,就是这样;如果你们不讨厌,我还可以说详细点儿。”她嘻嘻一笑。
“你说,你说。”郭祥连忙应声。
“说吧!”其他几个伤员也兴致勃勃地说。
“这可从哪儿说起呢,”她低头一笑,望着她的小提琴,“好,就从这儿说起吧。……你们猜,我小时候,在这世界上最喜欢的是什么?猜不着吧,我最喜爱的,就是好听的声音。文学我也爱,美术我也爱,一切好看的风景,好看的色彩我都爱,可是比较起来,我最喜欢的,还是好听的声音。各种各样好听的乐器不必说了,就是自然界的声音,也让我特别动心。我爱听春天早晨布谷鸟叫,我爱听黄昏时候小河哗哗哗哗的流水声,晌午的时候,一只蝈蝈在庄稼地里也叫得特别有味,夜里起了大雾,我爱听大杨树上一整夜噗嗒嗒,噗嗒嗒地向下滴水。我还爱听那高空的风声,盛夏的雷声,黄河的波涛声,暴风雨来临以前天空中轰轰隆隆的响声。我觉得它们特别叫人振奋。清明时节孩子们吹起柳哨,呜呜咩咩,乡村过年,用高粱秆儿做成的谷穗,风一吹,噼里噼崩乱响,我都觉着特别迷人。真是的,我觉着没有一种好听的声音,不叫我喜爱的。我听见这些声音,就入了迷,能站在那儿听好半天。我妈总说:‘傻孩子,你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干什么?’她不知道,这些声音已经悄悄地钻到我心里去啦。我总傻想着,如果一个写曲的人,能把这些声音都写进音乐里该有多好。也许我将来能把这些写进去吧。在乐器里面,各种乐器,大鼓,小锣,管子,胡胡,各种琴类,我没有一样不爱。要是比较起来,我最喜欢的要算小提琴了。为了买一把小提琴,我哭了36次,才到了手。因为我父亲死了以后,家里很不富裕,买一把好提琴,要好多钱哪。我买到小提琴那几天,夜里连觉都不愿睡了,整半夜拉着它,早晨醒来,发觉我还抱着它睡昵。我在学校里简直是混日子,那些乱七八糟的功课,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一天到晚想着我的提琴。这都是解放以前的事情。解放以后,咱们军的文工团到我们学校演出,你不知道我当时瞧着他们多羡慕呀!特别是那些女同志。穿着军衣,梳着双辫,在马路上咔咔一走,多神气呀!她们把我的魂儿都勾了去了。我就三天两头去找她们。她们还听了我的演奏。她们说我拉得不错,很有才能,就是内容不好,只是一派田园牧歌,既没有旧中国人民的苦难,更没有人民的斗争。她们说我还不懂得生活,不懂得革命。她们给我讲了许多英雄故事,许多她们在前线上的活动,还给我抄了许多革命歌曲。一下子给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我拉着那些革命歌曲,革命英雄们的形象像高高的山峰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从聂耳、冼星海的曲子里,像真的听到了黄河的涛声,战斗的炮火和千军万马的呐喊。我想着,什么时候我也像这些女同志一样,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同我们的英雄们在一起战斗,一起前进呵!这才真正是人生最有价值的事情。那些女同志参军的时候,不正是我这样的年龄吗!我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呢,这个念头一产生,就再也去不掉了。可是同我妈妈一谈,妈妈却不同意,这样一直拖到我刚才说的10月1日这天。这天晚上,我像着了魔似的,再也抑制不住了,我决定用最大的努力来说服妈妈。谁知道跟妈妈一提,妈妈哭啦,她说我爸爸死后,她带我长大是如何如何地不容易。我看不能说服她,灵机一动,就说:‘妈妈,你放心吧,我不去也就是了。’她说:‘好,这样才是好孩子呢。’到了半夜,我怕她没有完全睡熟,就故意地咳嗽了两声,听听没有一点动静,我这个‘好孩子’,才轻手轻脚地起来,就像小耗子似的,悄悄地从墙上取下小提琴,背在身上走了。一直走出胡同口,我才回过头来,鞠了一个躬,说了两声:‘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
“不简单!不简单!”郭祥又是赞赏又是鼓励地说。
一个伤员指指她腿上的提琴,插嘴问道:
“这就是你带出来的那把提琴吗?”
“是呀!”她用手抚摸了一下已经破旧了的黑皮琴套,又接着说,“要说决心哪,不能说没有;要说锻炼哪,可就差得太远太远了。简直等于零。这次抗美援朝,我的情绪真是高极了。我坐在鸭绿江边,望着滚滚江水,我想呵,想呵,在那过去的年代,中国的革命英雄们,中国的劳苦大众,创造了多少震天动地的革命业绩!只要一想起这些,我的心就像我的琴弦一样颤动不停。我想,我为什么出生得那么迟呢?为什么我不早几年赶上那轰轰烈烈的战斗呢?我究竟是块钢铁还是一块废渣昵?现在好了,伟大的战斗到来了,一个最好的锻炼考验的机会到来了。我一定要锻炼,要考验,要同英雄们一道前进。我一定要把自己锻炼成为一块钢铁,哪怕不是第一等的优质钢也好,但是绝对不能成为一块废渣。我坐在鸭绿江边,听着对岸的炸弹声,看着对岸的火光,我甚至想到我和我的小提琴一起倒在血泊里,可是小徐芳不是在血泊中悲伤而是在血泊中微笑。唉,唉,你简直不能想像我激动到什么程度!就在这种心情下,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还附了一首小诗……”
“什么诗呀?”郭祥有兴致地问。
“算啦,算啦,说这干什么!”徐芳低下头吃吃一笑,有点害臊的样子。
“说一说嘛!”伤员们催问。
“你们可不要笑!要笑我就不说了。”
“念一念看!”
“一共也就是那么四句儿。”
徐芳非常不好意思地慢腾腾地念道:身为中华女儿,来到朝鲜战场,一旦壮烈牺牲.且莫哀怨悲伤。徐芳念过,把头一低,笑着说:“看你们这些人,多臊人哪!”“诗写得不错嘛!”大家笑着说。
“什么不错呀,”徐芳说,“倒闯出祸来了。我妈接到信,就哭起来。她老人家不看这个‘一旦’,只看这个‘牺牲’,还跑到天桥找到张铁嘴去算了卦。你看,这完全是没有意料到的。”
“你当时不提什么牺牲不牺牲的,可能好点儿。”郭祥抑制着笑说。
“对呀!对呀!可是当时太激动了呀!”徐芳说,“现在看,首先想到牺牲.不首先想到胜利,这种情感本身就有点儿不太健康。不不,很不健康!你说对吧?”
郭祥笑了一笑。
“你,你这个嘎连长怎么不说话呀?”徐芳说,“你在战斗里是怎么想的?”
“我啊。”郭祥笑了一笑,“我只有一个字儿:狠!我捉摸的是,怎么能多敲掉它几个!”
“生死问题,你一点儿都不考虑?”徐芳乌亮的眼珠闪也不闪地望着郭祥。
“生死?”郭祥一笑,“我这一百多斤,撂哪儿算哪儿,反正跑不到地球外面去。只要对人民有利,我就干。革命少我一个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徐芳把乌亮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郭祥,深思着,显出无限景慕的样子。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皮小本子,把郭祥的话抄在扉页上。
郭祥怪不好意思,把头一偏:
“咳.你抄这个干吗?这些平常话!”
“不不。”徐芳咬着下嘴唇儿抄自己的,抄完了才说,“这可不是平常话。很可能,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一个人要是把自己看得太重,是不会有牺牲精神的。你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
“对,是这个意思。”郭祥兴致勃勃地说,“干革命,豁不出一百多斤儿不行!集体利益,个人利益,哪头轻哪头重,绝不能含糊。人民大众本来是‘一万’,你看成个‘一’,自己本来是个‘一’,你看成‘一万’,这就非出毛病不可!一个人如果老想着我多么了不起,我一死地球就不转了,他怎么肯为大众去牺牲呢?好战士死了千千万,从个人说生命是停止了,可是斗争胜利了,历史前进了,人民大众生活得更好了,革命向前发展了。这就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代价。……”
“毛主席说:‘人应该毫无自私自利之心。’”
“对,对!就要这样。”
“咳,”徐芳叹了口气,“比起你们,真叫人惭愧死啦。我这人一会儿骄傲得不行,一会儿又泄气得不行。这次文工团分做两半儿,一半儿到前方,一半儿到后方。没想到把我分到后方,我就怄气,觉得上级瞧不起我。谁知道来这儿一考验哪,我觉得处处不如人家。特别是小杨,人家真是一枝开放在炮火硝烟里的红花,而我不过是一棵可怜的小草儿。人家不管作什么事儿,都毫不犹豫,真是英勇果敢,快马利索。你就说洗血衣吧,人家砸开冰窟窿,一洗就是几十件,把手冻得像小红萝卜似的,叫冰渣儿划成小血口子,也不喊一声疼,叫一声冷,还哼歌呢,可我呢,一看那么多的血,就不敢正眼去看,就捧着血衣哭啦。小杨说:‘小徐,你是不是嫌脏呀?’我说:‘我怎么会嫌脏呢?这是革命战士的血,这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可是他们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呀?’小杨说:‘傻妹子,革命是要代价的呀,没有这么多人流血,革命怎么能胜利呢!’我就把我的眼泪和战士们的鲜血一起冲洗在冰水里。……你看,这也是一个感情问题。平常我以为自己很聪明,在实际工作里,却不如他们有办法。伤员们乍来,没有大小便器,这可怎么办哪,急得我直想哭。可是人家小扬,仰着下巴颏儿,眼皮翻了两翻,就说:‘别犯愁,你跟我到山上去。’我想,山上有大小便器呀?就跟着她去了。我们爬山越岭,到了战斗过的地方,小杨从雪地里扒拉出许多美国兵扔掉的罐头盒子,还有好多死美国兵的钢盔。小杨笑着说:‘你看,这不是大小便器!’把我也逗笑了,我说:‘小杨姐,你可真有办法。不过当初那些造钢盔的人,可是没想到它还有这样的用处!’我俩咕咕嘎嘎地在山头上笑了好半天。你们现在用的不就是这些东西吗?恐怕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个医院用美国兵的钢盔来做大小便器吧!……”
郭祥他们嘿嘿地笑着。徐芳又讲下去:
“可是叫我给伤员们去接大小便的时候,唉呀,我觉着真个要臊死人了。小杨就对我说:‘勇敢一点儿!小徐,勇敢一点儿!这都是咱们的阶级弟兄!这都是咱们的亲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害臊呢!’她这话果然很灵,我也就不那么害臊了。可是我去接大小便,不是使劲捏着鼻子,就是戴个大口罩。端着大小便往外走,把胳膊伸得直直地,远远地,看也不看就倒出去了。这是为什么?这还不是嫌臭嫌脏吗?人家小杨,就一点儿也不嫌脏,一切干得挺自然。她对我说:‘小徐,你慢慢就习惯了。世界上只有脏的思想,没有脏的工作。我们小时候,妈妈给我们擦屎刮尿,没有人说妈妈的工作是下贱的,妈妈也并不嫌我们脏呀!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她从心里爱我们。只要我们从心眼里热爱我们的阶级弟兄,也就不嫌脏了。’听小杨一说,哎呀,我觉着我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我的思想实在太差劲了。想起这,我真惭愧死啦!为什么我就不能跟她一样?”
“这得慢慢来呀!”郭祥笑着说。
“我知道,你这是安慰我呢!”她翻了郭祥一眼。“我去年16今年17,比刘胡兰牺牲的时候还大两岁呢。”
“你 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是问我的家庭成分吧?”她机灵地一笑,“小资产阶级呗!干我们这行的,你不用问,十个有八个是小资产阶级。我爸爸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员.已经死了,像我这成分还要算好的哪!”
他们正在热烈地谈着,只听厨房间里扑通一声,把人们吓了一跳。一看,原来小刘坐在小凳子上打盹,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去了。人们不由得笑起来。徐芳急忙要去扶她,她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揉着眼说:
“真把人困死了。将来胜利回国,我非睡它个八天八夜不行!”
“我今天替你值夜班吧。”徐芳说。
“你呀!你睡得像个死猪,把你卖了还不知道谁卖的呢!……你在这里净穷扯些什么呀?干吗不把你的宝贝提琴拉一拉呢?”
她的建议立刻得到热烈的响应。
“好好,小徐拉一个吧!”大伙纷纷说。
“拉个什么曲儿好呢?”她歪着头儿。
“来个《雪花满天飘》吧!”郭祥兴高采烈地说,“我最喜欢这个歌儿了。”
“我也喜欢这个曲子。”徐芳说,“我一拉起这个曲子,我自己就好像看见满天飘着雪花,刘胡兰提着一个竹篮,带着笑,正在那山野路上走呢!”
徐芳说着,把她那不长不短的乌黑的发辫扔到后而,打开黑皮琴套,取出一把擦拭得十分光洁的提琴。她调了调音,就把那红润的脸儿微微一偏,轻轻地贴在提琴上演奏起来。
这是多么优美的悦耳的声音哪!郭祥、小刘和那几个伤员的脸上,都不自觉地出现了微微的笑容。开始郭祥还想,这么一个小小的东西,怎么会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来呢,究竟是那几根丝弦的奥妙或者是她那奇异的手指呢?接着他就忘了这个念头,随着那乐曲的抑扬,郭祥的面前好像飘起了漫天的雪花,一个英勇果敢的姑娘,正面含笑容,提着竹篮儿行走在那山野路上,她的身上也像披着一层美丽的雪花似的。……
徐芳演奏的第一段,只是乐曲,演奏第二段的时候,就随着乐曲轻声唱了起来。她的音色,真是奇妙无比,也许因为年龄的缘故,略显尖嫩一点儿。大家正沉浸在美的享受中,突然听到门外有一个声音叫:
“徐芳!徐芳!”
叫喊的人,声音里似乎还带着一点不满的意味。
“徐芳!你出来一下!’外面又喊。
“你们文工团的谢同志叫你呢!’’小刘说。
“讨厌!”徐芳只好停下来,带着愠怒,蹬上鞋子,走出去了。
门口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个头不高的青年。他穿着军衣,围着花围脖儿,白暂的脸孔上还戴着一副黑边眼镜。
徐芳走到他面前说:
“谢福畴!你叫我干什么?”
“我想跟你谈谈。”他笑着说。
“你没听见我正给伤员演奏么?”
“没有听见哪。”他扬扬眉毛,“要是听见,我怎么能打断你哪!”
“你有话快说。”
“咱们到那边谈好不好?别吵了人家伤员。”
徐芳跟在谢福畴后面,来到离病房稍远的地方。
“你快说吧!”徐芳说。
“小徐!”谢福畴亲切地说,“你看,咱们来到这儿执行任务,时间不短了,也许快回去了。团里规定,叫咱们创作个小歌剧,现在还没有影儿。每天不是上山砍柴.就是端大小便,回去可怎么交账呀?”
“依你说,这大小便就不要端了?”
“不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谢福畴分辩说,“这里都是我们的阶级弟兄,我们能够为他们服务,这是求之不得的,是我们一生莫大的荣幸。你最初还有点儿嫌脏,我连眉头都不皱,这你是知道的。问题是这两项任务都要完成。如果光是照顾伤员,我们文艺工作者同一般的护士还有什么区别呢?现在虽然艰苦,睡眠严重不足,还是要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挤出一部分时间来搞创作。而且我们搞出的东西,艺术性还不能太低。你觉得怎么样?”
徐芳垂着头,没有说话。
“徐芳,”谢福畴轻声地唤了一声,走近她,“我觉得,最近你对我的态度是不是有点儿冷淡?”
徐芳仍然不响。
“我觉得,我们之间是否产生了什么误解?”谢福畴望着她,显出一副痛苦的样子,“我觉得,你从前对我并不是这样的。你从前曾经给了我许多鼓励,也给了我较高的评价。尤其是决定出国的前夕,我在咱们文工团第一个报名,还写了血书。虽然上级不提倡这个,但我确实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我觉得我必须这么办,才能表达我的决心,表达我对党的热爱!在旧社会,我也是一个穷孩子出身,是贫农成分,我尝够了人们的白眼。我只是靠了一个亲戚的帮助,才上了几年大学。如果不是党解放了我,我有什么出路?我觉得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党的恩情。因此,党的号召我必须积极响应,我必须报名参战。你那天晚上看见我写血书,把你感动得哭了,你说我是一个有革命志气的青年。我难以形容内心是多么感激你。我觉得你的鼓励给我增加巨大的、无比的力量。在我的内心里,对你充满了崇敬。我认为你是一个少见的女子。你有崇高的思想,火一般的热情,和不同寻常的艺术天才!你的提琴有着无限的前途,将来成为第一流的小提琴手,我敢肯定是有希望的。你的……”
“谢福畴!”徐芳涨红着脸打断他。“你倒是想说什么呀,你直爽点儿。”
“我我…”谢福畴的眼珠在眼镜后面转了一转.然后停在眼镜边上望着她,“我这是蕴藏在内心里的感情。如果不把它说出来,是不对的。真的,我觉得你对我的每一句话都有莫大的价值。我已经发现,我在生活里不能缺少你对我的鼓励、安慰、批评和劝导。假若没有这一切,我就会觉得寂寞和难受。可是,可是我觉得你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也许我的神经有点儿过敏,而你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不过,从我主观上感到,来到这里以后,你对我没那么亲热了,而对那些伤员们,对那些对你毫不了解的人,倒是亲近得多。徐芳!我希望向你说明,我俩彼此之间还是比别人更了解。从文工团的人说,也没有比我俩更了解的。我俩的感情……”
“哈哈,你对我还安着这个心哪?”徐芳冷漠地笑了一声,“要知道你这样,我早离你远远的了。”
徐芳说过,扭头就走。
“徐芳!徐芳!”谢福畴追上来说,“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要求你马上确定什么关系呀!”
徐芳不理.继续走着。
“你等一下!你等一下!”谢福畴着急地说,“咱们那个小歌剧,我已经有个构思,咱们研究一下不好吗?”
“你自己研究去吧。”
徐芳说过,就回到郭祥所在的病房去了。
在她的背后,是一对充满着冷漠而恶毒的眼睛。
第十六章 雪夜
雪夜。在前方,也有动听的锣鼓声。
锣鼓声总是很喜欢人的。一听它那“咚咚锵,咚咚锵”的声音,就立刻带给人一种欢乐的情调。这一点,别的乐器就难以媲美了。这大概是因为,只有欢乐的人才肯去击打欢乐的锣鼓。当然,也有人觉得它太聒噪了一些,可是你在远处听它,尤其在深夜听它,你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它比笙箫管笛更令人振奋,但却同样的韵词悠扬。
现在周仆正坐在知琴里的一个茅屋里,守着他那盏旧马灯,动情地听着远远近近的锣鼓声。这是各连的战士们,正在赶排节目,准备明天的庆功大会。几天以前,各兄弟军已经从100公里到180公里的远处,隐蔽地突然地迫近了三八线。一场新的搏战就要开始了。
二次战役结束以来的十多天里。周仆虽然忙碌,但却特别愉快。整个师的穿插成功,受到了志愿军司令部的通报表扬。本团虽然因为陆希荣的事件受到批评,但整个成绩是肯定的。红三连的事迹轰动了全师全军,军党委决定给全连记一大功,并且准备赠“红上加红”的锦旗一面,明天由军政治部主任前来授奖。三连在缚龙里表现出色的干部和战士们,如郭祥、花正芳、王大发、乔大夯等都记了大功。带火扑敌的烈士们追赠了英雄称号。军的油印小报《古田报》专门发表了《学习红三连的战斗作风,作到攻如猛虎守如泰山》的社论。整个部队充满着喜悦和欢腾。周仆是一个敏锐的人,他很懂得抓住当前的有利形势,就像军事上扩大突破口那样,把部队从实战中生长起来的强大信心和战斗意志变得更加坚韧,并且把它注入到下一次战役中去,使它进一步开花结果。
在这期间,陆希荣的问题也得到了处理。师党委根据批判从严、处理从宽的原则,党内给以留党察看的处分.行政上降职.到第六连担任连长,在下一次的战斗里继续考验。
周仆正在准备明天庆功大会的讲话,电话铃叮叮铃铃地响起来。
他拿起耳机,是师长的声音。
“老周哇!派出的侦察组回来了没有?”
“可能快回来了。”周仆听出师长的声音有些焦急.又添加说,“等他们回来,我立刻向您报告。”
“千万不能大意。”师长说,“如果回不来,要再派一个侦察组去。你知道,这件事关系到全军的行动。”
周仆连声答应,又宽解地说:
“现在雪下得很大,我量了一下,已经有一尺深了。我估计咱们最担心的事情,可能没有问题。”
“靠估计不行!”对方纠正道,“我刚才也到外面走了一下,雪是不小,但是风并不大。现在风比雪重要。能够厉厉害害地刮上半夜才好。”
“请首长放心吧,”周仆说,“如果两个小时内他们回不来,我马上再派一个组去。”
说完,他挂上了耳机。
周仆原来的构思被打断了。他的心飞到了几十里外白茫茫的临津江畔。现在离新的战役发起只有两天时间,而这条江水还没有完全封冻。据昨晚报告,靠近江的两岸倒是结冰了,但江心的激流,却翻滚着黑魆魆的波浪。这正是全军上下所一致关心焦虑的问题。
周仆在屋子里呆不住,披上他那件半旧的羊皮大衣正想到外面看看,只听门外喊了一声报告,是陆希荣的声音。
“政委在么?”他在门外低声地说,带着可怜的音调。
“你进来吧。”周仆说。
他在门外扑打了雪花,脱去靴子,弓着腰走了进来,带着从来少有的恭谨打了一个敬礼。
“政委,我想找您谈一件事。”他脸色忧戚地说。
“坐下谈吧。”周仆说。
他拘拘束束地坐在周仆的对面。
“政委,我想向您声明,我对您并没有意见。”他望着周仆,显出十分诚恳的样子,“过去,我总认为您打击我,现在我从内心里觉得我的认识错了。您不但不是打击我,而且是真正的关心我,爱护我。通过这次教育,使我认识到您那坚强的党性。我参军这么多年了,经历过的政委,也不是一个两个了;我不是故意当面奉承您.像您那高度的原则性和爱护干部的精神,的确是很少见的。 ”
“你究竟要谈什么事呀?”周仆皱皱眉,平静地间。
“我的错误的确是极端严重的。”他停了停,显出十分痛心的样子,“其实我的毛病,政委您早给我敲过警钟了,可是我不自觉,一直沿着错误的道路走。我要早听了政委您的话,也不至于发展得这样严重,现在回想起来,真叫人痛心!”他低下头去,掏出手绢拭了拭眼睛,“就是在这次犯错误以后,您还万分诚恳地耐心地来教育我,挽救我。政委这样对我,真使我说不出来的感动,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政委……”
他说着说着,哭出声音来了。
“快不要这样。”周仆说,“问题不在于犯这样那样的错误,更重要的是对错误的态度。革命的道路还长得很,只要真心改正,还是来得及的。”
“政委,你不要误会呀,政委,我这可是真心改正呵!”他抬起头望望周仆,敏感地分辩着。
“是真心就好。”周仆点了点头,“你找我,还有没有其他的事?”
“有件事 我想请政委帮助。”他吞吞吐吐地说。一面从口袋里取出一封揉皱了的信,交给周仆。
周仆展开信,就着马灯来看。
“你仔细地看看吧,政委,”他忧伤而又气愤地说,“我真万万没有想到,在我处境最困难的时期,接到小杨这样的来信!你瞧瞧,她把侮辱的字眼,什么‘怕死鬼’,什么‘个人主义’,什么‘罪恶’,都加在我的头上!她说她把我看错了;依我看,我是把她看错了!就是普通的同志关系,应该在这样的时候,来增加我的痛苦么?依我看,她同我脱离关系,原因并不在这里,这不过是一种借口!”
周仆把信交还给他,神情严肃地问:
“那末,依你看,原因在哪里呢?”
“这不是很明显吗?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他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她是听说我降职了,如果我还是营长,她就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当然,也还有另外的原因……”
“什么原因?”周仆凝视着他。
“这不必再说了,我过去向首长反映过这个问题。”
“你说的是她同郭祥……”
“就是这么回事。”他气愤地说,“我接到这信,已经三天二夜没合眼了,我翻来覆去地分析这个问题。我敢肯定出不了这两个原因。”
周仆半晌没有说话,抑制住愠怒,冷冷地说:
“那么,你要求我帮助什么呢?”
“她脱离,我不脱离!”
“你对她印象这样坏,为什么要同她保持关系呢?这是什么问题?”
陆希荣没有即刻作出回答。
“你可说呀!”
“我……_我……”他嗫嚅了半天,仍然没有能够讲出来。
周仆瞪了他一眼,问道:
“那么,你要我作些什么事呢?”
“我要求政委:以党委的名义给她去一封信,指出她这种思想是要不得的!”
周仆已经按捺不住了,但仍极力用平静的语调说:
“不行!”他把手一挥,“这是个人问题,你不要想利用组织来达到你的目的。”
“组织也应当关怀个人哪,政委!”
“组织应当关怀个人,但是个人任何时候也没有权力把组织当作利用的工具!”周仆望着他说,“陆希荣同志,你参加了这么些年的革命,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党员,但是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组织。你把一切关系都看成是个人的利害关系,组织在你眼里不过是可供利用的工具!我对你说,你们的关系能否维持,个人可以商量,组织也可以帮助调解,但是想利用组织这是办不到的!”
周仆显然有些激动,又继续说道:
“同时,我还要奉劝你,在党内生活中,还是要老实一些,不要从个人利害出发,在背后随意地诬蔑一个同志。你刚才谈到,你对小杨的印象那样坏,可为什么又抓住她不放呢?问你,你没有回答。你是不是以为她给你增加了痛苦,你也拖住她,来给她增加痛苦你才愉快呢?”
陆希荣突然改变了刚才毕恭毕敬的态度,满脸愠怒地说:
“好吧,那我们就谈到这里。”他立起身来,“我现在才明白,我俩任何时候都没有共同语言。我还想坦白地告诉你,周仆同志,你虽然可以当政治委员,上级也很重视你,但你并不能理解人,理解人的痛苦,我在你领导下工作是不愉快的。”
他说过这话,哗啦推开屋门,急匆匆地走出去了。
两个小时以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二营教导员李芳亭报告说:陆希荣在查哨时被特务打伤,倒在雪地里。
周仆立刻打电话,命令团保卫股长前去搜查。
过了一段时间,电话铃又急促地响起来。保卫股长要求周仆最好能够亲临现场。
周仆喊起了小迷糊,匆匆披起了他那件旧羊皮大衣,出了门,沿着山径向靠近沟口的一簇人家走去。夜色被雪光照得相当明亮,但是雪很深,山径完全被大雪掩盖住了,没有走出几步,雪就灌到靴筒里。大雪仍在继续飘落,大朵大朵的雪片不断地飞到脸颊上。
周仆赶到二营六连的驻地,陆希荣已经被抬到屋子里去了。大门口站着一簇人正在嘁嘁喳喳地低声议论。周仆赶到跟前一看,这里有二营教导员李芳亭,保卫股长李刚,政治处主任马骏,还有团卫生队的医生和几个担架员。
“特务捉住了没有?”周仆忙问。
“捉个鬼吧!”那个低矮粗胖的保卫股长冷笑了一声,“这是自伤。”
“自伤?”周仆一惊,“确实吗?有根据吗?”
“这种事别想瞒我。”保卫股长摸摸他的少白头,又冷笑了一声,“你去看看,连伤口都是黑的。”
“的确是自伤。”医生也说。
“要搞确实。”周仆说,“这种事可不能马虎。”
“这还有什么不确实的?”保卫股长说,“他还事先伪造了特务的脚印,结果一直是他老先生自己的脚印。……这个怕死鬼还真是煞费心机哪!依我看,他还是没有经验。”
周仆怒火上升,推开院门,大步闯到屋子里。
陆希荣长长的身子蜷曲在地上,正在大声小声地呻吟。一看政委进来,哼得更起劲了。
“政委呀,政委呀,”他带着哭腔喊.“我这个人怎么这样倒霉呀!……眼看新的战役要打响了,我下定决心要进一步地考验自己,洗刷自己的错误.没想到狗特务一枪就把我扣倒在雪地上了!”
周仆弯下腰往他的裤腿一看,果然腿肚子上黑乌乌的一片。
“我,我真倒霉呀,政委,”他还在喊,“我真想不到呀!”
“你真不觉得可耻!”
周仆厉声地说,把门一关,就走了出去。
“把他马上送卫生队!”他吩咐人们,“处分问题以后另外讨论。”
“他们都不愿抬他。”医生指指几个担架员说。
“让他自个儿走吧!”一个担架员说.“我是干革命来的,不是来抬怕死鬼的!”
“我还怕脏了我的担架呢!”另一个说。
“还抬他干什么’”第三个说,“这种人你只要让他到后方去,叫他在地上爬他也干。”
人们止不住哄笑起来。
“快抬走吧!”周仆把手一挥,“他不愿革命,就让他走。这种渣子,什么时候都会有的!”
“叫抬就抬吧!”几个担架员抬起担架,嘟嘟囔囔地朝院里走。
周仆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
“看起来还是估计不足,想不到他会走这一步。”
“这也难怪。”李芳亭说,“他感到他追求的一切都破灭了。前几天,他降了职来到六连,我就赶快跑去跟他做工作,劝解他,安慰他,他反而说:‘老李,你别再给我上政治课了,我一切都完了:你们都是前程远大的人,你们就好好干吧!’……瞧,这是什么话!”
周仆点点头说:
“确实,这是一个个人主义者的毁灭!”
周仆回身向团部走,胸脯里像塞了一团脏东西似地恶心和难受。
走了不远,忽听前面路边有人唤他。是侦察班长老牛的声音。周仆大步赶过去,见雪地里站着三个人,浑身上下都是雪,像二尊白皑皑的石膏像一般。
“你们可回来啦!”周仆抢上去同他们握手。一只只大手,全冻得像冰棍似的。
“没问题啦,政委,没问题啦!”老牛兴奋地说。
“江心也封冻啦?”
“都冻住了!”
“冻得结实不结实啊?”
“结实极了!”老牛说,“我们在冰上爬到江心,江面上的冰咔叭咔叭直响,这里一声,那里一声,我们生怕冰薄,把我们漏下去.后来我们站起来,跺一跺脚,没事儿,跺了好几十脚也没事儿。正在这时候,哧地一声来了一发炮弹,在附近爆炸了。我走过去一看,冰窟窿呼呼地朝外冒水,伸于往下一摸,冰层足有半尺来厚,别说是人,就是大炮也过得去!我们当时真想把这冰背一块叫来给首长看!”
周仆高兴得哈哈大笑,从内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热爱,他真想用双手抱着来亲亲这些可爱的战士们。
“你们到南岸去了没有,”周仆又问。
“上啦,上啦,”老牛说,“我们还怕别的地方冻得不实,一直爬到南岸。身子也冻麻了。这时候,要能站起来跺跺脚,活动一下,搓搓手,那可太美啦!可是我们动也不敢动,我们要享这个‘福’,暴露了秘密可不是玩的。这个滋味,可不如打几个冲锋痛快!”
“好好,我马上把这情况向上级报告。”周仆又亲热地握握他们的手,“你们赶快吃饭休息去吧!”
周仆心中十分愉快,迈开快步向团部走去。敌人的夜航机在云层里时远时近地嗡嗡着,丢着照明弹。在照明弹的亮光里,可以看到大朵大朵的雪片,好像万万千千只白蝴蝶,得意洋洋地翩跹飞舞。各个连队赶排节目的锣鼓声,也显得更加起劲,更加动听了。
第十七章 狂欢声中
志愿军总部充满一片欢快的气氛。
第三次战役,于1950年的除夕之夜突然发动,迅速突破了敌三八线的防御阵地。中国人民志愿军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经过连续七昼夜的进攻,前进了80至110公里.歼敌一万九千余人,将敌驱赶到北纬37度线南北地区,使汉城又重获解放。这一胜利使全世界为之震动,敌人内部吵成了一片,而全世界的进步人士却眉开眼笑。许多人都认为,把敌人赶下海去,解放全朝鲜,已经是指日可待,而坐在志愿军总部的这位53岁的光头军人,披着件旧大衣在雪地上转来转去,经过反复考虑,却下了一道命令,让他指挥下的数十万大军断然停止追击,就地休整。
二次战役之后,志愿军总部已经移到平壤附近的君子里了。彭总也就离开了他那个半山坡上的木屋.搬进这里的新居。由于他在个人防空上那种众所周知的不在乎的态度,早有人向军委反映,毛主席和周总理都来过电报,要求指挥所“速建坚固的防空洞,万勿疏忽”。指出“疏忽”已经是一种批评,“万勿疏忽”那就带有足够的严格意味。参谋长拿到这样的电报,自然笑逐颜开,彭总也就失去了最后的抵抗能力。但是也考虑到这位司令员不愿住防空洞的心情,于是聪明的参谋长就想了一个办法,紧紧衔接着右洞口,盖了一间木板房。里面是洞,外面是房,平时就在房内办公,遇到空袭,不用出屋就到了洞内。这无疑是一个绝妙的折衷方案,彭总自然乐于接受。于是他就搬到这个新居来了。
由于小张的辛苦经营,室内已经布置得很像样子。四处板壁上糊了旧报纸,挂着军用地图。除了那张遭子弹打穿又经过补缀的行军床外,小张还用空子弹箱垒了一个颇大的写字台,上面铺着黄色军毯,摆着他那个象牙包边的放大镜和大铜墨盒,乍一看相当堂皇。窗外,树木不少,如果是夏天,浓密的绿荫将会严严实实地盖住这座新居;而现在不过是疏枝朗朗,霜花满树而已。
今天,彭总显得特别悠闲。昨晚我驻朝大使来电话说,苏联大使将于今天前来拜访,但不知何时可到。今天又是星期日,没有计划别的事情。小张升起了一大枯木炭火,给彭总沏了杯湖南绿茶。彭总一面喝茶。想起了几乎忘记的前几天吩咐小张的事。原来小张在家里有一个未婚妻.在兰州时彼此通信很勤,前几天,彭总忽然发觉小张很长时间不去信了。彭总问起这事,小张满不在乎地说:
“我已经去过信,跟她吹了。”
“为么事吹了?”
“我嫌她土。”
“噢,你嫌她土?”彭总火了,“我问你,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晓得我是干什么的?告你说,我就是捋扁担出身。没有农民,我们能把天下打下来吗?”
小张挨了一顿猛批,不言声了。沉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
“我本来还是挺喜欢她的,就怕将来别人说她土。”
彭总哼了一声,指着他说:
“土?我看就是有点土气好。刚进城几天,你就忘了本。明天赶快给她去封信道歉!”
小张连忙点头答应。但是,因为军务繁忙,彭总却把这件事忘了。今天才又想起来。
“小鬼,我跟你说的那封信,你写了吗?”彭总喝着茶问。
“写了。”小张红红脸说。
“能给我看看吗?”
小张很不好意思地从上衣口袋里把信掏出来。彭总戴上老花镜,接过信看道:
小绵同志:
我狠对不住你。我们的事叫首长知到了,我认识到自己鹘误了,我狠难受,我是一个革命战士,这是不应该的,我愿和你好,请你元凉。
张秋囤1951年1月7日
彭总看完信,点点头说:
“这就对头了嘛!就是错别字太多,来,我替你改改。”
说完。他烤了烤手,从桌子上捡了一支粗大的铅笔,把里面的错别字一个个改正了,还指着这些字对小张说:
“知道不能写成这个‘到’,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错’字你也给搬了家,来来,我看着你写一遍。”
小张红着脸,接过铅笔,像拿着几十斤重的东西似的,一笔一画,把几个错字都重新写了一遍。彭总笑着说:
“后面再添个‘敬礼’呀!想想还有别的话没有,真是个傻家伙!”
小张嘿嘿一笑,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响,就慌慌张张把信收到口袋里。彭总抬头一看,几位副司令员已经说笑着走进来。冯慧手里还提着一个小白口袋,他在彭总眼前晃了一晃,笑着说:
“今天是个空儿,咱们杀一盘吧!-’“好,杀一盘!你这个臭棋……”彭总说。
“嘿,先别这么说,咱们二盘两胜,定个名次,由老秦当裁判,往后就别瞎吹了。”
“好好,由秦鹏当裁判。”
冯慧在桌案上把棋盘铺好,然后解开小白口袋,哗哗啦啦就把那又白又大的象牙棋子倒出来,这副象棋,是林青特为彭总从国内带来的。因为彭总没有别的嗜好,偶有空闲,也就是看看书下下棋罢了。没有想到这副象棋,倒为他们送走了不少令指挥员担心不安和焦虑难捱的时间。今天彭总看见阵势摆开,非常高兴。第一轮就由他同冯慧对阵,两个人分坐在桌案两侧,秦鹏和滕云汉坐在桌案正中观战。小张给每人沏了一杯湖南绿茶,炭火红得像桃花一般好看,室内真是温暖如春。
彭总与冯慧是老对手,各人都很熟悉对方棋路,所以下起来就像急风骤雨挟着冰雹,棋盘上一片乒乓之声。很快彭总就胜了一局。那冯慧也不甘落后,接着也赢了一盘。第二盘是关键的一局,双方都慎重起来。最后彭总一步不慎,陷入重围,急得额头上渗出小小的汗珠。那冯慧为人随和,下棋并不特别当真,他平时常笑嘻嘻地来找彭总“杀一盘”,无非看他昼夜劳神几无宁时,让其稍舒心胸而已。现在看到这般情景,就走了两次闲步,果然彭总反败为胜,乐得眉开眼笑。
接着,下面是彭总与滕云汉对阵,这滕云汉与冯慧风格不同,就像他真的在打仗一样,每一步每一子都是死打硬拼,寸步不让。两个人都认真起来,这棋就下得有看头了。双方刚刚展开,滕云汉的边炮一个偷袭,就将彭总的一个“车”吃了,而且他手疾眼快,早把那个“车”紧紧捏在手里。彭总尚未出师就折了一员大将,很不甘心,就说:“这个不算!”那滕云汉哪里肯依,连声说:“君子举手无悔!举手无悔!我们住的是君子里,大家都要学君子嘛!老秦,小张。你们都来评判评判。”秦鹏以裁判员的身份笑道:“这个棋也不箅怎么高明,不过事先约定不能悔棋,那就给了他吧!”彭总挥挥手说:“好好,那就让你一步!”说过,就皱起眉头想新的步子。果然经过惨淡经营,把滕云汉一个“车”弄成了死车。“这就叫瓮中捉鳖!”彭总笑着说,“有意见吗?没有意见,我要拿起来了。”说着,把那“车”轻轻地捏在手里。
这时,林青拿着几页油墨未干的新闻消息推门进来,脸上堆满笑容,兴冲冲地说:
“都是好消息!解放汉城把全世界都震动了,全国人民高兴极了,天安门前彻夜都在狂欢!”
“什么?天安门前彻夜狂欢?”彭总的眼睛离开棋盘,严肃地问。
“是呀,男女青年们唱歌呀,跳舞呀,闹腾了一夜,跟五一节、国庆节差不多了。”
“噢,你念一念。”
林青带着极其兴奋的情绪念了好几页,果然,国际国内一片赞扬之声。彭总摆摆手,让他停住。他刚刚吃掉的那个“车”,也从他手里突噜落到棋盘上,从脸色看已陷入庄严的沉思,似乎吃掉那个“死车”的兴奋也消失了。大家望着彭总,不免有些诧异。
“现在汉城在手里,大家狂欢;如果丢了呢,该怎么办?”
大家一时沉默无语。彭总沉了沉,又说:
“这样不行!我们的宣传有毛病。前些时我就发现,总是把胜利写得那么轻易。有的文章还说,要把敌人赶到大海里去,如果赶不到海里,你怎么办?汉城也保不住,丢了汉城你怎么办?我觉得,越是困难,越要看到有利条件,越要有信心;越是胜利,就越要冷静,越要看到不利方面。这才是指挥战争的辩证法嘛!那个大名鼎鼎的麦克阿瑟,不就吃了这个亏吗?”
人们笑了起来。
“这是个真理,也很通俗易懂。”秦鹏笑着说,“就是做起来不容易哟!”
彭总郑重地说:
“今后,不管司令部、政治部,发消息都要特别注意。为这件事,我还要向军委写个电报。”
这时,司令部电话报告,中国驻朝大使已经陪同苏联大使拉古列耶夫来到。大家忙收拾了棋盘。连刚才那个成为斗争焦点的“死车”也收到小白口袋中去了。滕云汉望着自己已经渐居优势的棋局被收去,还带着没有征服对方的遗憾心情,静静地喝着绿茶。不一时,山坡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彭总和几位副司令员迎出门外,看见拉古列耶夫同蔡大使已经从山坡下走了上来,后面还各带了一名翻译。那位苏联大使头戴皮帽,身穿貉绒领的藏青色大衣,不过40多岁,面孔红润,精力充沛,还颇有点矜持的神气。经蔡大使介绍后,他握着彭总的手既热情而又有节制地说:“今天我能见到中国最有名的将军之一而深感荣幸。”彭总也笑着说:“我非常欢迎您的来访。”然后把他们迎入屋内。
拉古列耶夫脱去大农,摘掉帽子,由小张挂在门旁。彭总请大家坐下,自己同秦鹏坐在行军床上,小屋子竟挤得满满的了。彭总让小张给大家沏上绿茶,端上一大盘色彩鲜艳的朝鲜苹果,作为待客之礼。
“拉古列耶夫同志来,是想同司令员探讨一下当前朝鲜战局的问题。”蔡大使说。
“很好。”彭总点点头,望着拉古列耶夫等待下文
“我们得到一个很重要的情报。”拉古列耶夫望着彭总郑重地说,“自从我们收复汉城之后,美国人正准备全面撤退。”
“全面撤退?”彭总等翻译讲完,怀疑地看了拉古列耶夫一眼,摇了摇头,“不知道,也靠不住。”
“即使靠不住,但敌人全线动摇却是不容置辩的事实。”拉古列耶夫立即反驳了一句。他肚子里像早就藏着什么火气,仅仅为外交官某种礼貌的外壳克制着。“我有一个疑问,不知是否可以提出来?”
“请讲吧。”
“现在,敌人已经面临着全面崩溃的总形势,朝鲜战争完全可以一气呵成;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志愿军突然停止追击,在37度线按兵不动?”
“噢,原来是这样。”彭总望了望这位年少气盛看来并未经过多少磨炼的大使,觉得有点啼笑皆非。他苦笑一下,望了望秦鹏,示意他做番解释。
秦鹏绝顶聪明,立刻会意,略微寻思了下,从容说道:
“关于停止追击的问题,司令员是同我们慎重研究才决定下来的。我们所以要这样做,有下面几个理由:第一,自志愿军入朝已连续进行了三个战役,没有得到休整补充,部队已经十分疲劳;第二,补给相当困难,大量汽车被炸毁,粮食和弹药都供应不上;第三,也许这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如果继续追击,补给线势必延长,供应会更加困难,而敌人却可以利用朝鲜地形狭长的特点和海空优势,随时在我们后方登陆,那是十分危险的……”
彭总听到这里,脸色严峻,缓缓地说:
“再说,敌人绝不是什么全面撤退。这是假象,是在诱我南下。我彭德怀不是麦克阿瑟,我是不会上这个当的!”
“那就要失去一次最有利的时机和一次最难得的机会!”拉古列耶夫两手一摊,耸了耸肩,带有轻蔑意味地笑一笑,“事实上这也就等于延长了朝鲜战争。在世界战争史上,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胜利之师不追击的!这真使人感到奇怪。”
彭总的脸色难看起来了。所有在座的人都为拉古列耶夫这句刺耳的话感到不安。彭总终于站起来说:
“战争不是儿戏!像你这样搞法,是会把军队和人民都送掉的!难道你要敌人第二次在我们后面登陆吗?”
彭总说过,只说了一句“我还有事”,就转身走出去了。
谁也没想到,今天的会谈是这个结局。蔡大使和几位将领都深为不安。无论如何,也不应使这位大使感到冷落。大家纷纷用“兄弟之间也难免会有分歧”的话来打圆场,尤其是蔡大使和冯慧都发挥了突出的作用。拉古列耶夫也感到自己作为外交官未免失礼,气氛才渐渐缓和下来。但是由于拉古列耶夫的预定目标无法达成,坐了不久也就起身告辞。
当几位副司令员最后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外面已经飘起轻盈的雪花。几个人在山径上一面走.一面还在窃窃私语。
“今天的事会算完吗?”滕云汉轻声地问。
“当然不算完。”秦鹏说,“他还会告状的。”
“向哪里告状?”
“自然是向斯大林。”
“斯大林会听他那些话吗?”冯慧插问。
“我看不会。”秦鹏说,“斯大林同志也是伟大的军事家。”
秦鹏说到这里,不禁回过头去,望着彭总那个防空洞靠木板房的居室,满怀感慨地默默想道:他确实是个难得的统帅!不管敌人多强大,情况多危急,他都从不畏惧;而漫天的凯歌也不能使他陶醉,在大胜利面前,又是如此冷静。今天,脾气虽然大了一些,但朝鲜战场上可能出现的一场巨大不幸,已经避免了。
他们走到山下时,雪花在地上树上已经落了一层,山径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树,都显得更加美丽了……
(第三部风雪完)
红色武器选用: